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劍鳴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韋應(yīng)物把野草寫得很凄美。實際上,野生草木難入人眼,文人畫士不屑一顧。草木一秋,人生一世。人世無情,草木有意。再怎么低微卑賤的野花野草,也會有它們的春夏秋冬。
——是為題記
絲茅草
絲茅草,恐怕是野草族群里地位最卑微的一種了哦。
絲茅草,也叫白茅,茅草的一種。不像長在磨刀河岸邊的巴茅,長兩人高,像甘蔗林,開出灰白的茅花,滿河溝里飄蕩。也不像長在青岡林邊上的紅茅草,長出一米多長的紅色草苔,我們叫它虹子草,可以割來蓋房,房子叫茅草房,有別于谷草蓋的房子。
絲茅草的絲字,是有來歷的。把絲茅草葉子對折壓平,再平拉,拉斷后,就會發(fā)現(xiàn)壓在下邊那半截斷葉的創(chuàng)口,有白色的絲絨,像杜仲皮那樣的絲絨。這是其他的野草沒有的現(xiàn)象。
觀音寺四周的荒山坡上或者莊稼地的地蓋上多有此物。我家自留地地蓋上就有很多,經(jīng)常鏟除,都不能根絕。其生命力之旺盛,可見一斑,真實草賤命強啊。
絲茅草尤其喜歡生長在貧瘠的黃泥巴(粘土)里。開春時候,稍微下點細雨,它就趁人們不注意的時候,從黃泥巴里鉆出個頭來,深紅色,尖尖的,有點像麥穎,但那半寸深的茅草尖尖比麥穎尖銳堅硬,草鞋踩上去,能夠錐透鞋底,甚至錐傷腳板。而后,慢慢長出來嫩葉來。嫩葉初像麥苗,之后像水稻秧苗,但葉片一直朝上長,不彎曲,不倒伏。葉子呈青綠色,葉邊呈微紅色,葉面有紋槽,葉柄呈暗紅色,每只葉子獨立,只在根部分蘗,不在干上分支發(fā)芽。絲茅草一般長一兩尺高,最茂盛的高可達一米,少數(shù)太長的葉片稍微彎曲,更多的葉子筆直朝上,顯得特有精神的樣子。仲夏時節(jié),每莖草都孕育出一個草胎,肥鼓鼓的,幾天后,從草心生長出來,開始拔節(jié),像水稻拔節(jié)一樣,但沒有水稻有氣勢。香簽棍大的暗紅色花梗莖上端寸多長的花朵,開出淡白色草花,白色的毛絨狀,在葉子頂上舉著,像是它們的旗幟,又像是長滿白毛的蠟燭,狗尾巴狀的微微彎——所有的都朝一個方向。
秋風(fēng)刮過,絲茅草就開始變黃,先是淡黃,后是深黃,葉子開始彎曲。打上幾場霜,或者下上一場雪,它的葉子就開始大量倒伏,只有極少數(shù)仍然挺立,葉片顏色全部變成白色,慘白的那種。我常常在暖暖的冬陽下,躺在干燥的茅草叢里曬太陽。有時和周大爺一起。我們都不說話,各自想著心事。砍柴或者扯豬草累了,躺在絲茅草叢里曬太陽是一種很美的享受。那時候還不懂得曬內(nèi)心曬思想,只是曬曬身體。雖然肚子饑餓,但身上暖和些,心里也就滿足了。
于人類的生活,絲茅草似乎沒啥用處。
長在山坡上的虹子草可以割來蓋房子,據(jù)說除了防火性能差些,住在里邊,人會感覺到冬暖夏涼。長在河溝邊的巴茅草,拇指般粗大,可以砍來編住房的籬笆茅廁的籬笆或者蓋豬圈的棚子。我們生產(chǎn)隊在磨刀河岸邊的水磨坊,就是用巴茅桿蓋頂巴茅桿編籬笆的。我問,咋不用絲茅草蓋房子?大人回答說絲茅草太硬,太滑,不易捆扎,蓋在房背上容易梭落。小學(xué)生初學(xué)算術(shù),老師就叫我們折些巴茅桿做計數(shù)的“小棒”。連大人們逗小孩玩,都折狗尾巴草,又叫貓貓草,編成狗狗貓貓的形狀,毛茸茸的,在手臂上劃過,逗得小孩子哈哈笑。可是,絲茅草,割來喂牛,牛都不喜歡吃。羊子對它更是不屑一顧的。女人或者孩子們扯豬草,更加不會與它沾邊。遇著雨天,我們給公社獸醫(yī)站那頭秦川牛割草喂,一般都選玉米地里的一種巴地草,叫做“熟草”,牛特喜歡吃,同時也算給玉米地除草。到初秋季節(jié),生產(chǎn)隊要組織勞力割草墊圈,豬圈或者牛圈,為下一季莊稼積肥。社員們喜歡割各種蒿草,青蒿,黃蒿,艾蒿,或者干脆去玉米地里扯熟草,也算給玉米除草。都不割絲茅草,說那種草漚不爛,不肥地。
出于保護莊稼生長,野草總是在鏟除之列,只是有些野草尚可以喂豬喂牛羊或者墊圈積肥,派上有益的用場,可絲茅草連這些用場也派不上呀,悲乎!
