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民

(寶雞文理學院文學院，陜西寶雞 721000)

■《路遙傳》評論選登

捍衛(wèi)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戰(zhàn)士
——解讀《路遙傳》

李思民

(寶雞文理學院文學院，陜西寶雞 721000)

編者按:延安大學文學院梁向陽(筆名厚夫)教授“十年磨一劍”，為延安大學著名校友、當代著名作家路遙撰寫的人物學術傳記《路遙傳——重新開啟平凡的世界》2015年1月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后，深受讀者好評，已經(jīng)連續(xù)5次印刷，發(fā)行5.3萬冊。與此同時，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全書連播，《作家文摘》、《新民晚報》、《名人傳記》等選載;包括中央電視臺等在內(nèi)的多家媒體先后報道。另外，《光明日報》、《中國社會科學報》、《文藝爭鳴》、《文藝報》、《文學報》、《中國文化報》等專業(yè)報刊發(fā)表大量書評加以推薦。為推動延安大學“路遙與中國當代現(xiàn)實主義文學研究基地”建設，深入研究路遙文學現(xiàn)象，本刊特集中刊發(fā)三篇《路遙傳》書評文章，旨在從更為廣闊的視角探討該書特點。

《路遙傳》是厚夫推出的一部具有很高史學價值的力作。為人作傳，實際上是在書寫這個人的歷史，評價他的功過得失。這種書寫，就像穿衣戴帽，必須寬窄適度，恰到好處。也就是知人論世，顧及全人，好處說好，壞處說壞。當年日本學者增田涉要給魯迅先生寫一部傳記，魯迅便送增田涉一副對聯(lián):“隔靴搔癢贊何益，入木三分罵亦精。”足見書寫傳記之不易。厚夫的《路遙傳》絕無半句隔靴搔癢之論，對路遙的生平及業(yè)績的評介，真可謂入木三分，精當至極，是一部難得的具有很高史學價值的好書，是一部深入研究路遙，從更深層次上認識路遙、理解路遙的“百科全書”。

一

路遙心里裝著前途事業(yè)、兄弟姐妹和同事朋友，唯獨沒有他自己。他短暫的一生，是苦難的一生，坎坷的一生，不甘寂寞的一生，躍躍欲試、拼搏的一生。厚夫用“生存、奮斗”四個字概括路遙一生，可以說是鞭辟入里，語中肯綮。讀了《路遙傳》，不由得人對路遙短暫的一生會由衷地一哭，一嘆，一贊。

哭路遙時乖命蹇，英年早逝。路遙一輩子活在“生存”與“奮斗”兩個圈子里，尤其青少年時代，經(jīng)常在饑餓線上苦苦地掙扎，沒啥吃，吃不飽，為了生存，他把人世間凡是能下咽的東西，都吃遍了。正如路遙躺在病床上對厚夫所說的那樣:“我這十幾年，吃的是豬狗食，干的是牛馬活?！?/p>

嘆路遙雄心勃勃，只知拼搏，不知惜身;只顧奮進，不知生息。路遙是人，凡人都有心，亦有魂。路遙的魂在于一種頑強的拼搏精神，在于赤裸裸的表現(xiàn)欲，在于對現(xiàn)實主義的篤信和恪守。路遙從二十一歲登上文壇，到四十二歲病逝，短短的二十年間，他將足夠燃燒完一生的光和熱，一點也不節(jié)省能源。在創(chuàng)作《平凡的世界》時，整個文壇正刮著以“魔幻現(xiàn)實主義”、“意識流”、“象征主義”、“黑色幽默”等為代表的西方現(xiàn)代主義颶風，但路遙就是不信這個邪，當聽完一位滿腹文學理論新名詞的小老鄉(xiāng)給他大講特講西方現(xiàn)代主義后，他便給弟弟王樂天說:“毬!難道托爾斯泰、曹雪芹、柳青等一夜之間就變成這些小子的學生了嗎?”［1］209只要認準了，就矢志不移地去堅持，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這就是路遙，新時期文壇上獨一無二的堅持現(xiàn)實主義文學道路的文學戰(zhàn)士。

