李 園
(湖北師范學院 文學院,湖北 黃石 435002)
試論賈平凹作品中的聲響形態(tài)變異
李 園
(湖北師范學院 文學院,湖北 黃石 435002)
“變異修辭”具有靈活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特點,賈平凹作品的一大特色就是變異修辭的運用。本文具體地探討了賈平凹作品中的聲響形態(tài)變異在摹聲、諧音和韻律等三個方面的體現(xiàn)以及其產(chǎn)生的藝術效果。
變異修辭;賈平凹作品;聲響形態(tài)變異;藝術效果
語音是人類交際必不可少的物質載體,它負載的語言信息是約定俗成的語言符號的形式。自然界的聲音是連續(xù)性的,沒有結構和組織,語音則是由可離散的語言單位按照一定的規(guī)則組織起來的。①我們閱讀作家的文學作品時,文本中塑造的那些主人公的言語行為,在語音上的變異隨處可見。語音是音義結合的符號系統(tǒng),利用語音形式上的變異可以提高文學作品中修辭的表達效果。②馮廣藝先生說過:言語表達者利用聲音形式上的變異手段,達到提高修辭效果的目的,這就是聲響形態(tài)變異。這里的聲響包括語音,也包括自然界的聲響。語音之所以能夠與自然界的聲音區(qū)別開來,是因為它載負著一定的語義內容,傳達了一定的信息。自然界的聲音不具備這種功能,但這并不排斥人們摹擬它的聲音來表達一定的思想內容。③作家們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有意利用聲響形態(tài)變異的形式來提高語言修辭效果,打破常規(guī)的語言結構模式,別出心裁,吸引讀者的閱讀興趣。在這方面,當代作家賈平凹也不例外,他利用語音語調的變異來提高文本的修辭效果,給人以陌生感,但卻耐人尋味,看似荒誕,實則雋永,達到了事半功倍的藝術表達效果。賈平凹作品中的聲響形態(tài)變異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摹音變異、諧音變異和韻律變異。
摹音,就是摹聲,是一種傳統(tǒng)的修辭格。陳望道說:摹聲格所用的摹聲,概只取其聲音,不問意義。摹聲格是吸收了聲音要素在語詞上的一種詞格,約略可以分作兩類:一是直接寫事物聲音的;二是借了對于聲音所得的感覺,表現(xiàn)當時的氣氛的。④所以,摹聲變異又分為直接摹聲變異和間接摹聲變異。賈平凹作品中摹聲變異修辭的使用,為其文本增添了不少色彩。
(一)直接摹聲變異
直接摹聲變異的意思是指直接通過摹仿人或者動物的聲音來表達某種特定的語義內容,形成一定的修辭效果。例如:
(1)茶泡好了,煙也叼上,嘩啦,嘩啦,嘩嘩啦啦,當兵的雙手能打槍。(《牌玩》)
(2)有著幾根稀黃胡子的屋主肯定是坐在旁邊的藤椅上,在人們的嘖嘖夸贊聲里,“呼嚕嚕呼嚕嚕”一鍋接一鍋地吸水煙。(《老西安》)
(3)抄手煮好了,妻子隔窗探身,一笊籬撈起,皮薄如白紙,餡嫩如肉泥,滋潤化渣,湯味渾香,麻辣得唏唏溜溜不止,卻不肯駐筷。(《入川小記》)
例(1)里面的“嘩啦,嘩啦,嘩嘩啦啦”很形象生動地模仿出了當兵的雙手打槍時的聲音,表現(xiàn)了當兵的人打槍技藝的高超。例(2)里面的“呼嚕嚕呼嚕?!笔锹曇簟昂魢!钡淖儺?,這里經(jīng)過語音上的變異,給讀者展現(xiàn)了屋主在抽煙時發(fā)出的聲音,聲音上的模仿,頓時使人物鮮活了起來。例(3)中的“唏唏溜溜”摹擬人們吃面時由于太辣了而發(fā)出的聲音,賈平凹利用聲響形態(tài)變異的修辭手法提高了文本的表達效果,不但寫出了妻子做出的面美味可口,而且寫出了人們在吃面時的情態(tài),用直接摹聲的手法給讀者再現(xiàn)了當時現(xiàn)場吃面的情景。
(二)間接摹聲變異
間接摹聲變異不是直接摹狀事物的聲響,而是通過某些人為想象或者間接摹擬人或者事物的聲響。例如:
(4)這女人長在前邊的眼睛一定在滴溜溜四處張望了,隨時要對著一個熟人大聲大叫,她會跳過每一個櫥窗前從玻璃里看自己形象,遇著一個整齊的男人心會怦然跳動。(《看人》)
(5)他們坐在那里,一個熱切切地盯著臉,一個羞答答地低了眼,一張薄亮亮的紙捅破了,兩根心弦砰地一彈,卻無聲地靜默了。(《愛的蹤跡》)
例(4)的“滴溜溜”并不是直接摹狀女人的眼睛,而是間接摹聲變異的體現(xiàn)。作者站在馬路的一角觀望著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人,從人們的著裝打扮來推測人們的性格與表情,正如例句中所說,“這女人長在前邊的眼睛一定在滴溜溜四處張望”,由此可見,作者并沒有看到女人的眼睛,只是通過自己的個人想象來進行猜測的。例(5)中的“砰”也是間接的摹聲變異,“心弦”是個抽象名詞,并不具備發(fā)出聲響的功能,但是作者通過間接摹擬“弦”斷了的聲音來描寫情侶間的“心弦”,使抽象聲響具象化,活潑生動,陌生而新奇。
