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 楊玉英
我從一開始就坐在副駕駛室里。
這次回鄉(xiāng),全是沖著堂妹的婚事。之前,母親總來電話催促我。每次臨了都說著相同的一句話。母親說,你就回來吧,你二叔把這事看得很重。
但我絕對不會想到安宇會親自開車來接我。
車是安宇新買的。一輛漆黑的自動擋奧迪。當我提著行裝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安宇早有準備似的給我作了一個邀請的姿勢。
上車吧。安宇對我說,留給你的這個位置我會永遠地護著。一說完,安宇就露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
安宇告訴我,說他是上個月剛考到的駕照。安宇的這句話,讓我坐在車里很是不安。但我看得出來,安宇對于駕馭天生就有一種癮,而且已經(jīng)深入到了他的骨子里。我知道自己決計拗不過他,也懶得和他爭執(zhí),便裝著閉目養(yǎng)神。
不放心是吧?安宇似乎猜中了我的心思。接著告訴我,說,買這車花了七十多萬,性能好著呢。
我知道安宇的意思。也知道這家伙確實有錢。我還記得,每次吃完飯的時候,他從不讓我埋單。
但我的心里依舊還是不踏實。到后來,還多出了一種恐懼。這種恐懼來自于我對安宇的熟悉和了解。
安宇是我的堂兄??晌覐膩矶紱]有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叫過他一聲哥。我從小到大都一直‘安宇、安宇地叫著,也沒見他過分地計較和生氣。
小學四年級那年,安宇突發(fā)神經(jīng)。當眾揚言,說,老子敢殺人。
那你殺個人讓我瞧瞧。安宇的舉動惹惱了我們班的大個子。大個子本來是欺負安宇個頭小,結果卻讓安宇在他脖頸上用削筆刀割下了一塊肉來。
安宇便因此停了學。
安宇的肚子上有一道兩寸多長的疤痕。安宇總在沒事的時候,對人吹噓。說,這是老子玩命玩出來的。其實,這道疤痕并不是像安宇說的是和別人拼刀的時候留下的傷痕。那是他帶我逃學去捉魚時給弄出來的。當時,為了按住一條大草魚,安宇只身光著身子就撲了下去,沒想到讓魚的背鰭把肚子給劃著了。其實,這已經(jīng)足夠證明這家伙做事的確是敢拼命。
安宇的身上有毒。這話是安宇媽對人講起的。安宇媽說,安宇的頭上長了瘡,自己就在安宇的頭頂上抹了菜籽油。安宇媽說起這事的時候,特別能顯擺。她說,真是沒想到,晚間睡覺的時候,因為菜籽油的緣故,安宇的頭遭到了耗子的襲擊。說到這里,安宇媽總要停下來,一直等到人們嘖嘖作聲的當際,安宇媽才繼續(xù)告訴大家。說,安宇倒沒事兒,可那只耗子卻讓安宇毒死在了床邊。
你小子肯定又在胡思亂想?見我一直不說話,安宇忍不住沖我問,隨即遞給我一支煙。
不會是毒品吧?我把煙接過來,隨后多了句嘴。
我說你小子喜歡亂想,還真是一點都不假。安宇側目過來,說,我會害自己的兄弟?
安宇稱我兄弟,弄得我不敢正面回答他。只好叮囑他,說,認真開你的車吧。
吸煙的時候,我開始盯著車子的速碼表。只要安宇把車速提到八十邁,我就會加以阻止。
我今天是把自己交到你手上了。我警告安宇。
你小子什么都好,就是煩人。安宇嘴上雖然有些不滿,但總依著我的意思開始減速。
我看見安宇左手的無名指明顯少了一截,其實是無意中的事。
手是咋弄壞的?我隨口問道。
不小心弄斷的。安宇說得輕輕松松,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
哄我吧?
哄你干啥?
聽說你去過拉薩?我有些沒頭沒腦地問。
去過。安宇并不嫌煩。
哪年去的?
