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宏

2008年6月在青島舉行的王蒙自傳研討會上，我作了一個大會發(fā)言，從新時期思想解放的角度闡述了王蒙自傳的價值及意義，當時主持會的當紅的年輕評論家弦外有音地給予了一句話的點評：陳先生的發(fā)言從政治上解讀了王蒙及王蒙自傳。言下之意，我的發(fā)言離開了文學。之后在分組討論時，我也用一句話予以回應：離開政治你能讀懂王蒙嗎？

時隔四年后的2012年6月，王蒙出版了他的煌煌新著——35萬言的《中國天機》（安徽文藝出版社）。該書的自序題目就叫《我要跟你們講政治》，并說“我與政治難分難解”，“我很高興，終于，我有機會近耄耋之年，寫出了《中國天機》（GOD KNOWS CHINA）一書，痛痛快快地寫寫自己的政治見聞、政治發(fā)現(xiàn)與政治見解”。

青島的經(jīng)歷令我突發(fā)聯(lián)想：《中國天機》是文學作品嗎？

還是讓我們看看該書的內(nèi)容吧。

A.《中國天機》用當下流行的比較時髦的表述方法可以概括為兩個關鍵詞：中國共產(chǎn)黨和腐敗。進一步往完整、清楚、明白里表述便是：中國離開中國共產(chǎn)黨不行，中國共產(chǎn)黨不反腐敗不解決自身的貪腐問題也不行。

我猜想，王蒙寫此書一定很糾結：一方面誠如他自己所說，“我是中國革命、中國歷史、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設與發(fā)展的追求者、在場者、參與者、體驗者、獲益者、吃苦者、書寫者、求證者與作證者”。因此，這個體制取得的任何進步、發(fā)展與成就，都融入了他的汗水、心血與智慧，他會歡欣鼓舞，欣喜異常；反之，出現(xiàn)的任何問題——特別是大有愈演愈烈之勢的貪腐問題，會有切膚之痛，令他寢食難安，刻骨銘心。艾青的詩句“我的眼里為什么噙滿淚水，因為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應是王蒙寫作此書的初衷及情感訴求，也應是他寫作時的心境。正因如此，作品自始至終閃爍著警世恒言——俯拾即是苦口良藥，側身便聞逆耳忠言，整部作品氤氳著濃郁得化不開的憂思、憂慮與憂患。

王蒙以一個革命少年及文學少年的雙重身份感受到“舊中國氣數(shù)已盡”，國民黨的失敗是遭到人民的唾棄，共產(chǎn)黨的成功是人民的選擇。二者都是歷史的必然。

作為文學少年，王蒙眼中的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舊中國的腐敗氣息無處不在，是生動的、形象的、可感的，而且令人厭惡、惡心。

舊中國是一個空心的存在，是一個等候滅亡的大膿包，是一個等候歷史的處決槍響的死刑犯！

還有舊社會各種蹂躪婦女、強暴婦女、污辱婦女的習俗。我很小的時候就聽長輩說到過，對于不規(guī)矩的女人的騎木驢游四街的懲罰辦法：木驢上有一個尖尖的木橛子，插入婦女的陰戶。幾千年的性壓抑、性特權、性暴力、性變態(tài)、性剝奪與性擴張，足可以使一個民族瘋狂，足可以令反抗與復仇的烈火燃燒，足可以招致殺身的血光之災。光沖這一條，中國的一場或幾場嗜血的風暴已經(jīng)不可避免。這叫做鬧之有理，亂之有理，滅之有理。

婦女受教育的程度、婦女的被尊重的程度、婦女的社會地位，是社會文明進步程度的標志，王蒙的這段文字，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腐朽氣息。對國民黨自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的迅速腐敗的嚴重化、普遍化，王蒙稱之為“全民腐敗”；并且像王蒙的許多小說一樣，以剖析自己的親人審視自己的靈魂予以詮釋。他說：“我在舊中國看到的是全民的腐敗，是頭上長瘡、腳底板流膿的爛透。我母親和姨媽剛剛找到一個圖書管理員的工作，立刻就往家里帶回了化公為私的曲別針、膠水直到半包鉛筆。”