贊路遙一生活的正派大氣，百折不撓，勇往直前。路遙短暫的四十二年，其生活應該說不修邊幅，邋遢，清苦，甚至有點窩囊。但他卻善解人意，時時處處為別人著想。1970年，延川縣給路遙一個招工指標，讓他到銅川“二號信箱”去當工人，他卻毅然決然把這個指標讓給了正在熱戀中的林紅，并說，“為了她，死也值得!”［1］62結果林紅卻無情地拋棄了他。在仕途失意、愛情受挫的雙重打擊下，他試圖自殺，但最終以偷吃了老光棍的幾個甜瓜而打住。就在那年冬天，路遙穿了一身白，還系了一根白腰帶，并揚言:“我在為自己戴孝?！北硎疽鎰e自己的過去，與自己的過去一刀兩斷。這就是什么也打不倒、壓不跨、百折不撓、拼搏奮斗勇往直前的路遙。

二

書寫人的生平傳記，實際上就是在書寫這個人的歷史，要書寫歷史，必須熟知歷史，懂得歷史。須知，歷史作為事物發(fā)展的過程，它有四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客觀事件本身。這個層面的歷史，是混沌一團、模糊不清、不斷流動又不斷消失的。第二個層面，是事件發(fā)生時當事人或旁觀者的證詞或回憶錄(包括考古發(fā)掘出來的材料)。由于當事人或旁觀者站的立場不同，閱歷教養(yǎng)不同，因而其證詞意見可能雜說紛呈，甚至是互相矛盾的。第三個層面，是歷史學家的陳述。歷史學家用因果概念整理出來的說明史料和證詞，使互相矛盾的東西變得讓今人能夠理解，好讀。但因為每個史學家的學養(yǎng)水平和所依據(jù)的模式各不相同，出發(fā)點不同，所以整理出來的歷史有可能雜說紛呈，既不統(tǒng)一，又差距很大，這就形成了多種歷史版本。第四個層面，是理論家上升到哲學文化層面的理性闡述。這個層面的著述，一般都突出學術思想，有很高的理性色彩，哲學文化意味極濃。審視厚夫的《路遙傳》，作者盡量立足于第二個層面，千方百計地靠近第一個層面，因而把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路遙奉獻給了讀者，為讀者讀解路遙提供了真實詳盡的寶貴資料。

《路遙傳》的最大看點就是“真”。人真，事真，情真，理真。這與作者采訪收集了大量的與路遙有關的當事人和旁觀者的證言材料有直接的關系，也與作者較好地把“歷史意見”和“時代意見”糅合一起有直接關系。作者尊重歷史，忠于歷史，為了忠實地再現(xiàn)歷史，還當今讀者一個真實的路遙，活生生有血有肉的路遙，他走訪采集了成百乃至上千個與路遙有關的親人，朋友，同事。其中有至始至終、特別在關鍵時刻陪伴路遙、伺候路遙的胞弟王天樂;有慧眼識英才，推薦路遙上大學的延川縣委書記申易;有德才兼?zhèn)?、敢作敢為、頂住壓力，敢于錄取路遙的延大恩師申沛昌;有兒時的伙伴、對路遙的酸甜苦辣知根知底的海波和劉鳳梅等;有反反復復幫助路遙推敲修改尤其是書名、終于跨過“人生”頂峰的編輯、作家王維玲、南云端等;有在關鍵時刻，從精神和物質(zhì)上給路遙以極大幫助的秦兆陽、葉詠梅、李野墨、雷達、申曉等。毫不夸張地說，《路遙傳》就是這些路遙生平的親密伙伴和見證人口述、筆談所串連起來的一部大書。

