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建新
《說文》段注“讖”義疏證
羅建新
(西華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四川南充637009)
《說文解字注》;讖;普通民眾;不占之驗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用以具體說明“讖”之含義的“有征驗之書,河、洛所出書曰讖”十二字,實為李善所增益,并非許慎原文。是故,當(dāng)前學(xué)界普遍存在的那種徑據(jù)段氏之說以厘定“讖緯”涵義、擇取相關(guān)文獻的研究方式,或有不察之失。從語源學(xué)角度看,“讖”之本義是指與普通民眾吉兇禍福相關(guān)的、無需經(jīng)由相關(guān)中介程序便可知曉天意的占驗類型,因此有別于那種必須通過特定儀式方能推知天意的占驗類型。而許慎以“驗”釋“讖”,未能昭顯“讖”的本質(zhì)特征及其內(nèi)涵之獨特性。
一
在當(dāng)前讖緯研究漸趨興盛的情勢下,不少學(xué)者從“正名”角度出發(fā),據(jù)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之說,以其所謂源于許慎的“讖,驗也。有征驗之書,河、洛所出書曰讖”〔1〕諸語作為厘定讖緯蘊涵、擇取基礎(chǔ)文獻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繼而展開進一步研究。從歷時層面看,許慎《說文解字》大抵成書于讖緯較為繁榮之時代①,故其對于“讖”的解釋當(dāng)可反映其時思想文化界的普遍認識;而且,由于漢字在生成之初即與其時之文化背景、意識形態(tài)諸因素有密切聯(lián)系,故其本義對其時思想之理解與概念之解析亦有重要參照價值②。因此,依據(jù)《說文解字》來厘定“讖緯”名義的研究思路顯然具有方法上的合理性與學(xué)理上的科學(xué)性③,故多為時下學(xué)者所取用。
然而,《說文解字》成書后,有過數(shù)百年輾轉(zhuǎn)傳鈔之經(jīng)歷,加之唐人李陽冰曾對其進行過竄改,遂使其中頗有錯訛衍脫之處;而段氏在注《說文》時,又曾對其所據(jù)之“今本”有所改動④。如此一來,就會出現(xiàn)此種情況:段氏所注之《說文》并非許慎《說文》之舊!倘若作為學(xué)者立論依據(jù)的《說文》段注在文本上存在問題的話,在此基礎(chǔ)上所取得的成果顯然就值得商榷了。換言之,如要借助《說文》段注來討論讖緯名義問題,對材料本身的可靠性當(dāng)需審慎辨析。
二
(一)段注對李善注的處理
據(jù)段氏自云,此“有征驗之書,河、洛所出書曰讖”十二字,乃是其“依李善《鵩鳥》、《魏都》二賦注補”,非為其所據(jù)“今本”之舊!同時,今所見“大徐本”《說文》于“讖”下但列“驗也,從言韱聲”六字⑤,全無此十二字!那么,其是否為許慎所制之舊,實難定奪。
若要解析此問題,需先對李善注引《說文》文辭與段《注》據(jù)之所補之文辭進行比對,以見出二者之別。而從比照《文選》李善注胡克家本與段《注》經(jīng)韻樓本的情況來看,當(dāng)段玉裁所據(jù)之“今本”《說文》與李善注所引《說文》在文辭上存在差異時,其處理方式是多樣的,大致如下:
其一,“今本”文辭雖與李善注引文有異,但段氏未置一詞。如《文選》卷十二郭璞《江賦》李善注云:“《說文》曰:‘蝓,蛇屬也。黑色,潛于神泉之中,能興云致雨。’”〔2〕段氏《注》作:“蝓,虒蝓也,從蟲。俞聲?!薄?〕二者文辭有異,當(dāng)是各有所本,然段氏對其間差異之緣由卻未置一詞。
其二,段氏點明二者之差異,但未據(jù)李善引文而訂補“今本”。如《文選》卷十七王褒《洞蕭賦》李善注云:“《說文》曰:‘溉,猶灌也。’”〔2〕段氏依《韻會》注曰:“溉……一曰,灌注也?!辈⒂谄浜笱a充道:“李注引《說文》:‘溉,猶灌也’。與今本異。”〔1〕明言二者有異,卻只是錄存其說,未作增刪。
