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新，袁會敏

（1.華東師范大學 社會科學部，上海 200241；2.復旦大學 社會科學基礎部，上海 200433）

什么是和諧社會？ 古今中外眾多思想家、政治家、社會學家對之進行了不懈的探索和大量的論述，其中不乏許多真知灼見，但由于人們觀察問題的角度及側重點不同，加上受特定時代和階級的局限，因而對和諧社會的理解和解釋也就各不相同。筆者試從秩序論、結構功能論和沖突論等多維視角對和諧社會進行綜合的、歷史的透視和解讀。

一、從秩序論視角來看：和諧社會是基于人類實踐而形成的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他人以及人與自身之間關系和諧有序、協(xié)調一致的有機社會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和諧”的思想源遠流長，早在3000 多年前，甲骨文和金文中就有了“和”字?！昂汀敝?，即協(xié)同、調和。在西周初期的《易經》之乾卦中，在其卦辭中有云：“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薄昂汀北粦玫教臁⒌?、人等各種關系中，被界說為一種內外協(xié)調、上下有序、和諧統(tǒng)一的狀態(tài)，并被視為天下萬物存在的依據和規(guī)律的體現。“和”的蘊意導引著“和諧社會”的內涵。從秩序論視角來審視，中國傳統(tǒng)文化關于和諧社會的內涵主要包括人與自然、人與人兩個方面的和諧有序、協(xié)調統(tǒng)一。第一，人與自然的和諧。追求“天地人和”，實現“天人合一”是中國古代儒家和道家一致的價值目標，但這兩家的思想又有一定的區(qū)別。道家論和，重在萬事萬物歸統(tǒng)于道，而“道法自然”，因而，和諧社會作為人與自然的統(tǒng)一，是人對自然的順從和無為，是人融化在自然中，達到一種“萬物與我為一”的精神境界。這種取消人的自我意識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的和諧，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和諧。道家關于人與自然和諧的思想具有一定的消極性，但其中亦不乏深刻之處。在儒家那里，天與人是合而為一的，“天”是道德的基原依據和終極境界，人心中則天然地具有道德善端，因而，由于社會圓滿的道德力量，人們除去心靈的遮蔽，窮盡心中所具有之天理，天與人相應共鳴便會產生“天人合一”的和諧狀態(tài)。“天人合一”在政治上是為了論證君權神授以維護封建君主制度的，具有明顯的階級局限性，但它強調了人的道德規(guī)范與自然界的內在規(guī)律的同一，強調了人與大自然的萬事萬物要和諧，因而儒家關于“天人合一”的思想即使到了今天仍具有積極意義。第二，人與人的和諧。在儒家的和諧社會觀念里，最豐富、最獨特的思想資源主要是以禮樂制度為支持的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鬃又v“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主張在等級貴賤差分的秩序中，每個社會成員應該遵循倫常、恪守本分、各安其位、各司其職，人與人之間則應該以仁心相感，以禮義往來，多一些關愛，多一些誠信，“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即在與人交往時，不要主觀臆斷，不要自以為是，不要固步自封，不要以自我為中心，做到“己所不欲，勿施與人”、“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實現“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荀子稱：“貴貴、尊尊、賢賢、老老、長長，義之倫也。行之得其節(jié)，禮之序也?！薄蹲筠D·隱公十一年》說：“禮，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边@樣，儒家的社會和諧思想，主要就表現在以處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禮樂制度設計與踐履中。禮的核心是尊尊親親的調和，即上下有義，貴賤有分，長幼有序等，貧富有度。樂的功能在于使禮的典章制度與儀式規(guī)范富有審美形式，從而使人在愉悅中建立起自覺的認同心理。禮樂合一，其實質在于政治、倫理、思想意識的整合，以維護社會等級秩序，鞏固專制主義皇權統(tǒng)治。隨著封建制度日益走向衰朽和沒落，這些禮樂規(guī)范難免淪為統(tǒng)治者奴役和壓迫廣大人民的“幫兇”，成為“吃人的禮教”。但儒家關于通過禮樂制度、人倫綱常、道德規(guī)范、文化習俗等來謀求人和、家和、國和、萬邦和乃至整個人類社會和諧的思想，無疑為我們當前建設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提供了一定的借鑒。

