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敬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呂祖謙《入越錄》賞論
崔小敬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入越錄》是呂祖謙的長篇日記體游記,記載了呂祖謙與潘叔度的十八日會稽之游,語言樸質(zhì)平實,簡拔切當,大多以白描為主,個別段落則能娓娓道來,細細鋪寫。作者尤其對光與色有著敏銳的感受,使得文中點染著鮮麗的色彩與美妙的光暈?!度朐戒洝穼μ飯@風光與農(nóng)村生活的關(guān)注早于以田園詩人而著稱的范成大的《吳船錄》,顯示出呂祖謙作為一個真正的思想家對于世道民情的關(guān)注;從題材上來講,也是對傳統(tǒng)游記內(nèi)容的開拓。文中還體現(xiàn)出呂祖謙重自然和要求人工亦應“殆若天成”的審美取向,是呂祖謙紀游散文中文學價值最高的作品。
呂祖謙;《入越錄》;日記體游記;白描;田園風光;農(nóng)村生活
呂祖謙(1137--1181),字伯恭,婺州(今浙江金華)人,南宋著名理學家,時譽甚隆,與朱熹、張栻并稱為“東南三賢”,齊名當世。呂祖謙家學淵源,書香奕代,不僅哲學、思想上博采眾長,自成一家,而且內(nèi)學充盈表之于文,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績。近些年來,呂祖謙研究一直是學界研究的重點,對其理學思想、成就及在中國哲學史上的地位,前賢已有較深入的探討,對其文學成就也已有所論述,涉及到呂祖謙的詩歌、碑傳、書牘、游記等,其中游記研究稍弱,然而紀游散文寫作雖非呂祖謙文學作品之大宗,但也有些作品寫景狀物幽眇雅潔,辭約義豐,成就頗高,其中文學價值最高的非《入越錄》[1]莫屬。
《入越錄》是一篇長篇日記體游記,創(chuàng)作于淳熙元年(1174),此前二年(乾道八年,1172)呂祖謙因父喪守制,回金華鄉(xiāng)居,在服父喪期間,哀毀之余,則潛心問學,并曾經(jīng)收徒授經(jīng),聚眾講學,然因服喪期間聚徒講學而遭人非議,于是遣散諸生,獨居于武義明招山,廬墓而居。至淳熙元年五月,父喪期滿。八月,呂祖謙遂與好友潘叔度相約為會稽一游。此次出游,對呂祖謙而言,一則是想以此寄情山水,散淡情懷;二則是探訪故舊,看望居于會稽的外祖母溫國夫人錢氏。這次會稽之游始于是年八月二十八日,終于九月十五日,共計十八天。但據(jù)《入越錄》文字記載,呂祖謙在外祖母處“留二十余日”方回,與現(xiàn)有《入越錄》文字不符,因而有學者推測現(xiàn)存《入越錄》原文可能有所散佚[2]。