記不太清了。安宇補充道,有好些年了吧。
去拉薩做什么來著?我依稀記得,但又不知道是誰告訴過我,說安宇去過拉薩。
你小子咋還像小時候那樣,總是沒完沒了。安宇比我大兩歲,自打小開始,我就習慣了這樣窮追不舍地問他問題。
不想說就算了,當我沒問。
我佯裝生氣的當兒,發(fā)現(xiàn)安宇又把車速提到了八十多邁。
減速。我提高了聲音??蛇@次安宇不再理我。
我叫你減速。我沖安宇吼道,不要命了是吧。
就你知道命貴?安宇顯然是不高興,但還是把車速減了下來。
你真是越來越煩。安宇扔給我一句,迅速地打了轉向燈,索性把車停了下來。
我和安宇坐在一棵樹下休息。
樹是柳樹,因為是初夏,柳葉茂盛得喜人。盡管是太陽當空,可陽光透過柳葉時,早已被柳葉撕碎,落在地上的,仿佛只是少許剪裁剩下來的細碎的布條,一絲一絲的,血紅。
安宇下車后已經(jīng)連續(xù)抽了兩支煙??催@情形,這家伙是真生氣了。我知道這是我的原因造成的??晌也⒉淮蛩阋グ参克?。我了解安宇,就是有天大的事,對于他,過一會兒一準就會完。
我一點沒有料錯。這家伙還沒來得及抽完第三支煙的時候,顯然是已經(jīng)沉不住了。
真的想知道手是咋弄的嗎?安宇問我。
我沒有回答。我用眼睛仔細地端詳著我面前的這張臉。我發(fā)現(xiàn)這張臉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陌生感。那是一張真實而又虔誠的臉。我相信,這張臉應該是離安宇很遠才對??墒聦崊s告訴我,這張臉確實是安宇的。況且,它就在我的面前,讓我無法躲避。
緊接著,我又聽到了一種聲音。一種不該屬于安宇但的確又是從安宇嘴里發(fā)出來的聲音。
還記得英嗎?安宇問我。
你是說英姐?我沒有掩蓋自己的激動。
比我大兩歲的英姐,她的美麗吸引和籠罩著我的整個童年。
草綠花開的季節(jié),柔和而又溫暖的太陽照射在大地上,一遍生機盎然。
這時節(jié),英姐總會記住母親的囑托,帶上我去山坡上打豬草。
快跟你英姐去吧。英姐早早地來叫我,母親就會這樣催促,同時埋怨我貪睡貪吃。
讓小弟慢慢吃吧,別噎著了。英姐總向著我說話,聲音特別地婉約動聽。
這女娃就是會體貼人。母親夸著英姐懂事,一邊卻數(shù)落著我。說,要早知道在胎里是個男娃,我就真不該把你給生下來。
英姐聽人說話,臉上永遠都是笑盈盈的。
我喜歡英姐的笑臉。像一枚掛在樹上向著太陽的橘子,脹得紅紅的,通體溢滿水份,透著香甜……
我的手就是為你英姐斷的。安宇的聲音仿佛來自內心的底層,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
你說啥來著?至于我為什么會用這樣的語氣大聲地質問安宇,連我自己都弄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一定與英姐有關。
英姐現(xiàn)在還好嗎?我平緩了語氣。
安宇說他是因為英姐才去的拉薩?;蛘哒f安宇是因為英姐在拉薩出了事才去的拉薩更為準確。
安宇與英姐同齡,我們同住在一個村子里。
安宇是一個典型的壞坯子。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因為我一直都記得安宇有一次對我說過,說他長大了要和英姐結婚。從那以后,我就堅信安宇是個壞坯子。
但安宇聽英姐的話。有英姐在的時候,安宇總會把鼻涕擦得干干凈凈。
英姐長大后嫁給了外村一戶姓李的人家。