西方國家工業(yè)革命曾導致其社會秩序處在劇烈的變化之中，如何重構新的社會秩序并建立一個和諧有序、協(xié)調一致的社會，成為當時學者們最關注的問題。法國哲學家、社會學的創(chuàng)始人奧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1798～1857）認為，和自然法則一樣，舊的社會秩序必然會被新的社會秩序所取代，新社會秩序的建立應是和諧一致、相互聯系的，而“真正的科學無非是確立理性的秩序，這是一切秩序的基礎”。［1］對此，他主張社會學既要從社會變遷的連續(xù)階段和相互聯系的過程來研究社會發(fā)展和進步的規(guī)律，更要著力研究社會各個不同部分的結構關系，以及彼此間持久不斷的相互作用和反作用，也就是研究個人生活、家庭生活和社會生活幾個不同層次的結構和相互關系的各個方面。他非常欣賞社會各組成部分之間的和諧共存、相互合作以及它們對維持社會穩(wěn)定所做出的貢獻。在他看來，和諧社會就是建立在社會運行各要素協(xié)調一致的基礎之上的，秩序、信仰、道德、家庭、博愛以及社會分工與合作等都是建立和諧社會的基礎，而一切社會制度又都是起源于人性的，因而要通過擴大人性善的傾向來引導人類走向和諧統(tǒng)一的秩序社會。孔德開啟了社會學實證主義傳統(tǒng)的先河，他的一些思想為涂爾干等人從不同方面加以繼承和發(fā)展，成為100 多年來西方社會學發(fā)展中的主流。法國社會學大師、社會學的奠基人之一埃米爾·涂爾干（Emile Durkheim，又譯迪爾凱姆，1858～1917)關于和諧社會的核心觀點是“社會團結”。所謂社會團結，是指不同個體之間、不同群體之間以及個體與群體之間協(xié)調一致、相互結合的關系，主要強調社會的一致性和結構的整合性。涂爾干認為，不同的社會結構會產生不同類型的社會團結，在不發(fā)達的傳統(tǒng)社會結構中由于社會成員之間的相同性與相似性只可能產生“機械團結”，而現代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的高度社會分工所帶來的異質性社會成員之間的相互依賴則會產生“有機團結”。在正常的環(huán)境下，有機團結會自我調節(jié)，從而實現社會穩(wěn)定；而在非常情況下，社會秩序就會受到威脅。在他看來，個人欲望的急劇滋長、階級對抗、經濟危機、社會驟變等都是威脅社會秩序穩(wěn)定的根源。因而，他十分強調集體意識、宗教信仰、社會分工、法律等在維系社會團結、保障社會穩(wěn)定和促進社會和諧中的重要作用。盡管西方秩序論社會學家們的和諧社會思想都是站在資產階級的立場上為維護資產階級的利益服務的，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的思想中仍然有許多地方是值得我們借鑒的。

