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治華
(呂梁學院)
在希臘文明中,“迷狂”是關于宗教精神和神學的創(chuàng)作自由問題。在對宗教精神問題的探究中,迷狂狀態(tài)分為“日神狀態(tài)”和“酒神狀態(tài)”。“尼采認為:日神狀態(tài),指的是展示出生命的夢幻般迷狂,屬于‘夢境’;酒神狀態(tài),指的是展示生命的放縱式狂歡,屬于 ‘醉境’。”[1]李永吟對其觀點進行了進一步闡述,他認為:“所有的迷狂,皆與兩種狀態(tài)有關,一是夢幻,二是醉酒……所謂迷狂,是指作為個體的人因為狂歡、狂喜、神情專一、超然物外而陷入物我兩忘的極度迷醉之中,由此表現(xiàn)出強大的生命力量。”“迷狂(intoxicate),是對忘我與癡迷的生命狀態(tài)的描述,也是對生命內在力量自由迸發(fā)方式的渴望。”[2]
無疑,莫言的《豐乳肥臀》打造了這樣一個“迷狂”王國。生機勃勃的生命力、永不止息的繁殖力、強烈旺盛的表現(xiàn)欲都展現(xiàn)在高密東北鄉(xiāng)這片厚實的土地上。上官家族的四代“豐乳肥臀”的體驗將強力意志、道德層層剝離,將原始生命力袒露在一片夢幻的樂土上。
鐵匠上官福祿的妻子上官呂氏,這個高大肥胖、動作笨拙的打鐵婦人,是上官家族的第一代“豐乳肥臀”。她是鐵匠的妻子,她打鐵的技術卻遠遠強于丈夫。她的丈夫和兒子都是好吃懶做的窩囊廢。上官呂氏的勞動地位,使得她擁有了這個家庭中的至高地位。她可以對上官家族中的任何成員苛責辱罵、拳打腳踢。她的男性化的勞動能力,使得她掌握整個家庭的絕對權力,顛覆了傳統(tǒng)社會體制中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從屬地位。
她的迷狂是建立在對自己力量的一種肯定,對他人的徹底否定上,由此而產生了高高在上的自戀。上官呂氏貪戀著這種虛設的權力意志,施壓于其他人。然而她的這種成就感是短暫的,取而代之的便是第二代迷狂者上官魯氏。
上官魯氏的丈夫喪失生育能力,她無法懷孕。面對婆婆上官呂氏的責備,她接二連三地“偷男人”,以此來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獲得在家族里的“正統(tǒng)身份”。她的性伴侶是姑父于大巴掌、土匪密探、江湖郎中、殺狗人高大膘子、智通和尚、敗兵,這些男人被上官魯氏視為生殖機器,性交對她而言是機器運作的必備程序。她的這種“人盡可夫”的偷情、濫情行為,是她要抵抗上官呂氏壓迫的非性欲的欲望放縱。沒有愛情,沒有性欲支配,同時也沒有任何道德底線的性行為,在上官魯氏看來是一場偉大的革命。然而這一次次革命并沒有帶來實質性的戰(zhàn)果,一個又一個女孩的出生,更加重了上官呂氏對其的辱罵。
上官魯氏的最后一個性伴侶瑞典籍傳教士馬洛亞,他不僅給司馬魯氏帶來了盼望已久的男嬰,讓她有資本可以與上官呂氏抗衡,同時也讓她真正感受到了愛情。她會經常想起“與馬洛亞在槐樹林中歡愛的情景”。她想到“紅頭發(fā)藍眼睛、慈父仁兄般的馬洛亞牧師,在春天的草地上他說中國的天老爺和西方的天主是同一個神……他站在初夏的槐樹林里,高挺著雄赳赳的那東西……團團簇簇,繁重地槐花五彩繽紛地飛舞著,濃郁的花香像酒一樣迷人神魂。她感到自己在飄,像一團云,像一根毛。她無限感激地望著馬洛亞莊重又神圣、親善又和藹的笑臉,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窩”。
在馬洛亞之前,上官魯氏的迷狂僅僅是肉體的放縱。她與馬洛亞的性愛過程是一種神圣的 “宗教儀式”,“她是他虔誠的信徒,他是她的上帝”。他們在這特殊的“祭典”過程中,“浸沉在最純潔的光輝中”。上官魯氏從馬洛亞的啟蒙中,進入到“極甘美的樂境”,沉迷于迷狂中,“也就拋棄世俗的禮節(jié)、規(guī)矩等,由此而真正觀照到美自身,這種情感叫做愛情。愛情的迷狂,是戀人特有的精神狀態(tài)”,[2]愛情的迷狂喚醒了她的愛欲,使她能在高密東北鄉(xiāng)展示出無與倫比的生命力,走出了一條全新的女性道路。
上官家族的第三代女人便將這種“迷狂”發(fā)揚光大。她們在擇偶的標準上,無外乎地向權威看齊。黑驢鳥槍隊隊長沙月亮、抗日別動大隊司令司馬庫、鳥兒韓、爆炸大隊戰(zhàn)士孫不言、爆炸大隊政委魯立人等都成為了第三代上官女人的擇偶對象。這些男人在所在集體中不是處于領導地位,就是具有常人所不及的特殊之處,是“咬鐵嚼鋼的漢子”。這樣的男人在上官女人的眼里是強權的標志,令她們愛得癡狂,不惜打破一切禁忌。
