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磊,上世紀(jì)80年代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兩部、長篇小說三部、非虛構(gòu)類歷史文學(xué)專著三部?,F(xiàn)為甘肅省文化館副研究館員,甘肅作家協(xié)會理事。
引 子
不管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多少多少年,提起河西和西域,就不能不說到漢武帝劉徹和博望侯張騫。在他們之前,河西也好,西域也罷,都被視作化外之地蠻夷之邦。這沒辦法,我們老祖宗那時的觀念就是如此,他們以為自己正處在天下中心的位置,以朝廷所在地為中心圓點,方圓二百里范圍內(nèi),為京畿重地,也是首善之區(qū);依次往外,每二百里為一服,服飾有別,言辭有異,漸行漸遠(yuǎn),也就越來越遠(yuǎn)離教化。五服之外,理所當(dāng)然就是蠻夷之地化外之民。誰能說得清,東夷北狄南蠻西戎的說法此前此后究竟已經(jīng)流傳并還將流傳多久呢?幸虧出了個劉徹,說法并沒有變,但做法卻是變了,于是就有了張騫穿越河西鑿?fù)ㄎ饔虻膲雅e,也就有了河西設(shè)郡、版圖西擴,直至設(shè)置西域都護等等的舉措。
身為皇上,劉徹最初開始關(guān)注并經(jīng)營河西,完全是沖著匈奴人來的。大漢立國之前且先不說,單是大漢開國皇上劉邦就沒少受匈奴人的欺辱,還有他的皇后呂雉。后來的幾代皇上也沒能好到哪里去。但就是因為有了文景之治,大漢國力日強,國庫里銅錢堆積如山,以至于穿錢的麻繩都糟朽了,加之立國以來整軍備武,對馬政格外重視,邊郡之地已蓄養(yǎng)戰(zhàn)馬良馬幾十萬匹,再加上張騫的西域之行將那里的情況摸得八九不離十,于是劉徹決定一了埋藏心中幾十年報仇雪恥的夙愿,未央宮里,皇上一聲怒吼:打!
單是漢武帝一朝,漢匈之戰(zhàn)就最少打了二十多年。
這一打就打出了個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新局面。
雙方開打之前,曾經(jīng)是月氏人長期駐牧的河西走廊早就納入了匈奴之界,分別歸匈奴右賢王手下的昆邪王和休屠王統(tǒng)領(lǐng)。而且,走廊以西的樓蘭、烏孫、呼揭以及其他西域二十六國也都為匈奴所有。對匈奴來說,這些當(dāng)然都是戰(zhàn)果,都是成就,也就都是進一步與大漢王朝抗衡的資本與實力。事實也正是這樣,匈奴對隴右、北地等漢地邊郡的一次次襲擾,就是以河西和河套地區(qū)為后方基地和前哨堡壘的。
被稱為河西走廊的是一條位于黃河以西、夾在南北兩條山脈之間的寬百公里或數(shù)公里的逶迤蜿蜒達一千多公里的長廊,而且河流縱橫,土壤肥沃,水草豐美,既是上好的牧場,當(dāng)然也可以是上好的糧倉。大漢皇上之所以要在這里用兵動武,主要目的不是別的,就是要斷匈奴右臂,張中國之掖,變被動為主動,讓大漢基業(yè)萬世長存!
經(jīng)過不止一輪的殺伐征戰(zhàn),在血與火的洗禮中,河西走廊成了中國之地。
走廊通了,路也通了,舉世聞名溝通東西的絲綢之路就這樣誕生了。在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里,這條路上商旅來往,馬隊絡(luò)繹,駝鈴叮當(dāng)悅耳……
還是引子
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去了河西走廊的匈奴人既悲且憤,長歌當(dāng)哭,不久后就有了這首悲愴而蒼涼的古歌。作為一個快速崛起、地域廣袤的游牧族群,匈奴人當(dāng)然不會就此認(rèn)輸服軟,即使是沒有了河西走廊這塊千金難買千金不換的風(fēng)水寶地,他們在那一帶也依然有著不容忽視的影響力。同時,他們還據(jù)有幾乎橫貫整個北部中國的草原地帶,如果愿意,他們的戰(zhàn)馬鐵騎隨時可以滾滾南下,攻城略地,燒殺擄掠,恣意橫行。事實上匈奴人也的確是這樣做的。雙方你進我退此消彼長,互相間的爭斗不僅貫穿了整個西漢王朝,在隨后的東漢王朝也是這樣,三四百年的時光就這么過去了。在這期間,不僅中原大地王朝更迭王旗變幻,匈奴人那邊也是勾心斗角,人禍外加天災(zāi),分為勢不兩立的南北兩部分,南匈奴歸附了大漢,北匈奴還在苦撐苦熬,除了戰(zhàn)死的和融入他族之外,還有一部分終因內(nèi)外交困無奈西去,再后又成了一股橫掃亞、歐的旋風(fēng),時間算不得太長,這股旋風(fēng)便自生自滅了??紤]到他們的所作所為,唏噓之余,后人在某種程度上不得不對他們肅然起敬。
河西與西域之地,歷來就是多種族族群的繁衍生息之地,匈奴人獨霸一方一枝獨秀之時,別的族群可能很難有所作為,當(dāng)然也就更談不上引起世人關(guān)注啦。但隨著匈奴人在外爭內(nèi)斗中損耗日增元氣大傷分崩離析,鮮卑(其中不乏匈奴人的融入)、羌人、烏桓等等胡人部族的趁勢而起也就在所難免順理成章。東漢王朝就是被屢剿屢起剿不勝剿的羌人大起義拖得精疲力竭終至轟然坍塌的。后來就是三國兩晉南北朝,那是一個王朝內(nèi)部權(quán)貴集團爭斗慘烈,民族種群之間磨擦頻繁的大分化、大動蕩、大融合的時期。各種勢力此消彼長,各色人等紛紛亮相,有人機關(guān)算盡,有人義薄云天,有人首鼠兩端,也有人敢愛敢恨,也因此就有了我們的這個故事……
第一章
1
她是一個姑娘,還是個公主,卻有個鳥的名字,叫飛燕;而姓馬的那個人,卻干脆拿自己當(dāng)了一匹馬,單名就叫了個驖。這個字可是有講究的,專指毛色漆黑的駿馬。單從字根字源上講,人們還沒有完全掌握煉鐵術(shù)、也就是還沒有“鐡”的時候就有了“驖”。那時人們對馬——尤其是良馬、戰(zhàn)馬——的重視,是現(xiàn)代人無論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來的。馬匹和戰(zhàn)車數(shù)量的多少,直接就是國家大小、國力強弱的標(biāo)志。尤其是征伐頻仍的戰(zhàn)亂之時就更是這樣。漢武帝劉徹對馬的喜好更是到了癡迷的程度,甚至還以隱匿良馬、對朝廷大不敬為由,派將軍李廣利遠(yuǎn)征大宛。那次勞師遠(yuǎn)征的戰(zhàn)斗打得異常艱苦,因為戰(zhàn)事曠日持久,斷糧斷草,李廣利一度率軍退回,但卻在玉門關(guān)被攔住了,那里傳達的來自皇上的命令是,有敢退入玉門關(guān)者,殺無赦!好在皇上還同時派來了援軍,李廣利再伐大宛,盡管獲得了產(chǎn)自那里的汗血寶馬,但實在是得不償失:出敦煌時有牛十萬頭、馬三萬匹,回來時僅剩戰(zhàn)馬千余匹。
大宛所產(chǎn)之馬,因汗色如血而被稱之為汗血馬,也被稱為天馬。
在此之前,來自西域烏孫的良馬是被稱為天馬的。后來,烏孫馬被稱為西極馬。
天馬也好,西極馬也罷,都毫無疑問來自山高水遠(yuǎn)遠(yuǎn)天遠(yuǎn)地的西域,要在中原大地縱橫馳騁,河西走廊顯然是它們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必經(jīng)之路,沃野千里的河西就這樣出現(xiàn)了“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的景象。而且,出于“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觀念,人們有意識地用西域馬與中原本地馬交配育種,先秦時那種體矮、頸粗、頭大、胸寬、肢短的本土馬得以改良進化——起碼在戰(zhàn)場上很難看到它們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頭小英俊、頸長彎曲、腰圍寬厚、軀干粗實、四肢修長、臀尻圓壯的駿馬,它們從千里河西源源而東,矯健的身姿奔騰閃爍在大河上下江南漠北……
“什么是馬?這才是馬呢!”多少懂點馬的人都這么說。馬驖于此更是不遺余力。他姓馬,據(jù)說又是東漢伏波將軍馬援的后代。而馬援將軍誰不知道?其先祖即趙國將軍趙奢,既戰(zhàn)功卓著又善于駕馭馬匹,被賜爵號“馬服君”,從此后代干脆以馬為姓。馬援好馬,善騎愛養(yǎng),且于相馬之術(shù)也頗有心得,曾經(jīng)匯總天下良馬所有的體態(tài)特征,鑄成一銅像,被光武帝置于洛陽南宮選德殿,作為挑選名馬的標(biāo)準(zhǔn),當(dāng)時叫做“馬式”。馬氏家族與河西有著不解之緣,馬援曾裘衣皮褲,揮鞭放牧,養(yǎng)馬于河西、隴右并關(guān)中一帶,后來更是投奔于光武帝劉秀門下,為戰(zhàn)功卓著的開國元勛,死后還被畫影圖形,供奉臺閣,以供瞻仰。其后人馬遂、馬騰、馬超更是崛起于亂世的地方梟雄,先后參與并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中國歷史的走向。到了馬驖這里,雖說家族耀眼的榮光和舉足輕重的地位早已像家族曾經(jīng)有過的萬貫家財一樣煙消云散,但流淌在血液里的那份對戰(zhàn)馬駿馬發(fā)自骨血深處的熱愛癡迷確是更深更烈啦。那個“驖”字就是他自己給自己取的名字。他同時還說:這個驖字可是講究大了,《詩·秦風(fēng)·駟驖》首章就說:“駟驖孔阜,六轡在手。公之媚子,從公于狩?!彬澥巧詈谏鸟R,我人也長得黑,那我就是驖啦,馬驖。誰也不能說他說的不對,早在周天子時代,由于對馬匹的高度重視,對不同種類、性能的馬就有了專門的稱呼,繁殖用“種馬”、打仗用“戎馬”、毛色整齊供儀式用的叫“齊馬”、善于奔馳驛站的為“道馬”、打獵娛樂的叫“田馬”、體質(zhì)最差僅供雜役的叫“駑馬”。先秦時期,更是對不同毛色的馬,也都有了專門的稱呼,除深黑被稱為驖、驪之外,還有蒼黑、淺黑之別,分別稱為騅和騩。還有赤黃稱騂、白黃稱驃等等的專有名稱。葉落知秋,管中窺豹,從中不難看出,斯世斯時,馬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魚水情深水乳交融難舍難分。
人與馬之間是這樣。
圍繞著馬兒,人與人,乃至國與國之間也是這樣。
即使是這樣,身為烏孫公主的飛燕姑娘也沒想到,自己這輩子竟會因為一匹馬的緣故,和一個家住河西的漢人產(chǎn)生那樣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與糾葛。這次到姑臧城(今武威涼州區(qū)一帶),她的身份是烏孫國使者,與龜茲、鄯善等其他西域小國使者一起,除了進獻駿馬、珠寶之外,主要任務(wù)是要參拜威名赫赫的曾經(jīng)的西平公、不是君王的君王張駿。當(dāng)時,領(lǐng)有偌大的涼州、沙州以及河州共三州之地的張駿的職銜名號為:上大將軍、涼州牧、涼王。也就是說,飛燕公主負(fù)有外交使命,目的在于結(jié)交上國,讓來自大國的庇護更長久更穩(wěn)固。
她沒想到,會在謙光殿上遇見那個人。
而且,盡管那次她是男扮女裝,這次則純粹以女兒身示人,可那個人還是先認(rèn)出了她!
2
若論城池規(guī)模和繁榮程度,那時的涼州都姑臧城光城門就有二十二座之多,別說在河西和西域了,就是在整個中國,京師洛陽算第一,它就該名列第二呢。顯然,這與姑臧地處勾連河西與隴右中原的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有關(guān),中原一帶你爭我奪戰(zhàn)亂不休,導(dǎo)致百姓流離失所顛沛流離,關(guān)河絕遠(yuǎn)自成形勝的河西之地自然就成了躲避戰(zhàn)亂的首選。但更重要的,還在于張氏一門幾代人的刻意經(jīng)營,加上當(dāng)?shù)厥雷搴篱T的竭誠輔佐,所謂天時地利外加人和,才有了這塊自守自固自保自存的自立之地。此種態(tài)勢在河西之地被中原王朝納入版圖之后曾屢次出現(xiàn),最著名的就是西東兩漢交替之際,竇融占據(jù)河西自保圖存還果然就求存得存的例證。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前涼國實際上的創(chuàng)始人張軌當(dāng)時就是這么想,也是這么做的。為了避開“八王之亂”后四處彌漫的血雨腥風(fēng),為了闔家老小的項上人頭,他也像當(dāng)時的竇融那樣,抓住當(dāng)時涼州鮮卑反叛,需要能臣干吏前往平定的機會,一邊積極表態(tài),一邊暗中活動,毛遂自薦加公卿推舉,以“才堪御遠(yuǎn)”之身,獲得涼州刺史及護羌校尉之職,走馬上任來到河西。這之后就開始以河西第一重鎮(zhèn)武威郡為中心,進駐姑臧城,本著“弘盡忠規(guī),務(wù)安百姓;上思報國,下以寧家”的宗旨,一筆一畫地勾勒描畫起來。
首先要平息境內(nèi)的動蕩紛擾。
接下來就是恢復(fù)經(jīng)濟建設(shè)行政。
亂世中的一片樂土就這樣成了中原流民頗為向往的避亂之地。
接著即位的是他的兒子張寔、張茂。
再后就是張寔之子張駿。也就是張軌的嫡孫。
幾十年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國號叫做晉的司馬氏朝廷還是那么外戰(zhàn)外行內(nèi)斗內(nèi)行,惟一的變化是將國都由洛陽遷往建康,是為東晉。從河西越過黃河往東看去,大好河山還是那么支離破碎;回望自身,這里似乎真是一塊適宜自保自存的風(fēng)水寶地,按竇融當(dāng)年的話說,真乃遺種處也!涼州之地也自然而然由此前的孤懸一隅演變?yōu)楸?jù)一方。既是上蒼垂愛如此,人又哪能不知惜福不懂好歹呢?張駿就是這么想的,也就不顧勞民傷財怨聲一片,執(zhí)意大興土木,將那座不是王宮勝似王宮的謙光殿修得富麗堂皇極盡張揚:色彩斑斕且又飾以金玉的謙光殿其實是一組構(gòu)思精妙巧奪天工的建筑群,謙光殿居中,東南西北四面又各起一殿,分別為宜陽青殿、朱陽赤殿、政刑白殿、玄武黑殿。里邊器物的顏色也都與其方位相一致,供春夏秋冬不同的季節(jié)居住使用。
如今正是夏末秋初,烏孫的飛燕公主就是在政刑白殿上,和來自西域十幾個小國的使者一道,在有關(guān)禮儀官員的引導(dǎo)下,依次出班唱諾、躬身行禮,然后奉上本國所獻禮物清單,同時還要大聲宣讀,恭請涼王張駿笑納。
那次烏孫國供奉的禮物除了寶馬二百匹,還有出自西域之西的色彩艷麗手感細(xì)膩的波斯地毯和采自昆侖山的絢爛奪目的各色寶石以及奇珍異寶數(shù)百種。
面對那些高鼻深目虬髯滿腮的域外使者,被時人稱為積賢君的張駿表面不露聲色沉靜如常,一副見怪不驚的樣子,但內(nèi)里卻是心潮起伏感慨萬千。眼下西域十幾國使者組團集體來訪,看起來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若不是自己力排眾議,派將軍楊宣兵出陽關(guān),擒獲了謀反的戊己校尉趙貞,并置高昌郡,又率兵直撲西域,宣示了以姑臧為中心的涼州之地的實力與決心,哪里會有今天諸邦來朝的一幕呢?他知道,如今正在中原一帶鬧得沸反盈天的,其實是當(dāng)年依附于漢的南匈奴。正是在漢王朝的庇護下,當(dāng)初差不多就是山窮水盡的南匈奴才能夠在漢境內(nèi)休養(yǎng)生息恢復(fù)生機,后來更是在中原王朝內(nèi)訌迭起之時趁勢而起,這才有了所謂的“五胡亂華”的現(xiàn)狀。說起來在中原一帶鬧得風(fēng)生水起水深火熱的是鮮卑人和匈奴人,但嚴(yán)格說來,鮮卑人不是匈奴人的直接后裔就是具有匈奴血統(tǒng),所以中原亂局,與其說是五胡所致,不如說是匈奴作祟。起碼張駿就是這么認(rèn)為的。他也曾經(jīng)想過要向東邊長安方向進攻,卻因?qū)嵙Σ蛔惚徊肯滤?。雖然深感窩火,但審時度勢,張駿還是聽從了。他先后與前趙劉曜、后趙石勒結(jié)好,在緩和或者干脆就是解決了來自東方的軍事威脅之后,為了打通與占據(jù)江南的東晉司馬氏王朝聯(lián)系的通道,還又派專人前往成都,拜見成主李雄,表示愿意以稱藩為條件,換取通晉之便利。此事雖歷經(jīng)波折,但最終還是如愿以償,憑借成漢給予的方便,姑臧與建康一直互有來往,張駿以“上疏稱臣,而不奉正朔”的方式,為自己找到了一份心理依靠。一直到永和三年(345)張駿辭世前夕,他派出的最后一批使者依然到了建康。東境局面大致安穩(wěn)之后,張駿又將目光瞄準(zhǔn)了西域。西域用兵,其實就是對匈奴用兵,他是要防患于未然,不能讓那股流竄西域的匈奴殘部自說自話終成尾大不掉之勢。因為懷有這樣的心思,所以他才有意大張旗鼓大肆渲染,就是要讓大家都知道:不僅河西聽我張駿的,就是整個西域也得聽我張駿的!在這里,我就是朝廷,朝廷就是我,當(dāng)然也就是我說了算……
殿內(nèi)一陣躁動,打斷了張駿的沉思,抬眼望去,原來是正在殿上值勤的宿衛(wèi)官馬驖突然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奇跡一樣,竟然神情恍惚步履踉蹌,朝那位光彩照人的烏孫使者一步步逼近、逼近,而那個烏孫使者也那么微張著嘴,傻呵呵地看著馬驖。喧嘩與騷亂正由此而起。張駿并不吭聲,同時示意眾人稍安勿躁,和大家一起饒有興致地看著馬驖和烏孫使者。
在離烏孫使者只有兩步遠(yuǎn)的地方,馬驖站住了,嘴唇抖抖的半天,終于吐出一句話:是你?真的是你?不待對方回話,馬驖又來到張駿面前,深深一諾后,還是激動非常的樣子:主公,就是她!殺馬祭天,求雨得雨,活我全軍的就是她!
