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子蘭
高爾基的《童年》里面有一段描寫,說的是高爾基他外祖父把他帶到新買的一處宅子的屋后面,屋后有個花園,花園一直通向山谷,空曠的大自然,天空下是小溪和漫無邊際、長滿各種野花、野草和一大片枝條柔軟的柳樹林。我記住了那里有很多他外祖父可以用來鞭策高爾基的樹條外,更記住了那個不算美麗的花園。這個花園不似魯迅筆下的“百草園”那般有情趣。但它是那樣的廣袤,充滿野性。在讀到這段文字時,我渴慕得有流淚的感覺,好象那花園就是為我準備的,我要的花園就是這樣的。從那時起,我就夢想有一個這樣的屬于自己的花園。
我拼命尋找我的花園,但是這樣的花園只有在文字上和極度的幻想中出現,那只是一個遙遠的傳說。不過當有一天幻想就在你眼前真實的呈現出來時,原來夢想能成真。
我終于有了這樣的機會,不過不是花園是菜園。菜園也是園,那就是我夢的起源。
1970年的春天,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似乎告一段落,“抓革命,促生產”的口號覆蓋了斗當權派、地主份子的口號聲,高音喇叭整天在這個歷史上有名的戰(zhàn)亂之鄉(xiāng)響著。此地原是大金土司的官寨,清代皇帝為保中央帝國的統一和政令恒通,不惜耗銀9000萬兩,用兵數十萬攻打金川。1776年乾隆平定金川最慘烈的一場戰(zhàn)爭就發(fā)生在這里。戰(zhàn)亂和歷史的陰影讓所有“革命”和“反革命”都知道吃飽肚皮才是硬道理。于是,逐漸看得到農民在山坡和地里勞動的身影,“反革命”、“壞份子”更需要勞動來促進他們靈魂的改造。一切革命的跡象,不是我這樣一個沒有讀書的女孩可以搞懂的。
嫂子是小學教師,哥哥也是小學教師,不過他沒有和嫂子在一個學校教書,就我和嫂子帶了一對他們的孩子住在金川縣,當時叫“安寧中心小學”的學校。
學校是個集藏、漢、中外結合的舊教堂。1928年瀘定縣人傳教士孫勛在安寧初次設立了天主教堂,后由法國傳教士賴淵仁逐漸修繕完工。它由當地石頭砌墻,墻體厚實堅固:二樓上漢式曲欄桿,欄桿連接的木板可以當凳坐;有青瓦蓋頂和造型成云朵的漂亮瓦擋:樓上順走廊六間房子,中式木格花窗,最后橫起一道木板墻,隔開樓上六間臥室。有一個間房是用整塊的薄薄的木板做成的圓形拱頂房,房頂下的房間據說是禮拜堂;四周是高大的柳樹、白楊和栽滿洋菊花的花壇:四幢建筑錯落有致,小巧卻不失氣派。可想當年在嘉絨藏族地區(qū)的安寧鄉(xiāng)它是何等的輝煌。1934年,紅軍長征經過安寧,嚇跑了教堂的人,這里成了紅軍指揮部。紅軍書寫在墻上的《土地綱領十六條》至今還清晰地留在那里。
我住在二樓,每天就帶著哥嫂的孩子,聽樓下教室里學生唱詩般的朗讀和老師講課的聲音,每逢此時,一種高遠飄渺的意境總讓我琢磨不透。我常常覺得這不是在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當中,而是在遙遠的古代。這讓我更覺自己形單影只,孤獨像瀑布一樣傾泄在我身上,望著天空變幻莫測的云彩,發(fā)呆的我會迷失整個下午。
在我樓下,我意外發(fā)現禮拜堂的后面有一塊空地。那塊空地寬不過兩米,長有三米多,但對我來說已經夠大的了。
這里原來是和農田連在一起的,最近修了圍墻,圍墻一修,就留下了這一小塊空地??墒欠孔雍蛧鷫μ?,空地陰暗潮濕,太陽不容易照進來。我沒有管這些,我不能放棄它!我立刻興奮地到張二爸家借來鋤頭,挖地的時候,感覺并不爽,地里又臟又濕,石頭又太多。鼓足勇氣,總算馬馬乎乎挖出了這塊地,又到張二爸家討來白菜籽。他的三女兒張志秀大我兩歲,老是穿著天藍色的長衫,腰上纏著自己編織的花腰帶,細細的眉毛很長向上挑起,眼睛大大的非常好看。我們是好朋友,她知道我很想有塊地,也幫我找過沒有人要種的地。但是到處都是山,有塊巴掌那么大點的地人們早就種了自家的菜,我到哪里去找?聽說我找到塊地,她高興地跑過來幫我的忙。見她用了灶灰合著菜籽撒在土里。她說這樣菜就長得快,也撒得勻稱。幾天后,我的菜園里冒出了星星點點的綠。我一天三次的去看它們。盼望它們快點長大。
