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紅
(安徽黃梅戲藝術(shù)職業(yè)學(xué)院)
沈自征《漁陽三弄》與徐渭《狂鼓史漁陽三弄》比較論
李曉紅
(安徽黃梅戲藝術(shù)職業(yè)學(xué)院)
沈自征劇作集《漁陽三弄》與徐渭劇作《狂鼓史漁陽三弄》同名,人們也常將其二人并稱,沈劇在藝術(shù)精神、雜劇體制、語言風(fēng)格上與徐渭劇作《狂鼓史》確有相近之處,但也有其自身的特色:同樣命名為《漁陽三弄》,但含義不同;與徐作相比,沈劇個人抒情泄憤的主題更為明確,自喻性更為明顯;另外,徐渭有意提倡南曲,而沈自征則有意“與元人頡頏”??傊騽≡谒囆g(shù)價值上確實(shí)能與徐渭的《四聲猿》相媲美。
沈自征 徐渭 《漁陽三弄》 《狂鼓史漁陽三弄》
徐渭(1512-1593)的劇作《狂鼓史》全稱為《狂鼓史漁陽三弄》,劇作家沈自征(1591-1641)比徐渭晚生七十九年,他的《霸亭秋》、《鞭歌妓》、《簪花記》三個短劇集亦名為《漁陽三弄》。從清代開始,人們常將其二人并稱。如王士禛說:“吳江沈君庸自征作《霸亭秋》、《鞭歌妓》二劇,瀏漓悲壯,其才不在徐文長下?!盵1]123又如 《詞苑叢談》卷八在介紹張倩倩時有這樣一段話:“吳江張倩倩適同邑沈自征,自征負(fù)才任俠,所著《霸亭秋》、《鞭歌妓》、《簪花髻》詞三曲,名《漁陽三弄》,與徐文長并傳。”[2]188另外,鄒漪的《啟禎野乘》卷六《沈文學(xué)傳》中也有此論:“讀君庸《漁陽三弄》,悲壯激越與之(徐文長《四聲猿》)并駕……”[3]247
沈自征的劇作得以與徐渭劇作“并駕”、“并傳”的原因是什么?僅僅是因為劇作的名稱相同嗎?沈自征為何將其劇作命名為《漁陽三弄》,是欲借徐渭而揚(yáng)名嗎?若此,又何以能得到孟稱舜、王士禛、朱彝尊等大家的認(rèn)同?
徐渭與沈自征有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情感和才情。他們都生性狂傲,都是文武兼?zhèn)涞钠娌?,都功名不顯,都曾為人幕府,都有坎坷而傳奇的人生經(jīng)歷。所謂言為心聲,可能正因為兩者有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情感和才情,以致他們的劇作也有很多相似之處。沈自征的雜劇創(chuàng)作在藝術(shù)精神、雜劇體制、語言風(fēng)格上與徐渭劇作《狂鼓史》有相近之處,但也有其個人特色,應(yīng)該說沈自征《漁陽三弄》在藝術(shù)價值上確實(shí)能與徐渭的《四聲猿》相媲美。
首先,突破“中和之美”的審美范式是徐渭對沈自征最大的影響,也可以說是徐渭對明清雜劇的最大影響。徐渭曾拜王陽明的兩位弟子季本、王畿為師,取二家之長,形成自己的思想特色。他的文藝作品無不體現(xiàn)了王學(xué)的影響,以“寫情”、“摹情”為宗旨,突破古人的藩籬,追求精神上的解放。主張的“獨(dú)抒性靈”的“公安派”領(lǐng)袖袁宏道稱之為“有明一人”。[4]在《狂鼓史》中,禰衡盡情無憚地對曹操怒斥憤責(zé),如同“怒龍挾雨,騰躍霄漢”,[5]足以驚天地、泣鬼神。同樣,在沈自征的《漁陽三弄》中,杜墨對著項羽的泥像,放聲痛哭。張建封當(dāng)著裴尚書的面,怒斥歌妓,并吩咐家奴鞭笞她們。楊慎竟著女裝、傅粉、簪花,攜妓游春,一會與人調(diào)笑,一會舞文弄墨,一會又痛哭花前。三個落拓狂士或哭、或罵、或笑,以極端的情緒盡情而毫無顧忌地諷刺現(xiàn)實(shí),發(fā)泄個人的憤慨。