馬克思主義在實踐觀的基礎上科學地揭示了人與世界的關系包括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他人以及人的身心之間的關系，從而科學地揭示了和諧社會的本質和整體性。馬克思指出，社會是一個具有自我組織、自我調節(jié)、自我更新和自我意識功能的有機整體，社會有機體形成于人的實踐和交往活動之中，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社會關系不過是人的實踐活動的對象化。實踐首先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引起、調整和控制人與自然之間物質變換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人與人之間必然要結成一定的社會關系并互換其活動；而實踐結束時得到的結果，在這個過程的開始時就已經在實踐者的頭腦中作為目的以觀念形式存在，并通過實踐轉化為現實。因而，實踐內在地包含著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以及人與其意識的關系，是人類所面臨的一切現實關系的總根源。社會的經濟關系、政治關系、思想關系、倫理關系、親屬關系等正是在物質生產、精神生產和人自身生產的實踐過程中形成的，這三種生產的不斷進行使社會需要不斷地得到滿足和更新，從而使社會成為“一切關系在其中同時存在又互相依存的社會機體”。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和諧社會就是在人類全面、協(xié)調、可持續(xù)的科學實踐基礎上形成的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社會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人與自身的關系以及其他各種社會關系融洽和諧、有機統(tǒng)一的社會，是實現“人類同自然的和解以及人類本身的和解”并“以每個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fā)展為基本原則的社會”，在這個社會，“人終于成為自己的社會結合的主人，從而也就成為自然界的主人，成為自身的主人——自由的人”。［2］簡單地說，和諧社會的本質就在于以人為本，真正實現人與社會的自覺、全面、和諧發(fā)展，這也正是人類社會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最終實現共產主義社會的本質要求和崇高理想。

二、從結構功能論視角來看：和諧社會是一個經濟政治文化等諸社會子系統(tǒng)之間以及各個子系統(tǒng)內部關系協(xié)調、結構合理和功能優(yōu)越的社會

早在西周末期，我國古人已初步認識到“和”的本質與功能。據《國語·鄭語》記載，在約公元前七世紀的周幽王八年，太史伯與鄭桓公談論“興衰之故”和“死生之道”時，針對周幽王“去和而取同”，他斷定周幽王必將衰敗。太史伯說：“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保ā秶Z·鄭語》）在他看來，以不同的元素、不同的事物相配合，求得矛盾的均衡、協(xié)調和統(tǒng)一，尤其在天地和人事之間創(chuàng)造和合關系，則成育萬物，有利于治國安民。如果以相同的事物簡單湊合或機械疊加，尤其在政治上信從與自己茍同的小人，而排斥直言進諫的正人，其結果只能是窒息生機，有害于國泰民安。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人們常用孔子的“和而不同”來表達“和”的深刻蘊意?！昂汀钡闹饕窬驮谟趨f(xié)調諸多人與事的“不同”，統(tǒng)一多種因素的差異，化解各種復雜的矛盾，平衡不同要素的力量，優(yōu)化事物整體的功能，達到和諧以共生共長，不同以相輔相成，使各個不同的事物都能得到新的發(fā)展，并能產生不同的新事物和新狀態(tài)。“和”從哲學范疇推演至社會生活層面后，就轉變成了和諧社會的理想?？鬃釉凇抖Y記·禮運》 中曾描述了兩種不同結構與功能的社會生活狀態(tài)，一種是低層次的小康社會，即天下為家、貨力為己、禮義為紀、政治昌明、人民安居樂業(yè)的社會；另一種則是高層次的大同社會，是孔子夢寐以求的“至德之世”、“至治之世”、“至和之世”的和諧社會，即“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禮記·禮運》）。在孔子看來，小康社會為進入大同社會提供良好的社會條件，而大同社會才是人類最高的社會理想追求。當然，在生產力極不發(fā)達而又存在階級對抗的社會里，孔子的大同社會理想是無法實現的，但他所設計的大同社會不正是一個社會各系統(tǒng)、各要素關系協(xié)調、結構合理、功能優(yōu)越的高級形態(tài)的和諧社會嗎？ 這些思想對于我們今天追求和諧、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無疑具有積極的啟示作用。

