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xiāng)地處武陵山脈東麓,山寨依山勢而建,山環(huán)水繞,藏在大山深處。在我生長的年代,那里山深林密,只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木材運不出山,堆得跟山似的無人問津。一年四季,無論你沿著任何一道梁崗、壑谷的林間小道步入林中,立即就會被綠森森、黑莽莽的樹林包圍著,簇?fù)碇?。幾抱大的針葉樹、闊葉樹,樹冠沖天,隨處可見。即使炎炎烈日,透過濃密的樹冠,灑下的也僅僅是斑斑點點的陽光,帶給你的不僅不是灼熱,而是一片陰涼。神秘莫測的林海,陰晴不定,明明是大晴天,你進(jìn)入林中,忽然間電閃雷鳴。你看不見烏云翻滾,只見風(fēng)起時,樹葉“稀里嘩啦”翻滾抖動。下雨時,能聽到雨點打在樹葉上“噼里啪啦”的響聲,卻沒有雨點落下地。
那時候的山,無疑是樹的天堂,孩童的樂園。我和寨上的小伙伴,經(jīng)常進(jìn)山撿柴。我們撿的是毛毛柴和椏椏柴,這兩種柴各有各的好處。毛毛柴火力差,灰多好做肥。椏椏柴灰少,火力旺吹鍋。我們在山里撿柴,撿著撿著玩興大發(fā),多半是進(jìn)行爬樹比賽。把規(guī)則定好后,各自選擇適合自己的樹干。爬起樹來,個個都有猴子上樹的本領(lǐng),松鼠爬樹的速度,三下兩下基本上是同時爬到指定的位置。即便如此,為了爭個先后,我們就如林間嬉戲的小鳥,唧唧喳喳,吵個不停。
雖說不是原始森林,但也說不清過了多少世紀(jì)、千年萬年,依然蔥蘢葳蕤,蓊蓊郁郁。杉木、松木最多,是林中的主體樹種,木質(zhì)較好,是山民們修建房屋的主打用料。那些珍稀古樹,連大人們都所知甚少,只有專家學(xué)者才能辨得清說得明。山里的孩童,關(guān)注的重點是秋季掛滿枝頭的果實,板栗、猴栗、絲栗、麻栗,核桃、橙子、橘子、柿子,酸棗、拐棗之類,至于茶籽、桐籽、青杠籽,不能直接入口的,也就不大留意。多年以后,我還記得那些樹,它們形狀各異,姿態(tài)萬千。有的高聳入云,直插藍(lán)天;有的樹干粗大,挺拔遒勁;有的彎腰躬背,老態(tài)龍鐘;有的糾結(jié)扭曲,盤根錯節(jié)。
其間,有一種高大的楓香樹,樹冠像一把碩大的圓頭大傘,在林海之中尤為凸顯。此樹深得山民喜愛,被當(dāng)作風(fēng)水樹,栽于房前屋后,用來保佑四季平安,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收。
每年秋天楓葉紅時,紅葉滿山,層林盡染,也染紅了山寨。那三角形的楓葉,紅得尤其絢爛,灼灼奪目,讓人想到現(xiàn)代都市逢年過節(jié)、盛大集會中紅紅火火的場面。因了這一團(tuán)團(tuán)、一片片的火紅,蒼翠茂密的林海陡然間起了變化似的,變得更加五彩斑瀾,騷動乃致喧囂。
入冬后,紅葉隨風(fēng)飄落,和著春季換下的木葉,腐爛于林中。春夏時節(jié),腐葉內(nèi)長出品種繁多的野生菌,有金黃色的黃絲菌,香氣撲鼻;雪白色的雞蛋菌,有雞精般的濃香;烏黑的木茸,含鐵豐富;有狀似刷把的刷把菌、狀似雨傘的紅傘菌,以及青杠菌、樅木菌……很多說不出名的珍稀菌類。這些野生菌,得天獨厚,生長環(huán)境極佳,富含鋅、硒等礦物質(zhì),既是山里人美味之佳肴,又是山里人延年益壽之寶。
