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 慧

（山西師范大學(xué) 戲曲文物研究所，山西 臨汾 041004）

女性文學(xué)的定義有四種，一、女人寫的；二、寫女人的；三、以同情、理解和贊美的態(tài)度寫女人的；四、用女性主義立場寫作的文學(xué)[1]161?！兑粋€陌生女人的來信》是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短篇小說，小說中他成功地塑造了一位熠熠光輝的“陌生女人”的形象，她身陷泥淖而癡情不改，感染了無數(shù)中外讀者。如果拿這個短篇小說中塑造的陌生女人來對照我國文學(xué)作品中的藝術(shù)形象，這個陌生女人像極了清代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塑造的狐鬼花妖形象，她們的愛是超越世俗，毫無索取的。全然為愛而來，因愛而去。書里的狐鬼花妖，為書生帶來溫馨、歡樂、幸福，給人以安慰、幫助，可以說是寄托意愿，補償現(xiàn)實的缺憾。[2]270茨威格筆下的陌生女人，褪去了《聊齋志異》中超凡愛情所需借助的神秘載體，描繪了一場處于“現(xiàn)實”中同樣夢幻的邂逅、一場不朽的愛情。然而，小說里的“現(xiàn)實”卻未必等同于當(dāng)下的現(xiàn)實，作品作為第二自然，是對生活的摹寫。

一、天使與妖婦

文學(xué)是意識形態(tài)的工具，同時文學(xué)又是一個暴露意識形態(tài)，并對其進(jìn)行檢驗與質(zhì)疑的領(lǐng)域。由這個觀點，我們認(rèn)識到文學(xué)建構(gòu)性別意識形態(tài)發(fā)揮著巨大的作用，它講述了一個又一個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將男權(quán)社會所認(rèn)定的男性和女性的特質(zhì)滲入到每一個文學(xué)形象中，然后再散布到讀者心中，在讀者心中樹立起好男人和好女人的標(biāo)準(zhǔn)，誘導(dǎo)人們在性別的鏡像中給予認(rèn)同。仔細(xì)考察父權(quán)社會文化制度下的文學(xué)對女性形象的塑造，有兩種基本策略：妖魔化與理想化。小說中的陌生女人無疑屬于理想化的典型。

沉迷于閱讀的境界時，陌生女人毫無索取的愛情讓人唏噓感喟，比及跳脫出來，又生發(fā)出種種的不可理解。文中的陌生女人，仿佛失掉靈魂的影子，將全部人生傾注在一個不知她存在的R之上，命運將他們相連，卻不讓她浮出陰影。而她安心作為影的部分，掙扎在墮落的泥沼中，撫養(yǎng)幼子，無怨無怒。每一年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在R生日時，為他的花瓶里插一束白玫瑰。在信中，她多次說到“我從不后悔與你相處的夜晚，從不遷怒于我對你的愛情，我一直是愛你的?！?/p>

事實上確實如此。她總能為R的負(fù)情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釋。她這樣解釋R記不得她面孔的原因：“在男人眼中從少女的臉到女人的臉，其中的變化一定是復(fù)雜的。因為臉一般來說就像一面鏡子……形象在鏡子中是很容易消逝的，因此對男人來說，忘掉一個女人的外貌是很容易的……而女人的臉又很容易隨著服飾而變。”這樣的字句很容易被人帶著淡淡的傷感而不假思索的讀過，以致視為合情合理，但細(xì)想之下卻不那么讓人信服。隨年齡而變化的樣貌，何以成為R認(rèn)不出陌生女人的借口？這無非是為R的濫情找到的看似合理的解釋，它安慰著陌生女人的心靈。這一解釋又在敘述中被揭穿，在故事行將截止的前一年，陌生女人拿著令她心碎的錢從R房中走出，R的老仆人“眼睛一亮”，分明認(rèn)出了眼前這個艷寂的女人就是十五年前那個十三歲的鄰家女孩。