定婚那天,英姐媽說,那戶人家人少地多,英子嫁過去不會受苦。
安宇知道后,一口氣跑到學校。對我說,英姐媽說的話全都是在放屁。
純粹就是放屁。我并沒有要幫安宇的意思,我真的也很氣憤。
我剛一說完,安宇就激動起來。他一把將我抱住,接著告訴我,說他認定了我這個兄弟。
之后,安宇就一直在學校門外等我放學。接下來,還非要請我去外面的飯館里吃一頓。
陪哥喝一杯。安宇懇求我,同時要了我們兩個人根本就吃不了的許多菜。
這是安宇請我吃的第一頓飯。
那次,安宇說他沒有喝醉。
那次,安宇說他清醒得很。
到后來,安宇直接抱住我。說,弟,你安心地把書讀好,不要像哥這么沒有出息。之后,安宇說他決定出去闖天下。
你以后讀書需要錢時,就給哥說一聲,哥肯定給你。安宇那天給我說了許多許多的話。
英姐正式出嫁那天,娘家人安排我和安宇都去送親。本來是要我?guī)兔θヌб豢诩t木大箱子的。試抬的時候,安宇始終堅持非得要重新?lián)Q人抬。安宇說,箱子里東西多,太過重。
我弟是讀書人,不能這么使喚。安宇最后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十分堅決。
大家只好依了安宇,讓我空手跟著送親的隊伍。
送親的人抵達男方家的時候,按當?shù)氐牧曀?,男方會安排許多人來敬酒。
晚宴時,安宇一定要和我坐一桌。安宇叮囑我。弟,你只管吃你的菜,有人勸酒的話,哥替你擋著。
果然不出所料,真就有人不停地過來勸酒。一輪到我時,安宇真的就站了起來。
我弟是讀書人,他不能喝酒。安宇的口氣沒法商量。
到最后,我的酒就全讓安宇喝了。
安宇鬧事時其實酒早已經(jīng)醒了。
我一定要給英姐的男人好好說導說導。安宇告訴我說,我真擔心那小子不能好好地待你英姐。
安宇給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真的有些瞌睡了。等我醒來的時候,不,是被安宇他們那幫人吵醒的時候,我還有些昏昏迷迷。等我完全清醒過來,我才弄明白,原來是安宇狠狠地揍了新郎一頓。
第二天一大早,安宇又把我叫醒。說,我決定了,我去新疆。
臨了,他還對我說,抽空也轉告你英姐一聲。
安宇告訴我,他聽人說在新疆租地種棉花能掙大錢。
你在新疆到底掙了多少錢?我問安宇。
掙了不少吧。安宇說,我現(xiàn)在開的歌城和飯店就是用那些錢來投的資。
你小子真是貪,還去拉薩?我這么問安宇的時候,我確實是不知道安宇去拉薩的真正原因。
想你英姐嗎?安宇并不在意我的話,倒反過來問我。
老實告訴我,你想你英姐嗎?安宇再一次逼我。
綠色的草坪上,英姐雙手托著下巴,嘟著小嘴,出神地望著遠方。
英姐就像一幅畫里的人兒。凝重,端莊。
英姐出落成村里最漂亮的女子。
英姐能干,聽話。英姐成了榜樣。
我,依著英姐長大。
你想你英姐嗎?我的耳邊再一次地傳來這句聲音,仿佛一支干凈而又純粹的音樂,讓我有些情不自禁。
想。其實我知道我不是在回答安宇,我完全是在對自己說。
這就是我去拉薩的原因。安宇似乎也和我一樣,是在對他自己說。
我那天真是打錯了新郎官。安宇說,其實這小子后來對你英姐一直都挺好的。安宇說他臨走的時候,本來是想要叫我?guī)椭湛从⒔愕?,但他說他知道我在縣城念書,并不能及時地了解英姐的情況,所以他特別叮囑了他的弟弟。
你英姐若有半點委曲,你必需立即告訴我。安宇的口氣十分果斷。
所以你英姐這些年的情況我都很清楚。安宇說,我這次來接你回家,也是想請你抽空去勸勸你英姐。安宇接著說,英子的男人兩年前在建筑工地上摔壞了腿,如今那個家就全靠你英姐一人支撐著。