《入越錄》以日記程,詳細記載了呂祖謙與潘叔度十八天中所游觀的城鎮(zhèn)、園圃、湖泊、亭橋、廟觀等,語言樸質(zhì)平實,簡拔切當,大多以白描為主,往往寥寥數(shù)筆,即能將道里行程及景觀風物一一繪出,如敘述出發(fā)第一天的行程:“辰后出旌孝門。五里,至關(guān)頭,南折入會稽路。二里,桐樹嶺。八里,東藕塘。城東陂塘此為大,溉田甚博。它時,夏秋之交輒涸。今歲雨澤以時,田不卬水,秋深猶彌漫也。十五里,含香。民居頗成聚落。道旁野塘,木芙蓉初發(fā)映水,殊有思致。十里,義井。五里,上、下倉。十里,孝順鎮(zhèn)。十里,自驛路北折入香山路。五里,宿杭慈潘氏莊。凡行七十里?!逼呤锏男谐?,作者僅用了一百五十來字概括,簡處可謂惜墨如金,在敘述行程時經(jīng)常以極經(jīng)濟的“路程+地名”并列概括,精簡有力而條理明晰。而或稍加點染處,則往往能風神秀出,奪人目睛,如東藕塘之秋水彌漫,含香木芙蓉之映水秀姿,均描摹欲出。個別段落更能夠?qū)δ承┘褎僦庢告傅纴?,細細鋪寫,如九月九日西園曲水之游:
九日,早雨少止。侍伯舅,同潘叔度、詹季章泛舟赴蘇仲仁飯。舟經(jīng)臥龍山下,竹洲柳岸,略如苕霅,臥枝拂水尤奇。飯罷,登舟。中涂小泊,步游西園,郡圃也。其北飛蓋堂,下臨大池。其中集春堂,四隅各一亭,東春榮,西秋芳,南夏陰,北冬瑞。其南揚波堂,面城,水木幽茂。兩小亭對峙,東曰逍遙,西曰裴回。園之西即曲水。先入敷榮門,右轉(zhuǎn)至右軍祠。穿修竹塢,遂登山。山蓋版筑所成??澙@深邃,曲徑回復,迷藏亭觀。乍入者,惶惑不知南北。山背有流杯巖,鑿城引鑒湖為小溪穿巖下,鍵以橫閘。激浪怒鳴。過閘,遂為曲水,長廡華敞,榱棟椽柱,皆涂斫象竹,繞以清流,甃以蒼石,犬牙參錯,殆若天成,俯砌琢石為礅,流杯至礅傍,輒自近岸,蓋廡中為三井,吸水勢使然。曲水之上,激湍亭、惠風閣,規(guī)模若都下王公家。山頂崇峻庵,其脅騁懷亭,面亭依山為巖壑,然皆涂塈,不可支久。下山,右繞至清真軒,刻桷象栟櫚,平階荼靡架甚茂,但為蔓草縈亂刺眼耳。曲水乃前守史丞相浩所鑿。往年見其新成,今竹樹皆成陰,而亭榭稍稍圮剝矣。復登舟,還禹跡。
整段文字洋洋灑灑四百余字,濃墨重彩,著力鋪寫西園曲水之佳景。作者移步換景,先寫西園之整體布局與建筑,敘亭臺之勝,突出其水木幽深之致;然后借曲徑通幽,水聲繞耳,點出曲水之所在。在寫曲水時,則先寫其激浪怒吼之聲,如在耳畔;次寫其竹石清流、殆若天成的巧妙布置;次寫其蔓草縈亂竹樹成蔭的歲時變遷,令人油然而生感慨之思。而且這段文字多用短句,以四字句為主,短促有力,音調(diào)鏗鏘,動作性較強,仿若一位干練的導游,不斷引人入勝,幽深密麗的景物與清雅芳潔的文字相得益彰,營造出一種極富情趣與韻味的意境。
呂祖謙似乎對于光與色有著獨特的敏銳感受,因而使得《入越錄》中點染著鮮麗的色彩與美妙的光暈。無論是二十九日所看到的“老梧離立道旁,濯濯如青玉干”,三十日所見新界“秋稼滿目,黃云蔚然”,九月一日所見之“稻穟垂黃,際山數(shù)十里”及“女貞新葉生,黃綠相間”,還是九月二日之“秋水平岸,菰蒲青蒼”,色彩均極鮮明,而且都是秾華中透出清雅,生機中顯現(xiàn)絢爛。而對光的變化,呂祖謙更有著敏銳的捕捉與細膩的渲染,如寫九月一日的東嶂日出:“晨霧,上橫隴。東嶂出日,金暈吞吐。少焉,金璧徑升,晃耀不可正視。升數(shù)尺,韜于云,絢采光麗,因蔽益奇,非浮翳所能揜。露稻風葉,皆鮮鮮有生意?!睂懢旁率娜盏蔫b湖夕照:“復登舟,徑鑒湖。湖天夕照,水村漁屋,皆被光景。日所入諸山,如在金霧中。天下絕境也?!睙o論是日出時霞光絢爛萬物蓬勃的洋洋生機,還是落日熔金水光天影的靜謐安詳,呂祖謙均描摹得如詩如畫,如夢如幻,或許丹青妙筆亦未必能至。