每到野菌生長時,我和寨上的小伙伴就會背著背篼,跟著嫂子們進(jìn)入林中去采摘。在茂密的林中采菌子,晴天不著曬,雨天不著淋,漫山遍嶺地竄來竄去,尋尋覓覓,驚喜連連。仿佛是一次尋寶行動,最好吃的菌子,看著好看,聞著好香,藏得也最深,自然也最值得一尋。還有,那些剛從腐葉沃土里冒出來的菌子,一塵不染,無論品種和檔次,都會發(fā)出一種特殊的清香味,令人心動不已,只管撿個不停就是了。撿累了,就把裸露的大樹根當(dāng)板凳,坐上去休息一會兒。
有時,見到我們幾個小娃崽倒在樹根上睡著了,嫂子們莫名歡喜地抓來些泥土,偷偷抹在我們的臉上,或撿些樹葉塞進(jìn)我們的褲腿里,然后跑到一邊去,大聲地喊:醒得啦!該撿菌子去啰!沒等我們睜開眼晴,她們背起背篼就往林中走去,然后躲在大樹背后偷偷地看我們。我們一追上她們,就向她們宣戰(zhàn),抓一把泥土往她們頭發(fā)上撒,撿地上不要的菌子向她們砸去。雙方充分利用樹干做掩體,就這樣你砸我我砸你,子弾在林間飛來飛去。別看嫂子們個子大,但我們幾個娃崽人小機(jī)靈,轉(zhuǎn)得快,交起火來她們并不是對手。嫂子們個個都被我們砸中了,激戰(zhàn)正酣,她們就宣布投降。我們幾個小娃崽高興得跳起來,高喊著,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歡呼聲在大山里回蕩。戰(zhàn)罷,我們蹦蹦跳跳地去找一處巖旯旮流出的山泉水,摘一片桐木葉當(dāng)水瓢,解了渴,洗去臉上的泥土和汗水。而嫂子們都跑到另一個山溝溝里,找一個水凼凼,也去休整一番。之后,大家繼續(xù)在山中撿菌子。
太陽偏西時,各自的背篼都裝滿了,大家有說有笑回到山寨。各自回到家中,把最好最香的雞蛋菌、黃絲菌選出來,趁新鮮全家老小飽食一頓。剩余的菌子,只需選干凈完整的,不用洗,次日拿到陽光下晾曬。秋冬時節(jié),什么時侯想吃菌子了,拿出來用水浸泡一下,洗凈后煮湯、煸炒都可以,當(dāng)然有肉摻合著炒,吃著會更香。
家鄉(xiāng)無邊無際的青山,鋪天蓋地的灌木林中長滿了映山紅。每到春天,紅花掛滿枝頭,恍若燃燒的晚霞彌漫于奇峰秀谷之間。映山紅躋身于密集糾結(jié)的灌木叢中,堅強(qiáng)地長出彎曲的枝丫,一簇簇、一叢叢、一窩窩,枝頭掛滿束狀的紅花,像一個個紅色的小喇叭,集體綻放。紅花漫山,我和我的小伙伴們把牛往草叢中一放,轉(zhuǎn)身跑到花海中去。來到一叢花前,先是深吸一口襲人的花香,然后拉一簇花朵到胸前,用空心的草桿或竹管插入花朵的“蜜池”里,用口輕輕一吸,一股清涼淡甜的滋味流入口中,爽透心田。無法描述,無法形容,那種感覺,那種滋味,世上沒有一種蜜、一種糖能夠企及。
花開時節(jié),山里人無論是上坡干農(nóng)活或是進(jìn)山撿柴,都要摘幾朵映山紅花來品嘗,特別是晴熱天氣,還可用略帶酸味的映山紅花來解渴。我們放牛回家時,都要摘上一大把鮮艷的紅花插在自已用楠竹做的花瓶(竹筒)里。夜闌人靜,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聞著映山紅濃郁的花香,不知不覺進(jìn)入夢中。這就是山里人,一種仙境般的享受。