其三,取“今本”之說,認定李善所引《說文》中有注家增益之辭。如《文選》卷十八馬融《長笛賦》李善注云:“《說文》曰:‘笛,七孔,長一尺四寸。今人長笛是也?!薄?〕段《注》云:“笛,七孔筩也。”繼而認為《文選》李注所引之《說文》乃是“以注家語益之”〔1〕?!段倪x》卷二五盧子諒《贈劉琨》李庾善注云:“《說文》曰:‘熙,燥也。謂暴燥也?!薄?〕段《注》云:“熙,燥也?!崩^而明確指出《文選》李善注引文于此下所謂之“謂暴燥也’”四字,乃是“庾儼默注語”〔1〕,非許慎之舊。
其四,以李善注所引《說文》為許慎之舊,取之以補“今本”。如《文選》卷三十四枚乘《七發(fā)》“犓牛之腴,菜以筍蒲”句,李善注:“《說文》曰:‘腴,腹下肥者?!薄?〕大徐本《說文》:“腴,腹下肥也?!倍斡癫媚烁摹耙病弊鳌罢摺?,謂“‘者’各本作‘也’,今依《文選注》,此主謂人?!薄?〕《文選》卷二一盧諶《覽古》“張馳使我嘆”句,李善注:“《說文》曰:‘嘆,吟也。謂情有所悅,吟嘆而歌詠。’”〔2〕大徐本《說文》記作“嘆,吟也”,而段氏據(jù)李注補“謂情有所悅吟嘆而歌詠”十字。
其五,認定《文選》李善注中所錄之他家摘引《說文》確系許慎之舊,然卻未取之以補“今本”。如《文選》卷二張衡《西京賦》載薛綜注云:“《說文》曰:‘岐山在長安西美陽縣界,山有兩岐,因以名焉。’”〔2〕段氏于“岐”字注中指出薛綜注所引之文字乃“《說文》山部原文也”〔1〕,卻并未據(jù)以增補。
由此看來,在段氏所據(jù)之“今本”《說文》與《文選》李善注所引《說文》存在文辭差異時,其或徑據(jù)“今本”而無視李善所引《說文》,或點明李善所引《說文》“與‘今本’異”,或認定李善所引《說文》中有注家增益文辭,或視李善所引《說文》為許慎之舊、繼而據(jù)之對其所據(jù)之“今本”加以增補,亦有未加以增補者。凡此種種,不一而足⑥,足見情況之復(fù)雜。不過,它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的卻是段氏取舍標(biāo)準(zhǔn)的不一或隨機;而且,這種隨機在一定程度上還導(dǎo)致了段氏對許慎《說文》原文的主觀刪改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因此,清人朱一新發(fā)出了“勇于刪改,是段《注》之失”〔3〕的批評之聲。
不僅如此,在段氏的這種差異化處理中,還存在著訛誤。如《文選》卷二五盧子諒《贈劉琨》李善注所引《說文》,段氏以為是“庾儼默注語”,然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載:“梁有《演說文》一卷,庾儼默注,亡?!薄?〕則庾說至遲已亡于《隋書·經(jīng)籍志》成書之時,可見段《注》當(dāng)有臆測之嫌。
(二)李善對許慎《說文》釋“讖”之語的征引
上引文字已表明,在段氏看來,李善注引《說文》之所以與今本文辭有異,其中摻入“注家所益”之辭乃是一個重要原因。倘若此說成立,那么,焉知《文選》李善注中對“讖”之解釋的“有征驗之書,河洛所出書曰讖”十二字不是注家甚至是李善“所益”?又何以能遽爾認定其為許慎之舊?欲對此問題進行審視,自然又涉及到李善對許慎《說文》釋“讖”之語的征引問題。
實際上,在《文選》李善注中,共有三處引用許慎《說文》釋“讖”之語。除《鵩鳥賦》注外,還存其二:卷六左思《魏都賦》“藏氣讖緯,閟象竹帛”句,李善注:“《說文》曰:‘讖,驗也。河、洛所出書曰讖?!薄?〕卷十五張衡《思玄賦》“嬴擿讖而戒胡兮,備諸外而發(fā)內(nèi)”句,李善注:“《說文》曰:‘讖,驗也?!薄?〕顯然,同樣是對《說文解字》的征引,三者在文字上卻存在著詳略之別。之所以出現(xiàn)此種情況,除卻李善節(jié)引許慎《說文》原文這一原因外,還有其他原因。
就上引李善《文選》注所用許慎《說文》諸語而言,其中“讖,驗也”之語,三處全同,則其為許慎之舊當(dāng)無疑問;至于“有征驗之書,河、洛所出書曰讖”十二字,實為李善對“讖”之蘊涵所做出的補充解釋。對此,可從《文選》李善注之引文特征層面加以解析。
在注《文選》時,李善常在征引許慎《說文》之后,附加一些闡釋文字,以使字意更加顯豁。如《文選》卷二二謝靈運《石壁精舍還湖中作》篇,李善注云:“《說文》曰:‘推,排也。為推排以求也?!薄?〕其中“推,排也”為許慎《說文解字》之語,而“為推排以求也”句乃李善釋“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之語,非《說文》所舊有。又如,《文選》卷四六顏延年《三月三日曲水詩序》篇,李善注云:“《說文》曰:“晷,日影也。緯,五星也。’”〔2〕其中“晷,日影也”句為許慎《說文》之語,而“緯,五星也”亦是李善之解釋。