諧音變異是利用同音不同形的語言形式來表達人物的思想感情。作家們經(jīng)常利用語音上的諧音變異來表達出一種詼諧幽默的感情色彩,賈平凹也不例外,在他的作品中,語音上的諧音變異隨處可見。例如:
(6)顧玲玲已經(jīng)不是農民,是工廠的采購員了。她操一口蹩腳的普通話,莊人問:“玲玲,你幾時回來的?”顧玲玲說:“昨晚”。莊人說:“‘坐碗’回來的?”(《故里》)
(7)“作家!作家!”兒子喊起來,外邊人都知道了。慢慢傳開,都傳說這里有一個下班回來“坐家”的人。有懂行的,說此人不可小瞧,現(xiàn)在是搞業(yè)余寫作,說不定將來真成氣候,要去作協(xié)工作呢。樓上幾個老太太便如夢初醒,但卻癟了嘴:哦,原來是個“做鞋”的?(《一位作家》)
例(6)中的“昨晚”在商州方言里是“夜兒里”的意思,作者巧妙運用商州方言與普通話的差別,與“坐碗”構成諧音變異,體現(xiàn)了莊人對顧玲玲的不滿與嘲諷,具有深刻的諷刺意味。例(7)中“坐家”是對“作家”的諧音變異,“做鞋”是對“作協(xié)”的諧音變異。賈平凹在散文《一位作家》中以自己的親身體驗與生活感悟運用諧音變異的修辭手法進行創(chuàng)作,令讀者耳目一新,新鮮而陌生,同時又有一種淡淡的自嘲藝術,“作家”就是“坐家”,坐在家里的人;“作協(xié)”就是“做鞋”,做鞋子的人,輕松活潑,幽默詼諧。
韻律變異也是一種利用語言的聲響特征而形成的一種變異方式。一方面,韻律作為聲律美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要求人們注意用韻的和諧、完美,這樣人們就不得不為了韻律上的某種需要在言語表達上作一些異乎尋常的調整,形成別異的言語表達形式,另一方面,人們又直接在韻律上作一些變換。⑤賈平凹在創(chuàng)作時也運用了韻律變異來提高文本的修辭效果,主要體現(xiàn)為:結構的調整、省略或添加和語言單位的重復等。分述如下:
(一)結構的調整
為了韻律的需要調整結構。賈平凹在寫作時,有時對句子結構會進行一些微調。例如:
(8)此話流傳甚廣,我小的時候就記在心里,雖是警戒之言,但四川究竟如何美,美得如何,卻從此暗暗地逗著我的好奇。(《入川小記》)
(9)立時,
一個鳥兒,是一片樹葉;
一片樹葉,是一個鳴叫的音符:
寂寞的冬天里,老槐就是豎起的一首歌了。(《泉》)
(10)蕓蕓眾生,眾生蕓蕓,這其中有多少偉人、科學家、哲學家、藝術家,文學家。到底哪一個是?哪一個將來是?(《看人》)
例(8)中的“如何美,美得如何”是作者為了韻律的需要對句子的結構進行的微調。試想,如果把這句話換作語言單位的重復即“如何美,如何美”,或者刪掉“美得如何”,只選擇一個“如何美”,這些根本無法表達作者對四川好奇與向往的思想感情,所以,為了韻律上的需要,作者選擇調整句子的結構。例(9)中的“一片樹葉”分別處于句子的不同位置,第一個“一片樹葉”在句法成分中作賓語;第二個“一片樹葉”在句子中作主語。通過結構上的調整,給人以韻律美,“一個鳥兒,是一片樹葉;一片樹葉,是一個鳴叫的音符”充滿了結構美與畫面美。例(10)中的“蕓蕓眾生,眾生蕓蕓”也是作者為了韻律上的需要做的一些微調,表達了作者迷茫的心情。
(二)結構上的省略和添加
結構上的省略和添加,也是韻律變異的一種體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在賈平凹的作品中比較普遍,例如:
(11)他羨慕別人發(fā)表了作品,更眼紅別人作品得獎。他有時很感傷,偷偷抹了淚。但他又相信自己,因為風聲、雨聲、國事、家事,他裝了一肚子故事。(《一位作家》)
(12)月初發(fā)工資,他要等著開支:第一件事是給老家郵十元,第二件是給兒子買玩具,承上啟下,這是雷打而不動。(《一位作家》)
(13)正難熬著,聽奶奶說,舅爺要來家了。這使我們十分高興,盼了整整十天,差不多要失望了,他才姍姍來了。(《訪梅》)
(14)中國的長舌婦和長舌男并不僅僅熱心身邊的私事,他們在廁所里也常常爭論聯(lián)合國是一個國家還是一座大樓,于是一傳十,十傳百,都以自己的情懷加工修改,眾口由此成碑。(《名人》)
例(11)中的 “風聲、雨聲、國事、家事”是作者運用了結構上的省略而形成的,原句是明代顧憲成所撰“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在此,作者運用結構上的省略,語言簡潔,實現(xiàn)了韻律美的要求。例(12)中的“雷打而不動”是成語“雷打不動”的變異形式,作者有意進行了結構上的添加,閱讀起來朗朗上口。例(13)中的“姍姍來”也是作者為了韻律上的需要,有意地進行了結構上的省略,原句出自《漢書·孝武李夫人傳》:“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在現(xiàn)代漢語中,我們一般使用“姍姍來遲”來形容走得緩慢從容,慢騰騰地來晚了。然而賈平凹在文本表達上進行結構省略,提高文本的修辭效果。例(14)和例(12)相似,也是運用了結構上的添加,“眾口由此成碑”雖然不是成語,但是,在現(xiàn)代漢語中,我們一般用“眾口成碑”來表達好的口碑,賈平凹運用句法結構上的添加,成功實現(xiàn)了語言表達的陌生化,新穎獨特,富于音韻美。
