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名《十八春》的《半生緣》是張愛玲小說中最具言情小說形式的一部。盡管其實質(zhì)仍一如她的其他作品,濃郁的一片蒼蒼悲涼。張愛玲作出展望未來的姿態(tài),但實際上,她是一個活在過去的人,未來仍在黑暗中。許鞍華導(dǎo)演的氣質(zhì)正符合張愛玲小說的調(diào)性,于是電影版《半生緣》就在這兩位女性的手中誕生。
張愛玲之所以被現(xiàn)代人喜愛,大概也正是因她的行文風(fēng)格有些近似于現(xiàn)代人吧,雖然寫的是那個時代的故事,但亙古以來,世間所有的愛情本質(zhì)上都是一樣的,《十八春》的美,有別于她的其他文章,雖舍去了許多張式語言,平平靜靜地說著一個愛情故事,可字里行間還是彌漫著濃濃的屬于她的味道,尤其是小說開頭的一段,張愛玲這樣寫道:“他和曼楨認識,已經(jīng)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來倒已經(jīng)有十四年了……日子過得真快,尤其對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顧間的事??墒菍τ谀贻p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楨從認識到分手,不過幾年的工夫,這幾年里面卻經(jīng)過許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樂都經(jīng)歷到了?!卑肷?,一世情,平平淡淡的語言,道出了張式小說特有的蒼涼味道。小說《十八春》多次被改編成影視作品,電影版《半生緣》1997年就上映了,后來還被翻拍成電視劇,時隔多年看到這部電影,反而覺得這部樸實無華的電影比起近些年所謂的“中國大片”更加充滿魅力。許鞍華的《半生緣》看上去頗有男性化的樣子,卻仍不失女性特有的細膩與溫柔,它把小說具象化了,看時仍可隱隱地感覺到小說里那份淡淡凝神的東西靜在思細品其味中。不知是否與張愛玲的個人經(jīng)歷有關(guān),在她的小說中,鮮有可愛的人物。她筆下的男人女人們,是一群時時刻刻被物欲情欲折磨,被瑣屑庸常人生捉弄,同時又在互相折磨的可憐又可恨的人。她筆下的親情是壓抑冰冷的,她筆下從來沒有友情。她唯一不曾否決的只有愛情。盡管這愛情也總是曇花一現(xiàn)地消失在虛空里。她冷冷地隔著玻璃罩俯視著蕓蕓眾生,沒有一絲一毫的悲憫。她看透了人生,便轉(zhuǎn)手將人生的灰色一點一點展開給她的讀者。在《十八春》原著中亦如是。
一向以細膩著稱的許鞍華倒是十分貼近張愛玲的風(fēng)格,拍過張愛玲作品的導(dǎo)演有很多,撇開電視的不說,電影的李安和侯孝賢都有拍過。但還是覺得許鞍華最切合張愛玲了。許鞍華很會選演員,黎明的木訥文雅很本色,吳辰君一襲紅色嫁衣的抬首,有種俗艷的美。黃磊版的叔惠雖然文弱了些,但年輕時仍是十分瀟灑漂亮。吳倩蓮仿佛是渾然天成的顧曼楨,清淡的眉眼中有一份堅持和自守。那么多年過去,她是穿著白紗徘徊在公路邊的富家少女,是開著吉普車穿越沙漠的帥氣女設(shè)計師。當(dāng)然我們看電影的時候最想知道許鞍華是如何處理結(jié)尾的,最后處理真的很不錯,許鞍華沒有一味地忠實于張愛玲的原著,而是去掉了《十八春》中光明的尾巴,影片以曼楨和世鈞在小酒館的重逢結(jié)尾,隨著曼楨一句“世鈞,我們回不去了,我們真的回不去了”,鏡頭惘然地推移,在蒼涼的音樂背景中沒有感情地掃過人來人往的小酒館,最后,電影閃回到世鈞幫曼楨找那只紅色的手套,而那時世鈞才剛剛開始喜歡曼楨。