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朝霞
電影《祝?!穭≌?/p>
《祝福》的深刻性在既有的研究看來是“封建”和“迷信”將農(nóng)婦祥林嫂逼上了死路。那么“封建”和“迷信”便成為眾多研究者批判的靶心。
《祝福》講述了一個兩次守寡的山里農(nóng)婦投奔到魯鎮(zhèn),而后被封建禮教置之死地的故事。
其實,《祝?!纷鳛椤夺葆濉返氖灼?,恰是魯迅先生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折點:由對啟蒙主義充滿信心和熱情期待轉(zhuǎn)向熱情冷卻后對知識分子的反思和批判。顯然《祝?!返膭?chuàng)作動機不單純是搖旗吶喊、揭露批判。我們似乎忽略了禮教重地——魯鎮(zhèn),并非是祥林嫂自始至終的生活環(huán)境。她是從舊的生存環(huán)境——山里,守寡后為躲避婆婆的“賣婚”而逃至魯鎮(zhèn),之后被“搶婚”、再嫁到——里山賀家墺,再次守寡后回到魯鎮(zhèn)。山里——魯鎮(zhèn)——里山——魯鎮(zhèn),這樣一個空間的位移即生存環(huán)境的置換,使得她被夾在山里舊環(huán)境與魯鎮(zhèn)“新秩序”之間,而舊環(huán)境里解決生存之道和“新秩序”下堅守禮教的矛盾使其最終不得不選擇自殺。
婆婆首次出場,就軟硬兼施地將祥林嫂的工錢“騙”到手并伺機將其搶了回來。我們不得不推想,她之所以從婆婆家逃出來,極有可能是早就得知婆婆要將其變賣。她“雖是山里人模樣,然而應酬很從容,說話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賠罪,說她特來叫她的兒媳回家去務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夠了?!盵1]先以家中老小的情況博取同情、消除警戒心,并拿到了她的工錢。再趁她去河邊淘米之機與衛(wèi)婆婆合伙將其捆走。之后,由衛(wèi)婆婆來交代婆婆劫人的動機:“她婆婆來抓她回去的時候,是早已許給了賀家墺的賀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幾天,也就裝在花轎里抬去了?!盵2]“阿呀,這樣的婆婆!……”四嬸的驚奇在衛(wèi)婆婆眼里顯然是“大戶人家太太的大驚小怪”,“山里人,小戶人家,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3]這在魯鎮(zhèn)大概是決計不允許的。而在山里,甚至更閉塞的里山,生存困境之前早已顧不得寡婦守節(jié)的天經(jīng)地義。
汪衛(wèi)東在《<阿Q正傳>:魯迅國民性批判的小說形態(tài)》一文中指出:結(jié)合魯迅先生一直以來的國民性考察,穿透“茍活”層面,這些劣根性表現(xiàn)的兩面性、變通性和可操作性,都直指一個原初的動機或不變的出發(fā)點,訴諸魯迅對這些劣根性表現(xiàn)的具體描述,可以用“私欲中心”四個字概括之。[4]這里的“私欲”并非否定其合理性,也并非指向一個中性的“私欲”而是指出只有“私欲”的可悲性。這種未能超脫個人感性欲望的“私欲”,必將導致劣根性。婆婆為了換彩禮錢為小兒子娶親延續(xù)家族子嗣,軟硬兼施,不擇手段。她以“族權(quán)、夫權(quán)”之名而違背“夫權(quán)”強迫寡婦再嫁的行為反而得到了“精明會打算”的贊賞。以往的論者有提出封建禮教的二律背反使得祥林嫂的婆婆憑借“族權(quán)”、“夫權(quán)”獲其生殺予奪之權(quán),而觸犯了將其再嫁的禁忌。但是通過衛(wèi)婆婆之口,祥林嫂婆婆的悖反行為恰恰是因為二兒子的聘禮錢,況且對于山里的小戶人家,再嫁是極其常見的??梢?,在舊的逼仄的生存之境,即便再次守寡在山里至多被視為不祥,寡婦被賣也是得到認可的,婆婆的“私欲”行為更像是約定俗成的。而這種約定俗成的“私欲”處理方式卻使得祥林嫂在魯鎮(zhèn)“新秩序”的規(guī)則下要為其再嫁付出代價。
