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倫 張長霖
閱讀教學請持“平民視角”
王家倫 張長霖
2014 年第 11 期《語文學習》刊登了徐林祥教授的《浮躁:當前語文教育研究中的不良傾向》一文,文章指出了張毅先生語文研究中的多處浮躁,旨在提醒語文教育研究者和雜志編輯注意當今語文教育研究中的“粗枝大葉、華而不實、嘩眾取寵、急功近利”諸現(xiàn)象。在深有同感之際,擬就當今語文界的浮躁之一—— —“深挖”現(xiàn)象議上幾句。
不知從何時起,語文“優(yōu)質課”的價值取向發(fā)生了傾斜,大多數(shù)的“專家”“學者”認為閱讀教學課是否優(yōu)秀的標準,不再是師生雙方的活動如何,而是授課人是否深挖文本,是否找出新的解讀角度,是否找出作者的“弦外之音”。于是,無論是“評優(yōu)課”,還是在職教育碩士的作業(yè),大都走上了“深刻奇僻”的道路。我們認為,這是一種“走火入魔”的傾向。
要探討這個問題,必須從教學文本的多元解讀說起。
魯迅說過:“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① 這告訴我們,文學作品可以從不同的維度進行解讀。實際上,非文學作品的文本也可以從不同的維度進行解讀。就語文閱讀教學而言,其涉及的文本既有文學作品,也有非文學作品,但不管怎樣,也都可以從不同的維度作不同的解讀?!?—這,就是“深挖”的起點。
其一,“文”的多元解讀。這里所謂的“文”的多元解讀,指的是對文本語言形式的多維分析。就拿傳統(tǒng)篇目《林黛玉進賈府》來說,可以從以下這些維度解讀:
以“她”(林黛玉)的所見所聞為線索;
圍繞中心事件組織材料;
側面描寫與正面描寫結合,對賈寶玉所采用的“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手法;
通過肖像描寫、語言描寫、動作描寫、神態(tài)描寫與心理描寫等表現(xiàn)人物性格;
通過環(huán)境描寫表現(xiàn)人物性格;
虛實相間表現(xiàn)人物;
個體描寫與群體描寫相結合
……
其二,“道”的多元解讀。這里所謂的“道”的多元解讀,指的是從不同維度對文本思想內涵進行分析。還是拿傳統(tǒng)篇目《林黛玉進賈府》來說,可以從以下這些維度解讀:
封建大家庭的奢華;
貴族青年的反抗;
封建大家庭復雜的人際關系
……
實際上,通過獨特的眼光,還可以對這個文本作其他維度的解讀。
我們認為,語文課堂評議必須以學生所“得”為最高標準,就學生的“得”而言,我們主張“一課一得”,這就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這個“得”,就“文”而
言是顯性的,就“道”而言是隱性的。同時,我們又積極推崇文本的多元解讀。這似乎自相矛盾,實際上并不矛盾,這就是“度”的問題。我們強調一課一得,同時,如果只能用一個課時教學某一個可以多元解讀的文本,解讀出來的內容,此課上用不到,可以作為“剩余價值”用于其他課時的拓展延伸上②。就如《林黛玉進賈府》,如果必須在一個課時內解決問題,可將“文”的教學目標確定為“通過閱讀,學習本文側面描寫與正面描寫相結合的方法”,其他如“肖像、語言、動作描寫、神態(tài)與心理描寫”等就可作為《祝福》教學拓展延伸的內容,如此等等。所以我們說,如果能對教學文本做多元解讀,就能充分發(fā)揮文本的多元價值,對全方位培養(yǎng)學生的言語能力,提高學生的人文素養(yǎng)功莫大焉。當然,教師對文本的“多元”解讀應該也必須有個“度”。這個“度”就是緊扣文本,而不是刻意深挖。
上文說過,文本可以從多元解讀,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賦》中說:“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边@就是“恰到好處”的形象寫照。在語文閱讀教學中,無論從哪個“元”進行解讀,都應該恰到好處。這個“恰到好處”就是必須是“語文”的解讀。這就是我們反復強調的“度”。為了這個“恰到好處”,我們有必要對“文學解讀”“美學解讀”與“語文解讀”作一些通俗的分析。
(一)語文與文學、美學