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人們在批判計劃經(jīng)濟的顯著特點低、大、鐵——低效率、大鍋飯、鐵飯碗的同時，也在調(diào)侃我們管理的落后與混亂：國外有個加拿大，中國有個大家拿。真是孤陋寡聞，讀了《中國天機》才知道，解放前已經(jīng)“中國有個大家拿”了。接下來的敘寫不僅令人觸目驚心，而且讓你倒吸一口涼氣：“到處是假文憑、假發(fā)票、假收條、假證件、假簡歷、假資格認證。人人挖墻腳，人人撈外快，人人當看客與撈客，人人認為自己有理。蔣介石國民黨的沉疴難愈，死路一條?！备氖钦Z言與實踐的背離，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假、大、空、套、官話滿天飛，舉目可見“養(yǎng)天地之正氣，法古今之完人”。真是絕妙的諷刺。這樣掛羊頭賣狗肉、說一套做一套的政權不亡，天理難容！

立此存照。開篇之論自然有照應全篇的功效。民心如水，既可載舟，亦可覆舟，這一中國古代的智慧哲言，無疑具有普世價值及意義。世界上的任何政黨——無論是執(zhí)政黨還是革命黨、在野黨，對于腐敗都不具有天然的免疫力。而執(zhí)政黨因為掌握公權力，掌握社會資源，尤其需要警惕與警覺。革命黨及在野黨也可能腐敗，其代價及結果就是您甭想革命成功，甭想執(zhí)政啦。為了醒世與警世，王蒙多次征引了剛剛發(fā)生的“利比亞之春”及“埃及之春”的例子。

遙想當年，卡扎菲領導的革命軍人團體，推翻了封建的專制統(tǒng)治，推行利比亞的“社會主義”，效法毛澤東出版“紅寶書”（毛主席語錄）的經(jīng)驗，出版他的“綠寶書”（卡扎菲語錄），國人幾乎是人手一冊，受到民族英雄般的歡迎歡呼?？墒情L期的執(zhí)政，卡扎菲并未解決好國家的發(fā)展及民生問題，失業(yè)率居高不下，滾滾的石油美元流進了卡氏家族及執(zhí)政團隊的腰包。一方面是巧取豪奪，一方面是民不聊生，這才是“利比亞之春”真正的也是根本的原因。這也正是“物必先腐，而后蟲生”?？杀幵谟冢ㄔ扑赖脚R頭仍生活在幻想中，發(fā)表廣播講話，號召全國的青年拿起槍保衛(wèi)他。青年們倒是紛紛扛起了槍，但不是去保衛(wèi)卡扎非，而是參加了班加西的反對派武裝。更可悲的是，直到在建筑工地水泥管道中被活捉受盡屈辱死去，他仍未搞清一個基本的事實：究竟是利比亞人民背叛了他卡扎菲，還是他卡扎菲背叛了利比亞人民？

穆巴拉克的事例也很典型。他是埃及獨立后繼納賽爾、薩達特之后的第三代領導人；曾是愛國的熱血青年、空軍戰(zhàn)斗機的駕駛員，英俊瀟灑，帥氣十足。作為空軍駕駛員他直接參與了對以色列的戰(zhàn)斗，作為統(tǒng)帥他指揮過中東戰(zhàn)爭，為國家為民族也是屢立戰(zhàn)功，屢獲殊榮；加之他在國際舞臺上的審時度勢，縱橫捭闔，為中東贏得了和平，在國內(nèi)被視為民族英雄，國際上成為風云人物?？上?，他太戀權，太貪權，太專權！以至于他的夫人、兒子都利用特權大發(fā)其財，深陷貪污腐敗的泥潭。絕對的權力產(chǎn)生絕對的腐敗，誠然，信然！由此我們想到“把權力關到制度的籠子里“是多么的必要。最終，穆氏由民族英雄淪為民族罪人，全家受審，本人則躺在擔架上關在鐵籠子里出庭?？杀?！可嘆！既有今朝，何必當初！