我的舉動引起了康老師的懷疑??道蠋熓莻€女的,患了甲亢病,眼睛像金魚一樣鼓起,人長得又高又胖,脾氣很壞。我們都知道她還患有嚴重的心臟病,這里的學生和老師都怕她。我的菜園就在她的窗戶下,平時我都是趁她不在時才做賊似的跑到我的菜園里。結果還是被她看見了。她黑著臉問我在干什么,好像我是在偷她的東西似的。我支支吾吾的不敢說我在這里種菜,因為我在這里種了菜,她的房間會更潮濕的。當我終于艱難地說清楚了我在這里種菜時,她雖然不高興,但也沒有過多的干涉我。
阿門!我終于再不用偷偷摸摸地上我的菜園去了,但我還是怕她到我嫂子那里去告狀。我忐忑不安的觀察著嫂子的臉色,一連幾天,見嫂子那里沒有動靜,我就安下心來弄我的菜園了。也許我嫂子已經知道了我的菜園,但她覺得種菜沒有什么不好,五口人的開支,就她和大哥那每月70多塊錢的工資也比較拮據,種點小菜,總會儉省一點吧。
菜長出了嫩葉,一片,二片,有四五片葉了。由于陽光不充足。葉片有些發(fā)白。菜長起來了,就來了好多白色的蛾子。過了幾天,一些肥胖青綠的蟲子爬在菜葉上,菜葉就出現了很多的洞洞,葉的邊緣也被蟲子齒咬的不成樣子。看葉片上那內嫩嫩的蠕動著的青蟲,我渾身上下都在發(fā)麻,根本不敢碰它們,我一籌莫展,不知道怎樣才能消滅它們。還是張志秀用手幫我捉凈了那些蟲子,阿門,她就不怕???
沒有了害蟲,白菜長得茂盛起來,這時卻來了一群雞。雞是附近藏民家的,它們悠然自得的進了我的菜園,好像是進餐廳去用餐,幸好被我發(fā)現得早,我氣急敗壞的吆喝走它們,要不然辛苦了半個月的功勞就白費了。
趕走了雞,我的心思還是沒有個完,我怕別人來偷我的菜!這樣想來,就學當地老鄉(xiāng)用刺籬笆攔住菜園的進口。可是我不可能上山去砍吧,就到集體的田邊地頭東拿點,西拖點,這樣攔菜園的刺籬笆也就湊夠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家鍋里有了冒熱氣的菜湯,沒有油,放點鹽,也勝似大魚大肉,雖然我們也很想吃大魚大肉。嫂子和兩個孩子還有我,呼呼地喝著湯,夾著嫩嫩的菜葉,高興得猶如過年……
張志秀從她家的自留地給我找來了海椒、四季豆苗。我把它們栽在菜園的四周和白菜的間隔間,我的菜園越來越具規(guī)模了。我積極地準備著四季豆要用的竹竿,準備著海椒要用的肥料,想象著菜園里開滿各色的花是多么的美麗,想象著下一個季節(jié)豐收的成果。喜悅占據了我所有的孤獨哀愁,這個春天,快樂就在我的夢里走過。
一個未成年人的夢總是容易破碎的。
就在那年的五月,在觀音橋營林處,我當上了一名營林女工。身平第一次填寫參加工作的表格時,當填寫到家庭“成分”一欄,像有千萬只螞蟻咬我的心,在眾目睽暌之下,我寫下了“地主”二字,那時我知道了什么叫“屈辱”。我極不情愿地離開了我的菜園,走向萬山之壑中的莽莽林海。
小主人走了,菜園也就荒蕪了。侄子們還小,嫂子是不可能去管理它們的。在這許多年以后,我都常夢見我的菜園里長滿了青青大白菜,四季豆長吊長吊地掛在地里的竹竿上,海椒紅紅地結滿了秧苗……多少次我在夢里笑醒,醒來后看著林海中搖曳舞動的黑影,傳來陣陣驚人的林濤聲,又哭著沉沉地睡去。我用我的青春和成長去祭奠那遙遠的消失了的夢想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