真夠難的。我和安宇說了這句相同的話。
你英姐要強,我試著給過她幾次錢,可無論怎樣講,她都不肯接受。安宇有些無奈。說,我那天真不該打她的男人,讓她至今都不肯原諒我。
英姐不會為這事怪你。我安慰安宇。說,是英姐太要強了。
我就是在你英姐的男人摔傷后去的拉薩。安宇說,你英姐夫妻兩口瞧著別人都陸續(xù)修起了新房,原本也想出去掙些錢回來修房子,可偏偏就出了事。
安宇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里釋放出了一種讓人疼痛的東西。當聲音在空氣中彌散開來的時候,我隱約地感到有一種酸澀的滋味,讓人特別地難受。
我去拉薩你英姐其實是不知道的。安宇繼續(xù)說著。
突然,從側邊的小路上竄出一條狗來,安宇順勢撿起一塊石頭,起身朝那畜生猛地扔了過去,不偏不倚地正好砸在了狗的頭上。
狗日的該打。安宇沖著狗汪汪逃離的方向,大聲地罵了一句,露出一臉的兇狠。一回頭,見我一副不解的模樣,也不予理睬。
走,上車。安宇說完,自個徑直就朝著車子走去。
安宇說他到拉薩的時候并沒有直接去見英姐。他說盡管他知道這是英姐最苦也是最需要人安慰的時候。
可我從小到大就是學不會安慰人。安宇說我是他的兄弟,肯定知道他的這種個性。
安宇說,他到達拉薩的時候天色還不晚,他說他完全可以先到英姐他們的工地上去看一下的??伤]有去。他給自己找了一家賓館,先把自己安頓了下來。
真他媽的就有那么邪乎。安宇說,那家賓館其實就緊靠著英姐他們的工地。
對于安宇的犯傻我不想為他去糾正什么。我知道,安宇忽略了拉薩只是個小城。
在小城里隨時隨地都會有許多碰巧的事情發(fā)生。
正如安宇說他出去吃飯的時候發(fā)生的那件事情一樣。
安宇說,他起初并沒有在意自己鄰桌的那幾個人。
我原以為那只是一些小部門里的幾個蛀蟲。安宇說,我見慣了這種現(xiàn)象。
安宇沒有亂說。這種利用公款吃喝的現(xiàn)象我也是經(jīng)常地碰到。只是見怪不怪罷了。
可事情后來的變化簡直就讓安宇始料不及以至于大打出手。
安宇說他先前只是聽見那些人在說東道西,他說他并沒有去在意。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聽見他們當中有人提到了英姐的名字。于是,安宇開始注意起這幾個人來。
但此時的安宇顯得特別地冷靜。
安宇后來發(fā)瘋般的爆發(fā)僅僅是因為一句話的緣故。
安宇說,他聽見那個死人般蒼白面孔的胖子向他的同伙炫耀。說自己是如何地以賠償款為由,去威逼英姐上床。
這句話像一記悶棍,讓安宇承受之后,突然間變得憤怒。
講到這里,安宇為自己點燃了一支煙。臉上重現(xiàn)了先前打狗時的那副兇相。
你知道嗎?安宇說,我當時只想到如何地殺了幾個狗日的。
真他媽不是東西。安宇的話點燃了我的怒火。
不是嗎?老子立即就朝這幫狗日的沖了過去。安宇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明顯地聽到了他沉重的呼吸聲。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在安宇的敘述中,我竟然為他擔心起來。
可后來事情的發(fā)展證明了我的擔心完全地有些多余。
安宇說他沖過去的時候,憑借著手中的酒瓶子很快就把那死胖子打在了地上。
之后的安宇就像一頭發(fā)了瘋的野獸。