她解釋不告訴R他們有過孩子的原因，是不愿猜疑使他們心生嫌隙，“而且讓你在你一生中任何時候想到我時都不會有顧慮，與其讓你背上思想包袱還不如我自己對一切負(fù)責(zé)，成為一個獨特的女人，與你所有鐘情的女人相比，讓你想到她時會永遠(yuǎn)心存感激和愛憐?！蓖瑫r她也清醒的明白，“你當(dāng)然從沒有想念過我，你將我忘得一干二凈了”。陌生女人的癡情伴隨著對自身處境的清醒認(rèn)識，明知所托非人，卻依然如飛蛾撲火般飛赴宿命的結(jié)局。不禁想到有著相似題材的《法國中尉的女人》，兩個在各自敘事格局里的女主角，相同地愛上了登徒子，但她們的結(jié)局是多么不同。一個奮不顧身地跳入命運的漩渦，一個在對男子有清醒認(rèn)識后斷然拒絕。順?biāo)炷凶右庵镜哪吧吮灰暈樘焓埂６兄鴱娏易杂删瘢`逆男子意愿的那一個在當(dāng)時則被視為妖婦形象了。

這種把女性神圣化為天使的做法，實際上一邊將男性的審美理想寄托在女性形象上，一邊又剝奪女性形象的生命，把她們降低為男性的犧牲品。歷來男性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無論是天使還是惡魔，實際上都是以不同方式的歪曲和壓抑，這反映出父權(quán)制下男性中心主義的根深蒂固和對女性的歧視、貶抑。[3]347

二、女性世界的闖入者

小說以R生日時收到的一封“陌生女人”的長信展開，以陌生女人生活經(jīng)歷為主要描摹對象[4]。敘述從陌生女人十三歲時開始。信中，R未出場前，陌生女人的生活環(huán)境是一個封閉結(jié)構(gòu)：敏感的女孩與依靠撫恤金生活的貧窮而寡言的母親，這樣一個相依為命的女性世界，象征著平淡、理性。鄰居的不友好，僅是作為一種外部的不和諧因素而被厭煩，未曾引起內(nèi)部的任何變動。然而鄰居因盜竊被捕，R的漸進(jìn)式出現(xiàn)，這引發(fā)了一個十三歲女孩對一個富于教養(yǎng)的人樣貌的所有好奇與猜測，這其中不無好感。正如“丹唇未啟笑先聞”，內(nèi)在的心理期待為故事的發(fā)展埋下了尋求契合的種子。這種好感被R的驚人英俊的外貌所強化，貫穿她一生，使她至死都未曾抱怨。R的闖入，撼動了陌生女人十三歲以前人生的色彩，文章中對R室內(nèi)布置的細(xì)膩描寫，充滿著一個女孩仰望般的崇拜。作為闖入她暗淡世界的第一個男性，他與周遭顯得多么不同。因R闖入而行將失衡的理性世界，因女孩隱秘的愛意而暫得維系。

陌生女人痛苦而壓抑的暗戀，因為母親突然宣布的再婚消息而面臨終止的可能，“我忽然張開雙臂身子往后一靠，便像鉛塊一樣重重地摔到地上。”繼父斐迪南的闖入，打破母女二人世界的同時，也打破了女孩維系著的理性與愛情間的微妙平衡。她昏了頭般的去找R，在黑暗中按響的門鈴，“那鈴聲如此刺耳，現(xiàn)在仍然在我耳畔縈繞著?！比绻f對R告白只是一時沖動、一盞瞬間即逝的火焰，那么R與仆人的外出，足以令她受挫，并打消這樣的念頭?！翱墒俏业戎?，等著，等待你，仿佛等候著我的命運”。此后即便是遠(yuǎn)赴他鄉(xiāng)，她的心也留在了維也納。

初成少女的陌生女人，只身回到維也納，從此每晚六點，守候在R窗外，遙望窗子那端的世界。她從秋天站到冬天。多年后的相遇帶給她的不是愛情，而是被遺忘的宿命與悲劇命運的開始。兒童、少女時代的癡戀，在冰冷的遺忘中，始終執(zhí)拗不改。孩子的突然而至，使她欣喜不已，只覺著是R的延續(xù)。為了撫養(yǎng)孩子，她做著不齒的“職業(yè)情婦”，不結(jié)婚僅僅是為了“能夠擁有自由”，隨時接受R的召喚。而傾注她一生心血的孩子卻因風(fēng)寒而死去，她在心碎中亦預(yù)見自己的不久于人世，充滿悲哀地拿起手中的筆，寫下自己的一生。

繼父斐迪南，R，孩子，這些與陌生女人生命發(fā)生聯(lián)系的男性闖入者，代表了轉(zhuǎn)折與災(zāi)難，成為陌生女人悲劇命運的始因與轉(zhuǎn)折點。