這樣的結(jié)尾處理,更好地體現(xiàn)了“物是人非”的蒼涼之感和電影自始至終傳遞出的悲劇情懷,也更符合張愛玲作品一貫的蒼涼風(fēng)格。好在生活畢竟不如戲,即使時間過去,彼此仍舊能夠輕輕微笑,證明物是人非的結(jié)局也未必不好。很多年后的不期而遇,飯館里的真情擁抱,平淡的講述各自人生的境遇,當(dāng)他們終于解開了心里最大的疑惑同時又明白對錯過的這段愛情無可奈何時,我相信此時所有人都會為之感動。至此影片幾近結(jié)束,鏡頭慢慢移到喧囂的我們所真切生活的世界,在這喧囂的背后隱藏著多少遺憾和無奈。在這一點許鞍華幾乎完美表達了張愛玲筆下的人生百態(tài)。這是許鞍華最好的一部作品了。
兩個普通男女,一段平凡的半生緣,即使是從原著紙面浮躍出的人物,相隔著這么多年的一個舊式愛情,依然可以打動太多年輕的我們。我們用無數(shù)的假設(shè)去為他們的錯過尋找理由,當(dāng)然更多的是在惋惜、哀傷。以小見大,細處著筆的每一個場景,都帶著一種復(fù)蘇的迷戀,因為錯過而令人難忘。相似的聚散離合也在越來越多的事實面前變得天經(jīng)地義,沒有人會因此感到難過委屈??赐晷≌f再看電影,有種被柔膠的感覺,張愛玲那些會刺痛你讓你背脊生涼的字句在許鞍華的鏡頭下被幻化成了另一種淡淡的感傷。曼楨和世鈞只有半生的緣,卻注定有一生的愛。曼楨說:“我想每一個人到老的時候,總會有一些事知道說說,但如果我和世鈞結(jié)婚,生幾個孩子,那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那個時候,也許她看開了,也許感人的故事向來都是以悲劇結(jié)尾的,但是還是能夠給人一些安慰,最起碼最后他們都知道彼此愛著對方,一直。我要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是等著你的,不管在什么時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么個人?;蛘咚猩媸牢瓷畹男∏閭H都可以叫作沈世鈞和顧曼楨。戀愛都是由某一眼開始,由某一件小事開始。都以為自己的愛情與別人的不一樣,但當(dāng)考驗真正來臨,才發(fā)現(xiàn)其實世間那么多的來來往往,大抵上所有人都一樣。其實,如果沒有曼璐的出賣,分隔兩地的遠距離,家境的差別,包括曼楨的倔強和世鈞的猜疑,這一切都有可能讓他們脆弱的戀愛畫上句點。張愛玲從來舍不得寫溫情的場面,《十八春》里硬是狠心寫了一大段。世鈞在口袋里摸了一會兒,拿出一個東西,很靦腆地遞給曼楨,原來要拿紅寶石戒指做訂婚禮物,卻買大了,曼楨說:“那么現(xiàn)在先不戴著?!笔棱x想了個法子,把絨線裹上去,裹幾圈便可小些,于是直接抽了衣服上的絨線,繞在戒指上,繞幾繞,又讓她戴上試試。彼時正是南京的冬天,兩人中間放著火盆,上面擱著一個大架子,煨著一瓦缽子荸薺。尺寸之間,鼻息相聞。一向冷漠的張愛玲,也這樣一味地兒女情長。我腦子里經(jīng)常浮現(xiàn)世鈞纏戒指的場景,這樣的愛,夠細夠膩了。所以即使是悲劇我也覺得這愛美好。相愛吧,即使終有一散,哪怕到最后兩手空空呢。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事?愛,不僅僅牽一發(fā)動全身,更動蕩了全生。無奈,一個被人強暴生了孩子,一個草草結(jié)了婚,都變成了被牽絆的人。十八個春天,十二年的分別,誰能料到眉毛那么短天涯卻那么長?你也沒料到,你沒想過你和從前的愛人分開了也許再也見不到。世界那么大,人潮洶涌,重逢,壓著千萬種心事問一句“別來還無恙?”