什么是“語文”?語文人公認的是葉圣陶的闡釋:“‘語文’一名,始用于 1949 年華北人民政府教科書編審委員會選用中小學課本之時。前此中學稱‘國文’,小學稱‘國語’,至是乃統(tǒng)而一之。彼時同人之意,以為口頭為‘語’,書面為‘文’,文本于語,不可偏指,故合言之。亦見此學科‘聽’‘說’‘讀’‘寫’宜并重,誦習課本,練習作文,固為讀寫之事,而茍忽于聽說,不注意訓練,則讀寫之成效亦將減損?!雹塾纱丝梢?,語文就是“言語”。就言語表達來說,文學作品是言語表達的頗為優(yōu)秀的形式;就言語表達來說,“聽”“說”“讀”“寫”都應該以“美”為追求的最高目標。然而,“語文”與“文學”“美學”各自畢竟還有其他的特有內涵。所以說,應該將“語文”與“文學”“美學”視為為交叉概念。
(二)文學解讀、美學解讀不等于語文解讀
文學解讀與美學解讀可以是感性的、印象式的,也可以是理性的和高度理論化的。文學不是用單純的社會學方法便可以一覽無余,就像心靈不能用此時此刻或彼時彼刻的一孔之見來一概而論。一般情況下,文學解讀與美學解讀更多地是挖掘作品宏大、深遠甚至是形而上的內涵。而語文解讀,則應側重從語言形式出發(fā),從“言語”的角度來說,就是結合字句、語法、修辭、結構,有限地、謹慎地、較為切近地闡發(fā)作品的意義,就是所謂的“借助工具滲透人文” ④ 。可見,文學解讀與美學解讀更注重的是作品的內涵,而語文解讀更注重的是作品的言語形式。
所以說,語文解讀就是“語文”的解讀,如果自恃才學,完全用“文學解讀”與“美學解讀”的方式來解讀教學文本,這就是古人論詩中所謂的“隔”,是一種“走火入魔”。這樣的解讀,有時候會脫離大部分教學對象的接受能力和認知水平,大部分學生將不明所以,能明所以的僅是極少數(shù)佼佼者。更何況,這種解讀往往刻意求新求異,與教育上的權威解讀相矛盾,而作為公民語文素質教育,是需要一些權威解讀的。因此,一味引導學生離“經”叛“道”,深度解讀,其后果可想而知。我們在講授文學作品時完全不涉及“文學解讀”和“美學解讀”是不可能的,問題是不能刻意。這就是我們說的“度”。
如果說刻意的“文學解讀”與“美學解讀”是貴族式的解讀,那么,一般意義上的“語文解讀”就是“平民”化解讀。中小學語文教學不該是貴族化的,我們要立足于平民化的解讀。
(三)刻意求深就可能誤讀,誤讀更不是語文解讀
實際上,有些所謂的刻意求深的解讀,已經脫離了文本的內涵,即使放在文藝學、美學的范疇內,也未必正確。我們稱之為“誤讀”,或者是“有意誤讀”。就如對眾所周知的《背影》的解讀:
由此,我們說,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父子情深”故事,這是一個“祖、父、子、孫,又祖、父、子、孫的生命之水不息流淌、不斷傳遞的故事”!(生命鏈“承接延續(xù)”的角度)
這是一個漫長的、生生不息的生命鏈,永世傳承,香火旺盛!每一男人,就像一節(jié)根,根生樹,樹生干,干生枝,枝生莖,莖生花,花結果,繁衍生息,枝繁葉茂。如此下去,就會繁衍成一個宏大的圖譜,一座宏偉的森林,這是一幅由人生到家庭、到家族、到民族的圖譜,是一座森林 ⑤ 。
……綜上,朱自清筆下的“父親”并不是一個高大全形象,父親身上有著舊時代男人的種種陋習。毋庸諱言,違反交規(guī)無論怎么說都是有違公德的事情,我們也無需為尊者諱 ⑥ 。
上面這兩段解讀,對《背影》中的“父親形象”一褒一貶,似乎互為補充,但是我們認為,這兩種解讀早就超出了文學解讀與美學解讀的范疇;如果對教學文本如此解讀,并以此執(zhí)教,其后果不堪設想。也就是說,這樣的解讀“從真理又向前邁了一步!”這是“甚”,絕對不是所謂的“深”。這種解讀用于寫讀后感之類的雜文或許可以,反正是借題發(fā)揮而已。但是,用來授課實在是誤人子弟。因為這就是“你不說我好明白,你越說我便越糊涂了”。這就是誤解誤讀。
所以我們認為,雖然說對文本進行多元解讀是必要的,但這個“多元”必須是“語文”的,對學生讀寫聽說能力培養(yǎng)有意義的“多元”,并不是“文學解讀”與“美學解讀”中那種適用于中文系學生的解讀,甚至是超出文本范圍的“過頭”的解讀,更不能是有意或無意的誤讀。“深”挖文本,必須慎之又慎。
我們都曾長期擔任中學語文教師,對“公開課”“評優(yōu)課”的“潛規(guī)則”甚是明了:那些“公開課”“評優(yōu)課”,大多在生源較好的學校開設,或者在雖然說生源不甚理想但卻是學生基礎相對整齊的班級開設。從中可知,我們的學生,遠不如“專家”“學者”們心目中的甚至“親眼所見到的”那么高水平。
筆者曾在某“三星級”高級中學做過一個有關地方文化的講座,聽講座的是學校文學社的成員,應該說語文基礎相對較好。其中涉及到他們曾學過的課文,一是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中“也傍桑陰學種瓜”,二是張溥的《五人墓碑記》中的“予猶記周公之被逮,在丙寅三月之望”。前者小學時就應該熟背,后者學過不久,理應十分熟悉。但是,能呼應者寥寥。如此程度的學生,讓他們求“深”,不是勉為其難嗎?
