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江良,本名盧鋼糧,男,1972年出生于紹興,現(xiàn)居杭州。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影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在《當(dāng)代》《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刊發(fā)表、轉(zhuǎn)載作品,曾榮獲全球網(wǎng)絡(luò)原創(chuàng)文學(xué)作品大賽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陽光文學(xué)獎、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提名獎,并榮登中國小說學(xué)會“中國小說排行榜”,已出版小說集《狗小的自行車》、隨筆集《行走的寫作者》和長篇小說《城市螞蟻》《逃往天堂的孩子》等八部專著。有三部小說被改編拍攝成電影,其中《狗小的自行車》榮獲國家廣電總局第八屆數(shù)字電影百合獎優(yōu)秀兒童片獎等三項大獎。
在我看來,周大魚這人有些奇怪。他的怪法,不是體現(xiàn)在個性方面,而是取決于對豬肉的態(tài)度。我同桌吃過飯的人不算少,從出生到讀書直至工作,加上走南闖北認識的朋友,不敢說上萬,但也有數(shù)千吧。在這些人中間,我見過到不吃豬肉的,但沒遇到過周大魚那般的。我跟他認識了兩年半,不僅沒見過他吃過豬肉,還發(fā)覺他一見到豬肉擺在面前,就會不假思索地將它移開。倘若礙于情面移不了,譬如有高層領(lǐng)導(dǎo)在場,那么整個飯局期間,他就會顯得坐立不安,仿佛中了邪似的。對于他的這種怪癖,我很想了解透徹。但非常遺憾,一直找不到機會。
這次,周大魚有事找我,我們約定在餐館會面。因為他從單位過來,恰逢下班高峰期,路上車堵得厲害,估計要晚一個小時到,他讓我事先點好菜。我憑著對以往聚餐的印象,盡量點了一些他喜歡吃的。但在點完那些之后,我深思熟慮了一番,又補點了一盤紅繞肉。是的,我知道他討厭豬肉,但我得解開心頭的謎團呀。我想,這次聚餐,可能是個契機。請原諒,我是一個特好奇的人。當(dāng)一個謎團,凝聚于心頭,遲遲不能化解,那對于我而言,簡直是一種折磨。你可以說,那是一種病,這我承認。反正,我得想方設(shè)法,甚至于絞盡腦汁,解開周大魚那個肉謎。
周大魚趕到的時候,菜差不多上齊了,只剩那盤紅燒肉沒上。那是我特地關(guān)照過的,我跟餐館服務(wù)員說,要上那盤紅燒肉,得根據(jù)我的指令。周大魚看到這桌菜,幾乎都是他喜歡吃的,臉上頓時樂開了花,他說老兄你真有心,竟然能記全我愛吃的,還有我愛喝的紹興黃酒。我說,誤會,誤會,你愛吃的,我可記不得呀。我這次點的,是根據(jù)自己口味的。我想我們來自同一個地方,口味應(yīng)該差不多,所以就顧自己點了。我有意這樣說,是為那盤紅燒肉,先打下個伏筆。要不,等一下他會認為,我有意跟他在作對呢。
周大魚找我辦的事,我滿口答應(yīng)了下來。周大魚很開心,就放開量喝酒。喝到一半頭上,酒力有些發(fā)作,很快就醺醺然了。這時,我朝邊上的服務(wù)員,使了個眼色。那個服務(wù)員會意,去準備那盤紅燒肉。少頃,她將紅燒肉端上桌,放到周大魚的面前。周大魚的神色,一下子就變了。他立馬站起身,去移那盤紅燒肉。在他移的過程中,我佯裝不知情地問:“周兄,你不愛吃肉?”
“不愛?!敝艽篝~簡短地答。
我問:“連瘦肉也不吃?”