當代西方最有影響的兩種宏觀社會學理論之一的結構功能論，把和諧社會看作為一個協(xié)調運行的、均衡的、有序的系統(tǒng)，并且系統(tǒng)中的每一部分都對系統(tǒng)整體的生存、穩(wěn)定與整合發(fā)揮著必不可少的作用。美國現代社會學的奠基人、結構功能主義理論的集大成者塔爾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1902～1979）認為，社會是具有一切必要生存功能的社會系統(tǒng)，任何社會系統(tǒng)在滿足其基本生存需要的過程中都分化出了四個子系統(tǒng)即經濟子系統(tǒng)、政治子系統(tǒng)、法律子系統(tǒng)和親屬子系統(tǒng)。經濟子系統(tǒng)主要滿足適應環(huán)境的功能——即如何從外部環(huán)境取得資源和分配給社會成員；政治子系統(tǒng)主要滿足實現目標的功能——即為整個社會設置目標并配置資源去實現目標；法律子系統(tǒng)執(zhí)行社會的整合功能以保證整個社會的團結與整合；親屬子系統(tǒng)執(zhí)行模式維持功能——即保證社會價值觀的穩(wěn)定和傳遞。一個社會系統(tǒng)的運行狀態(tài)是否穩(wěn)定，不僅取決于它是否具有滿足上述一般功能需求的子系統(tǒng)，更取決于這些子系統(tǒng)之間是否存在著和諧一致的關系。因而，他以“整合”、“平衡”作為社會系統(tǒng)運動的基礎與歸宿，力圖解釋如何構成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在他看來，整合就是維持體系內的成分以對抗外來的壓力，并使體系內各系統(tǒng)的關系達到平衡狀態(tài)。平衡則是系統(tǒng)的相對穩(wěn)定狀態(tài)，它表明系統(tǒng)發(fā)展?jié)M足了需要和解決了復雜的問題。從縱向考察來看，系統(tǒng)運動首先根據于系統(tǒng)內在的矛盾或緊張狀態(tài)，緊張狀態(tài)是一個系統(tǒng)的現行狀態(tài)與期望狀態(tài)之間的不一致，這時系統(tǒng)處于不平衡狀態(tài)；隨后發(fā)生的是適應緊張狀態(tài)的階段，主要是動員系統(tǒng)的一切資源和能量去實現目標要求，這就必須有整合手段（例如“社會化”和社會控制）來協(xié)調系統(tǒng)成員之間的動作；當達到目標時，系統(tǒng)即由處于動態(tài)平衡狀態(tài)進入潛在的維模階段。帕森斯由此認為，社會的運行過程或社會的變遷都是為了追求社會的平衡，或者說，社會在時間中的展開就是走向社會的平衡。如果能維持社會系統(tǒng)內部各個子系統(tǒng)之間的平衡，社會運行就可以達到穩(wěn)定、有序和良性的狀態(tài)；若失去了這種平衡，社會就會出現沖突、紊亂與病態(tài)。然而，帕森斯并未對社會異常和不平衡的根源給予充分論述，但他的結構功能理論的確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考察社會和維持社會平衡的可資借鑒的方式。

馬克思主義不僅科學地闡述了社會的基本結構，還把整個社會及其構成部分看作是完成不同功能的系統(tǒng)，進而把和諧社會理解為社會各個子系統(tǒng)之間以及各個子系統(tǒng)內部關系協(xié)調、結構合理和功能優(yōu)越的社會。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明確指出：“人們在自己生活的社會生產中發(fā)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關系，即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一定發(fā)展階段相適合的生產關系。這些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與之相適應的現實基礎?！保?］這里，馬克思指明了社會的基本要素：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政治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tài)，并說明了這些基本要素之間的內在聯系。由此看來，社會的基本結構包括經濟結構、政治結構和文化結構，其中經濟結構是整體的社會結構賴以存在的基礎，政治結構是社會結構的中介，而文化結構處在社會結構的上層。這些子結構本身還包括許多更小的結構，各個子結構之間以及各個子結構內部都存在著一定的、必然的聯系，社會正是由經濟、政治、文化等這些相互關聯的各部分組成的系統(tǒng)。一般來說，社會結構是社會功能發(fā)揮作用的基礎，有什么樣的社會結構就有什么樣的社會功能。當社會結構各組成部分處于協(xié)調平衡關系之中時，這種社會結構的功能就處于最優(yōu)狀態(tài)。反之，社會結構相互重疊或殘缺不全，其組成部分之間關系失調或力量失衡，那么這種社會結構的功能就處于劣等狀態(tài)。所謂和諧社會，關鍵就在于社會關系協(xié)調、社會結構合理和社會功能優(yōu)越。馬克思主義不僅提出了一個合理社會的模式，還提出了一個判斷社會結構是否合理及其功能是否得到最有效發(fā)揮的客觀標準，這一標準就是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實現的程度。