歷史不可能重復。然而歷史又往往驚人地相似。這就是以史為鑒的意義。王蒙在觀察中國的問題時，往往采用宏闊的世界視野及深邃的歷史眼光，所以常常醍醐灌頂，深刻獨到。他引用法國前總統(tǒng)德斯坦的話說：“法國有數(shù)千萬人，這數(shù)千萬人搞得法國政府狼狽不堪。當我一想到中國人口有十幾億的時候，我實在非常同情中國政府?！边@兒說的是外國政治家心目中的中國國情——面積太大，人口太多，事情太復雜，太難辦，太難治理——對中國執(zhí)政者的大不易表示同情與理解。但同時，王蒙又引述了一位德國前總理的話：政治家好像養(yǎng)在魚缸里的熱帶魚，一舉一動都被觀察著放大著。此話講的是他們國家執(zhí)政者的大不易——道德操守要高于常人，監(jiān)督的眼睛太多，審視的目光太尖刻，以至于戴著放大鏡找你的毛病。對此，我們可以理解，但不必同情，因為只有如此，公權力才能受到監(jiān)督約束，在陽光下運行。同時還應該看到，制度的健全、法律的約束、監(jiān)督的嚴密，也是對執(zhí)政者的愛護，能夠杜絕——起碼可以減少像卡扎菲、穆巴拉克之類悲劇的發(fā)生。

貫通中外，談史論今。話說到這個份上，王蒙覺得畫龍猶需“點睛”，仍有胸臆要直抒：“新中國的締造者與拓荒者和他們的接班者們啊，我是愛你們的，咱們可要從國民黨政權的覆亡中汲取教訓??！”其心拳拳，其意殷殷，天日昭昭，人史共鑒。

B.總結執(zhí)政黨的經(jīng)驗教訓是王蒙的重要思想，也是《中國天機》的主要內(nèi)容。

一般的史家在總結“文革”前的17年時，往往以1957年劃界，認為之前是好的，之后便不斷犯錯誤，以致發(fā)展到“文革”動亂。李國文有篇隨筆叫《早死十年是好人》，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而王蒙認為勝利就埋下了犯錯誤的種子。新中國成立頭三年（1949—1952）全國一直“沉醉在革命勝利的歡樂里”。革命黨成功了、勝利了、執(zhí)政了，三年時間都沉浸在歡樂、興奮、慶祝中，這還了得！為此，王蒙總結了“七大定理”，而這“七大定理”對革命黨共產(chǎn)黨來說都是成功的有利的，而對執(zhí)政的國民黨都是不利的、失敗的。問題在于如今江山易主，你成了掌權的執(zhí)政者，卻仍迷醉在“七大定理”當中的勝利中，能不犯錯誤嗎？譬如，“第七個定理：批判者的意識形態(tài)調(diào)門越高，就越能給執(zhí)政者以打擊。而執(zhí)政者的調(diào)門越高，往往越是給自己將軍?！?958年提出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要超英趕美，調(diào)門響徹云霄！結果呢，大煉鋼鐵僅僅是把老百姓的鐵鍋砸了燒成了無用的鐵疙瘩進了人民公社“天堂”的社員餓肚子，畝產(chǎn)幾十萬斤的“大豐收”帶來的是全國性的大饑荒。問題的嚴重性在于，直到改革開放的新時期，有的人仍然沒有理解甚至是沒有了解這些“定理”，指標越定越高，“蛋糕”越設計越大，愿景越許越多，話越說越大越滿。假、大、空、套、官話泛濫就是這么來的，信仰危機、信任危機也是這么來的。關于貪污腐敗問題，開始諱疾忌醫(yī)，大家不敢提、不讓提；后來變得嚴重了，又層層發(fā)文件作報告動員反腐，由于缺乏配套措施，收效甚微。群眾則說：老虎作報告，狐貍偷偷笑，蒼蠅蚊子戴手銬。拿北京話說滿擰。而今領導提出反腐要“老虎”、“蒼蠅”一起打，老百姓的歡欣與擁戴是不言而喻的。