三、“目光”與女性成長

可以說各種含義不同的“目光”在陌生女人的長信中占了很大比重。文中有關(guān)R的目光描寫對照著陌生女人一生中各個階段，折射出陌生女人由女孩到女人的轉(zhuǎn)變，與R始終不記得她的悲劇。 孩童時代里陌生女人看到的R的目光是：“溫柔而多情的目光”、“有魅力的攝人的目光”、“無法抗拒的目光”；經(jīng)歷搬遷，初成少女的她重回維也納遇見R時：“游離不定的眼光……蠱惑人心的脈脈含情的目光，這種攝人魂魄的緊緊鉤住人的目光使我不由得一震”，這使她不得不驚呼“我那女孩子的意識是被這目光喚醒，如今又使我首次成為戀愛中的女人，你凝視我的目光雖只有一兩秒之久，而我卻難以將目光從你那兒移開”；第二天再遇R時，R以“親近的目光”（僅僅是由于昨天的遇見）、“以一種驚奇的神情觀察我”、“長時間地端詳我”；直到她生子后再度重遇R：“目光僅從我身上一掃而過罷了”、“你贊賞的目光卻是疏離和客氣的，而且從來沒有似曾相識的神情……陌生的目光”；多年后一次舞會重遇時“欣賞而神魂顛倒的目光，第一次以你氣質(zhì)中釋放出的本能而充滿激情的目光看我”、“目光熾熱”、“你站起來凝視著我，有些驚異，又充滿愛憐”。由于小說體裁的緣故，小說中絕少對R做心理描寫，而這些目光正象征著R的心理，代表R對“陌生女人”的態(tài)度，甚至是對所有陌生女人的態(tài)度。R是慣于風(fēng)月場中的登徒子，“情感豐富，善于遺忘，一見鐘情，用心不?！保请p看似充滿深情的目光，實則是充滿情欲的目光，而他對于任何人永遠(yuǎn)是客氣而陌生的。

陌生女人明知一切而奮不顧身，果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嗎？陌生女人的形象，實則是茨威格創(chuàng)造出的女奴與母性的結(jié)合。女奴之性甚至在她幼年就已顯現(xiàn)，“伏在你的腳下懇請你，接受我做個女奴，做你的仆人?！迸槒摹⒅艺\，母性包容一切。茨威格將女奴與母性的經(jīng)驗安置在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身上，企圖以童年經(jīng)歷解釋一段戀情合理性，卻無可回避地遭遇到時間可帶給一個人改變的問題。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中說：簡化的蛀蟲一直以來侵蝕著人類，即使最偉大的愛情，最后也只會留下一個由淡淡回憶組成的骨架。[5]22像極了傳奇那般的，曾低到塵埃里的愛，最終也了無痕跡了。若以凝固的陌生女人孩提時代全部的熾熱來解釋她對R一生默默付出的緣由，那么陌生女人幾乎是停止生長的。茨威格似乎是意識到了這一點。除了自然年齡的增長，他于文中不得不借助目光，并用說明性的文字“我那女孩子的意識是被這目光喚醒，如今又使我首次成為戀愛中的女人”來表明陌生女人的成長。只是茨威格筆下的陌生女人，時間加之她的，獨獨只有性的覺醒而無其他了，社會經(jīng)驗的增長，以及由此可能對一個人觀念帶來的改變，在小說中是不被提及，排除在外的。這點由于小說的假定性情境，在閱讀過程中被讀者接受，只有當(dāng)人們跳出小說時才被發(fā)覺。

合上書卷，腦中只不停地回響著一個句子：“我現(xiàn)在只有你，我素昧平生的你，我始終愛著的你”，小說的敘事層進(jìn)、令人銷魂。結(jié)尾之時，在巨大的情感震懾中，R想象著這個陌生女人，“沒有實體，充滿激情，猶如遠(yuǎn)方的音樂。”茨威格以極簡的筆墨勾勒出一個意猶未盡的結(jié)尾，而讀者的思緒，已飛離這言語之外。

［1］戴錦華.猶在鏡中-戴錦華訪談錄［M］.北京:知識出版社,1999.

［2］袁行霈.中國文學(xué)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3］朱立元.當(dāng)代西方文藝?yán)碚摚跰］.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7.

［4］葛苑菲.從敘述視角管窺《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J］.新疆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9,30（4）:136.

［5］（捷克）米蘭·昆德拉［M］.黃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