另外，厚夫捕捉了大量具體、生動而典型的細節(jié)，使得《路遙傳》具有了《史記》的筆法和風格，極大地增強了作品的可讀性。現(xiàn)實主義最講究細節(jié)的真實性，只有細節(jié)真實了，故事情節(jié)才能坐到實處，讀起來讓人感到真實可信。譬如，兒時和小伙伴打架失敗后跑到勝利者門前去嚎啕大哭，以示抗議;戀愛失敗偷吃老光棍的甜瓜;遭受仕途和初戀失敗雙重打擊后，大冬天穿一身“孝服”表示和自己過去“一刀兩斷”;睡覺時因為沒有內(nèi)褲短褲頭，老虎下山一張皮，蓋著被子在被窩里脫褲子等等，這一系列生動而典型的細節(jié)，把一個爭強好勝、不甘失敗，家貧如洗又極要面子的路遙活生生地奉獻給了讀者。這與路遙經(jīng)常講，一定要牢記什么季節(jié)開什么花，什么時候收獲什么莊稼，什么地方有什么特殊的風俗習慣等等，是一脈相承的。路遙認為，故事可以虛構，情節(jié)可以編造，但細節(jié)必須真實。因此，他認為“對一些常識性的，技術性的東西，且不敢有絲毫馬虎，一枝一葉都要考察清楚，腦子沒有把握記住的，就詳細筆記下來?！保?］184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厚夫和路遙都是現(xiàn)實主義忠實的踐行者和捍衛(wèi)者。正如路遙所言:“真正有功力的長篇小說不依賴情節(jié)取勝。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未必能寫成驚心動魄的小說。作家最大的才智應是能夠在日常細碎的生活中演繹出讓人心靈震顫的巨大內(nèi)容”。厚夫和路遙一樣，他們都這樣做了，所以不論讀路遙的小說，還是讀厚夫的評傳，我們都能感受到這些“日常瑣細生活”令人心靈震顫的力量。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前言》里說過，:“小說在細節(jié)上不是真實的話，它就毫無足取了?！甭愤b和厚夫以他們的創(chuàng)作實踐增強了讀者對其作品的喜愛和可信度。

評價歷史人物，既要考慮“歷史意見”，即當時社會的觀點和評價;也要考慮“時代意見”，即現(xiàn)今人們的觀點和看法，二者完美的結合，才能對歷史人物作出準確而科學的評價。清人周濟說過:“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如何處理“入”與“出”的關系，向來是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最頭疼的問題。厚夫在這方面應該說是做了有益的嘗試。不過，《路遙傳》在“入”的方面，可以說做到了體物入微，無所不及。作者全身心地投入到路遙的生活世界、情感世界和事業(yè)世界里去了。也許是對這位鄉(xiāng)黨、學長、恩師加朋友的偏愛，厚夫幾乎全身心沉入到路遙的生活、心理和文學事業(yè)世界里，幾乎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真可謂“入”到家了。相形之下，則略顯“出”的不夠。這就造成了作者雖然與表現(xiàn)對象達到了高度的接近，創(chuàng)作主體與藝術客體也實現(xiàn)了極其自然的融合，但卻缺乏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研究中的一種“超越”:即主體對客體的超越，理性對情感的超越，以及作者自我的超越。其結果，勢必造成《路遙傳》欠缺一些思考，少了一些哲理，很難看到厚夫先生一些閃光的思想，未能進一步提升作品的品位。