其次,在體制、曲調(diào)以及場景的布局上,沈自征的劇作也有借鑒徐渭《狂鼓史》之處。與《狂鼓史》一樣,沈自征的《漁陽三弄》三個雜劇都是一折北曲,與側(cè)重于抒發(fā)悲壯之情的劇情相協(xié)調(diào)。在《狂鼓史》中,徐渭將禰衡罵曹的場景設(shè)立在陰間,此時曹操已成為鬼囚,禰衡即將成為被上帝征用的修文郎。在判官的安排下,禰衡重演“擊鼓罵曹”情狀?!瓣幜R”似乎比“陽罵”少了些動人的力量,讓觀者少了些緊張感。但徐渭如此安排,顯然有其用意,即為“禰衡罵曹”提供條件。一方面如同劇中禰衡所說:“小生罵座之時,那曹瞞罪惡,尚未如此之多,罵將來冷淡寂寥,不甚好聽。今日要罵呵,須直搗到銅雀臺,分香賣履,方痛快人心?!睘椤岸[衡罵曹”提供更充沛的內(nèi)容。劇中,禰衡以十一通鼓痛斥曹操擅權(quán)嫉賢和濫殺。另外,曹操少了在陽間的威勢,為禰衡能夠“盡罵”提供可能。沈自征的《漁陽三弄》中,杜墨高才卻落第,心情沮喪,歸途中恰巧經(jīng)霸王廟,見霸王泥塑,視為千古知音,向其傾訴、痛哭。張建封流落江湖,巧遇俠尚書,一面贈廻船,受歌妓羞辱,憤而鞭笞之。楊慎乃狀元之才,卻忠而見逐,久困于煙瘴之地,放還無期,于是狂放不羈,于麗日,簪花、著女服游春。與徐劇一樣,也忽略戲劇的敘事性和矛盾沖突而側(cè)重于抒情,獨(dú)具匠心地為三個懷才不遇的文士,創(chuàng)造抒懷泄憤的場景,讓他們將久積于心的憤懣之情瞬間被激發(fā),似狂風(fēng)、如驟雨,讓人魂悸魄動。
再次,徐渭主張寫“本色”,抒發(fā)真情。其“本色”不僅指語言樸質(zhì),而且強(qiáng)調(diào) “真”,“摹情彌真則動人彌易,傳世亦彌遠(yuǎn)”。[6]1296徐渭的《四聲猿》由四個長短不一,內(nèi)容各異,南北曲兼用的雜劇構(gòu)成?!八穆曉场钡降诪楹我?,古今揣摩者頗多,大多以為取“猿鳴斷腸”之意,然《四聲猿》給人的印象卻并不悲。戚世雋在其著作《明雜劇研究》中認(rèn)為,“四聲猿”中的“猿”取“心猿”之意,指人的本色本性?!队穸U師》中的月明和尚犯戒、后投胎報復(fù),都是人的自然之性;《雌木蘭》、《女狀元》中花木蘭與黃春桃一武一文,一個馳騁沙場成為將軍,一個于文場中狀元,都是女人本就具有的能力;《狂鼓史》中的禰衡與曹操雖然在陰間,沒有了身份、地位的差別,但在演擊鼓罵曹的情狀時,依然保持生前各自本來的面目。[7]233徐渭以其敏感的心靈和敏銳的目光體察世界人生,將女將軍、女狀元、妓女、和尚、文士以及奸雄,諸多而真實(shí)的生命圖景呈現(xiàn)于其戲曲劇作之中。沈自征的《漁陽三弄》三個短劇譜寫的都是在日趨沒落的時代落拓文士的本色和心態(tài)?!栋酝で铩分?,科舉制度腐敗,考官受賄,讓庸才報捷,杜墨“滿腹文章”卻無人識得,他怨憤、無奈,但沒想去巴結(jié)逢迎考官,同流合污,而欲將文章“藏之名山石室,以俟百世圣人而不惑,永不與世人觀看”?!侗薷杓恕分校瑥埥ǚ庖律酪h褸,窮困潦倒,但不卑不亢,“狀貌奇?zhèn)ァ薄E嵘袝砸淮斘锵噘?,他沒有欣喜若狂,沒有感激涕零,在“贈船”前后,態(tài)度如一。《簪花記》中,楊慎疏狂放蕩,玩世不恭,但一句“出賣一副冷淋侵鮮血頸子,向普天下尋不著一個買主”道出其瘋瘋癲癲的外形下掩蓋的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對用世的強(qiáng)烈渴望。