山中長著無數(shù)的珍貴藥材,識藥材的山民,一年四季都進(jìn)山采藥。山里人祖祖輩輩都是這樣,生了病多數(shù)都是自己上山采點藥回來熬水喝就好了。就是山里的土醫(yī)師給病人治病用的藥,也全是自己上山采回來的。只可惜在那交通閉塞的山區(qū),再好的山藥也換不了幾個錢,曬干后,背到縣城去賣路程太遠(yuǎn),拿到鄉(xiāng)場上賣到藥鋪里,只能換點鹽巴錢。有時運氣好,賣了好價,除了多買幾斤鹽巴,還能給孫孫買幾個泡粑或油炸粑。我們小時候,只要見大人背著山藥上街回來,沒等背篼放下,就圍著大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吞口水,要粑粑吃。背篼落地,小手就伸進(jìn)背篼里亂翻,活像饞貓鉆碗柜——找吃的。一旦得個泡粑或油香粑吃,欣喜若狂,比如今城市小孩吃肯德基還要香。吃完后,手指頭上沾的一丁點兒東西都要舔干凈,哪怕指頭上沒沾有粑粑,就是舔指頭上那點氣味也是香的。
家鄉(xiāng)那嶺崗連綿的大青山,氣候溫和,最適合野生動物繁衍生息。動物們每年都要在山中繁殖眾多的幼崽,于是猴子成群,野雞滿山飛,老蛇遍地梭,野豬、山羊數(shù)不勝數(shù),儼然成了動物世界。
山里人雖然吃不上海味,但野味是常吃常有的,比吃自家養(yǎng)的豬、羊、雞、鴨還多。自家養(yǎng)的豬羊雞鴨舍不得吃,都是快過年了拿到市場上去賣,賣了買點布回來,縫件新衣服穿在面上,以遮蓋穿在里面的補(bǔ)丁加補(bǔ)丁的舊衣。說起吃野味,無論哪個時候,想吃野豬肉了,就約上幾個山民,扛起火藥槍,一人帶上一只獵狗,來到山上,選幾個野豬經(jīng)常出沒的路口,安排倆人把守一個路口。定位后,倆人往草叢里一坐,各自把狗放出去,狗在山中狂叫著追來跑去,只要幾個回合,就把野豬趕出了窩,無論它跑哪一條路,等候在路口的山民就會端起火藥槍,瞄準(zhǔn),二拇指一扣,“轟”的一聲響,數(shù)十粒鐵沙子和一棵碼子(約有筷子頭粗,一厘米長的鐵渣)全都打在野豬的身上。兇猛的野豬一槍不一定致命,第二個人接著補(bǔ)上一槍,野豬就應(yīng)聲倒下,四腳亂蹬幾下就不能動彈了。山民們打幾個謳吼聲(互相告訴的口語),大家很快就跑攏來,砍的砍杠子,割的割藤子,七手八腳把野豬捆好,興高采烈地抬著野豬回山寨。按山里人打獵的規(guī)矩,凡打第一槍的分給豬頭,打第二槍的分給項圈(脖子),其余的,按隔山打獵見者有份,分完為止。
分完野豬肉,樂滋滋地提回家去。想換個口味了,又約上幾個山民,按同樣的方法,上山用不了多少時間,就抬回一只山羊??傊矫駛兿氤砸拔毒蜕仙饺フ?,只要上山,從未出現(xiàn)過空手而歸的情形。想吃野雞、野兔,那就更方便了,無論何時,只要想吃,獨自扛著火藥槍上山,用不了多大工夫,就會提著野雞或野兔回來。
有一次,山民們?nèi)ゴ颢C,遇上一只金錢豹,由于圍阻的路口沒選好,被打傷的金錢豹沖出包圍圈,跑到我們寨子腳的竹林里了,嚇得家家戶戶趕快關(guān)門。躲在家里,聽見“打到了、打到了”的喊聲,我們才開門出來。我跑得最快,第一個跑到竹林里,看見豹子還在哼,我拿出武松打虎的勇氣,上去跺了兩腳,大人夸道,這個崽崽的膽子大。