絲茅草如此不被人待見,在本來就低下卑微的野草族群里,其身份居然如此另類,其地位居然如此低下,實在出我意料??!
但我個人還是不討厭絲茅草。春上,我們跟周大爺去觀音寺后面玉米地邊扯豬草,累了時,坐在地邊玩玩。當(dāng)然,無法與如今的孩子比玩具和玩法了。我學(xué)著他玩絲茅草射箭,聊以打發(fā)那些孤獨寂寞的日子。我們掐來絲茅草葉子,從中間撕兩個不斷離的口子,用指頭在中間快速劃過,絲茅草中間的葉莖就嗖地一下像箭一般飛了出去,飛幾米遠。我們尋找嫩實的茅草苔,拔出來,剝離開,把嫩芯放在嘴里咀嚼,略有點毛絨的感覺,也有點清香,有點微甜。有時我們也用鐮刀尖啄出絲茅草根來。粗壯的絲茅草根,像則耳根那么粗。遇著嫩實的,就在褲腿上擦去泥土,放進嘴里咀嚼,比草苔有味,甘甜,像嚼甘蔗,只是水分較少,草莖的細絲常??ㄟM牙縫里,要使勁掏才掏得出來。周大爺拔出絲茅草花的梗柄,拔一大把,編織成一個花環(huán)帽子,戴在他家林娃子頭上。挺洋盤的。周大爺還說,絲茅草可以做草藥,能夠止鼻血。后來我在藥書上也看到絲茅草能夠止血的說法,但不知道具體怎樣使用。
草木一秋,人生一世。絲茅草總會給世界留下點什么吧?
拔絲茅草的時候,我的手被葉邊割破了。直流血。周大爺說,葉邊那齒齒叫做鋸子齒,快得很——我們把鋒利叫做快,割你這種嫩肉肉有個穩(wěn)當(dāng)。他還說。魯班當(dāng)年發(fā)明鋸子,就是被絲茅草割了手指才發(fā)明的。我馬上想到了我家墻壁上掛的那把木工鋸子。
哦,大自然給人類這樣的啟發(fā),如同蘋果之于牛頓,是無意和有心的一念之距??!鋸子的發(fā)明,推動了人類的工業(yè)革命。如此說來,絲茅草也算這種革命的功臣呢!
后來讀到《詩經(jīng)》,發(fā)現(xiàn)《詩經(jīng)》里多次提到茅草這種古老的植物。如靜女等待的小伙子放牧歸來,小伙子便有“自牧歸荑,洵美且異”的吟誦。那“荑”,便是嫩茅草,相當(dāng)于采摘的花朵野果一類,作為禮品贈送給心上人的,異常珍貴?。≡凇墩倌稀防镞?,還有“野有死盾,白茅包之”“白茅純束,有女如玉”的描寫,意思是說在野外,一個小伙子將自己打到的一頭野鹿用具有特別含義的白茅草捆束起來,放到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面前,向她求愛。可見茅草在上古的詩經(jīng)時代還是一種至雅之物,象征美好愛情。
這么卑微的野草,居然象征愛情!
而美好淳樸的愛情是不講尊阜的!
哦,當(dāng)時的大自然和社會沒有被污染,當(dāng)時的愛情更沒有被污染,愛情是那么真摯,那么純潔,那么淳樸——不論我們今天愛情充滿銅臭的人們多么瞧不起這卑微的絲茅草啊!