噢?張駿當(dāng)然知道馬驖說的是什么事,難免喜出望外,原本用來應(yīng)對諸邦來使的所謂的場面話雖說早已打好腹稿,還是一下就被拋到九霄云外,脫口而出的全是真心真意的感激之情:殺羊宰牛,備酒設(shè)宴,不醉不休!
事情太過突然,身為烏孫使者的飛燕公主一時真不知該怎么說、怎么做才好。
3
飛燕公主救過馬驖的命,真的是。那正是那年夏天,將軍楊宣奉命率軍越流沙,先取高昌,后伐龜茲、膳善的時候——
整個河西乃至西域一帶,一年四季極為分明,冬季漫長而春季短促,而且都是大風(fēng)肆虐的季節(jié)。但風(fēng)和風(fēng)不一樣,冬天的風(fēng)凜冽刺骨,具有極強的穿透力,能讓人覺得身上的羊皮襖輕薄如紙,在風(fēng)中呆得久了,不僅骨頭疼,而且牙也疼。再加上被大風(fēng)吹得滿地亂滾的石頭和時不時就攪得天地一片混沌的大雪,每當(dāng)熬過一個漫長的冬天,不僅是人,就連那些牛羊騾馬也都羸弱不堪,有一種從鬼門關(guān)揀了條命回來的僥幸。到了春天,尤其是初春時節(jié),雪是少了,也小了,但風(fēng)還是沒有停,而且比冬天更為持久,以至于當(dāng)?shù)匕傩諅冇羞@樣的說法:一年一場風(fēng),從春刮到冬。但畢竟是春天了,風(fēng)不再刀子般直往人骨頭上刮,身上的皮襖漸漸地覺得厚了,也重了,可乍暖還寒,忽冷忽熱,羊皮襖還是離不了身,但頭臉和胳膊卻是不用再遮遮掩掩了。忽然有一天,有眼尖的牧人發(fā)現(xiàn),草灘的遠(yuǎn)處,細(xì)細(xì)地看,開始有了星星點點的帶著鵝黃的新綠。而這時,守著田地靠莊稼吃飯的農(nóng)人們,早就將種子撒進地里去啦。盡管抬了頭,仰了臉,哪怕壓根就是心不在焉呢,你也能看見,不要說蔥嶺了,就是差不多橫亙了整個河西的祁連山,依然暗雪與長云交織,座座峰頂白雪皚皚;進到山中,那里的冰川依然是千仞壁立冰清玉潔。但那雪水融化的速度和力度分明又不一樣了,山間曾經(jīng)枯竭了的小溪重又活了過來,潺潺有聲地向著山下蜿蜒而去……這樣的,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山下無邊無際的草灘上的綠便無聲無息地鋪展、漫延開來。再然后,草綠了,花開了,種子出土啦,夏天似乎是突如其來就到了。不管是牧人還是農(nóng)人,也不論是莊稼還是牧草,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可謂心情大好活力四射,莊稼在長草在長,去年秋天或是冬天鉆進娘兒們肚子里的娃娃也都開始呱呱墜地了;白天里忙了一天的漢子們,晚上在自家的帳圈或是土屋茅舍里,還要在自家娘兒們的肚子上再忙乎一會兒,然后才會心滿意足地呼呼睡去。當(dāng)然,馬呀牛呀羊呀那些大大小小的牲畜們,也都激情萬丈地或者正在發(fā)情期,或者干脆就已經(jīng)是珠胎暗結(jié),正在慢慢生長,漸漸成熟……
太平年間,民間草根百姓過的大抵就是這樣的日子。雖說烈日炎炎下汗流浹背的味道其實也并不好受,但想想即將到來的果實累累的秋天,不管是牧人還是農(nóng)人,心里都還是樂呵呵的。畢竟呢,有水喝,有飯吃,實在熱得不行了,地埂邊或是草灘的某一處,還能有片樹陰或是一蓬灌木,可以讓人躲避一下如火的驕陽;實在不行,那就熬到太陽下山好了……
但這種情況對那些身處行伍間的軍卒兵士們卻并不適用。尤其當(dāng)他們?nèi)磔w重,在戈壁沙漠上行軍的時候就更是這樣。而且,更可怕的是,他們斷了糧,也斷了水。
他們迷路了,被困在這片似乎是無際無涯的沙漠中,如今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作為這支隊伍的首腦,馬驖心里真是千滋萬味百感交集。涼王張駿特地派遣大將軍楊宣兵出陽關(guān),名義上是要取高昌,討逆賊,實則是伐龜茲、鄯善,既是為了清理門戶整頓周邊,也是為了擴大影響,讓那條通往西域的著名的絲綢之路暢通無阻。馬驖率領(lǐng)的隊伍,就是大軍前鋒的一支側(cè)翼分隊,除了打探敵情,還有佯動策應(yīng),以掩護前鋒主力部隊的任務(wù),也就是兵法上說的兵不厭詐的意思。馬驖率隊從敦煌西北的河倉城領(lǐng)取糧草和軍械后,一路向西,可謂諸事順?biāo)?,卻不料大意失荊州,那個在高昌附近找到的漢人向?qū)?,居然是個早就被龜茲人收買了的奸細(xì)。就是那家伙以抄近路為名,將他們帶入到大漠深處,自己卻趁月黑風(fēng)高之時悄然而遁。更可恨的是,那家伙臨走前,居然將兵卒們用牛羊尿泡做成的水袋一一扎破,全然是一副恨不能將他們置于萬劫不復(fù)之死地絕境的歹毒。三天來,馬尿喝完了,人尿也喝完了,雖說士卒們的干糧袋里還有炒面、烤馕,但因為滴水皆無口干舌燥——夸張一點說,舌頭自己都成了一塊龜裂的旱地,連說話都困難,就是面對山珍海味,誰又能咽得下去?如果僅僅是沒有水倒也罷了,因為人還有腿,還可以走,走出困境,找到水源,不就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么?最讓人惱火或者說絕望的正在于此:他們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放眼望去,連天接地的,除了黃沙還是黃沙,甚至連天似乎也是黃的。天上不見一絲云彩,地下也不見一棵樹,連沙漠中常見的駱駝刺或者是紅柳等灌木也不見蹤影。甚至,就連人或者是馬的尸骨也遍尋不見——如能看見那些,起碼說明曾經(jīng)有人死在這里,也就是還有人路過的意思。頭上烈日曬,身下黃沙烤,馬驖和他的弟兄們就像被人放進炭火熊熊的火爐,每一天都是水深火熱生不如死。剛開始,馬驖還派出幾個士卒分頭前往不同的方向,企圖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碰見人或者找到水,但又是三天過去了,所有的人都一去不返,也不知是死了還是活著?粗通文墨的馬驖看過三國時蜀國丞相諸葛亮的前后出師表,尤其對那句“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感慨不已,沒想到如今才算是感同身受,真正品嘗到了其中蘊含的悲憤酸澀與無奈,這讓本來就欲哭無淚欲喊無聲的馬驖更是欲死欲活死活不能……
都是一身獵戶裝扮的飛燕一行就是這時候出現(xiàn)的。而那個馬驖派出去找人尋水的士卒則被反剪雙臂,捆綁在馬鞍上,救星就是他找到并領(lǐng)來的吧?聽見叫喊,死魚般奄奄一息躺在沙丘下的馬驖猛一下站起身,踉踉蹌蹌地朝著來人走了兩步,終于還是跌倒了。
飛燕勒住馬,身后那五六個膀大腰圓的壯漢也一起勒住馬;飛燕跳下來,那幾個漢子也一齊跳下來,并始終一手扶住刀鞘,一手攥著刀柄,萬分警覺地簇?fù)碓谒砼詢蓚?cè)。盡管已是神志不清暈暈乎乎的,但眼前的情景還是讓馬驖意識到,來人絕非普通的百姓獵戶,說此地為敵國可能有些過分,但說是化外之地卻也是不容置辯的事實。掙扎著,馬驖又要往起爬,卻被一個漢子踏住肩膀,拿刀逼在臉前:
當(dāng)兵的?來干啥?
馬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只死死地盯著對方掛在馬鞍上的皮制水囊。
一個脆脆亮亮的聲音響了:給他。讓他喝。
“呼啦啦”,一陣躁動連帶著一股煙塵,原本橫躺豎臥在黃沙上的百十號軍卒們都瘋了般涌上來,那副搶水就是搶命、命不如水水勝似命的架勢,倒讓那幾個獵戶裝扮的人沒了主意,一邊拼死護著各自的水袋,一邊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頭領(lǐng)。
馬驖也望著那個人:一身不知是麻織還是毛紡的袍褂,前襟撩起掖在那條同樣質(zhì)地的腰帶間,使整個人顯得極為利索;鞣制的極為柔軟的皮褲褲腿塞在靴筒里,那靴子的腳尖處新月般翹著,又給人增添了幾分嫵媚。盡管連頭帶臉都被一種似紗非紗的東西蒙著,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但就是那雙秋水沉潭波光瀲滟的眼睛,卻讓人怎么也忘不了啦。就是這雙眼睛,讓馬驖恢復(fù)了神智和理性,什么叫杯水車薪?這就是了。來人不過五六騎,就算把他們的水全搶了過來,百十號軍卒能不能都潤濕嘴唇也還在兩可之間,又怎么能走出死地絕境呢?因為擔(dān)心躁動不安的部下為搶水鬧成嘩變,馬驖躲開了對方遞到自己嘴邊的水囊,費勁地舔舔爆裂起皮的嘴唇,連說帶比畫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思:狼多肉少僧多粥少,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替我們指條路或者幫我們找到水,活我全軍,恩同再造,沒齒難忘!
那個脆脆亮亮的聲音又響了:噢?好哇,看不出小將軍還真是身先士卒體恤軍心。
馬驖回答:慚愧,在下只是軍令在身,不敢有辱王命。
對方的回復(fù)更是干脆:軍令也好,王命也罷,那都是你們的王,你們的令。你怎么知道在我們西域,你們涼州積賢君的令就一定能行得通?
馬驖艱澀一笑——口腔內(nèi)外都干得厲害,稍稍一動,就將嘴角扯得火辣辣的疼——因為疼,那笑便顯得很艱澀:能,就憑你叫他積賢君。
那張臉上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可就是那雙眼睛里,竟也有了滿盈的掩飾不住的笑意:好,看在積賢君的面上,我就幫你們一回!
按著那個人的吩咐,百十號軍卒排成五隊,每隊一個水囊,一人一口往下傳,算是稍稍緩解了燃眉之渴;然后,還是按著那個人的吩咐,馬驖領(lǐng)著他的軍卒登上一座最大最高的沙丘,脫了衣服和鞋子,肉袒跣足,跪拜祈雨。在馬驖等人那樣跪著的時候,那個人和自己的幾個手下也并沒有閑著,他們手舞足蹈地圍著士卒們組成的方陣跳起了舞,嘴里還念念有詞地嘟囔著什么。隨著舞蹈節(jié)奏的越來越快,他們的念叨也是越來越快。馬驖全神貫注,想聽清他們究竟在念叨些什么,但最終還是失望了。
令人失望的哪里僅僅就是這些?百十號人已經(jīng)在烈日下跪了半個多時辰了,天還是萬里無云坦蕩如砥,不見一絲風(fēng),也不見一絲云。不斷地有士卒跪著跪著就一頭栽向前去,然后就再也醒不過來了。絕望中,馬驖挺直上身,雙臂高舉,嘶啞著喊出一聲——
神啊,顯靈吧!
天啊,下雨吧!
雨啊,快來吧!
馬驖一聲,士卒們跟著一聲,那聲音悶騰騰的,既像含著淚,也像摻著血。
與此同時,那個人及其手下不再理會馬驖等人,牽過一匹馬,幾個人手拉手圍成一圈,嘴里還是念念有詞的樣子,繞著那匹馬手舞足蹈一番之后,一把利劍從那馬的前胸洞穿而進,還又?jǐn)嚵藥讛?;劍拔出來了,股股鮮血噴涌而出,真可以說是血流如注。那馬掙扎了幾下后,訇然倒地,就躺在自己的血泊里……
但奇跡也就這么發(fā)生了,一直是萬里無云烈日高懸的天上有了云,那一朵朵蒼黑的云從西北方向升騰而起,飛馳過來,而且越聚越多;風(fēng)也起來了,涼颼颼的,帶著一股讓人暈眩的濕漉漉的水的氣息。再后來,雨就下來了,先是零零星星點點滴滴,轉(zhuǎn)眼間便成條成串傾瀉而下。而且,最讓人倍感神奇的是,那云就只在他們頭頂懸著,而那雨呢,也就只在他們頭頂上方傾瀉而下!馬驖等人先是目瞪口呆呆若木雞,后來便在雨中哭著笑著翻滾著扭成一團,盡情承接著來自上蒼的恩賜……
所有的人就這樣重新活了過來。
大恩不言謝,也無法謝。面對那個人,馬驖結(jié)結(jié)巴巴的,不知怎樣才能表達心情于萬一,那個人卻擺擺手,還是那種清清亮亮的嗓音——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人供一方神。祈雨成功,只能說積賢君代天行事,所以才有上蒼眷顧,你們好自為之吧。
為了救馬驖他們,那人用來祭天的,可是一匹在涼州乃至長安、建康等地都被視為天馬的汗血寶馬,而且,早在漢武帝時期就是這樣……
4
在那次豐盛異常的相當(dāng)于一次盛大朝會的宴會上,曾經(jīng)女扮男裝救了馬驖全軍的飛燕公主毫無爭議地成了焦點的焦點、主角的主角。滿朝文武人人敬酒,個個道謝,她也來者不拒,以西域之法釀造而成的涼州葡萄酒可是沒少喝,原本就唇紅齒白高鼻深目,此刻更是臉頰緋紅面若桃花風(fēng)情萬種,而且還并無絲毫失態(tài)之處——漢家可是少見這樣的奇女子,不是嗎?
也是在酒宴上,面對眾人的聲聲贊譽,身為烏孫正使、外邦公主,關(guān)于那次出手救助之事,飛燕姑娘是這樣說的——
西域與中原,全賴河西走廊勾連一處,走廊東接中原,西連西域,走廊通則西域安,西域安則貿(mào)易暢,對大家都是好事兒。再說了,我國弱小,與大國聯(lián)邦一直是奉行多年的立國之策,所謂的背靠大樹好乘涼。我碰見了我就做了,別人碰見了也會這么做,諸位大人就別再說了,要不然,小女子我真坐不住啦!
大家一起笑了起來。
笑聲中,涼王張駿宣布說:行啊,聽公主的,咱們不說了。飛燕公主殺馬祭天活我全軍,如此大恩大德,還是要勒石刻碑以為紀(jì)念。諸位說說,那碑立在哪里最為妥當(dāng)?
七嘴八舌一片議論,有說那碑就立在姑臧城的好;有說就在祭天之地好;還有的說那碑應(yīng)安放在高昌城中,那里既是叛將戊己校尉趙貞被擒之地,現(xiàn)在又成了新設(shè)置的高昌郡治所在地。馬驖笑了,朝張駿深施一禮后朗聲奏道:
稟主公,那碑已然立在高昌城中啦。
噢?張駿有些吃驚:已然安放好了?誰干的?