最難忘的一次,我上山去砍柴,看見一只野雞從我頭上飛過,鉆進(jìn)對面山上一荊蓬籠里。我跑過去撿起一塊石頭朝荊蓬胡亂砸去,沒見野雞出來,我就鉆進(jìn)荊蓬籠里去找。出乎意料,我發(fā)現(xiàn)野雞正在掙扎,原來那塊石頭正好砸在野雞的頭部。還是一只公雞嘞!漂亮的尾巴毛足有五尺多長,心頭有說不出的高興。樂滋滋地提起野雞,順便撿點柴回家去,收拾干凈后,全家人美美地吃了一頓。
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話樂觀質(zhì)樸,道出了我們山民的生存門道,生活的現(xiàn)實。千百年來,山民們深信此理兒。的確如此,我們相信只要守住了青山,世世代代就會有吃不完的野味。
從千巖萬壑的懸崖上滴滴答答流下的巖漿水,從山洼處汩汩淌出的山泉水,流淌在起伏連綿的大山中,順著每年山洪沖刷的山槽子,經(jīng)重山疊嶺,時而飛流直下,時而穿越莿叢,在山間壑谷匯成溪流,叮叮咚咚向山外流去。每到春露初降,清風(fēng)明月之時,壑谷里的魚、蝦、螃蟹、蛤蚌等先后從巖旯旮、樹根腳游出來覓食。蟲鳴蛙鼓,好生熱鬧。特別動聽的是那蛙聲,正如宋代張耒《鳴蛙賦》中所贊美的那樣,清心悅耳。
童年時,每到夏天我們這些山娃,全身根紗不掛,光著屁股,身上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被戲稱為“黃蛤蟆”。“黃蛤蟆”經(jīng)常邀約在一起,光著腳丫跑到溪流的水凼凼里去洗澡、捉魚、撈蝦。說到捉魚,我們是學(xué)大人的樣兒,利用水溝邊長的辣辣菜,每人扯上一大抱,放在大石板上用石頭捶茸,丟進(jìn)水里后,幾雙小手狠起用力攪,目的是使辣汁與溪水充分地混合,從而使辣水灌進(jìn)巖縫縫和樹根腳,把魚辣得翻出水面。水面上被辣翻的魚觸手可及。捉到魚,順手扯棵茅草把魚串起來。如此捉上半天,一人提著兩三串魚回家,足夠一家人美餐一頓。
捉過魚后,下一次,我們幾個“黃蛤蟆”又邀約一起去小河溝里捉螃蟹。每人提著一個腰籮,捉到螃蟹就裝在里面。捉螃蟹比捉魚蝦簡單多了,只要翻開石頭就可以捉到,半天工夫少說也能捉上半腰籮。拿回家,大人看到最是高興,將小螃蟹的硬殼剖去,洗凈后炒脆來下酒。
入秋后,晚上經(jīng)常跟大人去山溝里捉蛤蚌。凡有蛤蚌的地方都有老蛇。一般情況下,小娃崽只有跟著大人去捉蛤蚌,大人才會放心。蛤蚌只要遇上老蛇,就會將蛇箍死,捉蛤蚌的山民掌握了蛤蚌箍死蛇的動機(jī),便利用磨芋桿如蛇的模樣去誘捕蛤蚌。在山溝里,無論是巖旯旮或荊蓬籠中,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蛤蚌蹲在無法捕捉的位置,只要將磨芋桿伸過去,蛤蚌就誤以為是老蛇呢,就會一下子將磨芋桿箍住,而你收回磨芋桿就會輕松地將蛤蚌拿下。我學(xué)會捉蛤蚌的技巧后,經(jīng)常到山溝里去捉,捉到后在溝坎邊順手剮一塊構(gòu)皮將蛤蚌捆成串。每次去山溝里,都要捉幾串回來。提到家中熟練地剖皮去肚,洗凈后,煮著吃,炒著吃,蒸著吃,味道美極了。更美的是,隨時都能吃到這種美味,想吃就去山溝里捉。想想我這一生,也不知吃了多少蛤蚌,多半都是在小時候吃的。