他迅速地沖進廚房拿了菜刀,并當眾一刀剁下了自己的手指交給了胖子的同伙。
老子隨時要了他的命。安宇重重地拋下了這句話,任憑手上的血流不止,便自顧揚長而去。
安宇曾說過他長大了要和英姐結婚。
安宇是愿意把命交給英姐的那個人。
燈下,我伴著英姐寫作業(yè)。
弟,你看得見嗎?英姐把煤油燈給我推近。說,我看書用不了多少燈光。
弟,你都會了嗎?英姐讓我上課的時候要專心聽老師講。
英姐告訴我,說她將來也要當老師。
你大了呢?英姐問我。
我也當老師。聽完我的回答,英姐便站起來,用手撫摸我的頭。我覺著英姐的手像春雨后的一片綠葉,輕輕地從我頭頂拂過,讓我感到一絲絲清新的氣息。
我沒有說過長大了要和英姐結婚。
可我也是愿意把命交給英姐的那個人。
我和安宇都與英姐她爹不一樣。英姐爹給了英姐生命,也讓他自己擁有了對一個特有生命的吶喊——
英子,回家吃飯咯。
英子,把煙給爹拿來。
可英姐爹最終卻選擇了對英姐逃離或者說是一種放棄。
英姐爹死得過早,死得猙獰,死得讓人不明不白。
對于英姐爹的死我是后來才知道的。我當時在城里念書。而對于英姐爹死的所有傳言,我從一開始就認為是樸實的鄉(xiāng)下人臆斷的一些表述。
其間,摻雜著對英姐爹死的惋惜和一種對生命圖騰的理由。
他們最初的表述都帶著一份悲哀。那怕只是一瞬間的悲哀,也分明表示出了他們對英姐爹的一種傷懷。
而關于英姐爹死亡的真相就成了一個謎。好像與村里的任何人無關,又都似乎有關。
殘留的只有一絲傷感。隨著歲月的流失,這份傷感又逐漸地被淡忘,繼而又不復存在。
這不能去責怪誰。生命存在的本身或許就是對逝去生命的一個忘記過程。而絕不是去追尋那些逝去的生命。
誰會去對一個消失的生命作久久的哀痛?
那樣沒有一點現(xiàn)實的意義。多數(shù)人生命的存在,首先都是為了生存。然后,是為生存尋找到更大的空間。
這是現(xiàn)實對生命的詮釋。
死亡或許是死者不堪重負的一種放棄,是死者對于活著的人進行的苦與痛的傳承。它仿佛黑夜中突然消失的那道光芒,讓活著的人一時無法對黑暗進行適應。
英姐陷入了這種黑暗之中。讓她不得不放下她喜愛的書本,放下她少女時代的所有夢想。
命運的作弄,完全地改寫了英姐的整個人生。
從那時開始,英姐只能輟學在家種地,和眾多的鄉(xiāng)親一樣,依著這片貧瘠的土地,極力地為自己尋找溫飽,抵抗著五谷雜糧給她帶來的疾病。
然后,進行繁殖生養(yǎng)。
你知道英姐爹是咋死的嗎?我的這句話讓安宇吃了一驚。他差點沒有握住方向盤。
你小子是不是瘋了?這幾個字似乎是從安宇的牙縫里蹦出來的。
讓我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和安宇到達老家縣城的時候,天色其實尚早。
安宇對我說,你今天干脆就不用回家去了。
他說他已經(jīng)打電話叫人給我安排好了住的地方,并叫我先去洗把臉稍作休息。
這家伙做事從來都這樣,一點也不和我商量。
我還要辦點事,一會兒過來叫你吃飯。安宇拋給我一支煙,把我一個人獨自留在了賓館里。
聽見電話響的時候,我正在衛(wèi)生間里洗澡。不用猜,那一定是安宇打過來的。所以,我并沒有立即出來接聽。
等我穿好衣服的時候,電話再次地響了起來。原來是母親打來的。
你再不接電話可就把你媽嚇死了你知道不?母親在那邊不斷地埋怨。
我說,媽,你不用擔心,我已經(jīng)和安宇平安無事地到達了縣城。
就是有安宇我才不放心呢。
我知道母親一旦把話閘打開就會沒完沒了。