對于李善注的此種特征,段氏亦有認知。如《文選》卷二張衡《西京賦》“從容之求,實俟實儲”句,李善注云:“《說文》曰:‘儲,具也?!薄?〕卷十二木華《海賦》“何奇不有,何怪不儲?”句,李善注云:“《說文》曰:‘儲,積也。’”〔2〕卷二十一左思《詠史》“外望無寸祿,內(nèi)顧無斗儲”句,李善注云:“《說文》曰:‘儲,蓄也?!^蓄積之以待用也”〔2〕。對此,段氏指出:“《文選》注引作‘蓄也’,或作‘具也’,或作‘積也’,又引謂‘蓄積之以待無也’。蓋兼舉演《說文》語。”〔1〕其所謂之“演《說文》”語,即是點明李善將己意附益于《說文》原文之中的現(xiàn)象。
如此看來,倘若用李善注《文選》時引用許慎《說文》之慣例來推理的話,則《鵩鳥賦》注中所出現(xiàn)的文辭當(dāng)可分成許慎之文與李善之文兩部分,亦即“讖,驗也”為許慎之舊,“有征驗之書,河、洛所出書曰讖”乃李善所增益。關(guān)于此點,還可從李善《文選》注文中找到佐證。
《文選》卷十四班固《幽通賦》“黃神邈而靡質(zhì)兮,儀遺讖以臆對”句,李善注曰:“遺讖,謂夢書也?!笨梢娫诶钌频恼J知視域中,“讖”一般被視為占夢書類文獻⑦。至于其具體類型,大抵為《河圖》、《洛書》之類,如《文選》卷十五張衡《思玄賦》“嬴擿讖而戒胡兮,備諸外而發(fā)內(nèi)”句,李善注曰:“《蒼頡篇》:‘讖書,《河》《洛》書也?!庇纱瞬浑y發(fā)現(xiàn),其以“河、洛所出書”來進一步界定“讖”之具體所指對象亦是自然之事了。
如上所述,李善在注引許慎《說文》有關(guān)“讖”之解釋時,存在詳略之別,而段注僅據(jù)其中一處引文就判定“有征驗之書,河、洛所出書曰讖”十二字為許慎舊文,繼而用以增補“今本”《說文》,恐有未查之失。對李善注所引《說文》與“今本”有異之處,有些段氏認定是許慎原文,卻未將其補入“今本”中,而有些出處未詳?shù)姆炊谎a入。在增補與否上,段氏缺乏統(tǒng)一標(biāo)準(zhǔn),某些地方甚至還有臆斷之嫌,而這也為其對“讖”義補正的合理性提供了反面材料。尤為重要的是,通過比對李善注引《說文》之例證,我們也大致可以認定“有征驗之書,河、洛所出書曰讖”十二字當(dāng)為李善對“讖”之意蘊的補充解釋,而非許慎之舊。是故,那種欲藉《說文解字》所論以證成“河、洛所出書曰讖”之說的考察,顯然缺乏可靠的文獻基礎(chǔ)。
三
倘若不考慮李善所附益的文辭,單從許慎所強調(diào)之“驗”的層面來考察“讖”之具體蘊涵,是否可行呢?從文字的能指角度看,“讖”之意涵既然指向預(yù)言,那么以“驗”釋之,能廣泛涵蓋其所析出的多層面意旨,具有較強的普適性,立論自然沒有問題;只不過,正是因為這種涵義上的廣泛性,在一定程度上反而使得“讖”本身所具有的特殊所指意義被忽略了。因此,若不囿于許慎之論,從語源學(xué)角度切入,對“讖”在文字生成史上所具之最初意義加以分析,我們或可獲得較為合理之解釋。
自殷商以來,與預(yù)決吉兇有關(guān)之概念,典籍中多稱之為卜(如卜辭),或名之曰筮(如蓍筮),或字之曰占(如占夢、星占、云氣占等),無有名為“讖”者⑧。據(jù)現(xiàn)存文獻,“讖”之見于載錄,或以賈誼《鵩鳥賦》為最早,其辭曰:“異物來萃,私怪其故;發(fā)書占之,讖言其度。曰:‘野鳥入室,主人將去?!瘑栍谧臃?‘余去何之?吉乎告我,兇吉其災(zāi)?!薄?〕值得注意的是,對于《漢書》所載之上引文辭,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卻記作:“發(fā)書占之兮,筴(策)言其度”〔6〕,二者在文字上存在差別⑨。對此,呂思勉先生曾解釋道:“作‘讖’者蓋是,此正所謂豫言也”〔7〕。觀賈誼所述,則其中之“讖”乃是指借助某些隱語以預(yù)言吉兇之言說方式,亦即后來四庫館臣所謂“讖者,詭為隱語,預(yù)決吉兇”〔8〕是也。從其所具有的作為“驗”而存在之屬性層面看,此“讖”與后世的圖讖及龜卜、蓍筮等幾無差別〔9〕;然而,若就“讖”之內(nèi)容指向及其能夠預(yù)決吉兇之途徑層面而言,其間差異頗大。