三、從沖突論視角來看：和諧社會是一個能不斷化解矛盾和沖突從而保持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與和諧的良性運行、充滿活力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社會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從矛盾和沖突的視角來探討和諧機理的論述很多。《老子》第42 章提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痹诶献涌磥?，和諧的內在機制在于陰陽二氣相互對立、沖撞、激蕩，而又相互依存、融合、統(tǒng)一，即依“道”而行，和諧地處在“道”的統(tǒng)一體中，正是這種動態(tài)的和諧，推動著事物的變化與生成。北宋思想家張載指出：“太和所謂道，中涵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是生氤氳相蕩勝負屈伸之始?！保ā墩伞ぬ推罚┰谒@里，“太和”便是道，是最高的理想追求，即最佳的整體和諧狀態(tài)。但這種和諧不是排除矛盾、消弭差異，而是浮沉、升降、動靜、勝負、屈伸等對立面相互作用、相互消長、相互轉化而構成的動態(tài)和諧。清代哲學家王夫之認為：“動靜者，陰陽交感之幾也?！保ā吨芤變葌鳌は缔o上》）從運動變化的角度看，陰氣和陽氣相互對立、相互斗爭，但它們歸根到底又是相輔相成的，最終必然以“和諧”的方式來解決。當陰氣和陽氣處于和合的狀態(tài)，可稱之為“太和綱組之實體”，其實體“本動者也”（《張子（正蒙）注》卷一）。這種動態(tài)的和諧被后人稱之為“和諧的辯證法”。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這些樸素辯證法思想認為，正是這種內含著矛盾與沖突的、整體的、動態(tài)的和諧，推動著萬事萬物的演化與流變，推動著社會歷史的進步與發(fā)展，而和諧社會作為一種社會狀態(tài)，絕不是靜止不動的，而是充滿活力、在矛盾運動中不斷發(fā)展變化并逐漸趨于動態(tài)的平衡與和諧的。