周大魚回答:“是的。”
我問:“周兄好像對肉……”
周大魚沒有立刻回答。他深思了良久,突然吐出兩個字:“恐懼。”
“恐懼?為什么?”我暗吃了一驚。雖然我知道周大魚對肉極為排斥,但從沒想到過會是恐懼,心想這里面必定深藏著一個秘密。此刻,我的心怦怦地亂跳著,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急切,期待著周大魚自己開口。
終于,我的希望沒有落空。半醉半醒的周大魚,讓自己沉浸在了回憶之中,開始講述一個關(guān)于肉的故事——
“老兄,跟你一樣,我也是農(nóng)村長大的。但不一樣的是,我們那邊的農(nóng)村,比起你們那邊來更窮。在我長到十歲的時候,我只記得吃過四五回肉。那些肉不是平時吃的,是過年的時候才吃的。不過,也不光我是這樣,村里跟我年紀差不多的都這樣,包括我七歲的弟弟?!?/p>
“你還有一個弟弟?”我很驚訝。因為跟他認識這么久了,我從來沒聽他提起過有弟弟。
“有。但已經(jīng)死了。”周大魚接著往下講,“因為實在太窮,吃肉都成了奢望,所以我出生的時候,我爹給我取名‘周大肉,意思長大了有肉吃吧。我的弟弟呢,給取名‘周大魚?!?/p>
我又暗吃了一驚!原來他不叫周大魚,他一直在使用他死去的弟弟的名字!這其中到底有著什么秘密呢?我正想開口問,但被周大魚阻止了,他繼續(xù)他的講述:“可是姓名代表不了什么,到我十歲那年年底,不要說吃魚吃肉了,連吃飯都成了問題。因為在這之前,我爹生病死了。而為了給他治病,家里欠了一屁股債?!?/p>
我靜靜地聽著。
“一大筆債要還,兩個孩子要養(yǎng)。這一切的重荷,都落到了我娘肩上。那一年,對我家來說,真是苦不堪言呀。但苦歸苦,日子還得過。就這樣,一天又一天,捱到了年末。臨近過年的當(dāng)兒,村里人家都買魚買肉,只有我家沒買,因為沒錢。那個時候,大魚比我小三歲,還不諳世事,他整天對著我娘叫嚷:‘別的人家都有肉了,我也要吃肉,我也要吃肉。看得出,他這樣叫嚷的時候,我娘聽了是又心痛又無奈?!?/p>
講到這里,周大魚嘆了口氣,停下來搖搖頭,接著往下講:“但我娘還是有本事的。本以為那年過年吃不到肉了,她卻在大年夜那天傍晚,搞來了那么一大塊肉。”講到這里,周大魚又停下來,向我比畫那塊肉的大小。根據(jù)他的手勢,我判斷至少是全豬的六分之一。“真有那么大!”周大魚說,“而且,還是一塊五花肉,瘦肉、肥肉一層層壓著?!?/p>
我不禁插嘴:“那個時候,你吃肉嗎?”
“吃呀?!敝艽篝~脫口而出,“那個時候,只要能吃到,瘦的、肥的都吃,就怕沒得吃呀。”
“后來呢?”我問。
“后來呀?!敝艽篝~說著,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仿佛又沉浸在了以往,“我娘把那塊肉帶來時,不是手里拎進來的,是藏在懷里端著的。她一進屋,就反手關(guān)上門,把肉從懷里取出來,放到了桌子上。但她似乎還放心不下,又回身重新插了下門梢。見那門梢確實插上了,她才壓低聲音對我們說:‘你們別說我家有肉,不管誰問起,都不準說。誰說出去,我就拿刀剁誰!末了,她順手操起灶臺上一把菜刀,向我們做了一下剁的手勢。”
我聽到這里,不由皺了皺眉,但忍著沒說話,繼續(xù)往下聽。
“大魚,對,就是我弟弟大魚,他雖然年紀還小,但長得很機靈,他見娘這么說,連忙呼應(yīng)道:‘我知道了,別人問我家有沒有肉,我就告訴他們沒有。娘聽了,說:‘這樣還不行。別人要是問起,你們不要直接說沒肉,要裝作不知道這事,要反問他們什么肉呀?這樣才行。我和弟弟當(dāng)時不清楚干嘛這樣,但既然我們親愛的娘這樣要求我們,我們也就毫不猶豫地點了頭?!?/p>
“這肉,是不是你娘偷來的?”我有些唐突地問。
周大魚沒有理會我,只顧自己講:“接下去,娘把那塊肉藏到灶間堆柴處,上面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稻草,然后才開始做年夜飯。過了半個小時,飯煮好了,但肉還沒燒。大魚急了,問娘什么時候能吃肉?正在盛飯的娘,突然瞪了大魚一眼,說現(xiàn)在怎么能吃呀,等別人睡下了,我會做給你們吃的。大魚不解,又問干嘛要別人睡了才做?娘顯然火了,厲聲道:‘急什么急,我總會做給你們吃的!”