“三星級”如此,“四星級”呢?眾所周知,“為了滿足廣大學生就讀重點中學的愿望”,學校辦學規(guī)模成倍成倍擴大,再加上大量的擇校生,“四星級”高中(基本上是原來的重點高中)的生源質量大幅度下降。當今的‘四星級’高中的學生大致可分成三個層次:其一為真正能符合重點中學要求的優(yōu)等生,占少數(shù);其二,主體為“擴招生”的一般生,占絕大多數(shù);其三,主體為通過各種途徑“擠”進校門的“擇校生”,占少數(shù)。實際上,就“四星級”而言,真正能適應文本“深挖”的學生不會超過五分之一,更何況還有“三星級”“二星級”等等?!八男羌墶钡奈宸种暮汀八男羌墶币韵碌慕^大部分“平民”學生,他們更需要的是“深文淺教”。
再說初中。一位初中語文教師告訴筆者,她拿沈石溪的《老猴赫尼》讓班上學生解讀。故事大意為:
赫尼是耍猴人巖鳴豢養(yǎng)的一只猴子,巖鳴帶著赫尼走街串巷,靠赫尼的表演混口苦飯吃。赫尼很聰明,但它無時無刻不在思量著逃跑;巖鳴和所有耍猴人一樣,用饑餓,鞭打,帶鐐銬等手段,企圖磨滅赫尼的野性。后來,巖鳴老了,再也耍不了猴了,而赫尼也成了一只老猴。巖鳴將它放生到森林里,希望它能度過一個安逸的晚年??珊漳嵋呀浭チ嗽镜纳婺芰?,只會用猴戲來索要食物,沒辦法,它帶著饑餓離開了它多年向往的地方,又回到了巖鳴的鐵鏈之中。
結果是,班上 80%的學生都從“虐待動物”的角度解讀,很少有幾人能從“求生能力的喪失”角度解讀。這就是我們當今初中生的認識水平?!跋南x不可語以冰”,超出學生認知世界的“深挖”是“對牛彈琴”,“?!北旧頉]錯,錯在彈琴的人,誰叫他不看對象亂彈琴!勉強使學生接受他們無法認知的“深挖”,這本身是執(zhí)教者的作繭自縛。學生更需要的是“淺教”,從而逐步走出低層次的認知。
更何況我們的學生中,會有幾人今后從事與語文或者文學、美學相關的事業(yè)?我們的很多“專家”忘記了一個基本事實:我們立足的語文課堂,不是文學家的講習所,不是中文系的預科,更不是美學家、哲學家的搖籃,而是公民語文素質教育的基地。我們的語文課的終極任務就是提升未來公民的言語能力,而不是培養(yǎng)大學中文系教授、文學家、美學家或者思想家。明白這一點,就不會刻意求深了。
無名的浮躁,也將我們的閱讀教學導向了異端,我們更需要面對的是大量的“平民學生”,他們承受不起“深”教,他們更需要的是“淺”教。當然,究竟“深淺”到什么程度,不是由“專家”“學者”來確定,而是由教學對象所確定。因此,我們作為執(zhí)教者,要立足于語文解讀,要尊重一些權威解讀,但不要刻意“深挖”,更不要有意誤讀。
①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
②高群,王家倫:《論教材文本“剩余價值”的多元開發(fā)》,《語文教學與研究》,2010年版第 11期。
③葉圣陶:《葉圣陶集(25 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 33頁。
④歐陽芬:《語文教學:借助“工具”滲透“人文”》,《中學語文》,2009年第7-8期。
⑤韓軍:《生之背,死之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背影〉新解碼》,《語文教學通訊》,2012年第1期B版。
⑥張毅:《背影的內在張力—— —兼談 “父親違反交規(guī)”》,《中學語文》,2014年第9期上旬刊。
[作者通聯(lián):王家倫,蘇州大學文學院;張長霖,蘇州市第五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