王蒙的這“七大定理”條條都值得執(zhí)政黨深思深思再深思！

沒有及時實現(xiàn)革命黨向執(zhí)政黨的腳色轉換，馬上打天下，馬上治天下，意識形態(tài)的花樣翻新及不斷強化、極端化、對立化是犯錯誤的主要根源。以革命的方式、戰(zhàn)爭的方式、運動的方式、會戰(zhàn)的方式、打殲滅戰(zhàn)的方式治國理政搞建設：“斗爭、運動、躍進，馬不停蹄”。運動就是一切，目的是沒有的。這套做法，與治大國烹小鮮、當家不鬧事、發(fā)展經(jīng)濟、改善民生、滿足國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求等執(zhí)政黨應有的理念背道而馳?！皬?949年，他幾乎沒有一年、沒有一個月、沒有一個星期好好反思一下調(diào)整一下、休息一下過。他馬不停蹄，不斷策劃，不斷發(fā)動，不斷號召。他左一拳右一腳，左一掌右一推：‘鎮(zhèn)反、‘肅反、土改、抗美援朝、思想改造、‘三反五反、批判胡適、批判胡風、批判《武訓傳》、批判俞平伯、批判丁玲、批判赫魯曉夫、‘反右、反‘右傾機會主義、批彭黃張、批合二而一的楊獻珍、批時代精神匯合論的周谷城、批文聯(lián)與所屬各協(xié)會已經(jīng)滑到了裴多菲俱樂部的邊緣、批周揚并說準備派一個團把周揚轟下去。農(nóng)村也絕對不是世外桃源：一年一年的整社、農(nóng)村‘四清（清工分、清賬目、清倉庫、清財物，后來又發(fā)展到清政治、清經(jīng)濟、清組織，也不知還要清什么），中國的歷朝歷代，從沒有哪個政權能如此深入村落與農(nóng)戶抓政治運動的?！?/p>

王蒙從全民打麻雀、全民煉鋼鐵這種過于浪漫、過于天真、違背科學甚至是違背常識的舉動，看到國民的從眾與起哄，看到了對嚴肅的解構：“起哄的大眾的特點是見了（尸從）人壓不住火，見了火人壓不?。ㄊ瑥模Ｆ鸷逭吆苋菀壮蔀榕?，也很容易成為刁民，還容易變成暴徒或者惡霸?！?/p>

與阿Q的“精神勝利法”相較，這是否也可算作民族性格中的另一種劣根性呢？

應該承認，“文革”中許多人——特別紅衛(wèi)兵、造反派的惡言惡行及其拙劣表演，是人性惡的沉渣泛起，是反人類的倒行逆駛。

王蒙的總結、剖析、批評、批判不僅痛快淋漓，形象生動，入木三分，也是前無古人的。但決不要后無來者。我希望這是王蒙的“拋玉引玉”，而不是一騎絕塵。因為對執(zhí)政予以歷史的、科學的、理性的、實事求是的總結、剖析、批評，會成為執(zhí)政黨的財富——猶如對長江航道的清理，標出急流、險灘、暗礁的位置，設置浮標、燈塔，為后來航船的駕馭者提供警示，以使航船平安、順利、通達。否則永遠是執(zhí)政黨的包袱——而且很沉重。所以王蒙語重心長地說：“誰能解釋與進一步從政治上從學理上總結1966年開始的十年‘文革？中國人應該干這個活。中國共產(chǎn)黨應該干這個活。中國學者應該干這個活。這是中國人的歷史與國際責任。中國責無旁貸。正確地毫不含糊地總結‘文革的方方面面，這也是中國對人類歷史的貢獻?！?/p>