聽到這里,我自作聰明地斷定:“這塊肉肯定是你娘偷的?!?/p>
周大魚還是沒理會我,接著往下講:“正說著,門外傳來一陣嘈雜聲。娘就放下手里的碗,拉開門梢打開門,朝外面張望了一下。隨即,她回過頭叮囑道:‘你們倆聽好了,到時不管誰問起,都不準說我家有肉,記住沒有?我和大魚異口同聲地回答:‘記住了。這下,娘才放心地出門去。但過了不多久,娘折回來了,她一臉驚恐,仿佛大事不妙。她一進屋,就趕緊插上門梢,又一次強調(diào):‘你們記住了,就算打死你們,也不能說我家有肉!”
講到這里,我發(fā)現(xiàn)周大魚在發(fā)抖,顯然他完全沉浸于往事中了。他說:“我長到十歲了,從沒見娘那樣害怕過。接下去,她從灶間堆柴處,拎出了那塊肉,就那樣拎在手里,在屋中央團團轉(zhuǎn)。顯然,她是在想怎樣把肉藏得更嚴密。但我們的屋太小了,根本無處可藏。最終,她還是將那塊肉,藏在了灶間堆柴處。藏好后,她似乎覺得不妥,又撲過去拎出來,想了一陣子后,埋進了灰倉里?!?/p>
“灰倉,你知道嗎?”周大魚突然停下來,直視著我。
“我當(dāng)然知道?!蔽艺f,“就是灶間盛灰的地方?!?/p>
“對,就是那個地方?!敝艽篝~說,“娘把肉藏到了那里,覺得很難被找到了,才松了口氣。接下來,她走到門后,拉開了門梢,重新給我們盛飯。等飯盛好,剛擺上飯桌,外面就涌進一群人。他們是大隊書記、隊長,還有周瘸子,他們是來搜肉的。他們也不是只搜咱家,全村挨家挨戶都搜。從他們七嘴八舌的談話中,我了解了一個大概,就是周瘸子家的一方肉被偷了,他家明天要嫁女兒,那肉是辦酒席用的?!?/p>
“他們搜到你家那塊肉沒?”我急切地問。
周大魚說:“沒有。他們先問了我和大魚,家里有沒有這么大一方肉?他們邊問邊用手勢比畫。我和大魚裝作不知情的樣子,反問他們你們說什么肉呀?我們家里根本沒有肉!他們見問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便在咱家角角落落搜了一遍,但因為娘把肉藏得太隱密了,最終他們無果而返,揚長而去?!?/p>
我聽到這里,不由地松了口氣。原以為周大魚也會放松下來,但我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那種跡象。他依然處于一種極度緊張的狀態(tài),不停地講述那個關(guān)于肉的故事——
“他們剛走,娘關(guān)照我們先吃飯,自己尾隨而去。等我們吃好飯,娘還沒回來。直到掌燈時分,娘才回到家。她一進屋,關(guān)好門,插上門梢,癱在那張小竹椅上,好像全身被抽掉了骨頭。她就這樣呆呆地坐著。我提醒她該吃晚飯了,她搖搖頭說我現(xiàn)在不餓。這時,大魚又問什么時候能吃肉?娘振作了一下精神說,你們再等等吧,等別人都睡了,我燒給你們吃?!?/p>
我不解地問:“他們搜也搜了,你娘怎么還不燒給你們吃?”
“我娘是擔(dān)心,在她燒的時候,鄰居進來串門?!敝艽篝~回答道,“聽娘這么說,我和大魚就耐心等候。這可真是一種煎熬呀!因為那天是大年夜,村里人睡得比平常遲,等他們都睡下的時候,天也差不多亮了。我們就一宿沒睡,靜靜地等候著。我娘說,你們先睡吧,等你們醒來時,我把肉燒好,你們就可以吃了。但我們哪睡得著呀!你要知道,我們已一年沒吃到肉了。而現(xiàn)在,那么大一方肉,就在邊上,我們怎么舍得睡?”