在捕捉光與色的同時,呂祖謙還處處注意到了景物的特點,并用獨特的比喻將之呈現(xiàn),如那濯濯如青玉干的梧桐(“老梧離立道旁,濯濯如青玉干”),如黃色的云彩的豐收的田野(“秋稼滿目,黃云蔚然”、“稻穟垂黃,際山數(shù)十里”),如倒扣的斗的覆斗山(“南岸有覆斗山,山形正方,如斗覆”),“巔石如駢拇”的五指山,描寫最奇妙的還當屬越舲:“七日,雨,不可出。過詹季章位小閣,因重屋樓板,其間縱三弓,橫半之,南北取屋山為明,遠山竹樹,歷歷如畫。蘆簟仰承穹窿,若船背,幽潔極可愛,名以‘越舲’,其狀真類小舟也。”呂祖謙細筆雕琢,精心描摹,寫出了一個自成一體的可愛的越舲,令人恨不置身其間,細賞那歷歷如畫的遠山竹樹。
另外,《入越錄》中還有許多對田園風光與農(nóng)村生活的關(guān)注,這是此前其他游記所少見的,甚至早于以田園詩人而著稱的范成大的《吳船錄》(作于淳熙四年,1177),如:
三十日……五里,洞井。居民依小坡植雞冠花數(shù)百本。冠距低昂,大類尸鄉(xiāng)祝雞翁舍。……十里,新界。自石斛橋道出兩山間,少曠土,至此山圍始寬,秋稼極目,黃云蔚然。……飯民家,舍后水竹可步。逢驅(qū)羊行賈者,數(shù)百蹄散漫川谷,風毛沙肋,頓有汧、隴秋色?!旁乱蝗铡隹h東門,山益遠,川原益曠,田萊多荒,蓋沮洳不宜稼而然。五里,放生橋。道左,女貞新葉生,黃錯間錯,如行閩越荔枝林。……五里,冷水。望東嶺神祠,縹緲云間。下坂稻穟垂黃,際山數(shù)十里,平鋪如拭,洋洋乎其富哉!豐年之象,道中所未見也。四日……游大能仁寺。閎壯光麗,甲于會稽,重殿復閣,金碧相照。寺,吳越錢氏所建,頹廢久矣。新于今主僧常坦之手。二十年前,見坦于此寺,方為板下僧。相與步敗簷毀垣間,慨然有興作意,具道規(guī)模次第。果不愆素愿,有志者事竟成如此。然益知民力之困也。
一路上,呂祖謙注意到了籬落疏疏間鄉(xiāng)土而艷麗的雞冠花,注意到了山間成熟的秋稼如同黃色的云朵充滿了豐收的喜悅,注意到道旁的女貞樹黃葉綠葉間發(fā)錯雜的絢麗與美好,注意到了山谷散漫的羊群頓給人以西北風光之感,他還注意到曾經(jīng)的敗簷毀垣重建成如今閎偉壯麗金碧輝煌的重殿復閣竟需要二十年的時光……可以說,無論對于農(nóng)村風物的隨手點染,對民居蔬食竹木散淡的淡淡滿足,還是對秋野豐收景象的欣慰,對民情民瘼的慨嘆,顯示出呂祖謙作為一個真正的思想家對于世道民情的關(guān)注,尤其是常坦以二十年之力重修能仁寺,呂祖謙在這其中感受到的不僅是能仁寺的壯麗,常坦的矢志不渝,而由此想到民力之困,實是系心民生者之所思所想。從題材上來講,這也是對傳統(tǒng)游記內(nèi)容的開拓,與范成大將農(nóng)村田園題材引入游記中有異曲同工之處。