在當代西方社會學中與結構功能論并駕齊驅的另一種宏觀社會學理論——沖突論認為，社會每時每刻都在變化，社會變遷是普遍的和經常的，變遷的根源在于社會沖突，沖突的根源在于利益的對抗，這種利益的對抗產生于社會結構之內，社會只有在不斷的變遷與沖突中才能實現動態(tài)的、變化的和諧。美國著名社會學家、沖突學派的代表人物劉易斯·科塞（Lewis Coser，1913～2003）指出，社會體系內各個部分都是相互關聯的，這種相互關聯的各個部分之間一定會存在著緊張、失衡和沖突等現象，沖突的起因主要是由于社會報酬的不均衡分配以及人們對社會合法性的懷疑和否定，沖突并不只是一種功能失調的病態(tài)，它在建立和諧社會中也具有積極的功能，例如沖突會產生聯合或聯盟，有利于促進群體的團結一致；沖突會增加社會的靈活性，使社會系統(tǒng)的彈性增強，從而使社會更加穩(wěn)定；沖突會引起社會的重組與整合，可能導致新規(guī)范和新制度的建立，有利于社會提高化解沖突的能力，從而使社會不斷走向動態(tài)的和諧。為了解決和諧社會中的沖突問題，科塞提出了“社會安全閥”的概念。在他看來，社會安全閥可以充當發(fā)泄敵對情緒的出口，有利于維護社會系統(tǒng)的平衡和穩(wěn)定，而沒有安全閥制度的社會都潛伏著危機，不可能實現真正的和諧。德國當代著名的沖突學派社會學家拉爾夫·達倫多夫（Ralf Dahrendorf，1929～）認為，社會具有辯證的兩面性：一方面表現為靜態(tài)的均衡性，另一方面又呈現出動態(tài)的沖突性；社會結構既保持相對的穩(wěn)定，又時刻處于變遷之中；社會系統(tǒng)既具有整合功能，但其各子系統(tǒng)又無時不處于相互沖突之中；社會各部分進行功能協(xié)調時，既會發(fā)揮正功能又會發(fā)揮反功能；社會成員的價值共識則往往建立在對一部分社會成員的價值觀念的壓制基礎之上的。在他看來，和諧、均衡與穩(wěn)定只是局部的和暫時的，變遷、沖突與強制則是普遍的和持久的。社會組織不是尋求均衡的社會系統(tǒng)，而是強制性協(xié)調聯合體。社會組織內部的各種不同位置具有不同量的權威和權力，權威的不平等分布是社會沖突的根源，社會沖突尤其是利益集團之間的沖突會導致社會組織內部權威和權力的再分配，從而使社會暫時趨于穩(wěn)定與和諧?！皺嗔偷种频霓q證法乃是歷史的推動力”，社會正是在這種永續(xù)不竭的辯證沖突力量推動下不斷向前發(fā)展和走向和諧的。因而，不能簡單地否認或壓制這種沖突，而應該采取“沖突的制度化調節(jié)”的系列對策。他認為民主社會的多元化機制為社會沖突提供了疏通的渠道，這些疏通渠道可以讓社會上的矛盾、危機和沖突因素通過社會利益博弈機制得到解決的可能。西方沖突理論盡管仍存在一定的局限和缺陷，但其中的許多觀點和思想，對于我們正確認識客觀存在的社會沖突現象、合理解決社會系統(tǒng)的不平衡問題、妥善協(xié)調不斷激化的利益矛盾具有一定啟示作用。

馬克思從社會的基本矛盾入手來研究社會發(fā)展，深刻地揭示了社會歷史運動的基本規(guī)律和內在機制，并明確主張通過社會革命來達到社會的和諧統(tǒng)一。馬克思認為，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和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矛盾密切相關，構成了社會的基本矛盾，整個社會基本矛盾運動以生產力為起點，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上層建筑反作用于經濟基礎，并且必須適合經濟基礎狀況，生產關系反作用于生產力，并且必須適合生產力狀況，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以及動態(tài)結合構成了社會發(fā)展的基本動力和一般規(guī)律。正如馬克思所說：“社會的物質生產力發(fā)展到一定階段，便同它們一直在其中運動的現存生產關系或財產關系（這只是生產關系的法律用語）發(fā)生矛盾。于是這些關系便由生產力的發(fā)展形式變成生產力的桎梏。那時社會革命的時代就到來了。隨著經濟基礎的變更，全部龐大的上層建筑也或快或慢地發(fā)生變革?！保?］社會基本矛盾運動在階級社會中表現為階級斗爭，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的斗爭必然導致無產階級專政，而這個專政正是達到消滅一切階級和進入無階級社會的過渡，也是實現真正的和諧社會和進入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途徑和保證。當然，和諧社會絕不是無矛盾、無沖突、無變動的社會，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的矛盾依然存在，而且“生產力的增長、社會關系的破壞、觀念的形成都是不斷變動的”，［5］只有通過不斷革命或改革的手段使上層建筑適合經濟基礎狀況、生產關系適合生產力狀況，才能真正實現和諧社會。因而，在馬克思主義看來，和諧社會實質上是一種對立統(tǒng)一或差異協(xié)同，是一種動態(tài)變遷中的平衡與和諧，是一個能不斷自行化解各種社會矛盾和沖突的良性運行機制，是一個充滿生機活力并持續(xù)健康發(fā)展的社會歷史過程。

［1］孔德.實證哲學教程:第2 卷［M］.黃建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283.

［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760.

［3］［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2,33.

［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