“換成我,我也不會去睡?!蔽腋胶椭?。
周大魚說:“就是呀。我們差不多等了大半夜,整個村莊終于靜下來了,娘才把那塊肉從灰倉里取出來。你可能沒見過,那肉取出來時,粘滿了灰,黑乎乎的,那個臟呀。但當(dāng)時,我們一點也不覺得。我們只是盼著,能快一點吃到肉。娘洗好肉,切成方塊,放鍋里煮。但她煮的時候,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她時不時站起身,離開灶來到門背后,通過縫隙往外望。這樣重復(fù)了很多次,那鍋肉終于煮熟了?!?/p>
肉終于煮好了。雖然這已經(jīng)是三十年前的舊事了,但我還是由衷地為他們感到欣慰,因為他們終于可以吃到肉了。但奇怪的是,當(dāng)事人周大魚,不,應(yīng)該是周大肉,此刻講到此處,并沒有喜形于色,反而黯然失色,他喃喃低語著:“我們終于能夠吃到肉了,這是我們等了大半夜的肉,不,不,應(yīng)該是等了一年的肉呀。我們以為娘會分給我們每人兩塊,或者三塊?!?/p>
“難道你娘最終沒分給你們吃?”我困惑地問。
“沒有,沒有!”周大魚拼命地搖著頭,“娘把那盆肉端到了飯桌了!那是一只鋁制面盆,那些肉裝了整整一盆!那盆肉散發(fā)著誘人香氣,幾乎彌漫了我們整間屋,我和大魚湊在面盆跟前,定定地盯著里面的肉,口水呀,拼命往下滴。就在這時,娘說話了。她斬釘截鐵地說,在天還沒亮之前,我們得把它吃完!我們聽罷,心頭擂起了歡樂的鼓點!”
我忍不住驚呼起來:“這可真是一件美事呀!”
“是嗎?”周大魚瞟了我一眼,面無表情地說,“當(dāng)時,我們確實開心極了。自從我爹死后,我們從來沒這樣開心過。但在開心之余,我不忘問一下娘,干嘛要在天亮前吃完它?娘難堪地告訴我,今天晚上,他們搜不到肉;明天上午,他們還要重搜。明天他們會搜得更仔細,所以我們得吃完它,這樣他們就搜不著了。娘說完,我們顧不得多想,就開始吃肉。這次,娘破開荒地沒有讓著,跟我們一樣狼吞虎咽。因為她很清楚,憑著我們兄弟倆,無論如何是吃不完的?!?/p>
我頗感意外地問:“就你們?nèi)齻€人,吃完了一盆肉?”
“是的?!敝艽篝~說,“開始吃得飛快,后來越來越慢。但在天亮前,終于只剩下三塊了。娘鼓勵道:‘我們加把油吧,就一人一塊了。說完,她把那塊肉,勉強塞進了嘴,一點一點地,把它咽下了肚。我學(xué)著她的樣,也終于完成了任務(wù)。只剩下大魚了,要是我們能幫忙,肯定幫他吃掉了??赡阒溃?dāng)時我們實在太飽了,根本不可能幫上忙,所以只能靠他自己努力了。我們在旁邊為他打氣,他終于鼓起勇氣,把那塊肉一下扔進了嘴里……”
“終于吃完了!”我長長地吁了口氣,好像吃肉的是我自己。
“沒有!”周大魚尖叫一聲,突然泣不成聲。
我頓時愣住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良久,周大魚哽咽著說:“大魚把那塊肉扔進了嘴里,想囫圇吞下去了事,可沒想到的是給噎住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大魚被噎住的那個表情,他脖子使勁往后挺著,目光呆滯,發(fā)不出聲。我跟娘說:‘娘,弟弟快噎死了,咱去叫狗小爹吧。狗小爹是大隊的赤腳醫(yī)生。但娘說,不能叫呀,他一過來,就知道肉是咱們拿的了。她這樣說著,拼命地拍大魚的后背,企圖讓他緩過氣來?!?/p>
我猜到了那個可怕的結(jié)局,心不由地猛然沉了一下。
“就這樣,大魚給噎死了?!敝艽篝~抑制著內(nèi)心的悲痛,平靜地敘說著最后的章節(jié),“但我和娘沒告訴過任何人,大魚是給肉噎死的,只說他是給飯噎死的。在大魚死后沒多久,娘的精神開始錯亂。其實對于大魚的死,娘在內(nèi)心一直譴責(zé)自己。最后,她終于無法再承受。娘精神錯亂后,總是滿村瘋跑,邊跑邊喊:‘肉,肉,肉,肉……村里人以為他在喊大魚,因為在我們鄉(xiāng)下,娘對兒女統(tǒng)稱‘肉肉。但我清楚,她是在說‘肉,豬肉的‘肉?!?/p>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周大魚的那個肉謎,竟會引出如此悲慘的故事。我默默地聽完周大魚的講述,朝旁邊的服務(wù)員招了下手。在服務(wù)員的不理解中,讓他撤走了那盤肉。
撤走那盤紅燒肉后,周大魚結(jié)束了整個故事:“從那之后,我對肉產(chǎn)生了恐懼。為了不跟肉沾上邊,我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大魚,這也算是對弟弟的一種緬懷吧。”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