曼楨這樣的女子,如此柔弱而強大,像在風(fēng)中被吹得低低彎腰卻永不斷折的蘆葦。關(guān)于命運,她承接一切,在家庭中,她是好姐妹,在工作中,她是能干的職員,浩劫里她不尋死,只是苦覓一切堅壁上的縫隙,生出根葉。她卑微如塵,強大如宇宙,她就是最尋常也最能干的中國女人?,F(xiàn)在的人情世故早已把《半生緣》帶來的無奈惋惜沖刷得一干二凈。但是這種細微處作痛的傷口,其實竟可以勾起很多人相同或者相似的事實。并不一定要生離死別,也許只是不經(jīng)意的錯過,再一次的驀然回首,也許我們也會說,“我想每個人一生總有一些故事可以去回憶,就像我跟曼楨”。只不過你不是沉默得一言不發(fā)的沈世鈞,她也不是幽然典雅的顧曼楨。這許多年來他們覺得困惑與痛苦的那些事情,現(xiàn)在終于知道了內(nèi)中的真相,但是到了現(xiàn)在這時候,知道與不知道也沒有多大分別了——不過——對于他們,還是有很大的分別,至少她現(xiàn)在知道,他那時候是一心一意愛著她的,他也知道她對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了一種凄涼的滿足。
許鞍華的電影版由于時長的原因,砍去了原著里與主題關(guān)聯(lián)不大的枝枝蔓蔓,只保留了主線,主要人物的形象也簡化了不少。從曼楨的悲劇開始,那些深仇大恨的心路都被導(dǎo)演抹去了,在電影里幾乎沒有了小說中那種歇斯底里的沉痛。在原著《十八春》中,曼璐沒有了生兒育女的能力,祝鴻才態(tài)度的急轉(zhuǎn)直下直接導(dǎo)致她甘愿低頭舍棄自己舍棄曼楨,在她決意操縱這個陰謀的時候,她臉上瘋子般的笑,連她自己都沒有覺察到。曼璐是歇斯底里的。而曼楨,那是骨子里的歇斯底里,雖然通過肢體不過是給了曼璐一個耳光。然而到她被鎖在房間里迫產(chǎn),隔著墻聽到世鈞到訪的聲音,而歇斯底里地想要掙脫出去,這苦大仇深的一段在電影里被略去了。只有她背著窗,而鏡頭慢慢移到窗外,世鈞孤獨離去的背影。還有她被家人圍堵在醫(yī)院最后設(shè)法逃脫的那一段,終于掙脫出牢籠的一刻,更是省去了。
原著中的祝鴻才,曼楨對他是鄙夷和不屑的,在曼楨眼中他有一張眼睛小、嘴巴尖,活像一只老鼠,笑起來又立刻變成一只貓的臉,電影版中曼楨對祝鴻才的嫌惡被淡化處理了,當(dāng)祝鴻才求她別恨曼璐,是他的不好;當(dāng)曼楨看到祝鴻才給她準(zhǔn)備的早餐的時候,她深深感到在這世界上,愛和恨同樣是不能永遠的。張愛玲在原著中對祝鴻才的諸多惡習(xí)有著詳盡的描寫,他不懂什么是感情,不負責(zé)任,大發(fā)戰(zhàn)爭財,即便是后來得到了曼楨也毫不知道珍惜,依舊在外邊勾搭女人,花天酒地,在家里虐待榮寶。祝鴻才的這種卑瑣、庸俗的形象在電影中也被淡化了,甚至加進了為曼楨買早點,向她道歉,半夜起身照顧生病的榮寶等溫情的鏡頭,使祝鴻才的形象有了溫馨和慈愛的一面,甚至讓我們覺得他終于變成了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電影中這些情節(jié)的改動,為我們傳遞出的情感更多的是對平凡的小人物命運弄人無可奈何的感慨,沒有了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描寫的只有平庸生活下普通人物的凄涼與哀傷,更能彰顯張愛玲小說的“蒼涼”本色。我一向認為,張愛玲的故事,都是在當(dāng)中飽含了淚水,因而在結(jié)尾才能飽經(jīng)滄桑地紅了眼眶,卻流不出淚來。因為淚都在當(dāng)中流盡了。張愛玲在小說的篇末描寫曼楨和世鈞兩人重逢的畫面:她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見到他,要怎么樣告訴他。“現(xiàn)在真在那兒講給他聽了,卻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為已經(jīng)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電影里沒有這樣的旁白。黎明沉默木訥的神情把世鈞的形象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吳倩蓮白凈的臉和丹鳳眼沉淀出舊上海女人的曖昧委婉。演員的表演到篇末發(fā)揮到極致。臉上是平靜如水,眼里是萬般掙扎。