山里的樹,山民除了用來修房,架橋,打家具,起豬欄、牛圈,還用來觀察時間,判斷風(fēng)力大小,識別方向。陽光明媚時,以樹影為準(zhǔn),樹影在西為上午,樹影遮根是中午,樹影在東是下午。每年風(fēng)力大小,以當(dāng)年春季喜鵲筑巢的高度來判斷:筑巢在樹梢,認(rèn)定當(dāng)年風(fēng)小,筑巢在樹干大椏處,認(rèn)定當(dāng)年風(fēng)大。在遮天蔽日的深山老林里,山民走多久都不會迷路,是因為他們曉得,枝繁葉茂且光澤鮮亮的樹干為東方,枝葉稀疏、樹干潮濕并生有青苔則為西方。也可以觀察被鋸掉的大樹留下的樹樁,年輪稀疏的半邊為東,年輪稠密的半邊為西。用樹識別方向,是山民代代相傳的有效辦法。
1958年,離開家鄉(xiāng)后,那如詩如畫的青山綠水,無時不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當(dāng)我1965年從東北回家探親,翻山越嶺,爬坡上坎,終于走上家鄉(xiāng)的羊腸小道時,大山深處已是另一番景象。才幾年的光景??!上坡無樹拉,下坡無樹擋,想找棵樹遮陰涼都找不到。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昔日林中晴不見陽光,雨不濕鞋的青山,如今變成了光禿禿的坡頭,滑溜溜的梁崗。沒了樹,無端冒出許多刀削斧切的懸?guī)r,陡峭唐突的壑谷,滿坡滿嶺的黃沙,微風(fēng)一吹,沙石就噼里啪啦往下滾。過去幾抱大的參天古樹、兒童做水桶的大楠竹全都不見了,房前屋后的風(fēng)水樹也所剩無幾。稀稀疏疏散落在山坡上、壑谷里的山寨全都裸露出來,恍若被遺棄于遠(yuǎn)古的蠻荒之中。山中的野豬、山羊、巖豹、猴子全都沒了,叢林中的錦雞、野雞、竹雞、斑鳩、野兔、老蛇也幾乎絕跡,偶爾影子似的倏忽閃過。那些常年在風(fēng)水樹上穿梭不息的小松鼠、飛來飛去的喜鵲,天曉得都到哪里去了。從密林深處淌出來的那嘩啦啦的流水聲,再也聽不到了。
回到家中,家人和寨鄰說起他們在“大躍進(jìn)”中的親身經(jīng)歷,不勝唏噓。大煉鋼鐵時,到處都建有煉鋼鐵的土高爐,全是砍大樹燒木炭來煉鋼鐵,木炭燒不快,也供不上,就把大樹砍倒鋸成三尺長劈成塊塊柴,直接丟到爐子里燒,就這樣把山上的大小樹木全都砍光了,房前屋后百年以上的風(fēng)水樹也沒剩幾棵。按他們的話講,古樹大樹全被煉鐵的土高爐吃完了。
從古到今,大山深處的人們只知道耕田種地,哪曉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1958年搞大煉鋼鐵,從外地派來一些狗屁不通的“土包子”,一到山區(qū)就大搞人海戰(zhàn)術(shù),把有勞力的男女都喊上山,挖泥巴,筑土高爐,砍大樹,燒木炭,煉鋼鐵。大戰(zhàn)了兩年,結(jié)果鋼鐵沒煉出多少,樹木全不見了。