此外,在《鞭歌妓》中歌妓唱的:“那里擺來一個大歪刺,呀!一個麻渣。呀!一個麻渣。邋遢芒鞋麻打渣、打麻渣,腳下踏。怎覷坭污的腌身分,呀!一個麻渣,呀!一個麻渣。一弄兒妝喬,麻打渣、打麻渣,風(fēng)勢煞。呀!一個麻渣,呀!一個麻渣?!焙茱@然,有模仿徐渭的《狂鼓史》中【烏悲詞】之跡。
但沈自征的《漁陽三弄》與徐渭的《狂鼓史》又有很多不同之處,而呈現(xiàn)其自身的特色。
同樣命名為《漁陽三弄》,但在兩者的劇作中,其含義是不同的。《漁陽三弄》據(jù)說是禰衡作的鼓曲,禰衡狂傲,曹操招為鼓史以辱之,禰衡“方為《漁陽參撾》,蹀而前,容態(tài)有異,聲節(jié)悲壯,聽者莫不慷慨。衡進(jìn)至操前而止,吏訶之曰:‘鼓吏何不改裝,而輕敢進(jìn)乎?’衡曰:‘諾?!谑窍冉庑z衣,次釋餘服,裸身而立,徐取岑牟、單絞而著之,畢,復(fù)參撾而去,顏色不怍。操笑曰:‘本欲辱衡,衡反辱孤’”。[8]1793“聲節(jié)悲壯”的《漁陽三弄》表達(dá)了禰衡悲憤的情懷,但禰衡是恨曹操不予自己以禮遇,還是恨曹操擅權(quán)、覬覦天下,殘害忠良現(xiàn)已無從知曉。在徐渭的《狂鼓史漁陽三弄》中,禰衡邊擊鼓邊罵曹,鼓聲是“罵曹”的伴奏,表達(dá)的是禰衡對曹操擅權(quán)、妒賢和濫殺的憤恨。而沈自征的《漁陽三弄》則側(cè)重于表達(dá)文士有才難施、有志難展的悲痛怨憤之情懷。禰衡是史上有名的狂士,是有才而不得伸展的典型,與沈自征劇中的才士有相似之處。沈自征將自己的劇集命名為《漁陽三弄》,筆者以為其并非有意模仿徐渭,而是意為劇中三個文士都與禰衡一樣,都是懷才不遇的狂士,《鞭歌妓》中就提到“禰衡刺字滅難投下”。《后漢書·文苑列傳下·禰衡》也記載:“建安初,來游許下。始達(dá)潁川,乃陰懷一刺,既而無所之適,至于刺字漫滅?!盵8]1790名刺上的字都磨滅了,也找不到重用他的地方,這與《霸亭秋》中的杜墨“胸中破萬卷之書,筆下高千古之句”卻名落孫山,與《鞭歌妓》中張建封“幼喜文章,頗能辯論,說劍談兵,自許以功名顯,不事家人產(chǎn)業(yè)”卻衣衫襤褸流落江湖,以及與《簪花記》中 “出賣一副冷淋侵鮮血頸子,向普天下尋不著一個買主”的楊慎何其相似。
《四聲猿》呈現(xiàn)的是政治、宗教、軍事、禮教、科舉、女權(quán)等多方面的社會生活圖景;沈自征的《漁陽三弄》則側(cè)重于抒發(fā)落拓文士的情懷,雖然后世的評論者都認(rèn)為《四聲猿》也是徐渭抒懷泄憤之作,但沈氏劇作個人抒情泄憤的主題更為明確,自喻性更為明顯?!端穆曉场穼⒆髡弑瘧嵃竦那閼岩约吧鐣械姆N種矛盾與不平掩藏在輕松完滿的表象之下,沈自征的劇作除了《鞭歌妓》以裴尚書“此人日后功名,不在老夫之下”美好預(yù)言結(jié)尾以外,另兩劇都是在主人公或惆悵或悲哀的情緒中結(jié)束,意境更為沉郁?!端穆曉场房杀仁吩?,而沈自征的《漁陽三弄》更像抒情的五言絕句。