一方面,就其指涉內(nèi)容而言,賈誼是因鵩鳥出現(xiàn)而產(chǎn)生出對個人禍福的猜測,進而“發(fā)書占之”,則此“讖”顯然是指那些與普通民眾日常生活之吉兇禍福相關(guān)的征驗論述,沒有涉及到王者受命、政治之清明與腐敗、國家歷數(shù)的長短以及王朝更迭等問題⑩,而這與圖讖、卜筮等主要是預(yù)決國家政治大事迥異?。
另一方面,就其具體操作程序而言,賈誼之“讖”所強調(diào)的是那種透過隱語以預(yù)決吉兇之言說方式,亦即“讖”之所以能被解釋為“驗”,乃在于其所指向的最終結(jié)果可以通過審視征兆本身而直接加以判定,這與龜卜、蓍筮等必須經(jīng)過特定的程序加以推斷才能最終暗示吉兇的做法有較大差別?。對此,漢人張衡曾有過論述:
臣聞圣人明審律歷以定吉兇,重之以卜筮,雜之以九宮,經(jīng)天驗道,本盡于此。或觀星辰逆順,寒燠所由,或察龜策之占,巫覡之言,其所因者,非一術(shù)也。立言于前,有征于后,故智者貴焉,謂之讖書……且律歷、卦候、九宮、風(fēng)角,數(shù)有征效,世莫肯學(xué),而競稱不占之書?!?0〕
顯然,在張衡看來,盡管“讖”也可以被解釋為“驗”,但它與“律歷、卦候、九宮、風(fēng)角”等“數(shù)有征效”之“驗”不同,是為“不占之書”。換言之,龜卜、蓍筮之“驗”是“先占后驗”,而“讖”之“驗”則為“不占之驗”。就具體操作程序而言,“讖”是直接代表上天或神靈表明態(tài)度,無需藉由中介程序即可推知天意之所在;而龜卜、蓍筮則必須通過一定的中間程序媒介方能推知天意之所示,具有間接性。
由此看來,在漢代以前,凡是必須藉由特定程序之輔助方能探知天意之占驗方式,或名之曰卜,或稱之曰筮,或視之為占,就其具體操作程序而言,皆屬于“先占后驗”之類;而那些無需經(jīng)由中介程序即可直接知曉天意者,乃屬于“不占之驗”的范疇,只是其時并無專名稱之。迨至漢初,逐漸衍生出“讖”字,以統(tǒng)攝那些與普通民眾日常生活之吉兇禍福與運數(shù)相關(guān)的、屬于“占而后驗”范疇之外的占驗類型,以與龜卜、蓍筮等相區(qū)別?!白彙弊肿畛踔×x,當(dāng)是緣此而來。
既然“驗”之蘊涵存在著關(guān)涉?zhèn)€體或關(guān)涉國家、“不占之驗”或“先占后驗”等層面上的差別,而“讖”所強調(diào)的只是前者,那么,許慎《說文解字》之說顯然過于籠統(tǒng),因為其未能充分昭顯出作為“驗”之一種的“讖”的本質(zhì)特征及其內(nèi)涵之獨特性。如果我們僅以許慎《說文解字》所釋為基準(zhǔn)來判定讖緯的名義,顯然無法厘清問題之本質(zhì)。
注釋:
①許慎《說文解字序》曰:“粵在永元,困頓之年。孟陬之月,朔日甲申。”段玉裁《注》云:“漢和帝永元十二年,歲在庚子。”又許沖《上〈說文解字〉表》曰:“建光元年九月己亥朔,二十日戊午上。”據(jù)此可知,許慎《說文解字》當(dāng)草創(chuàng)于和帝永元十二年(100),成書后進獻于安帝建光元年(121),距離光武帝中元元年(56)“宣布圖讖于天下”
(《后漢書·光武帝紀(jì)》)短則四十五年,長則六十六年,其時正是讖緯勃興之際。
②如日本學(xué)者窪田忍就曾在《中國哲學(xué)思想史上的“圣”的起源》(陳平原等編《學(xué)人》第1輯,江蘇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一文中指出:“上古時代產(chǎn)生的漢字——為了表達概念的、觀念的,與此同時具有一定體系的工具——也在其本質(zhì)上或體系中反映著當(dāng)時的濃厚的人們意識形態(tài)的特征?!惫识瑥恼Z源學(xué)角度進行考察,對于辨析概念之蘊含,實為必經(jīng)之徑。
③需要指出的是,盡管對“讖緯”這一概念,學(xué)界還存在著將其一分為二之詮釋,以為讖自讖,緯自緯,各有其不同涵義之觀點,但實際上,其所持之依據(jù)多難以成立。誠如陳槃先生《古讖緯研討及其書錄解題》所說:“讖、緯、圖、候、符、書、錄,雖稱謂不同,其實止是讖緯;而緯復(fù)出于讖。故讖、緯、圖、候、符、書、錄,七名者,其于漢人,通稱互文,不嫌也。蓋從其占驗言之則曰讖;從其附經(jīng)言之則曰緯;從《河圖》及諸書之有文有圖言之則曰圖,曰緯,曰錄;從其占候之術(shù)言之則曰候;從其為瑞應(yīng)言之則曰符。同實異名,何拘之有?”亦即讖、緯名異而實同。