王蒙在這里提出了一個十分嚴肅而重大的問題：必須面對歷史——執(zhí)政黨、執(zhí)政者（政治家）在尊重歷史敬畏歷史的同時，應追求歷史的定位。昨天的現(xiàn)實是今天的歷史，今天的現(xiàn)實是明天的歷史。今人觀昔，猶后人觀今。時間與歷史無人可以繞過。對執(zhí)政黨來說，面對歷史、正視歷史、總結歷史、以史為鑒，才能興旺發(fā)達，長治久安。

有人說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媳婦”，更有激憤極端者，稱歷史是勝利者的“娼妓”。說一千道一萬，歷史終究還是要回歸歷史，包括古今中外那些曾“君臨天下”，把歷史當作“小媳婦”任意“打扮”的人，最終還是得回歸歷史給他的定位，接受歷史的審視與評判。

C.成就、欣喜，憂思、憂慮與憂患。

王蒙對“粉碎四人幫”之后的新時期所發(fā)生的巨大變化，沒有引用具體的數(shù)字，沒有述說GDP，沒有征引中國的綜合國力已躍居世界第二，沒有引證中國的鋼鐵產(chǎn)量已占世界的二分之一、汽車產(chǎn)銷已雙雙躍居世界第一。他把這些讓給了經(jīng)濟學家。而他呢，是文學家。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他是語言學家，是語言大師。他要用語言——就像他的許多作品一樣——征服我們。果然我們被王蒙征服了，在《新話如潮——80年代一瞥》里：

先是平反、昭雪、冤案、迫害、浩劫、改正、恢復名譽等重申正義、天網(wǎng)恢恢、水落石出的詞兒。

接著有改變了思想與政治格局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還有一說，叫不唯上，不唯書，要唯實。

四個現(xiàn)代化。中國能實現(xiàn)現(xiàn)代工業(yè)、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現(xiàn)代國防與現(xiàn)代科學技術，只這樣一想我就五內(nèi)俱熱，我甚至想嚎啕大哭！

貧窮不是社會主義。這是個近乎大實話的說法。嗚呼，偉大者的失誤并不是由于誤解了高深的學問，而是由于違反了大實話。你搞的“社會主義”千好萬好、千姿百態(tài)，就是多了一個字：窮，能說是成功的嗎？

五講四美三熱愛?？萍际堑谝簧a(chǎn)力。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清談誤國，實干興邦。反對假大空。

仿佛進入了時空隧道，王蒙如潮的新話把我們重新帶到了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那個充滿希望也懷揣惴惴、面臨機遇也諸多挑戰(zhàn)的年代。

其他有關內(nèi)容，看看相關章節(jié)的小標題就大致清楚了：《物質生活、錢、腐敗》——“但發(fā)展解決的問題是不發(fā)展所帶來的問題，如饑餓，如輟學，如貧窮與愚昧。但發(fā)展本身解決不了恰恰是由于發(fā)展而不是由于不發(fā)展所產(chǎn)生的新問題，如貧富懸殊，如分配與機會的不公平，如奢靡浪費，如信息騷亂。與此同時，腐敗的問題與溫飽同來、與金錢同來、與商品經(jīng)濟同來。當年專門反貪污、殺貪官的共產(chǎn)黨，面對的卻是自己的貪官污吏了。”

《理念、權力與實績的起舞》——指出把權力變成目的可怕，權力沒有監(jiān)管監(jiān)督的可怕，主張“理念、權力與實績的政治三人舞，這三者互相依存，你摟著我的腰，我拉著你的手，他期待著我的舞步相隨，互為根據(jù)”。

本文開始時我就說，整部作品氤氳著濃郁得化不開的憂思、憂慮與憂患。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那么王蒙究竟憂什么呢？