電影版的《半生緣》在整體風(fēng)格上,基本上還原出了原著的蒼涼與冷漠的灰色精神。為了拍出凄冷蒼涼的悲劇基調(diào),許鞍華沒有盲目地迎合當(dāng)時的老上海懷舊熱,去選擇燈紅酒綠的洋場作為影片招牌,而是精心地挑選了上海郊區(qū)已經(jīng)廢棄的舊廠房作為故事發(fā)生的主要背景,以上海灰蒙蒙的冬天作為故事發(fā)生的主要時間。導(dǎo)演還選擇了并不鮮亮的灰色和暗黃色作為電影的基本色調(diào),與舊上海弄堂里泛著黃光的電燈泡的色彩并無二致,使故事始終籠罩在昏暗壓抑的氛圍之中,觀眾也能夠直觀地感受到故事的時代感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距離感。導(dǎo)演在演員的選定上,也非常內(nèi)斂和到位,羞澀溫柔的吳倩蓮,清瘦憔悴的梅艷芳,不善言辭的黎明,都與角色十分契合。也是因為許鞍華導(dǎo)演的用心,才使影片顯得平和細膩、哀而不傷,拍出了小人物命運的無奈和感傷,也拍出了張愛玲一貫的蒼涼,電影的主題,就是那淡淡的再也回不去的感傷,以及那低調(diào)的小人物的平凡。
片子拍得很有時代感:曲折陰暗的弄堂,七嘴八舌的小市民以及道德財權(quán)彌漫的社會風(fēng)氣。也許是因為時代的原因,感覺那個時期的愛情和人心都比較質(zhì)樸。我是一向極愛這種簡約主義的。尤其對比如今的社會,那樣淳樸的感情更加彌足珍貴?!栋肷墶防镉幸粓鋈龑偃私加蔚膽?,若干年后,身邊的人都不再是當(dāng)時的那一個了,每看到此,總讓人唏噓。人和人之間的緣分,真的是太奇妙的東西,你最愛的這個人,卻命中注定成不了夫妻,而你開始不怎么愛的,反而有姻緣的聯(lián)系,這愛情荒謬的邏輯,卻是經(jīng)常上演的戲劇。就如作品中曼楨所說的那樣,曼楨如果和世鈞結(jié)了婚,生了幾個孩子,那就不再是一個故事了。張愛玲參透了這情緣的玄機,于是她讓相愛的人至此殊途,就像她自己和胡蘭成。因為命運,不讓我們在一起,所以紫霞仙子,只能猜對開始,卻猜不到結(jié)局。這就像我們失敗的戀情,每一次開始的時候,大家都是真心誠意,想要和這個人一起走下去,但如果機緣不對,時間不對,再喜歡,也只能是殊途。
觀眾為溫吞水的黎明、渾然天成的吳倩蓮的表演所折服,也對梅艷芳和葛優(yōu)的演出津津樂道,而我非常喜歡黃磊的出演,得心應(yīng)手的到位不說,到處是導(dǎo)演許鞍華細膩至極的感觸。也許對原著《十八春》改編了很多,但是,大家所熟悉的,絕對也有電影版的《半生緣》。張愛玲的小說總是從各個角度述說著別人無法看到的真實,她站在文字的背后用看似平淡的心和清冷的眼光在看透這一切,這些簡單的文字構(gòu)成了最宏大的場景,上演了一幕又一幕的過去和現(xiàn)在,曼楨和世鈞就是這樣,他們深深相愛了,卻又在現(xiàn)實中無奈地分開了,十八年后的再次重逢,早已物是人非。
[1]張玉秀.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對張愛玲創(chuàng)作的影響[J].廣西廣播電視大學(xué)學(xué)報,2003(01).
[2]張愛玲.張愛玲文集[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
[3]趙園,開向滬.港“洋場社會”的窗口——讀張愛玲小說集《傳奇》[J].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1983(03).
[4]劉川鄂.多姿的結(jié)構(gòu)繁復(fù)的語象——張愛玲前期小說藝術(shù)片論[J].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1989(04).
[5]成秀萍.顛覆父權(quán)體制的女性書寫——從女性主義視角解讀張愛玲的小說[D].蘇州大學(xué),2001.
[6]何小紅.神的失落家的消解——張愛玲的“家庭情結(jié)”對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D].華中師范大學(xué),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