④段氏書成不久,即有學(xué)者著專書對其進行補正匡謬,如余承慶《說文解字注匡謬》、王紹蘭《說文段注訂補》、馮桂芬《說文解字段注考證》、王念孫《說文段注簽記》、朱駿聲《說文段注拈誤》、林昌彝《說文注辨段》、何紹基《說文段注駁正》、金鶚《說文段注質(zhì)疑》等,皆論及段氏對許慎原書之刪汰增益問題。
⑤見許慎《說文解字》,嘉慶十四年(1809)孫星衍復(fù)刻宋本。
⑥清人盧文弨《說文解字讀·序》在考察段注之特征時,以為其“顧其中尚有為后人竄改者,漏落者,失其次者,一一考而復(fù)之,悉有左證,不同肊說。”斯語用之于其據(jù)《文選》李善注以校改《說文》,亦為的論。
⑦《后漢書·鄭玄傳》:(建安)“五年春,夢孔子告之曰:
‘起,起,今年歲在辰,來年歲在巳。’既寤,以讖合之,知當(dāng)命終,有頃寢疾?!崩钯t注:“北齊劉晝《高才不遇傳》論玄曰‘辰為龍,巳為蛇,歲至龍蛇。賢人嗟,玄以讖合之’,蓋謂此也。”鄭玄以占夢書合夢,而史書謂之“以讖合之”,顯然,其所為之“讖”亦為占夢書類文獻。
⑧由此一現(xiàn)象亦足可知將“讖”納入“驗”之范疇,或?qū)⑴c
“驗”有關(guān)者名之曰“讖”,實乃漢代以后之事。
⑨對此,司馬貞《索引》指出:“漢書作‘讖’。《說文》云:
‘讖,驗言也?!俗鳌摺?,蓋讖策之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對《說文》“讖”意之引用亦無“有征驗之書,河、洛所出書曰讖”十二字。
⑩與之時代相近的《淮南子·說山》中有“六畜生多耳目者不詳,讖書著之”之語,其中之“讖書”也大多是指與普通民眾日常生活相關(guān)的預(yù)言。
?先秦之時,凡與國家歷運有關(guān)之預(yù)測,多是藉由卜筮之方式完成的,如《左傳·宣公三年》:“成王定鼎于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至漢初,此類預(yù)測似仍多以卜筮為主,如《史記·高祖本紀(jì)》載高祖為沛公時,諸父老曰:“平生所聞劉季諸珍怪,當(dāng)貴,且卜筮之,莫如劉季最吉?!倍缎⑽谋炯o(jì)》載文帝初立,戒慎恐懼,猶豫未定,其后,“卜之鬼,卦兆得大橫。占曰:‘大橫庚庚,余為天王,夏啟以光?!踉唬骸讶斯桃褳橥跻樱趾瓮?’卜人曰:‘所謂天王者乃天子。’”于是代王乃遣太后弟薄昭往見絳侯,絳侯等言所以迎立王意。嗣后,王乃踐祚,是為文帝。故《史記·日者列傳》云:“自古受命而王,王者之興何嘗不以卜筮決于天命哉!”《龜策列傳》亦云:“自古圣王將建國受命,興動事業(yè),何嘗不寶卜筮以助善!……王者決定諸疑,參以卜筮,斷以蓍龜,不易之道也?!笨梢姡鋾r關(guān)涉王命及國家歷運之問題,多是在
“天人感應(yīng)”觀念的指引下,經(jīng)由卜筮之方式來溝通神人,尋求解決途徑的
?據(jù)成中英《占卜的詮釋與貞之五義——論易占原初思想的哲學(xué)延伸》,朱伯昆《易學(xué)哲學(xué)史》,高亨《周易古經(jīng)通說》、《周易筮法新考》諸書可知:推斷吉兇的一般程序,在龜卜為“卜→貞→占”,即先灼龜致兆(卜)→而后再依兆紋所示進行卜問(貞)→最后由王審視兆象預(yù)決吉兇(占);于蓍筮則為“分二→掛一→揲四→歸奇”,此一過程稱為“一變”,亦即“四營而成易”之義;一變之后,再取歸奇以外之蓍草按上述程序推演,此為“二變”;二變之后,再取歸奇之?dāng)?shù)按上述程序推演,此為“三變”;三變之后,即得卦之一爻;而一卦有六爻,故十八變而得一卦,卦象形成后,再藉由卦象之分析,進而判斷吉兇。
〔1〕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161,1167,938,351,350,302,502,651.