徐渭對 “畸農(nóng)市女順口可歌”[10]240的南曲情有獨(dú)鐘,趙景深說他是“提倡南曲的功臣”。[11]7在《四聲猿》中徐渭似乎有意識地沖破南北曲的界限。如《狂鼓史》中兩個場景,先用仙呂【點(diǎn)絳唇】,再用般涉【耍孩兒】,另加四支煞尾,突破了元劇一折一套曲的規(guī)范,而且【葫蘆草】一曲在北曲譜仙呂套中是沒有的,正如周貽白評《四聲猿》時所言:“若繩之于元劇規(guī)律,皆為創(chuàng)例。”[12]與《四聲猿》相比,在曲牌的選用上,沈自征的《漁陽三弄》更為規(guī)范,這亦可能與當(dāng)時曲壇復(fù)古的傾向有關(guān)。也就是說沈自征與徐渭不同,徐渭有意提倡南曲,“有意同傳統(tǒng)的筆法、構(gòu)思、欣賞習(xí)慣背道而馳”,[13]而沈自征則有意“與元人頡頏”。[14]《漁陽三弄》中雖然也有多處令人捧腹的插科打諢,賓白中也有很多俗語成句,但整體看來,曲詞較《四聲猿》更為雅正。沈自征劇作與徐渭的《四聲猿》的這些差別不僅反映了作者的不同傾向,也反映了雜劇在明代不同時期的不同狀況。
綜上所述,沈自征劇作集《漁陽三弄》與徐渭劇作《狂鼓史漁陽三弄》同名,且有相似之處,但沈自征絕非僅僅因此而得以與徐渭并稱,沈劇有其自身的特色,而且同樣命名為《漁陽三弄》,但同曲異音,含義迥別。
[1](清)王士禛.古夫于亭雜錄(卷六)[M].北京:中華書局,1988.
[2](清)徐釚.詞苑叢談(唐圭章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明)鄒漪.啟禎野乘·明代傳記叢刊(綜録類32)[M].臺北:明文書局,1936.
[4](明)徐渭.四聲猿(附錄陶望齡《徐文長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5](清)陳棟.北涇草堂曲論[M].北京:中華書局,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
[6](明)徐渭.徐渭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3.
[7]戚世雋.明代雜劇研究[M].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
[8](南朝)范曄.后漢書(卷八十下·文苑列傳第七十下·禰衡) [M].北京:中華書局,1999.
[9](明)徐渭.南詞敘錄·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
[10]趙景深.曲論初探[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11]周貽白.明人雜劇選·后記[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5.
[12]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譜(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
[13](明)孟稱舜.新鎸古今名劇·酹江集[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