三

在西方現(xiàn)代主義盛行的時候，中國文壇上曾刮起了一股魯迅、巴爾扎克等現(xiàn)實主義巨將“算老幾”、“過時了”的歪風。也就在這個時候，路遙頂住這股逆風，埋頭撰寫他的《平凡的世界》。小說是時間的藝術，小說必須忠于時間，忠于歷史，必須有足夠地寫過程的耐心。從這個角度來講，小說就是寫過程的藝術，而且必須細致、真實、合乎邏輯地敘寫人物情感變化的過程，以及性格成長的過程。路遙完完全全地做到了這一點。他絕對忠于自己筆下人物的生活、感情、思想、性格變化的過程，生怕有一點脫離生活，違背歷史，不夠真實。在這一方面，《人生》堪稱典范。這與當時不少作家一心想脫離“時間生活”，擺脫敘寫“歷史過程”的做法正好唱一調(diào)反調(diào)。不難想象，當時許多作家想沖破“時間生活”的桎梏，力圖變成一種凝神靜想，“自我反映”和“內(nèi)心獨白”的敘述模式，追求所謂以詩的精神來組織自己小說的故事和情節(jié)，以便集中地表現(xiàn)以“自我”為中心的“價值生活”。然而，這樣的實驗注定要失敗的。愛·摩·福斯特所提到的小說家斯坦因、艾米麗·勃朗特、斯特恩和普魯斯特等許多作家，曾經(jīng)就因為完全拋棄“時間生活”搞所謂反過程敘述，結果因什么也無法表達而歸于失敗。時隔那么久，到了20世紀80年代，我們的作家為什么置這些歷史教訓于不顧，重蹈歷史的覆轍呢?這其中恐怕多少有點“西方無屎不黃金”媚外之嫌吧。當然最根本的原因是，中國的作家只要稍有一點名氣，頭等的跑到北京，二等的跑到省城，三等的跑到市里，四等的也要住到縣文化館，離開家鄉(xiāng)。這種怪事必然造成作家脫離了自己的生活根據(jù)地，出現(xiàn)了作家“斷奶”現(xiàn)象。作家脫離了自己的生活根據(jù)地，失去了自己的“生活圈”，就像上了岸的魚，絲毫動彈不成，就只好在自己逼仄、狹小的內(nèi)心世界去討生活。從這個角度去審讀那些連人物名字也沒有，更不想要故事情節(jié)的所謂小說，我們不能不說路遙有著驚人的偉大!回想被路遙稱作“教父”的柳青以及馬烽等著名作家，解放初他們曾在北京文聯(lián)作協(xié)供職，為什么都先后跑回自己的家鄉(xiāng)陜西和山西呢?原因就是他們不想失去自己的生活根據(jù)地。他們清楚，在北京這個生活圈內(nèi)，他們寫禿了筆，也寫不過老舍。作家永遠是以記憶為生的，再高明的作家也是不能直接面對生活開口的，他必須寫歷史，寫過程，必須永遠忠于“時間生活”，在“時間生活”里去表現(xiàn)“價值生活”，否則，他連什么也表達不了。路遙以自己的生活閱歷為基礎，把自己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自己的脾氣、好惡、喜怒、哀樂等全部投射到自己筆下的人物身上去了，尤其是高加林。路遙的扛鼎之作《人生》主人公高加林，其典型化程度在中國當代文學中，應該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領軍人物，大師級人物，是一個頗具代表性的文化符號。路遙在天有知，他應該像福樓拜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一樣，也高喊一聲:我就是高加林，高加林就是我!路遙完全終于現(xiàn)實主義，用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弘揚和捍衛(wèi)現(xiàn)實主義，為小說揚帆招魂。從《路遙傳》里我們看到，他為了落實《平凡的世界》中每一個故事，每一個情節(jié)，每一個細節(jié)，讓其盡量地符合歷史的真實，不脫離那個時代的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所付出的艱辛努力，一般常人是無法忍受的，也非堅守現(xiàn)實主義者所能完成的。路遙熟知巴爾扎克等經(jīng)典作家的教誨，生怕讀者在讀自己作品時，碰到一個不真實的細節(jié)大叫起來:“這是不能相信的!”他永遠牢記著巴爾扎克的教導:“獲得全世界聞名的不朽的成功的秘密在于真實。”［2］

現(xiàn)實主義是很具體實在的東西，它要求作家必須忠于現(xiàn)實，忠于歷史。天賦再高，脫離生活，脫離歷史，或者不腳踏實地地去苦苦拼搏，那是與現(xiàn)實主義不沾邊的。也正因為如此，路遙才把自己的“筆耕”比作父親的“田耕”。路遙一提筆就會想起父親和莊稼人的勞動?！皬脑绲酵?，從春到冬，從生到死，每一次將種子播入土地，一直到把每一顆糧食收回，都是一絲不茍，無怨無悔，兢兢業(yè)業(yè)，全力以赴，直至完成——用充實的勞動完成自己的生命過程。他想到自己的勞動和父親的勞動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保?］268契訶夫曾經(jīng)告誡習作者，要不停地寫，寫，寫，一直寫到手指頭斷了為止。路遙就有這種拼命三郎的勁頭，他常常寫到“寫字的右手整個痙攣了，五個手指頭雞爪子一樣張開而握不攏，筆掉在稿紙上了。”［1］268

延安大學出俊才。路遙從這里走出來，用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去踐行現(xiàn)實主義;后來走出來的李建軍，又以他的理論來捍衛(wèi)現(xiàn)實主義;如今，厚夫則用他的“評傳”來發(fā)揚和光大現(xiàn)實主義，他們的組合，無疑是一支堅持和發(fā)揚現(xiàn)實主義的生力軍。在當今讀者越來越不買小說賬的時候，有這樣的作家和理論家，仍然在矢志不移地堅守著現(xiàn)實主義這塊陣地，真乃中國當代文學的大幸。

［1］厚夫.路遙傳——重新開啟平凡的世界［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

［2］段寶林.西方古典作家談文藝創(chuàng)作［M］.遼寧:春風文藝出版社，1980: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