馬驖回答:西域平定之后,主公任命大將軍楊宣為沙州刺史,刺史大人為揚威宣德,也是為了表彰與我通好的外邦友好,已然勒石刻碑書以紀(jì)事,老百姓都高興得很呢。
張駿沉吟著,半天不再說話,臉色也漸漸地陰了下去。
當(dāng)時笑語喧嘩一片歡騰,眾人好像誰都沒有在意,依然是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的喜慶。馬驖因為近在咫尺,看清了張駿臉上的變化,雖說有些不解,但也并沒有太往心里去。主公馭下十分寬柔,即使是對有過錯的臣屬也顯得頗有氣量。就說平定趙貞之事吧,最先發(fā)現(xiàn)并報告說趙貞要謀反的,其實是時任西域長史的李柏,他并且主動請纓,要求伐叛。張駿準(zhǔn)了,但主動要求伐叛的李柏卻被反叛的趙貞所敗,西域之路也為之中斷。不難想象,此事在朝堂中引起了怎樣的軒然大波。有人公然提出,處死李柏,才能安撫趙貞,平息事態(tài)。張駿斷然拒絕:臣下謀國,忠貞可嘉,偶有失誤,自當(dāng)寬宥。寡人可不想學(xué)漢武帝,馬邑之謀失敗,就要了出謀劃策的大行令王恢的腦袋。李柏就這樣免于一死。因為有了這樣的前因,馬驖雖然看清了張駿神情的變化,但還是大而化之很快便拋之腦后啦。他那會兒只想好好和飛燕公主喝兩杯,聊一聊,好好感謝感謝對方的救命之恩。
有人大而化之,就有人見縫插針。張駿神色的變化,讓另一個人也看在眼里,還又喜在心里。那個人正是涼王夫人馬氏之弟,被封為衛(wèi)侯的馬勃。都道是一筆寫不出兩個馬字,但馬勃與馬驖簡直就是形同水火的兩類人。馬驖前邊已經(jīng)說過了,而這個馬勃呢,則仗著涼王妻弟——在某種程度上,那也可以說是國舅的身份,既驕奢淫逸欺男霸女放蕩不羈,使得百姓對其又怨又恨;而且還暗結(jié)羽翼樹黨專權(quán),弄得朝中不少大員也對他嘖有煩言腹誹不已。也就是說,盡管只是個為求自保而趁亂崛起的地方割據(jù)政權(quán),但歷朝歷代各家朝廷具有的弊病或者說通病在這里也都一樣不少,例如家天下,例如后黨干政,例如爾虞我詐爭權(quán)奪利,也還例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是馬勃自己吧,在靠著自家姐姐的裙帶快速飛升進入中樞之后,依然并不滿足,還要暗中拉幫結(jié)派,意在培育和經(jīng)營自己的勢力,這就難免和張駿產(chǎn)生些或明或暗的摩擦與不快。顯然的,這并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對決,涼王要拿下他頂多也就是動動小指頭的事兒,而他也只能聽天由命。這讓馬勃既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同時又目光炯炯總想要見縫插針。這次就是個機會。一聽馬驖說楊宣已經(jīng)自說自話,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把那碑立了起來,再一看張駿驟然間拉長的臉,馬勃就知道,機會來啦!擁有敦煌、晉昌、高昌三郡,同時還有西域督護、戊己校尉和玉門大護軍三營的沙州刺史的職位哪個不眼紅,哪個不是饞涎欲滴垂涎三尺?領(lǐng)有重兵、握有重權(quán),且掌控了涼州西部的命脈,說沙洲刺史是半個涼王也并不過分吧?早就有人不止一次地在馬勃面前活動過了,金銀財寶馬勃也收了不少,也還真的曾屢次在涼王面前提到過,無奈涼王總是不接他的茬兒?,F(xiàn)在機會來了,他知道涼王心里最怕的是什么,更何況趙貞之叛就在昨天,涼王能忘得了?楊宣啊楊宣,你難道不知道身為臣子,功高震主是最遭人忌恨的?你難道不知道,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是萬世不移之法則?再聽聽你那名字,楊宣不就是揚威宣德之意嗎?那你究竟要揚誰的威,宣的又是誰的德呢?
第二章
5
出了姑臧城,晏然、刪丹、永平、張掖、臨澤、表是、酒泉,一個個熟悉的城鎮(zhèn)和更多的不為人所知的村寨被他們拉到腳下,又拋到身后,富庶平和的河西走廊就這樣離他們越來越遠(yuǎn)了。
因為二百匹烏孫駿馬作為貢品留在了涼王的馬廄和各個軍營之中,踏上歸途的烏孫飛燕公主的隊伍精干了許多。但那只是和來時相比。事實上,為了表示禮節(jié),同時也是為了顯示涼州富庶和大國威儀,涼王張駿回饋的禮品、禮物也組成了一個三十峰駱駝的駝隊。其中既有來自內(nèi)地的絲綢、茶葉,也有來自內(nèi)地的頗有大漢遺風(fēng)的陶器、漆器,還有讓人眼花繚亂的各種金銀器皿,更有大量的漢簡圖冊、竹編文章、前朝典籍和當(dāng)代華章——其中不少就是出自河西本地人士之手。例如出自西漢末年敦煌人侯瑾之手的《漢皇德記》三十卷;再例如身處東漢動亂年代,卻各有建樹的被時人稱為“涼州三明”的皇甫規(guī)、張奐和段熲的《尚書記難》等文集;還有頗負(fù)盛名的張奐之子張芝、張昶的龍飛鳳舞的草書真跡;當(dāng)然嘍,還有更為大量的具有實際功用的醫(yī)書、藥典以及有關(guān)造紙、紡織、營造等內(nèi)容的書籍。這是烏孫公主最為看重的。什么叫無價之寶?這就是!身處被中原漢人稱為的西域之地,飛燕實在是太明白這些東西的重要和寶貴啦!盡管她從來沒到過那片遠(yuǎn)天遠(yuǎn)地的中原之地,但那里的繁榮富庶發(fā)達文明卻也早就耳聞目睹感同身受。早在漢武帝時代,由于河西走廊的鑿?fù)ǎ?dāng)時可謂是整個西域一帶最大也最強的烏孫國就開始和中原有了交往,上國公主也曾不止一次地下嫁和親。身為烏孫公主,她早就繼承了來自祖先身上的漢家血脈,也早就熟悉并且習(xí)慣了來自中原的薄如蟬翼又色澤艷麗的各種絲綢,也早就熟悉并且習(xí)慣了來自中原的精巧細(xì)致的漆器陶器及各種物件,至于來自漢地的經(jīng)史子集詞章典籍就更是浸淫日久如沐春風(fēng)。所有的這一切集合一處,就使得她對那片雖然遙遠(yuǎn)但卻很顯熟悉的土地有了一種近乎天然的親近感、認(rèn)同感。事實上,也正是出于這種似乎是與生俱來的親近感和認(rèn)同感,她才在當(dāng)初碰見身處絕境的馬驖時,毫不猶豫就出手相救。
騎在馬上,飛燕看看正在一旁與自己并轡而行的馬驖,調(diào)皮地一抿嘴唇,雙腿一磕馬鐙,抖抖韁繩,胯下那匹通身雪白的馬兒似乎也是心情大好,兩只高聳的竹葉般的耳朵微微一顫,邁著烏孫馬與大宛馬雜交后代特有的那種對側(cè)步,更加輕捷歡快地跑了起來。
根本不用任何明示或者暗示,胯下那匹通體烏黑油光閃亮的馬兒立刻加快腳步,緊緊地攆了上去。馬驖聽任馬兒自作主張自說自話,仍只沉浸在自己飄忽不定的心緒中。
和飛燕一樣,現(xiàn)在的他也是心情大好。
當(dāng)初,她救過他。不問姓名,也不問來歷,只是因為他和他的兄弟們都是漢人。
現(xiàn)在,他跟著她。不為報恩,勝似報恩,奉涼王之命,他要護送她回到她的邦國家園。當(dāng)然,這只是他此行任務(wù)的一部分。因為官職不高,僅僅是涼王宿衛(wèi)官——也就是貼身警衛(wèi)——所以馬驖并不知道,那天宴會之后,衛(wèi)侯馬勃再次求見涼王,兩個人之間究竟說了些什么;但告辭而去的時候,衛(wèi)侯的大失所望卻是顯而易見。
衛(wèi)侯走后不久,涼王也從殿內(nèi)信步而出,心事重重地在院中一圈圈地踱起了方步。馬驖那時正在殿外廊下值崗,宮中規(guī)矩,除非涼王要和你說話,所有近侍不得出聲,馬驖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涼王在花木扶疏的院中圍著那個放著假山的圓形魚池繞了一圈,又繞了一圈,還又繞了一圈。后來,在又一次路過馬驖身邊的時候,涼王站住了,沒頭沒腦地問——
你是去西域打過仗的。你說說看,我軍留駐西域,究竟是利大還是弊大?
稍稍一愣,馬驖回道:回主公,西域駐軍有利無弊!
涼王笑了: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不會是楊宣楊將軍教你的吧,啊,是不是?
馬驖可不敢笑:回主公,小的和楊將軍并無交情。小的只是以為,西域一帶邦國林立,互不服氣,加之小股匈奴殘余流竄不定,部分羌人動輒與其沆瀣一氣,導(dǎo)致諸多西域小國無所適從,搖擺不定,此為西域?qū)疑鷣y象之根源。我軍留駐西域,意在威懾,以靜制動,讓西域諸邦惟涼王馬首是瞻,當(dāng)然有利無弊!
說得好!涼王兩手一拍:說得好!想不到你小小年紀(jì)能有如此見識,寡人還真相信你是東漢伏波將軍馬援之后啦,哈哈。
涼王又在院中踱起了步,再次站住之后,他對馬驖說:你是好樣的,把你要到身邊,寡人沒看走眼。這樣吧,既然你已經(jīng)在西域歷練過,又和烏孫有緣,與楊宣楊將軍也不算陌生,若寡人再次派你前往西域,你可愿意?
馬驖差點跳了起來:那還能不愿意?哪還有不愿意?
喜出望外的馬驖就這樣再次踏上了西行之路。當(dāng)然,前往西域,除了渴望建功立業(yè)揚名天下之外,馬驖另外還有點私心:他喜歡她,真的喜歡她!正是出于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他一路上總想要寸步不離地跟著她。他就是要讓她明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當(dāng)然,愿好許,誓好發(fā),但真要對心儀的女人說出心中的感受,馬驖又總是張不開嘴。以至離開姑臧城已經(jīng)好幾天了,《詩經(jīng)·國風(fēng)》中那首“關(guān)雎”中的句子依然只徘徊在馬驖心中,有心無膽,只能是暗戀加單相思,所以,還得加上那一句:悠哉游哉,輾轉(zhuǎn)反側(cè)。當(dāng)然,這個悠哉游哉在這里的正解是: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
駝鈴叮咚,馬蹄雜沓,人聲喧嘩,一大隊人馬中,最最不開心的,其實是那個官最大、爵最高、權(quán)最重的衛(wèi)侯馬勃。
偷雞不成蝕把米,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羊肉沒吃著,落個一身騷,這些都是衛(wèi)侯馬勃在心里一遍遍咒罵自己的話。就是因為這,他恨死了他自己,恨!那天在姑臧城中求見涼王,原以為自己猜準(zhǔn)了涼王心思,想先將西域危機來一番渲染,再以人心難測,對楊宣也應(yīng)早作防范為由,勸說涼王將楊宣調(diào)回姑臧,放在眼皮底下以便監(jiān)視,然后再以推舉賢良為名,行成人之美之實——作為朝中一個不可多得的肥缺,自己已經(jīng)收了不止一個人的賄賂,只要能讓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取楊宣而代之,人們就能明白,我馬勃在涼王面前還是說話算話的。豈料卻是作繭自縛,涼王不僅讓那楊宣穩(wěn)穩(wěn)地繼續(xù)當(dāng)他的沙州刺史不說,甚至還要將馬驖也派往西域,職銜為楊宣手下之軍司馬,理由是馬驖不黨不派,公正平和。馬勃急了,一個楊宣拿不下來,已經(jīng)夠讓他著急上火了,再加上個馬驖,那自己已經(jīng)暗地里給別人許下的官職猴年馬月才能兌現(xiàn)?要是涼王真的不待見自己了,要是自己真的失了寵,那日子還能是好過的么——不僅想要的得不到,就是已經(jīng)得到的也將失去。馬勃急赤白臉地極力反對,甚至說出了楊宣功高震主,再加上馬驖無異于如虎添翼的話。他就是想往涼王心上捅刀子,逼著涼王改變主意——拿不下楊宣,能拿下馬驖也好啊。不料涼王眉頭一皺,又有了新主意,居然將身為衛(wèi)侯,同時還是堂堂國舅爺?shù)淖约号赏饔?!天吶,西域,那可是連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馬勃恨死了那個涼王,那個自己該叫姐夫的人,恨!但涼王一旦打定了主意,那可真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為了躲避前往西域的命運,馬勃再次進到宮中,找到身為涼王正室的姐姐,想讓她給涼王吹吹枕邊風(fēng),收回成命。但涼王的回復(fù)居然把姐姐也給說動了:派馬驖為楊宣手下軍司馬,為的就是從楊宣手里分權(quán),而且是軍權(quán),寡人這叫一石二鳥,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還有,那馬勃可是你的親弟弟,滿朝文武,我不放心誰也不能不放心他呀!他不去,讓誰去?寡人派他前往西域,就是要給我大涼守好西大門的,他除了不能先斬后奏之外,可以監(jiān)軍之名獨攬大權(quán)相機行事。馬驖必要時也可助他一臂之力——如果那楊宣果真尾大不掉暗生反心的話。
萬般無奈,衛(wèi)侯馬勃就這樣踏上西行之路,那心情能好么?而且,離姑臧城越遠(yuǎn),他就越是在心里咬牙切齒。他恨,恨死了涼王,恨死了那個他該叫姐夫的家伙,什么一石二鳥,分明是一箭三雕,涼王明明是擺放了個“品”字形,讓他們?nèi)齻€互相監(jiān)視、互相防范、互相掣肘,而涼王自己才是那個掌控一切的人……
6
內(nèi)心牢騷滿腹恨意滿滿還又不無失落,衛(wèi)侯馬勃實在是對遠(yuǎn)天遠(yuǎn)地的西域毫無興趣,只是礙于涼王的命令,不得不勉強而行。為了彌補內(nèi)心的失落,同時也是因為尋花問柳已成本性,加之千里迢迢路途寂寞,馬勃免不了春心蕩漾,總想在飛燕身上沾點兒便宜——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不是?就這樣,不顧位高權(quán)重,也不顧臉面身份,堂堂衛(wèi)侯沒了矜持,也沒了顧忌,不是有意無意地夸耀自己的顯赫身世,就是圍著飛燕大獻殷勤。但飛燕卻對他毫無興趣,頂多也就禮貌性地笑一笑,再心不在焉地敷衍兩句,然后就借故離開,或者干脆就是和馬驖說說笑笑了。這是走在路上的情形。打尖休息的時候,人們會在路邊停歇下來,按著各自所屬的隊伍或者就是遠(yuǎn)近親疏的程度,形成三三兩兩的人圈,嘻嘻哈哈地談天說地。馬勃這時又會看準(zhǔn)飛燕所在的人圈,假裝無意間路過的樣子,擺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樣子,擠過去坐下來,一邊花言巧語說些市井街巷間流傳的葷笑話、黃段子,一邊還對著飛燕擠眉弄眼眉來眼去,他這是拿出了他在姑臧城花街柳巷間練就的功夫呢。但飛燕卻不是姑臧城里倚門賣笑的姑娘,當(dāng)即怫然作色拂袖而去,這讓馬勃很是下不了臺。他媽的,從來沒在女人面前吃過虧的馬勃哪里受得了這個!總會在心里恨恨地罵:誰不知道胡天胡地風(fēng)騷難當(dāng),你一個胡人女子,也他媽敢在老子面前裝淑女!你小心,犯在老子手上,老子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恨恨連聲的馬勃又總是不甘心,有一次在野外宿營時,他居然佯裝喝醉了酒,搖搖晃晃地想往飛燕的帳篷里闖——他早就在暗中觀察清了,飛燕睡覺很講究,那頂白色的、周圍帶著藍色滾邊的麻布帳篷就她一個人用,就連那個叫紫萱的貼身侍女也只在外邊聽候主人的呼喚。自詡對女人從來都是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的馬勃真的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想得到,為了證明自己真的可以無所不能,他就那么不顧攔擋,硬要往飛燕的帳篷里闖。喧鬧聲中,飛燕從自己的帳篷里鉆了出來,假裝醉眼蒙眬的馬勃一下就撲了過去,一邊心肝寶貝地叫,一邊就開始動手動腳。侯爺是喝多了吧?飛燕一邊說,一邊左右開弓給了馬勃幾個耳光,同時又吆喝紫萱端來一盆涼水,劈頭蓋臉給馬勃澆了個透心涼,同時嘴里還有話呢:侯爺這是喝多了,夢游呢,不信明兒天亮你再問,他保準(zhǔn)不記得今兒晚上的事!狀極難堪,馬勃知道,飛燕這是給他搭臺階呢,他便也就坡下驢,不省人事般地呼嚕連聲,幾個人扶都扶不穩(wěn)。果然,第二天,不管是誰來問,怎么問,馬勃果真都是一問三不知愣愣呵呵的樣子,但心里卻把個飛燕恨到牙根直癢。
這一切馬驖都看在眼里,明明心里樂不可支,但為了馬勃的臉面——那同時幾乎也就是整個大涼和涼王的臉面,也只能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但是對飛燕的聰慧機智大度以及化解難題的能力卻也是更加欽佩啦。
說心里話,他對飛燕是真的喜歡,真的愛。如果說,在那次事件之前,他對飛燕的愛還只是一種單純的男歡女愛的愛的話,那么,在那個晚上之后,這種愛卻在不知不覺間升華了,有了一種遼闊久遠(yuǎn)根深蒂固的什么,好像他們之間并不僅僅只是機緣巧合萍水相逢,而是早在前生往世就已經(jīng)認(rèn)識了,而且,相愛了……
那是在重新上路之后,一白一黑的兩匹馬再次并轡而行,馬驖問飛燕:馬勃那么欺負(fù)你,你還要給他留臉面,為什么?難道就因為他是上國爵爺,重權(quán)在握?
飛燕深深地看他一眼:這還不夠嗎?
馬驖半天才悶聲一句:那你可是受委屈啦。對不住啊,人多了,就啥貨色都有。
飛燕淺淺一笑:你沒啥對不住我的。其實吧,我就是想,西域地方天高地旱,風(fēng)狂雪猛,還偏遠(yuǎn)荒僻,可我們祖宗就是在那片土地上活過來的,我們也要活下去,還有我們的后代兒孫。地方不好,那怪不得我們,那就是我們的造化??晌覀儾荒茉侔炎约航o封閉起來,那樣豈不是自己捆了自己的手腳,自己要斷自己的活路?