媽,你就放心吧,我明天一早就回家來。
這時候,安宇來敲門。我只好對母親說,要沒其它事,我就掛了。我掐斷了電話那頭母親的嘮叨。
誰來的電話?安宇那家伙好似屬狗的,耳朵靈得很。他一進門就問。
我媽打過來催我回家的。
是這樣,三嬸肯定在電話里又說我了吧。安宇拿眼盯我。
三嬸總說我會把你帶壞。安宇一副無奈的樣子。你說我有多冤啊。
我晚上把酒喝多其實應該與安宇沒有多大的關系。
我知道安宇這樣安排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況且,安宇比我醉得還要慘。
晚飯是在一家中餐館吃的。
我和安宇去的時候,屋子里已經(jīng)坐了兩個人。
一進門,我就聽見“好久不見好久不見”這類沒有任何創(chuàng)意的客套話。原來,竟然是大個子和王兵在里面。
我就不作介紹了。安宇說,今天把二位領導請來,一則為我兄弟接風,二則就是老同學見見面。
安宇的這幾句話,真叫我對這小子刮目相看。
趁安宇說話的時候,我自顧找了個位子坐下。座位緊靠著王兵。說實話,我有些討厭大個子。
說是不用介紹,安宇卻指著大個子告訴我。說,如今這位已經(jīng)是縣教育局的局長。接著,又指著王兵。說,王兵是正科級的領導,在政府辦當主任。
輪到我的時候,我卻自己主動站了起來。
本人現(xiàn)在仍是一窮教書匠。這句話一出口,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后來想想,我都不知道自己當時為啥會說出這樣堵心的話。
接下來我就喝得一塌糊涂。
兩位家鄉(xiāng)人說我遠道而來他們作為東道主自當敬我。
兩位老同學說我們多年未曾見面他們也當敬我。
兩位領導說我一直從事著太陽底下最光輝的事業(yè)他們自然要敬我。
總之,他們有許多許多的理由給我敬酒。
隨著一杯一杯的酒下到肚里,我開始感到臉紅,繼而是身體發(fā)紅,再后來連眼睛都是紅的。
中途,我去了趟洗手間,同時趁機出門去透了透氣。
透過酒精的雙眼,我看到天上的月亮,似乎也是紅紅的。
到后來,我竟然不知道大個子和王兵是何時走的。也許是我在酒桌上睡著了的時候吧。
但安宇沒走。我醒來的時候,安宇還在睡。我相信,即使安宇是醒著的,他也不會不管我而直徑離去。這種想法,讓我對安宇徒增了一份好感。
安宇醒來的時候,第一句話就讓我吃了一驚。他說英姐爹的死與他脫不了干系,是他害了英姐。
你小子是不是酒還沒醒?我說,這種事情你也敢亂講?
可安宇并沒有理會我。
你讓我把話說完。安宇擔心我打斷他,特別地叮囑我。
權叔是被蛇給咬死的。安宇繼續(xù)說,抓蛇能賣錢的事是我悄悄告訴權叔的。
我想我聽懂了他的意思。我把茶杯里的冷茶倒掉,重新加入了開水,給安宇遞了過去。
這那能關你的事,你也是一份好心嗎。
我的確是這樣想的。這些年在外生活,我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變得太現(xiàn)實、太理智,甚至于還有些無情。
權叔是英姐她爹。
我和安宇小時候都特別怕他。所以,對于權叔我除了有些敬畏之外,并沒有太多的好感。
權叔作過我們村里小學的民辦老師。安宇停學那年,他也讓學校給辭退了。辭退的原因是權叔為了讓英姐媽給英姐生一個弟弟,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
老子養(yǎng)娃是自個的事。權叔對計劃生育工作組的人說,我礙著你們誰了?