其一，憂執(zhí)政黨與人民群眾的關系——“我們看看伊拉克、埃及、利比亞的例子就明白了。不如平常就給人們多一點機會、多一點討論并取得平衡的可能，讓人表達意見，允許發(fā)點噪音，勿為己甚，留有余地，盡量不把事做死做絕，習慣一點不準確、不英明，難免遺憾但確實是民意的發(fā)生作用，寧有具體事務上的不盡如您意，也不要與民意對著干，造成人民群眾的積怨，避免積累成大沖突、大的折騰起哄?！?/p>

這兒有一條很好的詮釋：河南某地發(fā)生了狀況，媒體記者前去采訪，當?shù)毓賳T質問道：你是站在黨的立場還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場？長期的執(zhí)政，某些執(zhí)政者已不自覺或者自覺地站在老百姓的對立面去了——原來的魚水關系儼然變成了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的關系了。許多群體事件不都是貪腐官員與一些為富不仁的開發(fā)商沆瀣一氣嚴重侵犯群眾利益引發(fā)的嗎？對此，不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單純“維穩(wěn)”，只能是揚湯止沸，愈“維”愈不穩(wěn)。這才是老王最最憂思憂慮憂患的??！

其二， 憂心政治體制改革的裹足不前——“不能讓政治體制改革變成異己的旗幟。要有一套說法、做法、路線圖、預案，而且要有一套光明正大的、十分透明的理論。要公開自己的改革底線、方針、步驟，要能夠通達地、淡定地談論政治體制問題?！?/p>

憂思、憂慮、憂患。老王憂的東西太多啦——憂心人才不能成批涌現(xiàn)、創(chuàng)新受到體制阻礙；憂心民族團結遭到破壞，各民族都要進行“誰也離不開誰”的教育；憂心“人治”的弊端，提出“決定的因素：黨與民主程序”；憂心愛國主義過了頭，變成排他的極端的民族主義；憂心“普世價值”的被否定被批判傷及了執(zhí)政黨的理念及某些人類共同的道德底線；憂心天安門廣場僅僅作為政治集會的場所，僅僅作為政治符號不利于和諧社會建設，應逐步改造成公民及中外游客購物、休閑、娛樂的場所；前蘇聯(lián)解體的三條深刻教訓——壟斷權利的政治體制，壟斷利益的經(jīng)濟體制，壟斷真理的意識形態(tài)體制，是否應作前車之鑒？等等等等。

其實老王最最憂心的書中反復提及的兩件事是領導與群眾的關系問題及腐敗問題。

關于前者，老王舉的例子很有代表性：領導看菜市場，前后兩個價。領導要看文化產(chǎn)業(yè)，讓公司搬家。不想讓領導看的農(nóng)村，說修橋、挖溝、路不通；領導赴某國訪問，入鄉(xiāng)隨俗要參觀該國著名詩人墓，按程序要隨意翻開該詩人詩集的任何一頁，該頁的內(nèi)容可以預卜吉兇禍福。而無論翻到哪一頁，翻譯準備的都是同一內(nèi)容：吉祥如意的頌歌頌詞。關于首長、領導、同志、群眾、孫子的故事，已是讓人哭笑不得的紅色幽默了。

據(jù)報道，2013年元旦，前中央主要領導前往河北某貧困山區(qū)調(diào)研，強調(diào)不準“排練”，不準“導演”。初聞愕然，繼而欣然，深思痛然。一場經(jīng)過“排練”、“導演”的“視察”、“調(diào)研”，豈不是重復上演的自欺欺人的《皇帝的新衣》嗎？除有損執(zhí)政黨的威信、透支執(zhí)政黨的密切聯(lián)系群眾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敗壞執(zhí)政黨的聲譽而外，還能有什么作用呢？《中國農(nóng)民調(diào)查》的作者陳桂棣又有新作——《告訴你一個真實的小崗村》。據(jù)聞，書中有不少關于“排練”、“導演”的內(nèi)容。