她們勇于追求性愛自由,并且把自己的迷狂對象當做神一般頂禮膜拜,表現(xiàn)出了她們對現(xiàn)有生活的一種焦慮,這種焦慮來自于生理和精神的兩種困境,生理方面是貧窮、饑餓和寒冷,精神方面是上官魯氏的賤女尊男。
這些“迷狂”,是大姐來弟和沙月亮私奔、和鳥兒韓的偷情,是二姐招弟在眾目睽睽之下用茂腔表達愛意,是三姐領弟失去戀人后“幻化成鳥仙”設神壇禳解、致命一躍,是四姐想弟不堪侮辱選擇自殺,是五姐念弟和美國飛行員巴比特的西式婚禮,是七姐求弟因暴食生豆餅脹死,是八姐盲人玉女最終的投河自盡。處于放縱狀態(tài)中的上官家第三代女人如發(fā)高燒般,她們的所有欲望也都在盡情燃燒,就連整個世界也被她們所散發(fā)的熱量所摧毀,是與非、真實與夢幻在她們的眼里都成為個體化的享受。
對于上官家族的第三代女性而言,生存與愛情之間是密不可分的,她們總是在對男人投懷送抱。第四代女人卻是最復雜糾結的一代,她們的迷狂集合了所有上官家族女性的所有體驗。
沙棗花流落江湖,最終成為神偷,技巧出神入化。魯勝利擔任工商銀行大欄市分行行長、六欄市市長。她們擁有了話語權,權力在擴張,欲望也隨著膨脹。紙醉金迷也僅僅是曇花一現(xiàn),沙棗花在求愛不得的情況下跳樓殉情,魯勝利終因貪污腐敗被判死刑,終究她們這“鉆天的鷂子”最終還是落在了地上。
上官家族女人的人生,是她們不愿屈辱不甘被縛的革命史。在這艱難的抗爭史中,她們色誘男人,也在歷史的風口浪尖中出生入死,從她們的身上既可看到令女人慚愧的魅力,也能看到讓男人欽佩的魄力。那旺盛的生命創(chuàng)造力和生命表現(xiàn)力是那么袒露,反映出了源于狂喜、狂歡、大激情、大沖動的力量,同時也是一曲人性的大悲劇。
莫言曾經說過:“實際上我是女性主義者,我感覺女人比男人偉大,這在我寫《豐乳肥臀》中已表達得很明確了。每逢重大歷史關頭,女人總是表現(xiàn)得比男人堅強,男人是破壞者,女人是建設者?!痹凇敦S乳肥臀》中,女性主體性的實現(xiàn)途徑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通過對男性性自尊的超越,另一方面是通過對男性政治話語的取代。
“豐乳肥臀”在莫言的筆下不僅僅是一種女性特征,更是一種象征,這是區(qū)別于男性的更為凸顯張揚豐滿的美,表達出了生機勃勃的身體欲望,反映出了他對母體的崇拜。盧梭在《愛彌兒》中說:“婦女的性欲是可怕的,沒有人們在雌性動物身上所看到的那種自然節(jié)制?!薄靶詨浩仁瞧渌袎浩鹊幕A,階級壓迫與種族壓迫是從性別主義中萌發(fā)的。中國的封建體制是一種性別的體制,即是一種父權體制。父權制、父系社會、統(tǒng)治關系社會模式是中華民族在原生地自己逐步進化出來的?!盵3]莫言打破了“男性的性行為支配與女性的性行為從屬的制度化”,[4]使得女性成為性行為的支配者。他建立了一種女性的政治權力話語,扭轉了“女性長期被排除在國家機關和政治權利場所之外的局面”,[3]讓她們一躍具有了政治身份,從而證明了其的女性主義立場。但是“男性作家文本中的‘女性’形象,具有某種‘跨性別想象’的特質。女性作為男性眼中的‘他者’,承載著性別上的‘異己’文化,而‘塑造’‘女性’則不可避免地成為兩種性別文化‘對話’、‘駁詰’的過程”。[5]
第四代迷狂者最終一個敗在法律面前(男性權力的一種象征),一個敗在男人的感情腳下。這個結局的設置表現(xiàn)出了莫言對女性新力量的恐懼和焦慮,為了重新奪回歷史權,他必須從女人堆里跳出來,維護現(xiàn)有的男性話語權,由此他不得不使女性成為啞言者。由此可見莫言的女性立場并不是徹底的。
上官家族四代女性的“迷狂”是對既定社會制度顛覆的嘗試,也是對自我生命的全新認識。這些體驗也因為歷史的參與,而變得意蘊深刻。
[1]海德格爾.尼采(上)[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2]李詠吟.文藝美學論[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
[3]林樹明.多維視野中的女性主義文學批判[M].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4](英)簡·弗里德曼.女權主義[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
[5]馬淑貞.被壓抑的女體與男權話語的狂歡[J].成都大學學報(社科版),2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