樹被砍光后,對靠山吃山的山民而言,那連綿起伏的崇山峻嶺,一座座大青山,原本就是人們世世代代的天然“銀行”,財富之所在,如今通通倒閉了,破產(chǎn)了?!按筌S進(jìn)” 中浮夸嚴(yán)重,增產(chǎn)數(shù)字一大堆,糧食卻沒幾粒。當(dāng)年,以山寨劃片區(qū),集中辦大食堂,把山民各家各戶的糧食全部收歸大食堂,一起吃大鍋飯,不準(zhǔn)山寨冒煙。大鍋飯沒吃多久,糧食吃完了,食堂也就垮了。稍微有一點勞力的山民,全被喊上山,限量吃飯,大煉鋼鐵。莊稼無人種,即使能種一點,化肥還未問世,又無農(nóng)家肥可施,只好挖火孬土,胡亂湊合。僅靠那瘠薄的衛(wèi)生地和刀耕火種的坡土,根本維持不了生計,山民們實在沒辦法,只好上山挖蕨根、草根,剪蓁葉,扯野菜……饑餓、浮腫以致死亡隨之而來,個別山寨人死后抬上山去埋都很難。各山寨的人口逐年減少,凡是飯量大、勞力好的年輕人,熬過糧食關(guān)的不多,熬過來的,都是飯量小的老年人和小孩。
說到這里,大家心情十分沉重,他們用兩首小民謠來形容大煉鋼鐵的情景:“煉鐵推廣小土群,還說技改顯奇能,焦煤不足燒木炭,毀了青山大樹林?!薄皾M山遍野高爐立,木炭煉鐵靠堆積,青山古樹全砍光,大地只剩巖和泥。”這兩首民謠唱出了山民的心聲,道出了“大躍進(jìn)” 毀滅山林的瘋狂行徑?!按筌S進(jìn)”的后果顯而易見,一時間找棵樹來做扁擔(dān)、鋤把都找不到。過去盛產(chǎn)山珍、野味、藥材的大青山,是怎樣的美麗豐饒,如今已變得滿目瘡痍,一片荒蕪。溪水變得細(xì)如童尿,到處都是光禿禿的沙坡、干溝,實在令人心寒。
說起這些,山民們就氣不打一處來。那土得掉渣的土高爐,用木炭燒鐵礦,哪里能煉得出鐵來?都是那些當(dāng)官的“土包子”想出來的鬼點子。為了謊稱土高爐燒木炭能煉出鐵來,就把山民家家戶戶的鍋、盆、鼎罐,三腳柜和衣柜、抽屜、米柜、大門上的鐵制品,以及農(nóng)具全都當(dāng)廢鐵收去,砸爛后丟到土高爐里燒,煉出鐵水后,趕快用篦條穿起提到上級那里去報喜,美其名曰——高喊著,他們“放衛(wèi)星”了。
千百年來,青山常在,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淳樸善良的山里人,環(huán)保意識與生俱來,從未有人砍樹做柴燒,都是進(jìn)山撿干柴,上樹剔枝丫。因為保護(hù)得好,山中才有不少千年古樹。老實憨厚的山里人,無論何時,只要想起“大躍進(jìn)”大煉鋼鐵時,砍掉了那些千年古樹,就會心酸、難受,淚流滿面,哽咽無語。
青山不在,綠水?dāng)嗔鳌2粌H山中看不見飛禽走獸,就連山上的野果也不多了。過去開門見山,滿目青翠,如今眼見坡頭梁崗,像瘦死的駱駝一樣只剩下了光骨骨。童年洗澡、捉魚撈蝦的小溪流,如今已干枯露石。尤其可悲的是,早年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有的已不在人世。
即使這樣,鄉(xiāng)親們還抱著希望說,現(xiàn)在山上多少還長起來幾棵樹,只要大家齊心把山愛護(hù)好,樹慢慢會長起來的。然而,要想擁有“大躍進(jìn)”以前那種幾抱大的樹木,需要幾代、幾十代人的努力?。?/p>
在家住了二十多天,再次告別父老鄉(xiāng)親,離開家鄉(xiāng)到了貴州。一晃兒,將近五十年過去了。每隔三年五載我都要回去一次。每次回去,看到家鄉(xiāng)的山又多了幾分綠色,心里也就多了幾分安慰。前兩次回去,真真切切地看見山變青了,樹長大了,寨前小溪流水潺潺,流向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