不管權叔有多少充足的理由,總之,到最后還是把教書這份好差事給弄丟了。
權叔是我們村里最有學問的人。這一點沒有人懷疑。每逢春節(jié)或者是村里辦喜事,權叔總會用他珍藏的那支毛筆為村里人寫對聯(lián)。
這似乎決定了權叔不是種地的能手。權叔干活的時候總愛歇氣。
權叔,你累了?讀書回家時我碰見權叔,權叔正歇著氣。
權叔說,叔正好有空考考你。權叔身上仍保留著老師的習氣。
我有些慌。不,是有些怕。
可權叔不管。硬是要我接他的對子。
近水樓臺先得月。權叔出了上聯(lián)。
清水池塘能見魚。我想了半天,總算有了一句。
權叔聽后卻直搖頭。權叔說,娃,記住了,是向陽花木早逢春。
和聲細語顯才女氣質;謙恭禮讓展君子風度……
權叔又說了諸如此類的許多對子。
娃,你可要記住咯!權叔叮囑我。
安宇站起來為自己重新加了開水??伤麉s沒有回到先前的座位上,而是緊靠著我坐了下來。
權叔死后我去看過。安宇說,他的腿腫得很大,甚至臉都是腫的。
安宇說他從權叔家后門出來的時候,分明地看見了門外的背簍里還蓋著一條蛇。
那是一條沒有尾巴的毒蛇。安宇說,就是這條蛇要了權叔的命。
是我對不起英子。安宇最后的這句話,完全被一種愧疚包圍,擠出來的聲音已經(jīng)十分地弱小。
回村那天,太陽的光芒遮擋了所有的云朵。
天空,如闃靜的海水那樣的藍。純粹而又干凈。
靜靜地走在曾經(jīng)熟悉的山道上,我明白自己,只是暫時結束了幾年來的奔波,走向一次短暫的回歸。這種回家的感覺,仿佛是讓人喝下了一杯烈酒,迸發(fā)出瞬間的激情。之后,便是有些迷糊,有些累,便是思緒萬千和心底間徹徹底底的一種失落和空虛。
這種感覺不知道與多少人有關?
卻與天空的豁達與亮堂形成了一種對比。并且,十分地鮮明。
路很干凈。
是因為昨晚的那場雨。
山路上行走的人本身就少,加之我又是做了早早的一個行路人,所以,路上找不到任何的足跡。
這樣更好。我想我是獲得了一種從紛繁的人際中成功逃離的喜悅。很多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獨自散步,我甚至把手機關上一整天,這些做法,都是為了讓自己獲得暫時的一些平靜。
其實,我性格底層的內向只有我自己知道。雖然我無奈地學著開朗,讓人覺得也很不錯。
但那不是我自己。
我喜歡在這樣的山路上行走。
走與停,快與慢,沒有人會去指責你。
每一段路都是你自己的。
這種感覺,讓人鎮(zhèn)靜自若。
電話聲又一次地響起。不用說,是母親打來的。
快到了嗎?你二叔都催促好幾次了。母親在電話那頭很是著急。這不怪母親。二叔之所以把嫁女兒的日子定在今天,完全都是因為我的緣故。
二叔說,娃平時不好請假回來,干脆就定在五·一算了。二叔把我回來參加他女兒的婚事確實看得很重。
二叔說,娃畢竟上過大學,回來正好能給娘家這邊撐回面子。
英姐是帶著一雙兒女前來參加婚宴的。
快叫叔。英姐攥著兩個小家伙來到我面前。
鄉(xiāng)下孩子認生,兩個小家伙忸怩的聲音,我只能勉強聽見。
剛想和英姐說話。母親就竄了過來。
看看你英姐,一個人操持一家人的活,還要服侍你癱瘓的姐夫和她有病的婆婆。母親把一個孩子從英姐手上接過來。你看,英姐把這孩子養(yǎng)得多好。
我知道母親的意思。剛參加工作那年,母親就對我嘮叨。母親說,我現(xiàn)在還什么都能做,也可以幫你帶孩子。母親總催促我早早地結婚。
她說,早晚都得有這么回事,早生孩子早享福。