(三)語言單位的重復
在賈平凹的作品中,我們時常能發(fā)現(xiàn)語言單位的重復現(xiàn)象。例如:
(15)雨還在下著,我的小桃樹千百次地俯下身去,又千百次地掙扎起來,一樹的桃花,一片,一片,濕得深重,像一只天鵝,眼睜睜地羽毛剝脫,變得赤裸了,黑枯的了。(《一棵小桃樹》)
(16)而我,是世上最呆的人,喜歡靜靜地坐地,靜靜地思想,靜靜地作文。(《靜虛村記》)
(17)樓上人說住在這里樂哉,他也說樂哉;樓上人見他樂哉了而又樂哉,他見樓上人瞧他樂哉而樂哉,也便越發(fā)更樂哉。(《一位作家》)
例(15)中的 “千百次”“一片一片”的重復使用,并非作者啰嗦,如果去掉其中任何一個重復的語言單位,都無法表達出作者內心對小桃樹的真情實感。小桃樹經(jīng)歷風雨,千百次地俯下身,又千百次地起來,體現(xiàn)了小桃樹在災難與挫折面前的堅強不屈?!耙黄?,一片”體現(xiàn)了小桃樹被風雨摧殘后的狀態(tài)。例(16)中作者連續(xù)重復地使用了三個“靜靜地”,意在強調“我”是世上最呆的人,如果去掉后兩個“靜靜地”,就無法把那種強烈的強調感呈現(xiàn)給讀者。例(17)中作者重復運用了七個“樂哉”,這也是一種韻律變異的手段,給人一種新奇的感覺,吸引讀者,讀起來押韻,具有一種韻律美、音樂美和結構美。
自從駱小所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了變異修辭后,對整個文學界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許多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運用變異修辭的手法,與此同時,學者們也掀起了研究作家作品中存在的變異修辭熱潮。由此可見,變異修辭學的興起對我國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賈平凹是一個多產(chǎn)的作家,他用作品抒寫他對家鄉(xiāng)、對生活的熱愛,他的作品里的語言變異令人印象深刻。雖然當今很多人主張語言規(guī)范,但是賈平凹作品中的超常規(guī)語言仍然很鮮活,因為他用文字記錄自己最真實的情感與心聲,他的作品中處處流露出一種濃濃的鄉(xiāng)土氣息與特色,其中最鮮明的特色就是對那些人們司空見慣、耳熟能詳?shù)恼Z詞和句子、語段加以超常運用,讓人耳目一新,覺得新奇無比。閱讀賈平凹的作品,我們能夠感受到他是一位思想細膩的作家,無論是來自自然界的聲響,還是來自形形色色的人類社會發(fā)出的聲音,在他的筆下,聲響形態(tài)變異在其作品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呈現(xiàn)。在此,筆者期望在今后的語言研究中,會有更多的學者來研究探討賈平凹作品中的語言變異修辭藝術,尤其是聲響形態(tài)變異。
注釋:
①葉蜚聲,徐通鏘.語言學綱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40.
②周捷.潘向黎作品變異修辭論析[J].語文知識,2011(2):62.
③馮廣藝.變異修辭學[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15.
④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76.
⑤馮廣藝.變異修辭學[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32.
[1]賈平凹.賈平凹散文集[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
[2]賈平凹.秦腔[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3] 蘭賓漢,邢向東.現(xiàn)代漢語[M].北京:中華書局,2006.
2014-12-16
李園,女(漢族),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漢語修辭學、詞匯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