從《入越錄》中可以看出,呂祖謙傾向于那種自然挺出的美,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也是呂祖謙的心聲。因而,他既欣賞那“木芙蓉初發(fā)映水”的清新生機,也喜愛那“敗荷折葦,秋思甚濃”的衰颯凄清;他既欣賞那“秋水平岸,菰蒲青蒼”的曠遠,也喜愛那“野水灣環(huán),島溆掩遇”的野逸;他既欣賞那“城堞樓觀,跨空入云”雄偉壯闊,也喜愛那“流水喬木,不類鄽市”的遺世獨立。呂祖謙欣賞的和喜愛的是那些自然天成的美好,因而,他在《入越錄》中或明顯或隱秘地表達了對某些景物的不滿,如九月二日,游天章寺,寺中“山林秀潤,氣象開敞”,然而寺中所植松檜,或許是過于整齊了吧?以致呂祖謙有“疑人力所成”之語,淡淡的語氣中似有不滿。而對九月十一日所游能仁寺中的鰻井,呂祖謙就忍不住批評之意了,“井故依山坳坡陁,有古意”,然而“近僧甃使就整”,于是使得這一頗有名氣的古跡“遂無可觀”,這就如同庸人費力要磨盡古銅鼎上那象征滄桑的銅銹一樣,焚琴煮鶴,令人扼腕。還有丁氏園中“綰結(jié)閼其天性”的海檜樹,天章寺和王羲之故居中那些“后人強名”的所謂鵝池、墨池等古跡,因?qū)俸笕藸繌姼綍?,因而“略無意趣”。從上述文字中都可以看出呂祖謙對于人工破壞自然風致的厭惡。但這不是說呂祖謙一味地反對人力,實際上,人工與天工是相對而言的,如果人工能達到天工的自然完美,也是值得欣賞的,如曲水的布置,雖是人工“涂斬象竹,繞以清流,甃以蒼石”,然而這番人工卻與周圍的環(huán)境完美的結(jié)合起來,達到了“殆若天成”的藝術(shù)效果,也贏得了呂祖謙的賞嘆。
從氣脈上來說,《入越錄》以游蹤為線索,有事則長,無事則短,文脈貫通,隨所游所觀所感之不同而靈活轉(zhuǎn)換筆法,剪裁得當,不拘繩墨,繁簡勻調(diào),如游外氏園、南堰、王羲之故居等,往往以寥寥數(shù)語一筆帶過,簡而有法;而游曲水、楓橋等,則往往移步換景,情隨意動,景隨筆轉(zhuǎn),款款運筆,娓娓述來,力求完整把握整體傳達。同時,因采用了宋代始成熟和興盛的日記體游記這一體式[3]?!度朐戒洝返膬?nèi)容頗為寬泛,不僅有山程水驛道里行程的優(yōu)美描寫,而且舉凡陰雨晦晴、起居出入、訪舊探友等一一載錄,逐日有記,不避瑣細,讀來質(zhì)樸平易,不僅充實了游記的題材內(nèi)容,而且也為我們后人了解呂祖謙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及生平交游等提供了真實的第一手資料。
[1] 呂祖謙.呂祖謙全集:第1冊[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225-235.
[2] 劉小燕,歐明俊.呂祖謙《入越錄》賞讀[J].古典文學知識,2010(4):27-32.
[3] 梅新林,俞樟華.中國游記文學史[M].北京:學林出版社,2004:184-213.
〔責任編輯:趙榮蔚〕
I207.6
A
1003-6873(2015)04-0090-03
2014-12-01
浙江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重點課題“江南游記史”(09JDJN003Z)。
崔小敬(1976-- ),女,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10.16401/j.cnki.ysxb.1003-6873.2015.04.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