馬驖琢磨著:你的意思是,為了你的邦國家園,你可以舍棄許多?
飛燕并不認(rèn)同:舍棄?為什么舍棄?又舍棄什么?我告訴你吧,我只舍棄該舍棄的,絕不舍棄不該舍棄的……
馬驖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眼前的這個異邦女子顯然要比她的不到二十的實際年齡成熟老練得多,也許,正是風(fēng)云板蕩生存艱難的現(xiàn)實給了她這份沉甸甸的饋贈?
飛燕又說話了,她讓馬驖看著她的眼睛:看見了嗎?你的眼睛是黑的,我的眼睛也是黑的,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馬驖笑了:當(dāng)然知道。烏孫的西極馬之所以能到中原,其實是和中原朝廷的公主有關(guān)呢,對不對?那時的皇上姓劉,說來也都是好幾百年前的事兒啦,日子過得可真叫快。說到底,你們和我們,大家都是一個祖宗呢,對不對?
飛燕不說話,只小聲地一吟三嘆地哼唱起來。
毫不費力地,馬驖就聽清了,飛燕唱的正是當(dāng)年遠(yuǎn)離中原,來西域和親,嫁給烏孫王的江都王劉建之女細(xì)君公主——亦被叫做烏孫公主——所作的著名的《悲秋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遠(yuǎn)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旃為墻,
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常思漢土兮心內(nèi)傷,
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
馬驖呆呆地看著,聽著,恍恍惚惚地有了種感覺,那個騎在馬背上的,正在淺吟低唱的飛燕,其神情和姿態(tài)都像極了一只渴望能自由自在飛翔的鳥兒……
7
世上的事情就這么不可思議,看起來美艷逼人又凜冽冷傲的飛燕就是和面龐黝黑、不論身材還是長相都并不出眾的馬驖有說不完的話。隊伍還走在河西走廊的時候,除了阡陌縱橫溝渠有序長勢喜人的農(nóng)田之外,還經(jīng)??梢钥匆娝葚S美駿馬奔騰的牧場。沿著祁連山一路往西,越走農(nóng)田和莊稼就越少,但牧場卻是越來越大,在某種程度上,說成是連天接地也并不過分。那種大野長天天高地闊的蒼茫遼遠(yuǎn),總會有意無意地觸動人心中既堅硬又柔軟的什么,讓人忍不住欲歌欲哭卻又歌哭無聲。這樣的,誰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飛燕和馬驖兩人又自自然然地說起了差不多就是河西和整個西域的魂魄精靈的馬兒。又由馬而人,說起了以相馬而著名的伯樂、九方皋、徐無鬼等前輩大師,當(dāng)然,說得最多的,還是曾經(jīng)在關(guān)中、朔方和隴西一帶揮鞭放牧的伏波將軍馬援。身為馬氏子孫,馬驖少不了要提起出自自家老祖宗之手的《相馬經(jīng)》,一本綜合了各相馬名家之長的流傳久遠(yuǎn)的經(jīng)典。
如數(shù)家珍的馬驖侃侃而談,從當(dāng)年遍布河西的官家馬苑,說到矗立在洛陽上西門外的銅馬馬式——那可也是自家老祖宗的杰作呢。之所以已經(jīng)給皇上進獻了一冊刻寫在竹簡上的《相馬經(jīng)》之后,還要再進獻一匹活靈活現(xiàn)的以青銅鑄就的作為標(biāo)本的馬式,用老祖宗自己的話說,那就是“傳聞不如親見,視景不如察形”……
你家老祖宗就是愛打比方。馬驖正說得興致勃勃,飛燕卻冷不丁插嘴說:你家老祖宗就是愛打比方。當(dāng)初籌劃打仗的時候,他不是也在皇上面前用麥子、豆粒什么的打比方嗎?結(jié)果皇上高興得很,說是敵我態(tài)勢雙方兵馬一目了然。
馬驖有些愣怔:這你也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飛燕笑了:書上都寫了呀,我怎么不知道?
馬驖再問:你還知道些什么?我是說,關(guān)于馬?
飛燕拍拍胯下白馬的脖頸:先說說我這匹馬唄。它好不好,又好在哪兒?
考我呀,那我就說說?馬驖胸有成竹的樣子,因為他早就注意到了,飛燕的坐騎實在可以說是千里挑一,不,是萬里挑一的好馬,寶馬。馬驖清清嗓子,有板有眼地說道:馬頭為王欲得方,口為丞相欲得光,脊為將軍欲得強,四下為令欲得長……
天吶,飛燕故意夸張地嘆出一口氣:那可是書上說的最好的馬的樣式啦。真要按這個標(biāo)準(zhǔn),我這馬是不是只該去拉犁耕田或者去推磨磨面?
馬驖很認(rèn)真的樣子:哪里是那樣?這馬真是好馬,你看它的頭,瘦骨嶙峋棱角分明,典型的龍顱突目。再看它的鼻孔,鼻大則肺大,肺大則能奔……
飛燕突然輕嘆一聲:你還真是懂馬的。你不知道,我以前的那匹馬才叫好呢……
馬驖心里一動,緊跟著又是一疼。他知道,飛燕是又想起了那匹馬,那匹為了救他們,而被作為祭天求雨的犧牲的汗血寶馬。他突然有了個念頭,那個突兀而至的念頭是那么強烈,以至于當(dāng)他開口說話的時候,那聲音竟是抖顫顫的:飛燕,我的飛燕,如果你愿意,我愿意陪在你身邊,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再為你找到一匹那樣的馬。真的,我發(fā)誓!
飛燕定定地盯著馬驖看了半天,好像是在琢磨馬驖的并不難懂的話。后來她就明白了,臉頰上飛起兩朵紅云:再好的馬也是馬。你不覺得,和馬相比,人才是最重要的,嗯?
天啊,神吶,祖宗呀,馬驖在心里呼喚著:她答應(yīng)了,她真的答應(yīng)啦!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馬驖也是臉紅心跳地看著飛燕,張張嘴,卻不知說什么,正在無措,卻見飛燕一緊馬鐙,抖抖韁繩,那匹白馬便出了隊列,箭一般朝遠(yuǎn)方射去。
半天了,見馬驖還傻呵呵地不知動作,一直跟在他們身后的紫萱抿嘴一笑,一邊在馬驖胯下的黑馬屁股上給了一鞭,一邊催促著:你傻呀,還不去追?
藍天下,曠野中,一白一黑兩匹駿馬盡情舒展自由奔馳,看著就讓人心曠神怡心潮起伏。被他們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的隊伍里,一陣騷動后又是一陣歡騰,就連那連成一串的駱駝們,也一反平日里一板一眼的四平八穩(wěn),蹄下騰起團團煙塵,興奮不已地加快了步伐。
大勢所趨,在洶涌奔騰的隊伍無形裹挾下,衛(wèi)侯馬勃也揮起了手中的馬鞭,和眾人一樣,他也是笑嘻嘻的樣子,但在心里,卻是怒火中燒妒意難平。當(dāng)然嘍,與此同時,他覺得他已經(jīng)掌握了置馬驖于萬劫不復(fù)的深淵的利器——如果馬驖真要一意孤行,真的膽敢蔑視自己的存在的話,那么,私通外邦目無大涼豈不是現(xiàn)成的罪名?哼哼,馬勃一邊在心里獰笑,一邊還在想象,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究竟是讓馬驖身首異處解恨呢?還是萬箭穿心解氣?
馬兒飛馳,飛燕的心兒也在飛馳。既然他們已經(jīng)在眾目睽睽之下吐露了各自的心聲,既然祁連雪峰大漠戈壁以及綠草黃沙已經(jīng)見證了他們的情懷,那么好吧,從此以后,他們就是彼此不能也無法分離的另一半!雪山作證,草原作證,哪怕是貴為公主呢,相比之下,哪怕馬驖真的只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她也要和他相親相愛不離不棄廝守終生,哪怕因此而當(dāng)不成公主!本來嘛,面對揪心扯肺鋪天蓋地的春潮春情,誰不是自己的心的奴仆,誰?
快馬加鞭,馬驖緊緊地跟在身后,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覺得自己的心和飛燕越貼越近。他決定了,一旦到達目的地,他就要向涼王上表陳情,請他恩準(zhǔn)自己長住西域,哪怕因此而惹惱了涼王,將自己罷官去職,只能當(dāng)個普通的牧人,他也心甘情愿樂得其所!
8
按規(guī)制,沙州刺史的駐節(jié)之地應(yīng)在敦煌,但因為西域初平人心未穩(wěn),加之總有小股匈奴和一些羌胡柔然等部落糾合一處,四處劫掠,弄得過往客商和周邊部落怨聲載道,涼王特地下令,讓楊宣駐扎高昌,以為震懾。此種安排當(dāng)然并無不妥,自打漢武帝設(shè)置河西四郡以來,鑒于漢匈兩家長期對峙的現(xiàn)實,河西——尤其是敦煌——就一直是朝廷經(jīng)營西域的前方橋頭堡和后方兵馬錢糧基地。如今涼王于非常時期對之于非常之策,考慮的還是萬一有變,己方能迅速反應(yīng)有效處置。也就是說,西域一旦有什么變故,作為后方的橋頭堡,敦煌總能最先感受并進而做出反應(yīng)。
風(fēng)塵仆仆跋涉而來,還是在敦煌城門口的時候,飛燕、馬驖等人就感受到一股四處彌漫著的緊張氣氛。大天白日,城樓和城墻上戰(zhàn)旗飄飄,身著盔甲、手持弓箭和刀矛的軍士兵卒排列有序嚴(yán)陣以待;通往城墻的馬道上,不時有舉著令旗的傳令兵和軍官騎著馬上下奔忙,氣氛肅殺。西、南、北三座城門緊閉,只有他們進城的東門半開著,而且,站崗值勤的軍卒們也是如臨大敵,因為證照印信關(guān)防腰牌等都齊全完備,所以衛(wèi)侯馬勃和軍司馬馬驖等人很快就得以進城,但穿著打扮和面龐長相明顯屬于胡人一路的飛燕及其隨從,遭遇了異常嚴(yán)格的檢查不說,還差點兒被拒絕進城。理由是匈奴殘余作亂,西域有變,縣令大人命嚴(yán)加盤查,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城!
馬驖急了,漲紅著臉剛要說什么,馬勃卻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以一副典型的侯爵老爺?shù)臍馀?,頗為不屑地從鼻孔里哼出一聲:閑雜人等?老爺我一句話就能讓你們的縣令大人變成閑雜人等,你信不信?去,叫他來,老爺我就在這兒等著!訓(xùn)斥完帶崗的城門官,馬勃又得意地朝飛燕笑一笑,那意思很明顯,我是誰?誰要是有眼不識金鑲玉,哼!
縣令很快來了,結(jié)果自然是煙消云散皆大歡喜。但他們聽到的消息卻讓大家心里都沉甸甸的,尤其對飛燕來說,就更是這樣。
原來,雖然經(jīng)過西東兩漢持續(xù)不斷的打擊,盤踞河西、漠北乃至西域一帶的匈奴盡管早已分崩離析,或南附、或西竄,或是改頭換面作亂中原,但依然有些各部零星殘余,因為種種原因,不肯不愿或是不能離開,這些人漸漸糾合一處,化零為整,久而久之,居然也形成了一股力量,時不時就出來劫掠一番。如今,正是他們同時還裹挾著幾個羌胡部落,已經(jīng)陳兵烏孫都城赤谷——國勢大衰今非昔比,烏孫都城已是幾經(jīng)搬遷,盡管名字沒有變,但如今的赤谷城早就不是當(dāng)年那個赤谷城啦——威脅要烏孫王和他們結(jié)盟一處聯(lián)合拒涼。領(lǐng)頭的匈奴人劉留還開有條件,說他可以把自己的妹妹嫁給烏孫王,同時要娶飛燕公主為自己的小閼氏——就像雙方祖上都曾經(jīng)做過的那樣。盡管自知勢單力薄,非得與大國結(jié)盟,才能有所依靠艱難生存,但烏孫王一點都不糊涂,如今的西域之地,早就不是當(dāng)年匈奴極盛獨霸一方的局面了,這些匈奴余孽肯定是兔子尾巴長不了,他怎么能把自己綁在他們的戰(zhàn)車上呢?那不是自討苦吃自赴死地又是什么?但事出突然,對方又氣勢洶洶,他只好虛以委蛇,暗中派人報警告急。駐扎高昌的沙州刺史楊宣接報后,一邊整軍備戰(zhàn)四處調(diào)兵,一邊燃起狼煙同時派人飛馬告急,令敦煌及附近的龍勒、陽關(guān)、冥安等城鎮(zhèn)安撫百姓,早作戒備,以防匈奴人虛晃一槍后狗急跳墻。
聞訊后的飛燕公主焦急萬分,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回烏孫,多多少少地,總能替父王分憂解難不是?但屬于她的那支隊伍大部分都是駝戶腳夫趕馬人,能用的兵丁就沒有幾個,這樣的人馬不要說戰(zhàn)斗力了,就是趕路也走不快!馬驖手下倒是有兵的,但包括他在內(nèi),都要受衛(wèi)侯馬勃的節(jié)制,而馬勃又堅不吐口。
他的理由也不能說不能成立:在沒有安然返國之前,公主就是烏孫出使大涼的使者,對她的安全我們有義不容辭的責(zé)任。既然戰(zhàn)事已然發(fā)生,前方將帥也有措置,我們不必?fù)?dān)憂,在此地安心等待就是。
事涉兩國邦交,飛燕自然不好再多說什么,但她卻在第二天天剛放亮,城門剛剛開啟之時,就單人獨騎出城而西,甚至連那個叫紫萱的貼身侍女事先也毫不知曉。等紫萱察覺不對,又到處都找不到公主的蹤影,不得不找到馬驖的時候,已是氣喘吁吁滿臉是淚的樣子。
刻不容緩,馬驖急三火四找到馬勃,表示公主單人獨騎兇多吉少,如后援不繼,萬一有失,恐怕將來誰也脫不了干系。
可是,不管心急如焚的馬驖如何剖肝瀝膽痛陳利害,馬勃卻是另有盤算,也就依然隔岸觀火油鹽不進一味推脫。
臉紅筋漲雙目暴突,馬驖忍無可忍,也顧不得尊卑有序上下有別,氣呼呼地一跺腳:衛(wèi)侯大人如果真要這么油鹽不進一意孤行,那就怨不得在下啦!
馬勃幾乎是情切切、眼巴巴地看著馬驖,神情和姿態(tài)都像極了一只面對肥羊的餓狼:什么意思?你想要怎樣?
馬驖一挺胸脯:我不能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友邦使者赴湯蹈火而自己無動于衷!今天,大人讓我去我要去,大人不讓我去我也要去,哪怕沒有一兵一卒,反正我是去定啦!
馬勃心中暗笑,表面上卻是痛心疾首一聲長嘆:該說的,我都說了,身為軍司馬,你的職責(zé)在于確保外邦使者安全返國是不假,但外邦使者不僅僅只是一個飛燕公主吧?還有,我這個大涼正使的安全你是不是也有責(zé)任?你要真就這樣走了,難道就不怕我以擅離職守治罪于你?你要真是義薄云天救人水火,我當(dāng)然不好攔著;可不管是你、還是我,我們都沒有這份義務(wù)和職責(zé)不是?世上的事都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怕的,就是那個萬一……
至此,馬驖算是明白了,馬勃究竟是動的什么心思:大人完全可以說我是擅離職守自作主張。此行如僥幸能于大局有所補救,則功歸大人,小的決不爭功;如有意外,罪責(zé)懲罰小的一人受領(lǐng)!
馬勃突然神色一凜:軍中無戲言!
馬驖慨然應(yīng)答:愿立軍令狀!