野棉花
磨刀河兩岸的山坡上水溝邊小路旁田埂地頭,到處都生長有野棉花。尤其是從觀音寺去高村街上上學(xué)的小路兩旁,野棉花春夏秋三季都陪伴我來回往返,像我的小伙伴一樣。
春天剛到,各類野草從泥土里相繼鉆出頭來。野棉花的嫩葉卷曲著拱出泥土,抖抖身子,舒展開第一片青紫色的葉子,有小巴掌那么大,三個桃形的橢圓葉尖,還略略帶一點毛絨。經(jīng)過日曬雨淋,葉子長老些,毛絨就消失了。隨著第一片葉子長出,便相繼生長出四五片來,每片葉子都長一根三四十公分長的青紫色柄梗,小筷子那么粗。到了夏天,在幾只葉梗簇擁著的根部,生長出一兩枝花苔,筷子粗,慢慢長高,高到半米以上甚至一米?;ㄌι隙朔謨扇齻€叉,每個叉枝約兩寸長,頂端結(jié)一個花蕾。花蕾起先只有米粒大,青色,慢慢長到黃豆大,拇指頭大,李子般大,像算盤珠那樣扁平,顏色也就慢慢變成青里透白。我們小孩子喜歡摘下這種果子狀的花蕾打仗,互相往頭上擲,看誰擲得準(zhǔn)。那東西打在頭上,還很疼。立秋一十八,寸草都開花。到了初秋,野棉花的花蕾開始綻放,像荷花一樣的粉紅色花瓣,次第綻開,花瓣大的有李子大,小的也有指頭大,簡直就是袖珍版的荷花瓣?;ò瓯容^厚實,有點肉感。每朵野棉花一般五個花瓣,如同一朵袖珍荷花。整個花朵就像一個佛教圖畫里的觀音的微型蓮臺?;ò甑姆奂t色,點綴在荒涼蕭索色彩單調(diào)的小山路上,略帶些曖昧,也帶些熱情。在日漸寒冷的秋風(fēng)里,給人溫暖的感覺。不像學(xué)?;▓@里的藏菊花和棋盤花那么張揚色彩的斑斕和炫耀花朵的雍容,卻只能讓人敬而遠之。在野棉花花骨朵萼盤上面,花瓣圍繞的中央,是一盤黃色的花蕊,又像是一朵微型的向日葵朵盤。一只只蝴蝶在花朵上翩翩舞蹈,流連忘返,一只只蜜蜂在花蕊里爬來爬去,周身裹滿厚厚一層黃色的花粉,懶洋洋地飛走。雖然是野花野草,照樣能夠招蜂引蝶,看來愛美之心,及至昆蟲。
初秋,一場大風(fēng)或者一場細雨,野棉花花瓣紛紛掉落。那些粉紅色立刻枯黃,變黑,腐爛在泥土里。若干年后學(xué)到一句描寫落梅的詩,說是“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我以為用著此時的野棉花身上,也很貼切,只是野棉花沒有梅花那樣的清香氣味。
野棉花的花瓣掉盡,便結(jié)出一個比拇指頭略大一些的棉花桃子,由青紫色慢慢變成黑黃色。待天氣放晴,秋陽如虎,棉桃便沐著目光的暴曬,吸納陽光的溫暖,越長越大,大到李子一般。野棉花葉柄被風(fēng)折斷,耷拉到地上,葉子早在秋風(fēng)里卷曲,枯黃,灰黑,慢慢掉落,腐爛了。再有秋風(fēng)刮過,棉桃就呲地一聲,裂開一條口子,嘩啦,野棉花從里面爆擠出來,白花花地綻開酒杯大的一團。那新綻出的棉花,白白凈凈,幾天后,就被灰塵雨水污染成灰不溜秋了。那些被曬干了的棉花,隨著秋風(fēng)向著遠處飄散,輕輕地飄散而去。偶有幾株沒有被吹散盡的莖桿,高高地擎著日漸變枯變黑的花枝,在秋霜冬雪里搖曳著,堅韌地搖曳著,似乎是在盡情地揮灑生命,又似乎在百般無奈地抗議世界。
大人們常常采摘一些干凈的野棉花收拾著,冬天燒火燒饃的時候。揣進玉米面里邊。后來我才明白,玉米面粘合性差,做饃饃時把面粉揣不到一起。人們利用野棉花的纖維拉扯,燒出的火燒饃才不致開裂。這同時說明,野棉花可以吃,不毒人。于是,我放學(xué)回來的路上。就采擷一大捧交給大人。但那時候我家很少燒火燒饃,因為常常是連稀飯?zhí)畛涠瞧ざ汲蓡栴},哪里能有玉米面燒饃吃那樣的奢侈享受哦!