〔2〕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562,783,807,1183,1563,997,49,268,663,1044,2050,68,55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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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魏征.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943.
〔5〕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2226.
〔6〕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24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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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武麗霞)
Inquiry into Duan Yu-cai's Interpretation of“Chen”in Shuo Wen Jie Zi Zhu
LUO Jian-xin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Arts,China West Normal University,Nanchong 637009,China)
Shuo Wen Jie Zi Zhu;Chen;common people;omen that can be obtained directly
Li Shan added in Shuo Wen Jie Zi Zhu the words explaining the meaning of“Chen”.It is not reasonable for Duan Yu-cai to regard these words as from the original text of Xu Shen's Shuo Wen Jie Zi.The present research methods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Chen”and selection of Chen Wei's documents as the basis for research are open to question.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tymology,the original meaning of“Chen”is the forecast types associated with the good or ill luck of the people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gods'intentions without mediation procedure.It is only a kind of“Yan”.Although Xu Shen's view that the meaning of the“Chen”is“Yan”is universal,it cannot well reveal the unique connotation of“Chen”.
I206.2
:A
:1009-4474(2015)02-0007-05
2014-10-14
四川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重點項目(SA14032);四川省教育廳基地人文社科項目西部區(qū)域文化研究中心項目(XBYJB1302)
羅建新(1979-),男,漢,河南信陽人。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xué)與文獻研究。E-mail: luojianxin79@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