三嬸,你還擔心弟給你找不到兒媳婦?英姐在旁邊插話,聲音還像先前一樣好聽。
你不用再護著他。母親朝英姐笑,你不知道,這小子大了,再也不聽娘的話了,成天就曉得和安宇混。
母親對安宇的看法,這輩子怕是難得改變。
酒宴到中途的時候,二叔過來叫我,說是要我陪新郎新娘去給長輩們敬杯酒。
二叔對母親說,有娃在,才不怕失了禮節(jié)。
鄉(xiāng)下人特別看重自己一生的名節(jié),受多少苦受多少累他們都能夠承受,他們謹記“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钡倪z訓,最怕到頭來落不到一個好名聲。
英姐的名聲顯然是很好。
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夸著英姐。
他們說英姐的男人是前世修了善行,才娶到了英姐這么好的媳婦。
要換了別人,恐怕早就改嫁了。有人說,真是委屈了這女娃……
英姐的行為成為人們說道的佳話。
真該為這女子立牌坊才對。一些年長的人不知多少次地這樣說過。在他們的眼里,女人的規(guī)范正在被時間蠶食,是英姐給予了他們一種安慰。
安宇出現(xiàn)的時候連我都覺得驚奇。
這家伙昨天明明就告訴我,說他今天有事是不能來的。況且,他把禮金都委托給了我。
你小子總愛神出鬼沒是吧?一見安宇,我就把話拋了過去。
忙完了,忙完了。安宇嬉皮笑臉地說,我若真不來湊湊熱鬧,恐怕事后二叔又得罵我了。這小子總改不了滿嘴的油腔滑調。
你湊熱鬧去吧。我說。
我故意裝著有事要走??蛇€沒轉身,卻讓這家伙給攔住了。
見著你英姐了嗎?安宇把我攥在一邊,悄悄地問。同時用他那雙狡黠的眼睛在紛亂的人群中尋找。
你沒見著英姐?聽我的聲音有些大,安宇趕忙用手在我肚子上戳了一下。叮囑我說,你小子就不會小聲說話。
我望著安宇,覺著這家伙今天有些反常。
我給二叔道喜去。安宇似乎受不住我的目光。猛地在我肩上拍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自個兒走了。
母親幫著二叔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顯然是身體累壞了。母親坐下來歇腳的時候,我趁機給她倒了一杯水過去。
來,你也坐會兒。母親起身往長凳子的一邊挪了挪,給我騰出了一個位置。
鄉(xiāng)下人辦酒席都這樣。母親說,我一直就見你在桌子上跟人說話來著,咋就不曉得多吃點菜呢?
母親總要我注意自己的身體。每次來電話,她都會叮囑我,還特別要我少抽點煙。
母親說,煙抽多了對身體沒啥好處。
夕陽,久久地不愿從山頭落下,金色的光輝把整個村莊照得溫暖而又熱情四溢。
我們回去吧。母親說,回去煮點青菜稀飯,吃了舒服些。
那我去給二叔打個招呼。我對母親剛一說完,二叔就過來了。
她三嬸,你說啥子空話,娃專門趕回來一趟,卻連飯都不吃就要走,你不是要人笑話我嗎。二叔對母親說話,聲音里總透著一種威嚴的力量,而且是不容商量。
在鄉(xiāng)下,男人一生下來似乎就享有比女人更高的權力。
再說了,飯和菜都是現(xiàn)成的。見我在跟前,二叔意識到有些過分,找了一個很充分的理由。
母親拿眼看我,意思是要我決定。見我有些猶豫,母親只好先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