記得我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赤腳醫(yī)生學(xué)醫(yī)時,草藥書上說,野棉花具有去除風(fēng)火,解毒,治療牙痛的功能。聽草藥先生說,還可以消化積食。我終于沒有學(xué)成救死扶傷的醫(yī)生。至于野棉花的前幾種功效,我沒有見過。倒是最后一種消化積食的功效,我親眼所見。我們把那叫做“打飲食”。我家孩子當(dāng)年在外婆家,逢著特別喜歡的食物,吃了個沒飽局。飲食隔在肚子中間沒法消化,上吐下瀉,外婆家住在高山,也沒法立即上醫(yī)院。孩子外婆去房子背后地蓋邊扯回來一把野棉花,再加上些茴香藿香的葉子莖桿之類,洗盡,熬一罐子,濾出一碗水來,香噴噴的,再放一點糖,涼溫,讓孩子幾口喝下去。過一個時辰,孩子的病就好了,歡快地去與其他孩子玩去了。這野棉花還真是有療效。在中國這個古老的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社會里,缺醫(yī)少藥是普遍現(xiàn)象,于是,農(nóng)村草藥先生和他們的土法子土方子就自然多些。在他們眼睛里,百草都能夠入藥。我想,這也該是成就李時珍和本草綱目之偉大的歷史基礎(chǔ)吧。
但野棉花很不受待見。那葉子,牛羊都不吃。春天,葉子很嫩的時候,偶爾有實在扯不到豬草的女人或者小孩子,割幾把塞進其他豬草里面湊數(shù)。七八月份,生產(chǎn)隊組織社員割草墊圈給小春莊稼積肥。人們在田埂地頭割草,野棉花跟其他雜草一同做了鐮刀下的尸體,填進豬圈牛圈,被漚成種小麥種玉米的肥料。冬月間,生產(chǎn)隊組織社員鏟除地蓋,免得來年野草瘋長襲住了莊稼。野棉花跟其他野草一樣,倒斃在鋤頭下,被鏟除精光。野棉花的根莖粗壯,肉頭厚實,在鋤頭鋼鐵的重創(chuàng)下,筋皮分離,露出白生生的骨肉。但野棉花是多年生植物,哪怕只有一點點根須留在土壤深處,第二年也會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
說到野棉花,就不能繞開家棉花——我姑且用一個“家”字,以示區(qū)別。我小時候就知道,川東一帶出產(chǎn)棉花。我的同學(xué)李福昌是遂寧人,每次從老家遂寧走親戚回來,都背回幾床棉絮,幾斤做襖子的棉花。生產(chǎn)隊曾經(jīng)在平地里和溝壩里幾塊大田里種過棉花。浸種,播種,反復(fù)幾次地施肥,薅草,打芽,治蟲,而且要求挺高,活兒挺麻煩,結(jié)果,秋天摘不回幾斤棉花。因為磨刀河一帶空氣濕度重,日照不夠充足,不適合棉花生長,家棉花靠長時間日照吸納熱量而成熟。再后來,我才知道,西北地區(qū)才是我國的主要產(chǎn)棉區(qū)。聽說,在棉花成熟收摘季節(jié),廣袤的新疆大地,一片白花花的世界。近些年里,每年秋天,磨刀河畔高村鄉(xiāng)就有不少農(nóng)民工,在火車上顛簸幾千里。去新疆采摘棉花,倆月時間,可以掙回萬把塊鈔票。
古代人就能用棉花紡紗織布,裹體御寒。當(dāng)然,富翁們還有絲綢羅緞穿。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突然時興穿化纖產(chǎn)品的確良一類,伸抖,好洗,但二十年后,人們又推崇其自然環(huán)保的棉麻衣料了。除了棉花的用途廣泛,棉籽還可榨油。不過,后來有專家又說棉籽油有“計劃生育”的功能,人們就不敢買來吃了。
起初,我想,既然名字中都有“棉花”二字,它們總該有點親戚關(guān)系吧——不論是堂親還是表親。當(dāng)然,有家和野之分,就肯定有諸多區(qū)別。植株不同,家棉花是獨立成株,單苗生長。葉子不同,家棉花葉子淡黃,葉柄和株桿成淡紅色。花瓣不同,家棉花花瓣大些,白色居多,但沒有野棉花的花瓣艷麗誘人。棉桃子不同,家棉花桃子一般都有水蜜桃那么大。當(dāng)然,棉花更不同。家棉花的產(chǎn)量和用途不言而喻,而沒有誰用野棉花縫制棉襖。我問過小學(xué)教我自然課的雍老師,他說,野棉花其實算不得棉花,只是樣子略像罷了。野棉花纖維太短,沒法紡線織布,縫進襖子,也不熱和。
其實,我認為,最大的不同,還在于身份。家棉花那么嬌貴,那么難于伺候,但它出身高貴的世家。野棉花再怎么說,一個“野”字的出身,決定了其低微卑賤的生命歷程。
后來,我明白,它們應(yīng)該沒有親戚關(guān)系。即使有,恐怕也出了“五服”。除了一個身價高貴一個身價低微外,就憑著野棉花是多年生植物,家棉花每年要浸種播植這一點,就足夠證明。所以,我更理解,北方許多地方,不叫它野棉花,而把它叫做打破碗碗花——盡管我還不知道起打破碗碗花這名字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