一般而言，“排練”、“導演”之類弄虛作假行為，并非領導本意，多為身邊工作人員及下級所為。但毋庸諱言，他們也是揣摩上意投其所好?。【宦劰糯陀小吧嫌兴?，下有所為，吳王好刀劍，國人臉上皆刀疤”的警世名言嗎？所以王蒙書中有一節(jié)的標題叫《讓領導了解真情，不是僅僅讓領導高興》。作為標題，少了一些修辭，少了一些文采，少了一些含蓄，剩下的只有直白。用心良苦。老王的用心與憂心不也像標題一樣直白嗎？

關于腐敗問題王蒙為什么自始至終都在提呢？為什么反復征引埃及、伊拉克、利比亞的例子呢？為什么反復強調(diào)“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呢？在王蒙看來，腐敗已成為執(zhí)政黨的心腹大患。愚以為有如下四條原因——

其一，腐敗的嚴重程度，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北京郊區(qū)的一個村支書貪污1？83億拆遷款；太原市的一個人大代表、郊區(qū)某村的原支書，有四個老婆十個孩子，都名正言順，而且該支書上任之初很窮，幾年之內(nèi)暴富至此；繼網(wǎng)友曝光“表叔”、“房叔”、“房嬸”之后，近日鄭州又曝出90后“房妹”有11套房，而“房妹”的哥哥有14套房，而且都是雙戶口、雙身份證，他們的爸爸曾是區(qū)房管局局長；河北高等法院某副院長，有四個老婆，都有結婚證，因與三輪車夫發(fā)生口角，被三拳打死，引起四個老婆六個子女爭億萬遺產(chǎn)。而且此公在司法界屢獲殊榮，曾獲某年度的“感動河北英模人物”；山東某副省長有60多處房產(chǎn)，40多個情人。于是網(wǎng)友唱道：“四十幾個情人四十幾朵花，六十多處房產(chǎn)是一家?！?/p>

據(jù)統(tǒng)計，被查處的貪官95%有情婦；涉貪的官員中，六成以上與“包二奶”有關。

有專家指出，腐敗已發(fā)展為三個層次：權錢交易、權色交易、權權交易，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勢。

其二，“同體監(jiān)督”的缺失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專家把體制內(nèi)的監(jiān)督稱作“同體監(jiān)督”，并說：“過去30多年，幾乎沒有一個黨政主要領導的腐敗問題是由同級紀委監(jiān)督出來的，這就是同體監(jiān)督的弊端。”要么是拔出蘿卜帶出泥，要么是權力斗爭、分贓不均互相揭發(fā)，更多的是妻子不平，情人、二奶爭風吃醋，導致貪腐敗露。網(wǎng)友戲稱是老婆反腐，情人反腐，二奶反腐。鄭州市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家中保姆搞衛(wèi)生，扔了一個茶葉盒，內(nèi)有數(shù)十萬元的存折，撿垃圾的老頭拾到后，經(jīng)媒體曝光，于是又增加了撿垃圾老頭反腐——有關部門介入，查出別墅若干座，“二奶”若干個。這樣的人領導紀委反腐，豈不是越反越腐嗎？近來網(wǎng)絡反腐興盛了起來，而且成功率很高。這些被稱作“異體反腐”。而“同體反腐”呢，依然比較寥落。

還有一些問題值得深思，干部升遷組織部門要考察，領導干部離任要審計，官做到廳（局）級、?。ú浚┘墸疾?、審計相加，少說也有十幾次，怎么就發(fā)現(xiàn)不了問題呢？為什么網(wǎng)上一曝光，大多都能查出問題呢？？？