馬勃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就請自便,我可暫且裝聾作啞……
謝大人!話音剛落,馬驖已經(jīng)一陣風(fēng)般沖了出去……
第三章
9
在天高地闊的西域之地,城郭市鎮(zhèn)大都臨河而建。這原本沒什么好說,沒有了水,別說是人了,就連草也沒法生長,誰不知道水是生命之源?“三十里溝灣,四十里河灘,水流到地里,叫黃羊野兔咂干”,這是地處河西之西的酒泉、敦煌的平民百姓形容當(dāng)?shù)厮Y源稀缺、珍貴時的說法。河西如此,西域之地就更是如此。由于祁連雪水的滋潤,千里河西才能綠洲處處,千年不衰。從表面上看呢,有些河水流著流著就消失了,似乎真的是被沿途的荒灘戈壁或者黃沙給吞嚙了,但其實是潛入到地下,成了地下暗河,然后又這里那里的重新冒出地表,成為新的河流,或者聚集一處,形成大大小小的湖泊和沼澤。而在更為廣袤的西域之地,除了綿延起伏峰頂終年積雪的蔥嶺之外,還有云遮霧繞直插天穹的昆侖雪峰,正是靠了這些可謂是萬水之源的水源,西域之地才有了曾經(jīng)聲名遠(yuǎn)揚的孔雀河、羅布泊,也才能邦國林立牛羊成群駿馬奔馳。人們都愛說,一方水土一方人,卻忽略了一方水土也有一方水土的脾氣秉性。西域一帶天高地闊,大多數(shù)河流都是季節(jié)河不算,河床也都是被水流硬生生在滿是礫石的戈壁荒灘間橫沖直撞沖出來的,而那里的臨河而建的城郭市鎮(zhèn)也都高出河岸許多。為了將河水引入城中,就有了許多或明或暗的引水渠。
河西的敦煌城是這樣。
西域的高昌城也是這樣。
同樣地處西域的鄯善、于闐還是這樣。
自然的,烏孫國都城赤谷也是這樣。
率兵將赤谷城團團圍困之后,曾經(jīng)是匈奴右谷蠡王手下大當(dāng)戶的劉留下的第一道軍令就是堵住通往城中的水道,引開特克斯河水流,斷了赤谷城的水源。他很有些得意,按漢人的說法,這也叫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呢。作為匈奴王爺,劉留自己并未曾到過赤谷城,但通過各種渠道,他知道赤谷城用水全靠從城外河中引來,烏孫人除了在城中繞著城墻修了引水渠外,還在城中由南而北修了條橫貫城中的分水渠,這樣就解決了城中百姓的用水問題。如今,斷了他們的水源,豈不就是掐住了他們的脖子,看他們能撐得了幾天?劉留其實并不姓劉,作為一個算不得太純也不能說不純的匈奴人,他們哪有姓氏一說?就因為匈奴人劉曜橫行中原,自立為皇,原本只是匈奴大當(dāng)戶的他見有機可趁,除了利用自己手下的萬余人馬之外,還糾集了一些不愿離開西域的其他部族的匈奴殘余,編造身世,把自己打扮成劉曜的血親嫡親,還居然就登高一呼應(yīng)者云集,自說自話自封單于,成了一股擾得地方不得安寧的勢力。動靜鬧大了,那劉留的心也就隨之膨脹了起來,他本來真的只是不愿意離開西域與河西,在他看來,西域也好,河西也好,既然都曾是先輩祖宗的生息之地,那么作為后代兒孫,他們就應(yīng)該也只能在這片土地上揚鞭牧馬縱橫馳騁生兒育女生生不息。隨著勢力的漸漸擴大,現(xiàn)在的劉留已經(jīng)不這樣想了。遙想當(dāng)年,在漢軍一次次的強力打壓之下,匈奴人先是被迫放棄河西,后來又丟了西域,這才有了那首如泣如訴令人感傷不已的《匈奴歌》,從那時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多少年了?難道那首歌就不能改一改?不僅詞要改,唱歌的人也要改。既然以前的漢人是從河?xùn)|之地過來的,那就讓他們從哪兒來的還回到哪里去,這難道不應(yīng)該嗎?作為一個血性男兒,他難道不該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徹底清洗那些讓人銘心刻骨的奇恥大辱嗎?正是為了這個目的,他才縱橫捭闔,既要聯(lián)絡(luò)羌人氐人柔然胡人,同時還要殺伐不已,順者昌、逆者亡,以霹靂手段,行復(fù)國大業(yè)!
赤谷城就這樣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率兵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
當(dāng)年他們就曾經(jīng)是先輩祖宗的手下敗將,今天也非得讓他們俯首帖耳俯首稱臣不可。
讓他沒有料到的是,十來天過去了,城里沒有絲毫動搖不說,派出的騎兵偵緝也不斷回報,說是楊宣已從龜茲、于闐等處調(diào)集援軍,正日夜兼程往這里趕來。
在劉留的軍中大帳里,為了何去何從,一干人等吵成了一鍋粥。
有人主張立即發(fā)動強攻,拿下赤谷城,以免楊宣大軍趕到,被人里外夾擊。
也有人建議見好就收,反正已經(jīng)讓小小的烏孫見識了我方實力,就算嚇唬嚇唬烏孫王也是好的,看那老家伙日后還敢輕舉妄動?
還有人主張按兵不動,理由是楊宣其實也和我方一樣,看起來氣勢洶洶兵多將廣,但龜茲、于闐之所以出兵,多半是因涼州勢大,畏威而行,說穿了,也是烏合而已,兩軍相遇勇者勝,誰輸誰贏還說不定呢……
七嘴八舌各抒己見,劉留正在拿不定主意,突然有人來報,烏孫公主被抓住了,眼下就在帳外!眾人都被這意外的訊息弄得傻了,帳中一時竟是鴉雀無聲。只有劉留按捺不住興奮,連聲大叫:快,帶進來,帶進來!
被五花大綁推搡進來的果真是烏孫公主飛燕。
劉留先是對著那伙將飛燕押解進來的兵卒破口大罵,然后一頓馬鞭將他們轟了出去,這才親手解開了飛燕身上的繩索,嘴里還一個勁兒地道歉解釋,說公主是請都請不到的貴客,咋能被這伙不曉事理的奴才如此怠慢?將公主安排在帳中落座之后,他又喊著讓人趕快拿肉取酒,說是要給公主壓驚賠罪。
不必啦。飛燕這才開口了,語氣神態(tài)都是意外的平靜:按說呢,遠(yuǎn)道而至,你們才該是不請自來的客人呢,如此這般,豈不是反客為主了嗎?道理好像不是這么講的,對不對?
劉留哈哈一笑:我是實心實意想要拜見你家國主的,奈何他城門緊閉,熱臉貼個冷屁股,好像也不是待客之道呀,???
飛燕從鼻孔里哼出一聲:朋友來了我們有好酒,來的要是豺狼虎豹,我們該拿的,當(dāng)然就是刀矛弓箭了。
好,說得好!劉留咬咬牙:我們既然來了,就不會白跑一趟,要不然也太對不起兄弟們了,公主是明白人,不會不知道這里邊的道理,是不是?
那行啊,國小民寡,又是一介女流,我最怕的就是不講道理!飛燕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我要進城回家,你不會攔著吧?
可是,你不是來談判的嗎?
飛燕仰天而笑,笑得大義凜然,笑得蕩氣回腸:你想什么呢?談判,跟誰?跟你?別做夢啦!我是特地趕回來要和我父王及全城百姓共同抗敵的……
劉留也笑,笑得聲嘶力竭,笑得前仰后合:共同抗敵?你烏孫全城連老弱婦孺全算上,能有幾多人馬?我麾下可是數(shù)萬精兵強將。雞蛋碰石頭,你碰得過嗎?
說起石頭,我也有一言奉送,那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你不會蠢到如此這般吧?
你!劉留燥了:老子就是再蠢,也不會不知道鋼刀和脖子哪個厲害!
飛燕對著他逼近一步:那就動手呀,你還等什么?你腰帶上挎的難道是吃素的?
咬牙切齒,劉留一聲大叫:來人呀,把這小娘們給我綁嘍,綁結(jié)實!老子就是要讓人們知道,匈奴人生下來就不是吃素的!
幾個如狼似虎的匈奴兵再次應(yīng)聲而入,推搡著飛燕往帳外走去,劉留卻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他揮揮手:滾蛋滾蛋!然后,他又圍著氣咻咻站在帳中的飛燕轉(zhuǎn)起了圈兒,一圈又一圈,還又是一圈。再后,他又站住了,說:你反正是要給我當(dāng)老婆的,你信不信?
飛燕兩眼噴火,語氣決絕:給你當(dāng)老婆?你做夢!
劉留狼一樣地盯著飛燕: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可以扒光了你的衣服!
飛燕一聲冷笑:你不是自封為匈奴單于嗎?那最好把你的大小閼氏還有女兒都叫來,讓他們看看,他們的單于究竟有多厲害!
劉留啞了。媽的,他在心里恨恨地罵:這小娘們兒咋就這么厲害呢?
10
快馬加鞭。除了怕把馬兒跑死,不得不停下來讓馬兒吃點草、喝點水,歇緩一陣之外,馬驖幾乎是不分晝夜地一路向西,但最終還是沒能攆上飛燕,卻追上了趕往赤谷城救援的楊宣大軍的后隊。因為與領(lǐng)隊的軍官是熟人,馬驖問了情況,急煎煎地從他那里換了一匹快馬,又揮舞著馬鞭,心急火燎地朝前方楊宣大軍奔去。
見到楊宣,馬驖才知道情況比自己原先想象的要嚴(yán)重得多:那飛燕不聽勸阻,單人獨騎已經(jīng)過去兩三個時辰了。
一路奔波,疲憊不堪,馬驖還是點火就炸的脾氣,而且,與往日相比,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樣子:天吶,那你為什么不攔住她?
老成持重的楊宣并沒有計較他的出言不恭以下犯上,只是實打?qū)嵉馗嬖V馬驖,自己不是沒有攔擋,而是公主心急火燎,怎么攔也擋不住。楊宣還說:公主此舉,看來莽撞冒失唐突無比,但其實卻也是大有深意存焉:當(dāng)年極盛時期,烏孫國不僅地域廣大人口眾多,而且還能在某種程度上掌控周邊一些國家的命運;如今的烏孫幾經(jīng)分合,也是幾度飄搖,其實和劉留的匈奴一樣,都是名實不符今不如昔啦。所以,烏孫王不敢輕舉妄動,在時機未真正成熟之前,也就不想也不敢和匈奴劉留真正撕破臉皮。楊宣搖搖頭:說到底,還是我大涼實力有限,西域又動蕩不寧,亂世求存,烏孫也不得不謹(jǐn)慎行事呀!
楊宣的話讓馬驖一時不知說什么,也不知該怎么辦,他就那么悶聲不響地跟著隊伍,疾疾行走在遍地礫石的戈壁灘上。隊伍里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急速行走的人馬發(fā)出的粗重的喘息,還有就是人腳和馬蹄發(fā)出的聲音,偶爾,也會響起幾聲刀矛相撞發(fā)出的響動。但馬驖心里卻是大鑼大鼓大動大亂,當(dāng)然,他想得最多的還是飛燕,也總是飛燕。飛燕的那雙睫毛長長的、總顯得水靈靈的杏核眼是那么亮那么亮,既像是秋水沉潭,又像是星月閃爍。尤其是當(dāng)那雙眼睛含情脈脈地看著你的時候,哪怕她真的什么也沒說,你也能聽到萬語千言千言萬語。眼眶和鼻翼間一陣酸澀,馬驖使勁在臉上揉搓了兩把,似乎是為了躲避開那雙無所不在的眼睛。他抬眼看看天,天藍藍的,幾朵白云一邊移動一邊不斷變幻著身形,一會兒像兔子,一會兒像黃羊,一會兒又像極了一匹奔馳在曠野的駿馬。她的那匹馬兒也是通身雪白,也是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它還好嗎,還有她?馬驖又閉上眼睛,耳畔只有戰(zhàn)旗獵獵抖動的聲音,還有急促的戰(zhàn)鼓般震得大地都在微微抖顫的馬蹄聲……終于,馬驖咬咬牙,又咬咬牙,然后就勒緊韁繩,在馬屁股上狠狠一鞭,馬兒負(fù)痛,昂頭挺胸,揚鬃奮蹄,一溜煙般地向前竄去,然后就越縮越小,很快就成了遠(yuǎn)處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點兒,再后,就消失不見了。
馬驖的突然離去在隊伍中引發(fā)一陣騷動,但大小官佐和士卒見馬背上的楊宣依然沉靜如常的樣子,便也不再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隊伍里,重又只是一片人馬的喘息和腳步。當(dāng)然,隊伍行軍的速度也是更快了。
楊宣知道,馬驖不辭而別,說到底,還是對自己有看法呢。和那個烏孫公主一樣,兩個人畢竟還是太年輕了,他們總不會以為自己是在隔岸觀火吧?楊宣暗自在心里苦笑著,誰不知道軍情緊急兵貴神速?但動亂不止勢必令人疲于奔命,那么肯定的,與其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否則局面就永遠(yuǎn)沒有個安穩(wěn)!自打奉涼王之命,進軍西域以來,哪怕是身陷金戈鐵馬鐵血交織之中,一旦戰(zhàn)事稍有停歇,他就忍不住總要苦苦思索那個一直在困擾著他的問題:欲安河西必得先安西域,可安西之策安在?盡管他是因軍功才得以亂世揚名身居刺史之高位的,但是,在心里被他奉為楷模的,遠(yuǎn)不是什么董卓、呂布之流的有勇無謀之輩,甚至也不是張飛、趙云那樣被世人尊奉的忠義兩全的榜樣,他真正想亦步亦趨模仿效法的,其實是那個劉備軍師、蜀國丞相諸葛亮!
那個人是有火燒赤壁之血腥,但也有草船借箭之圓潤。
那個人是有過街亭之失誤,但又有空城退兵之謀略。
而最讓楊宣欣賞不已的,是那個人為徹底征服南蠻,竟有了匪夷所思的七擒孟獲之舉!
如今西域,誰為孟獲?
既有孟獲,楊某不才,哪怕是東施效顰呢,也愿意來一次照貓畫虎比葫蘆畫瓢!
正是了解了河西乃至西域一帶的天高地闊水深火熱風(fēng)急浪險,楊宣才早在奉命對西域用兵之前,就苦心孤詣地關(guān)注民生,不遺余力地對沙洲進行經(jīng)營,單是為了有利農(nóng)桑,有助百姓安居樂業(yè),就在敦煌主持修建了長達十五里的陽開渠和長達四十五里的北府渠。那可真是一場費時費工還費神費料的工程,因為心存高遠(yuǎn)志在千秋,也是因為沙漠地區(qū)水貴如油,為了防止?jié)B漏,水渠三面都是用石料砌成的,為了籌錢買石料,他甚至還把自己家里的糧食都拿了出來,而且是萬斛之巨!闔家上下,對此嘖有煩言,但百姓們卻笑逐顏開拍手叫好。敦煌如今已有人家二萬余戶,相較于江南富庶之地或者是涼州都城姑臧,它可能算不得大,但這可是漫漫黃沙中一片水肥田美瓜果飄香牧歌悠揚的綠洲啊!
楊宣是打算如同治理敦煌一樣治理西域的,這就不能總是烈火烹油大動干戈,還需要潤物無聲以德感化以理服人??追蜃釉缇驼f過: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聯(lián)想至此,楊宣忍不住暗暗搖了搖頭,在這樣一個喧囂動蕩鐵血交織只以戰(zhàn)馬軍刀說話的時代,自己可能真是有些不合時宜了,這不,就連飛燕、馬驖這樣的青年才俊竟然也不能理解,這是不是就叫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呢?是不是?
胸口一緊,楊宣雙手合攏,好像是在佛前禮拜,心里暗自發(fā)愿,但愿那個像狗尿苔般自己冒出來的劉留還真不是個喪心病狂之徒,但愿馬驖和飛燕吉人天相有驚無險。楊宣一磕馬鐙,馬兒加快了步伐,整個隊伍如同鐵流奔騰滾滾向前。
11
胯下那匹馬兒跑到唇邊積起白沫、渾身汗津津的時候,烏孫都城也就遙遙在望了。一路死趕活趕,到底是沒能攆上飛燕,馬驖泄氣地勒住馬,跳下來,既是讓馬兒緩緩勁兒落落汗,也是讓人琢磨琢磨下一步行止的意思。
馬驖解下拴在馬鞍上的羊皮水囊,咕嘟嘟灌下幾口,又從干糧袋中摸出一塊烤到焦黃的胡餅,費力地咬嚼起來。他吃得心不在焉,以至于身旁的馬兒湊過毛茸茸的大嘴,從他手里叼過餅子,動靜很大地吃完了,他還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馬兒跑累了,也跑餓了,一邊打著響鼻一邊意猶未盡地拱著馬驖,像極了一個撒嬌的孩子。馬驖索性將剩下的兩塊餅都拿了出來,讓馬兒全都吃了,又拍拍它的腦袋,很認(rèn)真地說:沒了,真的沒了。馬兒重又安靜下來,馬驖也手搭涼棚,瞇起眼睛,使勁地朝前方隱約可見的烏孫都城望去——
那是高踞在河岸一側(cè)臺地上的東、南兩邊都是峭壁,西、北兩面筑以高墻的蒼黃一片的城池,因為隔得太遠(yuǎn)了,夾在那片蒼黃中的塊塊由高大的胡楊樹形成的綠陰便也成了點點不起眼的黑斑,若不是團團圍裹在城池兩邊烏泱泱蟻群般蠕動的匈奴兵馬,看起來還真是太平無事的樣子。
心里突然又是一陣刀絞般的奇疼大痛,那是因為又想起了飛燕,馬驖忍不住捂住胸口,喘息著呻吟起來。也就是這時,身旁那匹馬兒突然豎起耳朵,伸長脖頸,兩個鼻孔也開合不已,前蹄也興奮地在地下連刨帶踢,它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順著馬兒張望的方向望去,馬驖什么也沒看見。噢,伙計,你也著急了是不是?那咱們就上路吧。馬驖嘟囔著,向馬兒走去,不料那馬兒卻一聲長嘶,然后就揚鬃奮蹄,飛一般朝著東方,也就是他們剛剛馳來的方向跑了,很快就被一片高低起伏的沙丘擋住了。馬驖有些愣怔,后來他就搖搖頭,到底不是自己的馬兒,和自己就是隔著心呢。不過呢,也難怪,螻蟻尚且貪生,更何況其實一點也不比人笨的馬兒呢?大戰(zhàn)在即,此去兇多吉少生死難卜,就當(dāng)是馬兒自己去找生路了吧。好在腰間的大刀還在,肩上的弓箭還在,那就這樣吧。馬驖腳踏黃沙,沉穩(wěn)地一步步走了起來。不管前邊等著他的是什么,他都要找到他的飛燕,然后,他要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告訴她:我愛你,真的愛。永遠(yuǎn)。一直。不論是活著還是死去。
突然,馬驖又站住了,那是因為他聽到了一種什么動靜。他回過頭,眼前鋪天蓋地的,還是那片高高低低形狀大同小異的沙丘,偶然地,可在這里那里看見一叢駱駝刺,或是一蓬紅柳樹。難道是看花了眼?馬驖揉揉眼睛,現(xiàn)在,他看清了,真的看清了,遠(yuǎn)處分明有兩個黑點在飛快地移動著,漸漸地成了兩團黑影,黑影越來越近,也就越來越大,正是剛才跑走的馬兒和跟了自己好幾年的那匹通身油亮的黑馬!驖子,我的驖子,馬驖喃喃著,臉上火辣辣的,心里也是萬感交集,很有些為自己剛才對馬兒的誤解而羞慚和內(nèi)疚。以人心度馬腹,簡直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望著越來越近的兩匹馬兒,看著它們追風(fēng)趕月睥睨眾生的身姿步態(tài)乃至神情,馬驖心里一動,又一動,和眼前這兩匹活生生的馬兒相比,就算東漢伏波將軍馬援真的是自己的祖宗,就算老祖宗當(dāng)初獻給皇上的青銅馬式真的已經(jīng)窮盡了當(dāng)時天下良馬的優(yōu)點特點,現(xiàn)在,身為后生晚輩的他也敢拍著自己的胸脯,大言不慚地告訴天下人:不,祖宗留下的,真的不是最好的,真正空前絕后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應(yīng)該就在這里,就在眼前,就在現(xiàn)在!他在心中暗暗發(fā)誓,總有一天,他要融合他此刻看見的和感悟到的所有的一切,塑造出一匹集合了天下所有駿馬的血性與神性的龍馬天馬加神馬!