相對于祥林嫂生活過的沒有被“文明”浸染的略帶有蒙昧和未開化色彩的山里和里山,魯鎮(zhèn)是集禮教、習俗、宗教鬼神信仰于一體的文化空間。
魯鎮(zhèn)的代表人物魯四老爺,是理學的老監(jiān)生。作者在文本后做出以下解釋:又稱道學,是宋代周敦頤、程顥、程頤、朱熹等人闡釋儒家學說而形成的思想體系。它認為“理”是宇宙的本體,把“三綱五常”等封建倫理道德說成是“天理”,提出“存天理,滅人欲”的主張。[5]在社會習俗的層面,兩次守寡的祥林嫂更是不祥之物。在祝福準備活動中魯四老爺對她的種種鄙薄嫌棄,直至最后被掃地出門。這也正是魯四老爺遭批評者討伐的重要原因。
魯鎮(zhèn)的文化氛圍主要圍繞“祝?!闭归_的。祝福,舊時江南一帶年終的一種習俗。清代范寅《越諺·風俗》載:“祝福,歲暮謝年,謝祖神,名此。中國是標準的祖先崇拜國家。赫伯特·斯賓塞曾提出過這樣的一個觀點:祖先崇拜應當被看到是宗教的第一源泉和開端,至少是最普遍的宗教主題之一?!吧叩淖罡咦诮塘x務之一就是,在父親或母親死后給他供奉食物和其它生活必需品以供死者在新國都中生活下去?!盵6]正如魯鎮(zhèn)的祝福風俗,“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7]這是因為原始人在他的個人情感和社會情感中都充滿了這種信念:人的生命在空間和時間中根本沒有確定的界限,它擴展于自然的全部領(lǐng)域和人的全部歷史。因而“死者與家族聯(lián)結(jié)的紐帶并未中斷,而且死者繼續(xù)行使著他們的權(quán)威并保護者家族。他們是中國人的自然保護神,是保證中國人驅(qū)魔辟邪,吉祥如意的灶君?!盵8]然而,所有的宗教都源于恐懼:“它既是一種令人神往的神秘,又是一種令人畏懼的神秘?!盵9]相應地,恐懼就伴隨著禁忌。“禁忌的本質(zhì)就是不依靠經(jīng)驗就先天得把某些事情說成是危險的?!盵10]兩次守寡的祥林嫂,就成為祝福這一祭祖祈福儀式的禁忌。故而,魯四老爺暗中告誡四嬸,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菜,只好自己做,否則,不干凈,祖宗是不吃的。魯四爺?shù)倪@種心理,可以用費雷澤在《金枝集》中提到的“接觸律”來解釋,這是一種超距離的交感作用,即只要事物曾發(fā)生接觸,就會一直保持互相間的神秘的作用,是種交感巫術(shù)。祥林嫂兩次逃至魯鎮(zhèn)——傳統(tǒng)禮教和鬼神文化共謀的語境,即使捐門檻也無法使之得到救贖,最終她依舊是被隔離在祝?;顒又猓貌坏健靶轮刃颉倍Y教和風俗的寬宥。
在舊的逼仄生存之境,喪夫無子的她被賣婚是山里小戶人家時常出現(xiàn)的應對生存、繁衍的解決之道。而當她置身于魯鎮(zhèn)這樣一個禮教文化空間之時,則觸犯了禁忌,且一旦觸犯禁忌就必將遭受懲罰,肉體和精神兼而有之。正是舊環(huán)境里約定俗成的應對生存之道和“新秩序”下禮教習俗的矛盾,使得她最終不得不自行了斷。
[1][2][3][5][7]魯迅.祝福[M]//魯迅全集(卷2).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1,13,22,18.
[4]汪衛(wèi)東.《阿Q正傳》:魯迅國民性批判的小說形態(tài)[J].魯迅研究月刊,2011:11.
[6][8][9][10](德)卡西爾.人論[M].甘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108,109,110,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