其三，官官相護的情況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最突出的例子是重慶市某區(qū)委書記雷政富不雅視屏曝光案。這是典型的官商勾結權錢交易色情賄賂案——某企業(yè)老板以色賄賂，偷拍不雅視屏，進行要挾，獲取工程利益；而雷政富則通過王立軍將此事擺平——將企業(yè)老板及女主角勞動教養(yǎng)。這是典型的官官相護，也是典型的黑吃黑。此事如果不是王立軍東窗事發(fā)，你媒體記者有天大的本事能曝出來嗎？鄭州的“房妹”及“房妹哥哥”數(shù)年前就有人告，以給其父——區(qū)房管局局長黨內(nèi)處分而不了了之。這就是“軟著陸”。老百姓說“軟著陸”就是保護腐敗官員的“安全著陸”。

其四，對貪污腐敗見怪不怪、習已為常的麻木態(tài)度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有一則“當代好官”的短信很有典型性：1.養(yǎng)情人而不與糟糠之妻離婚，這是老婆心目中的好官；2.只在外逢場作戲而不養(yǎng)私生子，這是兒女心目中的好官；3.雖然貪污但也搞出了政績，這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好官；4.雖然收了賄賂但也辦成了事，這是商人心目中的好官；5.雖然貪污受賄但不吃獨食，知道孝敬上司，這是領導心目中的好官；6.下面出了事但能鎮(zhèn)得住，不讓人往上告，自己出了事能扛得住，不往上咬，這是首長心目中的好官。

這當然是“紅色幽默”，但表現(xiàn)的情緒卻是對現(xiàn)實的無助、無奈與無望。還有其他一些說法，也都大同小異，或者說是殊途同歸——譬如說在腐敗中前進，在前進中腐??；譬如說貪污受賄是公權力尋租，行賄是贖買，把你的公權力買光了，就不會有貪污腐敗了。但問題在于能等到這一天嗎？

貪污腐敗并不可怕，世界上凡有公權力的地方就有貪腐問題，特別是新興國家在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階段，尤其突出?？膳碌氖锹槟尽⒙楸?、不敢正視、回避、掩飾掩蓋、諱疾忌醫(yī)，甚至官官相護。這才是最最可怕的啊！

D.梳理完了《中國天機》的內(nèi)容，它究竟是不是文學作品的問題仍然困擾著我。首先，從那位當紅年輕評論家的觀點來看，以新時期思想解放的角度闡釋王蒙自傳的意義都不算文學，那么從頭至尾都講政治的《中國天機》能算文學嗎？可是“從泉里流出的是水，從血管里流出的是血”，從王蒙這位文學大家筆下流出來的文字不是文學又是什么呢？

其次，從文體的分類——比如小說、詩歌、散文、隨筆、報告文學、傳記文學、文學研究、評論……目前我們已知的文學門類，尚難匡定《中國天機》。也就是說，很難將《中國天機》歸入文學的任何一個門類。

上世紀的90年代，曾有人搞過“跨文體”寫作的試驗，時間很短，因效果欠佳，反應冷淡而成為過眼煙云；而且此種試驗多限于小說的寫作。

第三、王蒙是反對作家“干預生活”——“其實是干預政治的”，就在《中國天機》中他以肯定與贊賞的口吻引用周揚的話，“你干預政治太多了，政治就要干預你，你干預它可能不過如此，它干預你，你可能受不了”。緊接著評論說，“他說的是大實話”。

這本是王蒙一以貫之的主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蔀槭裁唇ｑ笾甑耐趺少咳粊砹艘粋€跨界穿越呢？令人費解！近十年來王蒙幾乎是以“加速度”進行著文學創(chuàng)作，每年以數(shù)十萬字計的出版物延續(xù)著他的厚積薄發(fā)，延續(xù)著他的“井噴”。顯然，并非因題材的枯竭才令他“轉場”的。

此外，在王蒙汗牛充棟的著述中，《中國天機》僅是個案，似乎出版的時間節(jié)點也很玄妙。此種現(xiàn)象又說明了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

愿王蒙先生及方家賜教。

2013年6月于北京東燕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