就這樣,明明只是一個人加兩匹馬,但馬驖給那些匈奴兵的感覺卻像極了一個麾下千軍萬馬的威風(fēng)凜凜的帥中之帥王中之王。他就那么神情傲然地騎在馬上,對那些舉刀架矛如臨大敵般將自己團團圍住的匈奴兵吩咐說——
去,告訴你們的王,就說我,大涼沙州刺史帳下軍司馬馬驖要見他,快點兒!
跳下馬,他又一瞪眼,斥退了那幾個想要讓他交出武器的匈奴頭目:干什么,你們真的連這點自信都沒有啦?摸摸你們的臉,燒不燒?然后,他又用握成半圓攥在手里的馬鞭指點著他們的鼻尖:小心伺候爺?shù)鸟R,好草精料,不容有差!
幾個滿頭小辮子的匈奴兵點頭哈腰照辦不迭。
馬驖看看那幾個頭目模樣的家伙:前邊帶路!
他就這樣讓人前呼后擁地進了劉留的大帳。
他就這樣見到了幾天來讓他想得心都疼了的飛燕。
飛燕睜大了眼睛,但卻不是吃驚或者說不完全是吃驚:是你?你來啦?
咦,劉留一聲怪叫:你他娘的究竟是誰?知不知道這是誰的地盤?
馬驖好像這才看見了他:怎么,你還真拿自己當(dāng)了這里的主人啦?我是來送你上路的,趕緊的,自己拔了帳篷滾蛋,要不然你可就沒機會啦!沙州刺史楊宣楊大人的大軍可是說話就到!說著話,馬驖又朝飛燕走了兩步:我說的是真的,我就是不放心你。這兩天,我心里滿滿的全是你……
飛燕笑了:這我信。因為這兩天我心里空空的,也全是你。
眼前的兩個人都是一副視自己為無物,壓根不拿自己當(dāng)人當(dāng)事的樣子,忍無可忍的劉留抽刀在手,逼視著那對旁若無人地緊緊擁摟在一起的戀人:就算楊宣真是你們的救命稻草,我也能讓你們狗咬尿脬空歡喜,因為我現(xiàn)在就可以殺了你們!
深情無限地互相看一眼,馬驖和飛燕擁摟得更緊,然后他們又一起看著劉留,說出的話竟也是一字不差——
你好可憐!逆天行事天譴神罰,你還是好好想想你和你的嘍啰們的下場吧。
劉留咆哮著,聲嘶力竭的樣子:死就死,老子才不在乎哪條狗吃了老子的哪根腸子!老子就是不服,死也不服!
飛燕好像有意要火上澆油,認(rèn)認(rèn)真真地告訴劉留:你一定覺得很窩心,四處流竄,長途奔襲,到了還是一無所獲。實話告訴你,你就是圍城半年、一年,也奈何不了我們的百姓和城池。你以為你真能斷了我們的水源?除了冰窖,我們還有水井,你總不能把地下暗河的水脈也給堵了吧?虧你也在西域過了大半輩子,當(dāng)年圍困大宛城的貳師將軍李廣利你不知道?
劉留愣呵呵地點點頭:就是那個為了汗血馬和大宛人打仗的漢朝將軍吧,他怎么啦?
馬驖忍不住插話:公主要說的是,城中打井,早在那時就不是什么秘密啦!
劉留已經(jīng)完全傻了。盡管不斷有兵丁進來報告,說楊宣大軍離此只有四十里、三十里了,可他壓根就不想理會,只顧盯著飛燕和馬驖問:真的,你們說的是真的?那你們還急急忙忙趕回來,你們就不怕白白送死嗎?
馬驖忽然覺得他有些可憐,真有些像俗話說的,哭了半天還不知道誰死了,那豈不是活得冤枉?他有些痛心疾首地嘆出一口氣,告訴劉留:這還不明白?就算她不能在城里和自己的父王百姓一起打得你們屁滾尿流,也能把你們拖在烏孫都城下,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說得好!飛燕看著馬驖:就算現(xiàn)在死去,我也無愧我的國家和百姓,只是把你也牽累進來,讓我覺得心有愧疚……
什么話!馬驖樂著:我本來是想和你一起放馬的。對了,差點忘了,就是在來的路上我突然有了個主意……馬驖收了笑,頗有些遺憾的樣子:可惜呀,沒時間了……
飛燕來了興致:什么主意?說說,說說嘛!
馬驖一字一頓:我想學(xué)鐵匠,可又不是為了給馬兒釘蹄鐵……
劉留徹底地崩潰了。明明鋼刀已經(jīng)架在他們的脖頸上了,可人家就是不理會,當(dāng)一個人連死都不怕的時候,你還能拿什么嚇唬他呢?那么好吧,漢人不是愛說一句話,叫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嗎?只要活著,就總有報仇雪恨的那一天!
又有好幾個頭目進來報告說,楊宣大軍離此只有不到二十里了,再不拔營撤退怕就來不及了,他無力地?fù)]揮手,一個“撤”字剛出口,跟著就是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12
匈奴撤退,烏孫圍解,烏孫國上下一片歡騰,對楊宣楊刺史楊大人更是感激涕零。烏孫王更是以犒賞軍民、感謝大涼及時救援雪中送炭的名義,不但宮中擺酒設(shè)宴,而且下令全城所有的酒館肉鋪一律張燈結(jié)彩,三天內(nèi)打五折待客,不足的差價由宮中補齊。
這下城里可就熱鬧了。原本就喜歡喝酒吃肉而且是沒有酒肉吃不飽的烏孫人敞開肚皮吃肉,酒沒喝醉不算喝透,街道上滿是趔趄踉蹌一步三晃的漢子,有熟人去叫那漢子的娘們兒去攙,卻發(fā)現(xiàn)那娘們兒醉得比她家男人還厲害。就連許多狗兒,也因為吃多了醉漢們吐出的食物而紅了眼睛亂了章法:不是不停地追著自己的尾巴轉(zhuǎn)圈兒,就是見了生人不咬,卻圍著熟人叫個沒完沒了……
當(dāng)然,這只是民間百姓的草根慶賀方式,亭臺樓閣的宮里的喜慶表達無疑要雅致一些。但酒還是離不了的,而且是窖藏了好幾年的用上好的葡萄釀成的上好的葡萄酒。還有肉的做法相較于民間,也顯得復(fù)雜且不乏奢侈。有一道烤肉是這樣的——
最外邊是一只整駱駝,駱駝肚子里又是一只牛,牛肚子里是羊,羊肚子里是雞,雞肚子里是鵪鶉,鵪鶉肚子里呢,還臥著一窩鵪鶉蛋!
高興,我就是高興,太高興啦!王宮里,慶祝或者說歡迎活動已經(jīng)進行到第二天了,烏孫王還是杯不離手地跟楊宣碰個沒完,也說起來沒完:吃,好好吃,所有的東西都是咱這里土生土長的,你們那里是也有,可肯定不是這種吃法,咱烏孫人不是豪爽嘛,哈哈!
楊宣微微一笑,舉起手里的酒爵,先朝烏孫王做了你先請的姿勢,然后才一飲而盡。酒爵剛放回到面前的矮幾上,立刻就被人添滿了,那個從雞肚子里掏出的鵪鶉連同那窩鵪鶉蛋又被端到他面前,烏孫王笑吟吟地看著他:楊大人,請——
楊宣再次致謝,然后才挾起一個鵪鶉蛋,慢條斯理地咀嚼著。身為主賓貴客還兼著施救于人的大恩人的角色,楊宣顯得非常低調(diào),這固然與他不喜張揚的個性有關(guān),但更主要的,還在于他其實并沒有多少成功的快樂。
作為一個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以及將來肯定不會太短的時間段里的主要對手,他甚至還沒能和那個劉留見過面,也就更說不上有過交流了。這讓他很有些窩火,也很有些遺憾。兵法上說過,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兵法上還說,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上之上也。按他本來的設(shè)想,這一仗他可以跟那個劉留好好地過過招,他可以打散打垮那個劉留,但并不能真正打敗打服他,這不要緊,他就是想先結(jié)結(jié)實實給那家伙一個教訓(xùn),讓他不敢輕舉妄動,如果機緣巧合天遂人愿,能將那家伙生擒活捉就更好啦!那家伙肯定不會服氣,肯定要跳腳大叫,肯定要說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云云。因為是第一次,講道理那家伙肯定聽不進去,那就放了他,雙方約期再戰(zhàn)好了。還是兵法上的說法,上兵伐謀,下兵才伐戰(zhàn)呢。他不怕抓了放、放了再抓,有蜀漢丞相諸葛孔明的榜樣在,那劉留即使不是孟獲,他也能讓他最終成為一個心悅誠服心服口服的孟獲??上У氖?,這回就這么讓他給跑了,那是不是說,這家伙還不是冥頑不化,還知道雞蛋就是碰不過石頭?
看著楊宣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烏孫王心里也在琢磨,多少年、多少代了,烏孫早就不是當(dāng)年那個烏孫了。當(dāng)初,他們的國王是被稱作“昆莫”的,族人的繁衍之地也是在土肥水美的千里河西。河西后來是讓匈奴人給占了,并且設(shè)王分治,名字就叫了個“昆邪王”,至于后來上了史書的所謂“渾邪王”,只不過是以訛傳訛的結(jié)果。不忍自己的族名被人如此羞辱,所以才又改稱“烏孫”。烏孫人就這樣被迫西遷,步步西遷,后來又是內(nèi)部分裂,國家一分為二,國勢衰弱江河日下。如今,守著先輩祖宗給他留下的這么一片土地和這些百姓,于他個人而言,當(dāng)然是天大的造化,但同時也是天大的責(zé)任。為了生存,烏孫國從來都是在刀尖上舔血,踩著雞蛋跳舞,其中的艱辛屈辱以及總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哪里是局外人能夠想象的?記得當(dāng)年為了對付來自匈奴的威脅,獲得大漢的庇護成了西域諸國的生存法則,除了和親、納貢、組成使團親往中原輸誠稱藩之外,不止一次地,西域諸國還將各自的王子作為人質(zhì)送往洛陽,后來又是敦煌。如今,劉漢王朝的確是早就不復(fù)存在了,但中原還在,中國還在,盡管那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也亂成了一鍋粥,以至于連帶的蔥嶺以東的西域一帶也是亂麻一團,但他認(rèn)定,前車后轍——按漢人的說法該叫蕭規(guī)曹隨才對——就是烏孫國亂世求存的不二法門。的確,國小民寡兵疲民弱,他和他的烏孫國像極了一棵風(fēng)中的蘆葦,只能是哪邊風(fēng)大往哪邊倒,但越是這樣,越要辨別風(fēng)向。不是嗎?舉目四周放眼望去,橫亙在中原與西域之間的,占據(jù)了廣袤的河西之地的張氏大涼國,才是惟一可以信賴和依靠的堅實的力量,他就是這樣認(rèn)為的。因為是國王,所以這也就成了烏孫的國策。既然是國策,當(dāng)然不能朝三暮四朝令夕改。想到這兒,烏孫王突然又有了主意,他清清嗓子,離座來到楊宣席前,頗顯神秘地湊到他耳邊,嘀咕了一通什么,然后就那么笑吟吟地看著楊宣。
楊宣吃驚不小連連搖頭:使不得使不得!我早有家室,而且是兒女雙全,妻賢子孝,使不得使不得!大約是覺得語氣太過生硬,楊宣急忙又補一句:謝大王美意!
烏孫王還是那樣不溫不火的樣子:有家室又如何?小女本來就只是給將軍做妾的嘛!
楊宣當(dāng)然知道烏孫王的本意何在,沉吟許久,掂量半晌,終于點頭了:為大局計,楊某也就恭敬不如從命啦。只是,此事也該知會我家涼王一聲。
烏孫王雙手一拍:這個自然,我這就派人去送信。還有,挑個好日子,咱們就熱熱鬧鬧地把事給辦了。將軍日理萬機,我也不敢耽誤了將軍。
散席之后,烏孫王立刻就去了公主的庭院,表功般告訴了女兒。
飛燕卻傻了,看著興沖沖的父王,半天才帶著哭腔喊出聲:我不!我就不!
烏孫王斬釘截鐵:你不?我也不!聯(lián)姻大國,利國利民,哪里真就是男歡女愛兒女情長?
總是英姿颯爽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飛燕此刻像極了一個哀憐無助的尋常普通的小女子:可是,可是女兒心中已經(jīng)有人了呀,父王!
噢——烏孫王大有深意地拖長了聲音,好像這才想起了那個馬驖:他呀,那他人呢?
飛燕的神情說不上是氣惱還是欣賞:他不喜歡觥籌交錯笙歌夜宴的場合,只對咱們的西極大馬感興趣,一頭扎進牧場,整個人都像是瘋了傻了……
烏孫王再來一句:那你呢?他不喜歡的,你能離得了?娃娃,聽父王一句勸,你可是公主呢,他才是個軍司馬,夠得著嗎,???
飛燕有些明白了:你、你什么意思?
烏孫王:我說得夠明白了吧?
飛燕恨恨地一跺腳:那,那我就誰也不嫁!
烏孫王一聲長嘆:劉留圍城,打的旗號可是要你給當(dāng)小老婆的。你難道忘了?都是小老婆,楊宣楊大人虧不了你,也虧不了咱烏孫上上下下吧?用腳趾頭也能想明白,對不對?
張張嘴,飛燕還想要說什么,一個侍女進來了,為難地左看右看,顯然不知道該向國王還是該向公主報告。
飛燕沒好氣地瞪她一眼:什么事?說!
侍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是接到報告,有大批難民正從城外涌來……
烏孫王急了:哪來的難民?旋即又明白了:肯定是那劉留不甘心,一路燒殺搶掠……烏孫王一聲長嘆,已經(jīng)出了門,又停住腳,扭身回過頭,深深地挖了一眼飛燕——
公主,聽見了?父王我想過幾天安穩(wěn)日子,真就那么難嗎,???
第四章
13
在敦煌城中接到楊宣大獲全勝的報告之后,馬勃竟是喜憂參半憂大于喜。喜的是初來乍到,有驚無險躲過一劫。憂的是楊宣、馬驖建功立業(yè),自己卻耗子般躲在敦煌城中,豈不等于上任伊始就讓匈奴人給了個下馬威?要是再不趕緊采取行動,自己顏面盡失還是小事,以后的一切弄不好也就全泡了湯啦。主意既定,馬勃不顧上至太守下到縣令一干人等的勸說攔阻,連聲催促人們趕緊準(zhǔn)備,盡快動身趕往西域。
中國的事情從來都是官大一級壓死人,誰官大誰嘴大,也就是誰說了算。隊伍很快就上路了,除了飛燕留下的以紫萱為首的侍女兵卒和駝隊馬幫之外,太守還特意調(diào)撥了一隊兵丁以為護衛(wèi)。
一隊胡漢相雜的隊伍——這也是河西乃至西域一帶常見的景致呢——就這樣出了敦煌西門,向著黃沙漫漫的遠(yuǎn)處逶迤而行。因為有精明干練的紫萱姑娘等人的前后奔忙上下照料,隊伍一路上晝行夜宿,倒也順利。衛(wèi)侯馬勃像個真正的老爺一樣,馬騎累了坐車,車坐累了騎馬,太陽大了有人給他打傘,天氣變了有人奉上皮袍,也算得上是優(yōu)哉游哉了,但在心里,卻一刻也沒有停止琢磨盤算。赴任西域,他曾動過攜帶家眷的念頭,但很快就又打消了,既是因為他覺得苦寒之地不宜久留,也是因為姐夫涼王的一句話,涼王說,家眷就不帶了吧,孤王替你照顧著,你還不放心呀?記得剛聽涼王這么說的時候,他心里還曾一熱,到底是姐夫,到底是積賢君,其賢其德就是于細(xì)微之處也不難顯現(xiàn),但他很快又意識到,涼王其實是對自己也并不完全放心,讓他留下妻兒,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人質(zhì)呢。好啊,那就有勞涼王了。記得他當(dāng)時就是這么說的,并且還感激涕零地向涼王施了一個大禮。但是在心里,他卻咬牙切齒地發(fā)了狠,行啊,麻稈打狼兩頭怕,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倒要看看,他和涼王之間,誰才是那個最后拈須而笑的漁翁。出了姑臧城之后,一路走來,這個念頭越來越清晰強烈;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又將敦煌城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身后,那念頭就不僅僅只是念頭,而是可以著手實施的預(yù)案了。這里天高皇帝遠(yuǎn),也就讓大權(quán)在握的官員有了充分的殺伐決斷相機行事的權(quán)利,也就是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意思。這當(dāng)然很好,好就好在你可以那樣做,我就可以這樣說,指鹿為馬哪里真的僅僅只是前朝往事過往經(jīng)典?馬勃有些想笑,他還果然笑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機敏的雪豹,正虎視眈眈地盯著那個在偌大的西域間奔來忙去的楊宣,一旦對方露出破綻,他就將毫不留情地一躍而出,將其置于萬劫不復(fù)的深淵死地。這沒辦法,楊宣不是他的私敵,但這個沙州刺史非得是自己的心腹不可,只有這樣,他才能可進可退進退自如,退足以自保,進嘛,那可真就難說了——膽小沒有將軍做,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他張家不也是亂世崛起火中取粟才有了如今的局面嗎?什么叫人皆可以為堯舜,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就是了。
一番遐想,令馬勃覺得神清氣爽大有撥云見日之感,竟然在馬背上搖頭晃腦地哼起了涼州小曲兒。衛(wèi)侯大人實在是五音不全,那么好聽的兼有漢蘊胡風(fēng)味兒的曲子從他嘴里出來,跑冒滴漏完全沒了樣子,讓身前身后的兵卒們個個忍俊不禁暗自發(fā)笑。
騎馬走在駝隊前邊的紫萱姑娘也聽見了,皺起眉頭不算,還撇了撇嘴。后來她就從懷里掏出一支五孔羌笛——當(dāng)時叫橫吹——舉至唇邊,運了口氣,委婉悠揚讓人心動神搖的旋律開始盤旋回蕩在這隊人馬的上空,如影隨形繚繞不絕……
紫萱姑娘是想家了,真的想。不,嚴(yán)格地說,應(yīng)該說是想她的主子、想她的公主啦。紫萱沒有家,自從幾年前被公主要到身邊成了貼身侍女之后,她才漸漸地找到了一種類似家的感覺。由于年齡相仿,加之公主心性仁義,兩人雖名為主仆,實則形同姐妹,此次分離,雖說事出有因,但在兩人之間也算得上是破天荒了。這些天來,她總在擔(dān)心公主的安危,擔(dān)心公主在路上遭遇不測,敦煌到赤谷,迢迢千里,別的不說,單是一天三變喜怒無常忽而烈日高懸、忽而狂風(fēng)大作,熱能熱死人、冷也能冷死人的沙漠氣候,就夠讓人揪心啦。幾乎是前后腳,馬驖也攆著公主的腳印走了,她才算是從心里稍稍地舒了一口氣。但新的擔(dān)心又來了,既擔(dān)心馬驖能不能攆上公主,又擔(dān)心兩人在路上鬧別扭,更擔(dān)心真要是陣前交鋒,公主萬一有個閃失。依她的本意,早在馬驖打馬西去之時,她就該一起上路的;再或者,因為有馬幫駝隊需要照顧,那也該盡可能快地整合人馬,盡可能快地上路,而且要盡可能快地走。但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輕,說出的話沒人要聽,便只好將所有的心思都埋在肚里,不停地暗自祈禱。她真心實意全心全意地乞求佛爺能保佑她的公主順?biāo)炱桨?,她真怕公主有個什么閃失意外,真要是那樣的話,這個世上還有誰能幫她呢?公主親口答應(yīng)過她,要幫她找到離散多年的家人,找到那個總是夢縈魂繞讓人想得心都疼了的真正的家……
記得那一年她還不到五歲,跟著父母和兄弟姊妹一起住在離姑臧城不遠(yuǎn)的亦農(nóng)亦牧胡漢雜居的村莊里。那是多么熱鬧、多么溫馨的一個家?。‰m說日子總是緊巴巴的,但父親和大哥種地,她和二哥還有小妹放羊,母親除了操持一家人的吃飯穿衣諸般雜事,還在門前開了一塊菜地,種些從西域傳來的番瓜、番茄還有甜菜、洋蔥什么的……事隔多年,當(dāng)年的好多情景都已經(jīng)似夢非夢似幻非幻記不太清了,但晚飯時那盞晃晃悠悠的胡麻油燈,還有油燈下全家人的臉龐卻總在眼前腦海間搖曳徘徊清晰如昨。記得就是在還不到五歲那年,因為貪玩,東采一朵、西掐一朵地給自己插了滿頭五彩斑斕的野花不算,她還一會兒追蝴蝶、一會兒逮蜻蜓,不知怎么就越來越遠(yuǎn)地離開了家,在那片大草甸子上迷了路,后來是一個過路的馬隊帶走了她。那些人都高鼻深目須髯滿臉,穿著打扮也和莊子里那些胡人大同小異,她哭、她鬧、她掙扎、她反抗,但一切都無濟于事,最后就到了遠(yuǎn)天遠(yuǎn)地的西域烏孫赤谷城。可能是因為有此前的生活打底,在這里不論是飯食還是氣候,她其實并沒有感到多大的不適,但她就是想家,想父親、想母親,也想她的兄弟姊妹們。那些把她帶到這里來的人其實是一伙游走四方賣藝的雜耍藝人,他們鉆圈、吐火似乎無所不能,而且還要把她也訓(xùn)練成那樣的人。就是那一次進宮表演時,公主硬把她留了下來,讓她成了自己的玩伴。后來,兩人都長大了,知道了她的身世的公主發(fā)誓說:你等著,我一定要幫你找到你的家!紫萱的名字也是公主給起的。那是一個暮春的下午,公主和她領(lǐng)著不多的幾個隨從在城外的草灘上騎馬,看著天上不時飛過的燕子,公主說:你看它們,年年南北遷徙,像不像咱們的牧人追水逐草自由自在?我叫飛燕,因為我喜歡鳥兒,你也喜歡,對不對?她糊里糊涂地點點頭。公主大包大攬:紫萱是我們這兒一種吉祥鳥兒,每年播種的時候,我們都要抓一只紫萱鳥兒。它要吐出的是麥粒呢,今年就是豐年;要是吐出的是石子兒,那就要歉收啦。你來了這幾年,年年豐收,你就是我的吉祥鳥兒,你就叫紫萱吧,好不好?……
心事浩茫,唇邊的那管橫吹也讓紫萱吹得得心應(yīng)手天籟自成。正在陶醉,猛聽得有人變腔變調(diào)地喊:匈奴人,匈奴人來啦!
紫萱茫然四顧,隨著一陣“嗖嗖”的嘯聲,飛蝗般飛來許多箭矢,隨后就見不遠(yuǎn)處正如狼似虎撲來黑壓壓一片人馬,隊伍中還有一面極其惹眼的狼頭大纛——偌大的西域一帶,就連三歲的黃口小兒都知道,匈奴人頂禮膜拜的圖騰正是狼……
14
馬驖被飛燕帶來的消息驚呆了。那時候他還徘徊流連在赤谷城外一處泉水叮咚、綠草如茵的山峽溝谷間——當(dāng)?shù)厝烁嬖V他,每到馬兒發(fā)情時節(jié),人們就會趕著經(jīng)過精心挑選的種馬和母馬來到這片峽谷里,讓它們自由交配,來年產(chǎn)下的,必是日行千里的神駒良馬。眼下已是九月,早就過了馬兒的發(fā)情旺季,峽谷里也沒了春夏之交的五六月份時的喧鬧歡騰,但馬驖還是想來看一看,想一想,再琢磨琢磨,沒辦法,誰讓他愛馬如命愛馬成癡人馬合一人馬不分呢?早年間的事情就不用說了,單是“八王之亂”鬧得沸反盈天的時候,因京師吃緊,河西兵力入衛(wèi)京師,隨之才有了“涼州大馬,橫行天下”、“秦川中,血沒腕,惟有涼州依柱觀”的民謠,可見涼州兵馬給人們留下的印象之深之強之烈。身為涼州土著,能不讓人心潮澎湃倍感自豪,能么?也就是在那條被烏孫人認(rèn)為是有神顯靈的峽谷里,馬驖覺得烏孫人是對的,神駒天馬百里挑一,能否降臨世間,完全就是上蒼的旨意,人所能做的,就是以一種敬畏之情感恩之心,盡可能地照料好馬兒,然后,就等著來自上蒼的恩賜。當(dāng)然,他也沒有忘了,在單人獨騎追攆飛燕的路上,突然間看見那匹甩脫一切羈絆,不吃不喝單獨跋涉數(shù)百里,在沙海中追上自己的忠心耿耿通身烏黑油亮心愛的坐騎時,自己體會到的那份溫情與感慨。正是在那種幾乎是鋪天蓋地讓人哽咽難言的感動中,他立誓發(fā)愿,總有一天,他要融合自己看見的和感悟到的所有的一切,塑造出一匹集合了天下所有駿馬的血性與神性的龍馬天馬加神馬……
飛燕氣喘吁吁找到他的時候,馬驖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久久無法自拔,以至于飛燕說完了,他還愣呵呵地看著她,半天反應(yīng)不過來的樣子。
飛燕又說了一遍:我把我給了你吧。全部?,F(xiàn)在。此刻。
馬驖還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飛燕嘆了口氣,這個馬驖,這個馬癡!她又根根梢梢說了一遍。
馬驖這才明白了。明白了的他的第一個動作不是別的,而是一把抓住正在寬衣解帶要把自己裸露在陽光下的飛燕的手:不,你不能,我也不能……
為什么?飛燕幾乎是在咆哮著:為什么?你愛我,我也愛你,可我馬上就要成為別人的老婆啦!
那也不能!馬驖也在咆哮:認(rèn)識你是命,愛上你是緣,娶不了你……馬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我也認(rèn)了……你父王說得對,兒女情長只能讓英雄氣短,你要成全你父王,成全烏孫百姓,我成全你,其實就是成全我自己……
四目相對,雙淚長流,兩個人互相久久地對視著,仿佛要把對方的模樣和氣息鐫刻在心間腦海永世珍藏。突然,猛一把甩脫馬驖的手,飛燕展開雙臂,緊緊將馬驖箍在自己懷里,在他額頭上、眼睛上、臉頰上、嘴巴上使勁地吻著、吻著;剛開始馬驖還在推拒,但換來的卻是飛燕更猛烈的進攻,終于,他們擁摟著倒在草地上,互相剝?nèi)Ψ降囊挛?,喘息著,顫栗著,翻滾著,直到彼此完全交融身心合二為一……
因為楊宣楊大人還要急著趕回高昌,烏孫王也不顧周邊友邦派來祝賀的使者還在路上,執(zhí)意要為楊宣和飛燕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后再送他們上路,于是,赤谷城王宮前的廣場上就成了一片載歌載舞歡騰喜慶的海洋——
文康伎舒緩優(yōu)美。
烏孫舞激情奔放。
月氏歌委婉悠長。
龜茲樂風(fēng)格獨異。
琵琶、箜篌、五弦、長笛、橫笛等自是不用說,單是鼓就有銅鼓、腰鼓、齊鼓、擔(dān)鼓、羯鼓、答臘鼓、毛員鼓等多種,可謂舉國同慶極一時之盛。
作為新娘,飛燕無疑是今天的主角之一,按說呢,心里有那么大的委屈和不痛快,加之又貴為公主,就是要負(fù)氣耍小性子,場面也會很難堪。烏孫王為此也很擔(dān)憂,為此還特地安排了幾個貼身親隨,讓他們多加留意,萬一公主真要鬧起來,就趕緊把她弄回宮里嚴(yán)加看管。但事實證明,烏孫王完全是多慮了,不僅公主神色平靜,舉動中規(guī)中矩,就連那個馬驖,表面上也看不出任何異常。烏孫王不由地很有些感慨,好啊好啊,真是太好了,華夏文明、華夏禮儀果真博大精深,不要說在其中浸淫日久的漢人了,就連我的公主,要不是平日里愛看些來自中原的典籍文章,怕也不會這么識大體、顧大局……也就是在國王感慨不已的時候,意外還是發(fā)生了——
一片歡騰之中,衛(wèi)侯馬勃在紫萱和兩三個兵卒的護衛(wèi)下,狀極狼狽地出現(xiàn)了。
原來是他在途中遭遇了匈奴劉留,護衛(wèi)隨從大多戰(zhàn)死,所帶禮品被全部洗劫一空,他自己也是僥幸逃脫,那個劉留既是因為心有忌憚,也是要讓他帶話給楊宣與烏孫王,說是此事沒完,此仇必報,所以才刀下留情,放了他一條生路。
出此意外,婚禮只得草草收場,改為重打鑼鼓另外開張,在王宮內(nèi)為衛(wèi)侯大人擺酒接風(fēng)、設(shè)宴壓驚。不知是出于死里逃生的后怕,還是見不得飛燕成了楊宣新婦的嫉妒,再抑或就是既要泄憤,也是為了推卸責(zé)任,幾杯酒下肚之后,那馬勃就面紅耳赤青筋綻露地開始發(fā)威,指手畫腳口沫橫飛地對楊宣橫加指責(zé),指責(zé)楊宣以維護西域為名,暗行享樂之實,只知流連忘返擁妾行樂,哪有絲毫報國之心?
因為是在酒宴上,楊宣并沒有與其爭執(zhí),只是不斷地岔開話題,想等馬勃情緒平復(fù)以后再與其細(xì)細(xì)理論;烏孫王也在一旁好言相勸,再三解釋說將飛燕嫁給楊宣為妾,完全是他自己的意思,目的無非是要與涼州永結(jié)秦晉之好,還望侯爺大人體諒明察。至于大張旗鼓大擺酒宴大肆張揚嘛,本意也只在于給自己和全國百姓打氣鼓勁,豈有他哉?誰知那馬勃并不罷休,以自己受涼王親自委派,有權(quán)對所有軍民人等和大小事務(wù)臨機處置的身份,堅持要以擅離職守、臨陣脫逃之罪逮捕并囚禁馬驖,并將其押回姑臧城交涼王治罪。
忍無可忍的楊宣火了,指著馬勃的鼻子一字一頓地說:身在友邦,本官不與衛(wèi)侯你爭執(zhí),是為了維護你,也是為了維護涼王和我大涼。如果衛(wèi)侯非要一意孤行堅持己見,那本官愿意自系縲紲,與馬將軍一起前往姑臧,當(dāng)面向涼王陳情辯冤!
馬勃一聲冷笑:既是刺史大人心甘情愿,我也絕不攔著!
眼見兩人都是氣咻咻的樣子,烏孫王一邊兩面轉(zhuǎn)圜進行調(diào)解,一邊在心中暗暗叫苦:早知如此,我這倒是何苦來哉?
15
因為是新婚之夜,歡迎衛(wèi)侯馬勃的酒宴飛燕并沒有參加,但酒宴上發(fā)生的一切她幾乎是同時就知道了。
既是因為有父王身邊侍女傳信過來。也是由于身為新郎,楊宣當(dāng)晚連新房的門都沒進!居然!
當(dāng)然,不管是論年紀(jì)還是論地位、閱歷,身為刺史的楊宣早就過了那種見色心動不管不顧的時段了,但新婚不入洞房卻無論如何不能說是正常的,那么,他是在忌諱什么嗎?如果是,那又究竟是些什么呢?秀外慧中的飛燕公主自然是敢做敢為也敢于擔(dān)當(dāng)?shù)模匀灰膊粫嘈艞钚禄閰s不入洞房是讓馬勃給嚇倒了——男人們擁妻納妾三妻四妾什么時候成了事兒啦?更別說那些做官或者是做買賣的男人了。那么,結(jié)論就只能有一個:馬勃洶洶發(fā)難,看起來矛頭直指馬驖和楊宣,其實是借題發(fā)揮另有圖謀,可那究竟是什么呢?面對那個由既是漢人又是官場組合而成的高深莫測的迷局,飛燕覺得自己像是誤打誤撞進了什么八卦迷魂陣一樣,實在是琢磨不透這其中的機關(guān)竅道。生平第一次,飛燕覺得所謂的中原文化并不都是那么陽光、那么健康向上……因為總是想不明白,也是因為擔(dān)心馬驖,飛燕匆匆一番梳洗后,出門去找馬驖了。
馬驖也是一夜無眠。這讓他對自己也很有些惱火。無恙無戀,徹夜無眠,簡直就是莫名其妙嘛!飛燕已經(jīng)嫁人了,那個人是自己的上司不說,而且還是個讓人尊崇敬畏高山仰止的上司,那自己就更沒有理由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不是?可他就是睡不著,怎么也睡不著。哪怕是出于上下尊卑的官場禮儀,烏孫王舉辦的歡迎衛(wèi)侯馬勃的宴會他也不應(yīng)該缺席,但他卻借口已經(jīng)在婚禮上喝高了,假醉佯狂拒不出席。他真的不能出席了,也就是真的不能再若無其事自欺欺人了,要不然他真的會瘋啦。飛燕和楊宣的婚禮他沒有缺席,而且還沒有失態(tài),在他就已經(jīng)是用完用盡了全部的意志力和克制力,那是他不想讓飛燕看不起自己,也不想對不起楊刺史楊大人。男人嘛,就是要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更何況你面對的是你自己深愛著的女人。馬驖就是這樣說服自己的。但話好說,真想要服卻也不易——哪怕是自己和自己對話呢。整整一夜,馬驖就那么死死活活地糾結(jié)了一夜,直到天快放亮?xí)r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但他很快就被人推醒了,那是楊宣楊大人身邊的一個親隨,那人說楊大人讓他來傳話,說是衛(wèi)侯馬勃要追究他擅離職守、導(dǎo)致涼王賜給烏孫的禮物被匈奴劉留打劫一空的罪責(zé)。那親隨還說,楊宣楊大人的意思,跟衛(wèi)侯說不清,可以回姑臧找涼王解釋原委,并且要快。
目送那親隨匆匆離去之后,馬驖干脆從床榻上翻身而起,出了驛館客房和院落,在那條不長的卵石鋪就的小街來來回回地踱著步。
天真的快亮了。遠(yuǎn)方天際那抹魚肚白的亮色正在頑強地往上頂呀頂呀,將一條線變成一根繩,又變成一匹布,再然后,就成了一片浩浩蕩蕩的蛋青色。很快地,隨著亮色的漸漸漫漶,東方天際的色彩也開始豐富起來,由桔紅而大紅,由大紅而火紅,太陽出來了……
馬驖呆呆地看著,霍然而亮色彩繽紛的景色讓他的心里也是通透通徹雜念全無。他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包括此前還折磨得自己欲死欲活死活不能的痛苦和冤屈,也包括衛(wèi)侯馬勃的虛張聲勢借題發(fā)揮。很明顯,首先拿自己說事,在衛(wèi)侯馬勃那里,其實就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意思。在馬勃眼里,楊宣就是自己身后的沛公,這是不用說的。那么,衛(wèi)侯馬勃究竟想干什么、要干什么就應(yīng)該是清清楚楚了。馬驖突然被自己的想法驚出了一身冷汗,要是馬勃真要取楊宣而代之,那原本就暗流涌動、各種勢力糾纏糾結(jié)的西域難免會分崩離析,想要重新收拾,只怕會難上加難??纯粗性粠Т讼碎L你來我往的亂局吧,誰會不明白,要把一條魚熬成一鍋湯容易,想把一鍋湯還原成一條魚你試試?還有,一直養(yǎng)尊處優(yōu),只以笙歌旋舞、飛鷹走狗為樂事的馬勃難道真的只想在沙州和西域一帶頤指氣使耀武揚威發(fā)號施令么?打壓我是為了打壓楊宣,打壓楊宣又是為了打壓誰?在某種程度上,楊宣已經(jīng)是西域一帶的最高長官了,他身后的沛公能是誰、會是誰呢?馬驖不敢想了,真要那樣,不要說西域和沙州了,就是整個偌大的涼州怕也要再次陷入水深火熱,百姓們的日子還能過得下去么,能么?
馬驖拿定了主意。拿定了主意的馬驖大步流星回到驛館,叫驛卒找來一條繩索,將自己反剪雙臂,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了,然后就義無反顧向著馬勃下榻的王宮方向走去。
飛燕和馬驖兩人就這樣走了個面對面。
飛燕先站住了:你?
馬驖也站住了:事因我而起,禍也該因我而止。
飛燕的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哭腔:可是,為什么?
馬驖若無其事地笑笑:當(dāng)初,我和衛(wèi)侯大人立有軍令狀。
飛燕不會說話了:可是……可是……
軍令如山,沒什么可是。馬驖邊走邊說,在馬上就要與飛燕擦肩而過的時候,馬驖又站住了:知道你不容易,楊大人更不容易,請千萬謹(jǐn)慎!我先走一步。
望著馬驖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飛燕熱淚盈眶,后來就聲嘶力竭地喊出一聲:馬驖——
為了追上公主的紫萱,就是這時候跌跌撞撞跑來的??匆娢寤ù蠼壍鸟R驖,她傻住了。
馬驖朝她笑一笑,腳下并不停步:替我好好照顧公主,???
張張嘴,紫萱想說什么,但到底不知說什么才好,于是就那么傻著。
幾步開外,飛燕踉蹌欲倒,又是泣血含淚的一聲:不——
16
看看飛燕攤在面前幾案上的紙張,楊宣納悶地抬起頭,看著正正地面對著自己的飛燕:什么呀,這是?
飛燕并不看他,只盯著剛剛放在楊宣面前的那張寫滿了字的紙張:休了我吧,求你啦!
那真的是一紙出自飛燕之手的要楊宣休了自己的休書。
楊宣當(dāng)然知道這一切究竟是因何而生因何而起,感慨之余,他突然有些走神,好像這才知道眼前這個美女究竟是個怎樣的美女。
北方有佳人,
一顧傾人城,
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再次推推那張紙,飛燕又催促著:大人,休了我吧。用上你的大印,文書就生效了。那馬勃咬不著你,也就能放過馬驖啦,對不對?
未必吧?三個字已經(jīng)涌上舌尖,硬是讓楊宣和著唾沫給咽了回去。他只默默地拿出自己一大一小一官一私的兩枚印章,又打開印泥盒蓋,鄭重其事地蓋好印,然后又默默地往前推了推。飛燕已經(jīng)轉(zhuǎn)身出門很久了,那首不期而至闖入心田的出自漢武帝之手的《李夫人歌》還在楊宣腦海胸間久久徘徊——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
翩何姍姍其來遲……
看著那紙休書,馬勃心中暗笑,但臉上卻滿是驚詫愕然,甚至還有幾分惋惜:休了?新婚燕爾,正該如膠似漆,恨晝長夜短,如何卻是這般結(jié)局?
飛燕也并不說破:于我們胡人而言,這張紙真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之所以多此一舉,我是想,說不定衛(wèi)侯大人會喜歡……
我喜歡?馬勃像被火燙了一般要將那紙休書甩出去:你什么意思?這事兒與我無關(guān)!
飛燕正色:與你無關(guān)?你敢向神靈發(fā)誓?
馬勃一時無話,心里又車轱轆般轉(zhuǎn)了起來,什么意思?休啦?就為了我昨晚借酒遮臉那通話?可楊宣是輕易能被嚇住的主兒?還有這個飛燕?初來乍到,人生地生,身邊甚至連個親信都沒有,萬一……半天了,馬勃終于訕訕一句:公主想要怎樣,但請直言!
飛燕一字一頓神色凜然:是我妖媚惑上,以色相誘人,嫁給刺史大人,為的是有朝一日能去姑臧城中安享富貴。昨夜幸得衛(wèi)侯大人披肝瀝膽痛陳利害,小女子和我家父王追悔莫及,從刺史處求得休書一封,也算是亡羊補牢的意思……
馬勃樂了:如此說來,刺史大人撇清了干系。公主放心,本侯絕不為難于他。
飛燕再逼一句:那馬驖馬將軍呢?他可是已經(jīng)被大人關(guān)在牢中,他難道不該放?
馬勃為難地咧咧嘴:此事另當(dāng)別論。不是我不肯通融,實在是軍法無情,罪不可赦……
飛燕的聲音猛一下高了:馬驖何罪之有?
馬勃異常沉痛地嘆口氣:公主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別的不說,單是涼王給貴國所賜禮品途中被匈奴劉留洗劫一空,他就罪責(zé)難逃。這事瞞不過去,欺君之罪就是殺頭之罪。馬驖將軍自己也深知利害,所以才主動投獄,至于如何發(fā)落,當(dāng)然最終還得聽涼王的……
也不能說馬勃沒有道理,但這道理飛燕就是沒法接受。且先不說馬驖最終會不會受到處罰,又將受到怎樣的處罰,單是想到他目前正被馬勃關(guān)在不見天日的地牢里,她就心如刀絞痛不欲生。是雄鷹,就該翱翔在藍天;是駿馬,就該馳騁在草原;是獵手,就該彎弓搭箭,上天入地,縛龍搏虎;只有豬,才被關(guān)在圈里,任人宰割……一句話就這樣脫口而出:只要大人能放了馬驖,我、我、我愿意給大人做妾當(dāng)??!
馬勃滿臉都是美夢成真的得意,但旋即又做出淡然漠然的樣子:公主,我可是什么都沒說,對不對?
飛燕完全是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凜然:衛(wèi)侯大人放心,我知道自己說了什么。
盡管房間沒有第三個人,馬勃還是故作神秘地四處張望一番,還將聲音也壓到不能再低:事在人為,既然人現(xiàn)在還在公主的地盤,那還能沒了辦法?對馬驖我也只是暫且收押,暫代涼王看管而已,他要是跑了,我不是也沒有辦法?
飛燕突然睜大了眼睛:你是說……
馬勃公事公辦的樣子:我說什么了?我什么也沒說,不是嗎?
當(dāng)天晚上,月黑風(fēng)高,自以為洞穿了馬勃的心思,同時聽懂了馬勃的暗示,飛燕安排紫萱去馬廄牽出自己的白馬和馬驖的黑馬,并且備好干糧和水囊,等在關(guān)押著馬驖的軍營門外,自己則徑自去了軍營,公然提出要見馬驖。
公主駕到,自然是沒人敢攔,只是在她大搖大擺領(lǐng)著馬驖步出牢門的時候,幾個守衛(wèi)的兵卒不得不問了:公主,你這是?
飛燕不屑地哼出一聲:知道我是公主還問?本公主的事你們問得著嗎,嗯?
兵卒們唯唯諾諾地退到一邊,但馬驖卻不能不問: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飛燕反問:怎么,你坐牢還真坐出癮啦?我要救你出去,然后讓紫萱陪著你去姑臧面見涼王狀告馬勃!
馬驖看著她:我走了,那你呢?真要給那馬勃當(dāng)妾做???
飛燕斬釘截鐵:只要你平安無事,我不怕永墮地獄!快走吧,操心那馬勃變了主意……
馬驖一動不動:事關(guān)王法,不可輕動;再說了,我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飛燕急了:可我怕!楊宣大人也怕!萬一那馬勃半路殺人滅口,來個死無對證呢?
馬驖一怔,但很快又有了主意:那不如你就再去姑臧,向涼王奏明一切,也能給馬勃一個措手不及。馬驖沒說出口的話是:這樣,你就不用嫁給他了,你就依然還是我的。
飛燕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我倒是可以走,但那馬勃要是找我父王的麻煩怎么辦?他可是涼王的小舅子,還是監(jiān)軍,楊宣楊大人不是也得讓他三分么?說著說著,飛燕先自泄了氣:這不行那也不行,真要是沒處講理,我情愿和你浪跡天涯!
馬驖連連搖頭: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跑了,不明擺著是授人以柄嗎?馬驖一邊說一邊轉(zhuǎn)身要回牢房:你也別太擔(dān)心,諒他馬勃也不敢拿我怎么樣。對了,你還不知道吧,這幾天在牢里閑著沒事,我琢磨了好幾種馬式……
飛燕忿忿地一跺腳:馬馬馬,你就知道馬……
話音未落,不遠(yuǎn)處真的傳來幾聲馬兒的嘶鳴聲,在萬籟俱靜的夜晚,那聲音顯得那么宏亮而悠長。馬驖站住了:驖子,是我的驖子在叫!
的確是跟了馬驖好幾年的那匹黑馬在叫。也不知它是聽見了主人的腳步,還是聞見了主人的氣息,它突然就伸直脖頸,兩耳直立,仰望夜空,嘶鳴不已。紫萱急了,緊緊地攥著韁繩,嘴里還在哄勸:別叫別叫,我家主人要救你家主人,我們是在劫獄,劫獄你懂不懂?
馬兒當(dāng)然不懂。結(jié)果,非但黑馬的嘶鳴沒有停止,白馬也跟著嘶鳴起來……
盡管分開時間其實一點也不長,但馬嘶聲還是讓馬驖激動不已,他不是在走,而是朝著軍營外跑了起來——他不是想越獄逃跑,真的不是,他就是想看看他的馬,摸一摸它長長的鬃毛,拍一拍它圓圓的臀部,如果可能,再對著它那雙琥珀色的大眼睛,說幾句心里話的;可馬驖也好,飛燕也好,都是太過善良了,他們都沒有想到,那馬勃早就料定,為了馬驖,飛燕會不顧一切,所以才有意賣個破綻,讓飛燕以為有機可乘,而他就一直在暗中窺測時機,隨時準(zhǔn)備下手。踉踉蹌蹌的,馬驖還沒跑出幾步呢,馬勃的聲音就響了,還有許多似乎是從天而降的舉著熊熊燃燒的火把的軍卒兵士環(huán)繞著他——
好你個馬驖,違反軍紀(jì)、臨陣脫逃于前,又執(zhí)迷不悟、越獄潛逃于后,無法無天狂悖犯上,就休怪我手下無情!放箭!
亂箭齊放,一陣嗖嗖亂響,馬驖像只刺猬般訇然倒地,眼睛卻是不甘心地大睜著。
飛燕傻了,先是冒著如雨的箭矢呆呆地立著,馬驖倒地之后,她瘋了般地?fù)淞诉^去,抱著漸漸冷卻僵硬的馬驖的身子,她哭喊著,嚎啕著,聲音凄切獰厲又慘痛悲涼……
飛燕的哭聲讓那一黑一白兩匹馬兒也受了刺激,它們竟不約而同地掙脫了紫萱攥在手中的韁繩,然后一起沖向火把攢動弓弦亂響的方向,讓那里響起一片哭爹叫娘的鬼哭狼嗥;再后,兩匹馬兒圍著倒在地上的兩個人久久地徘徊著,徘徊著,時不時地,它們還會仰面朝天,發(fā)出幾聲悲愴的嘶鳴……
也是在馬兒悲愴的嘶鳴聲中,飛燕不哭了,也不喊了,她先是細(xì)心地替馬驖整理好鮮血浸染的衣服,細(xì)心地擦去他臉上的污漬和血跡,又一根根拔掉馬驖身上密集的箭矢,細(xì)心地放在一邊,然后她將馬驖抱在懷里,抽出腰間的彎刀,用力地向自己胸膛插去。紫萱眼疾手快,猛撲過去一把抱住了飛燕的胳膊,嘴里還在喊:不!
兩個滿身血污的女人就這樣在地下翻滾著扭作一團,一個要拼命地殺了自己,一個在拼命地阻擋,氣喘吁吁中,還是紫萱的一句話讓飛燕停止了掙扎——
你就這樣死了,那馬驖不是就白死了?
飛燕愣住了,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半天,突然又一次大放悲聲。許多許多年之后,當(dāng)時身臨其境的紫萱一想起飛燕的哭聲,就會覺得周身寒徹冰涼刺骨,哪怕天上正是艷陽高照烈日炎炎……
尾 聲
血流如注。殷紅似火。感天動地。驚神泣鬼。這是回到姑臧城述職的沙州刺史楊宣楊大人的話,他是在向涼王描述當(dāng)時現(xiàn)場的情狀。楊宣同時還告訴涼王,飛燕最后還是死了。誰也不知道她絮絮叨叨地跟紫萱叮囑了些什么之后,最終還是用那把彎刀插進自己胸膛,就在馬驖的遺體旁。那兩匹馬兒自那以后就不吃不喝,寸步不離地跟著人們。人們?yōu)轱w燕和馬驖收拾裝殮的時候是這樣;人們?yōu)轱w燕和馬驖下葬的時候也是這樣;喪事完畢,人們都已散去之后,那兩匹馬還是那樣,久久、久久地圍著那座雙人合葬的大墓不肯離去。開始的時候,那兩匹馬還能繞著墳包一圈圈地走,后來走不動了,但它們依然站著;再后來,它們連站也站不住了,就臥在墳包前,直到形銷骨立奄奄一息最終氣絕身亡。就像死在一起的飛燕和馬驖的遺體無論怎樣也無法分開一樣,那兩匹馬兒也是自始至終如影隨形……
涼王感慨不已連聲嗟嘆,最終下令將馬勃革職拿問,并追封馬驖為張掖將軍,賜姓張,命人在姑臧城郊重新為馬驖和飛燕重修一座合葬大墓。
楊宣同時建議,兩人都算是為國捐軀,哪怕是張榜招賢呢,也該趕制出幾件寓意深刻的殉葬之物,用以彰顯大義,激勵生者,緬懷逝者??上У氖?,涼王對此并沒有明確表態(tài)。
后來不久,涼王下令,將楊宣從沙州刺史調(diào)任酒泉太守,理由是老將軍勞苦功高年歲已大,理當(dāng)清閑清閑。但知道的人都說,涼王是對老將軍有想法呢。
也是不久之后,烏孫國在國王駕崩之后,再次發(fā)生了內(nèi)亂,后來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就像那個匈奴劉留,竟是誰也說不清他最后的下落。
烏孫國破,原本就是個漢人的紫萱一路歷盡艱辛,終于重新回到河西。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紫萱后來嫁給了姑臧城中的一個鐵匠。和鐵匠一起,他們不僅鍛造打制犁鏵、鐮刀等各種農(nóng)具,也打造馬鐙、嚼鐵等乘馬或是挽馬所用的部件,當(dāng)然也少不得要給馬兒釘蹄鐵。難得的閑暇時分,紫萱總要和鐵匠一起,琢磨著用青銅鑄造出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馬式,但紫萱又總是不滿意,于是就重新回爐、重新琢磨、重新鑄造。時間長了,就算脾氣再好,就算再寵老婆,鐵匠也忍不住問了:咱河西最最不缺的就是馬了,到處都是馬,你究竟是要鑄造個怎樣的馬式?
紫萱白他一眼:又沒耽擱你的正經(jīng)營生,咋就不耐煩了?
鐵匠賠著笑:我是說到處都是馬……
紫萱斬釘截鐵:馬和馬不一樣,就像人和人不一樣。停了停,又補一句,眼神里也閃爍著一種久遠(yuǎn)迷離夢幻般的光澤:我也說不清,真的說不清。反正我就是忘不了公主的囑托,馬驖就是鐡馬,這好辦;可怎么才能讓公主與他如影隨形形影不離呢……
還是尾聲
公元1969年,在一個非常偶然的場合,河西武威(也就是當(dāng)年的姑臧)一個叫雷臺的地方挖開了一座古墓,墓中陪葬文物共計二百三十一件,除三顆鑄有“將軍”字樣的銀印外,還有一雄偉壯觀的儀仗隊,包括馬三十八匹、牛一匹、車十四輛、手執(zhí)兵器的武士傭十七件,各式立座奴俾牽馬俑二十九件,共計九十九件青銅器分成若干組,形成了完整的儀仗隊伍。
儀仗隊的最前面,是一匹奔馬,它昂首嘶鳴、揚尾御風(fēng),三足騰空,一足踏于一只正展翅翱翔、回首驚視的飛鳥之上;同時,它周身上下閃現(xiàn)的那種中西文化水乳交融的特征也讓人驚嘆不已浮想聯(lián)翩……
1983年,這匹馬被國家旅游局確定為中國旅游標(biāo)志……
責(zé)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