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濤單 羽
(1.大連外國語大學 應用英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044;2.大連外國語大學 比較文化研究所,遼寧 大連 116044)
隨著20世紀以來思想學術領域中對于空間探討的變遷,人類開始重新發(fā)掘空間本身的價值與內(nèi)涵,法國哲學家列斐伏爾(Henry Lefebvre)在1991年出版的《空間的生產(chǎn)》一書中,首次提出了“空間轉向”(spatial turn)的概念[1],空間已經(jīng)不再僅僅作為傳統(tǒng)領域中時間觀念的附屬存在,而是建立在其物質(zhì)性基礎上的一種社會與歷史建構。它既是物質(zhì)的,同時也是精神的;既是真實的,同時也是想象的;既是具體的,同時也是抽象的。而后美國后現(xiàn)代學者愛德華·索亞 (Edward W.Soja)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著名的“第三空間”理論,他認為,“第一空間”側重客觀的、自然的、物質(zhì)的角度理解空間,“第二空間”則側重于主觀的、想象的、精神的方面來理解空間,而“第三空間”彌合了“第一空間”的偏重客觀與“第二空間”的偏重主觀,在此解構的基礎上進行重構,超越了前兩種空間,呈現(xiàn)出多元化與開放性[2]95。體現(xiàn)在文學中,空間不再僅僅作為作品文本中故事發(fā)展的地點和場景,人們開始關注其空間對生存于其中的人的心理狀態(tài)以及價值觀念的影響,并且從空間折射的社會生活形態(tài)得以反思。
對于女性主義而言,空間一直是理論研究的一個主要著眼點,并且需要面對的首要是“空間是否具有性別屬性”,如同“房間”這一個意象通常情況下被打上了女性專屬的烙印,其背后正是父權機制和話語對于女性自身的干預與控制。但是傳統(tǒng)的女性主義批評由于缺乏完整的空間結構理論作為依據(jù),大多表現(xiàn)為男女對立的二元思維,聚焦于男女構成的二元空間中的社會性別霸權和性別歧視,往往從歷史上考察性別文化的發(fā)展,以及女性在以男權為主的性別文化結構中所受到的壓迫。而新時期以列斐伏爾為基礎的空間理論,將視野從真實的物質(zhì)空間拓展到了一個具有豐富想象意味的空間,并關注處在真實空間與想象空間交匯之處的第三空間中存在的差異性。正是這種差異性使空間女性主義批評走出了純粹批判的困境,而發(fā)現(xiàn)了在第三空間的差異中尋求抵抗和短暫易位的可能性。女性對占有空間的直覺而樸素的渴望,空間對女性生存的意義直到今天才被女性主義的空間批評在理論層面上揭示出來。本文以英國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的小說作為研究對象,通過文本細讀、定性研究、跨學科研究的方法,從女性之于“房間”這一敘述層面來解讀弗吉尼亞·伍爾夫作品中第三空間敘事,從而使讀者對小說作者的創(chuàng)作技巧和作品中的人物塑造有一個更深層次的理解。本文為研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作品提供一個全新的視角,同時也為空間理論與文本分析搭建了一個研究平臺,對小說文本中的第三空間敘事進行考察,豐富并開拓了敘事學和文學的研究領域,也是一次全新的嘗試。
運用空間理論考察性別文化的空間主義女性批評,是以女性主義批評為傳統(tǒng),將空間和性別問題結合在一起的文化批評。而在眾多空間批評中,房間這一空間一直是女性主義借以探討的重要著眼點。這里所提及的“房間”這一意象,并非完全是日常生活中我們理解的僅僅作為“一座建筑物、隱避所或一座住宅內(nèi)部用墻或板壁分隔開來的單元”[3]。這一表層意義,而是既帶有物質(zhì)屬性,同時也具有精神內(nèi)涵的表征空間。
女性之于“房間”,無論是在生活中還是文學中,似乎都比起男性擁有更多的契合與遐想。相比傳統(tǒng)意義上男性的陽剛,而柔弱的女性似乎天生就更加需要“房間”的庇護和安身?!耙驗榕说膭?chuàng)造活動絕大部分仰仗在房間完成。如果說男人是由于走出洞穴才找到歷史的自由,那么女人,進入房間才可以找到在世的前提”[4]。空間女性主義正是在第三空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在此探索性別文化互易的瞬間或縫隙。
19世紀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房間》可以說是女性主義批評對空間關注的倡導之作,表明女性主義思想在其發(fā)端時就具有了明確的空間意識。伍爾夫認為,女人只有在自己的屋子里,才能冷靜而客觀地思考,女性才能走出自己的性別身份,進入一個短暫的、非現(xiàn)實的想象空間。而她本人的作品中也可視為對于女性自身對于“第三空間”的探索與發(fā)掘,借以探索現(xiàn)代女性空間的……[5]
在“第三空間”中的第一空間偏重于物質(zhì)性與客觀性,具有“具體化的、社會生產(chǎn)的、經(jīng)驗的”的特性,并且是可“感知的”空間[2]85。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伍爾夫曾經(jīng)也明確提出過,女性得以存在的前提是要現(xiàn)實中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在《達洛維夫人》中,真正屬于達洛維夫人的“第一空間”是位于二樓那間斗室,雖然相對住宅里其他房間的華麗它顯得有些偏僻狹窄,但是這一空間的存在顯示了女主人公自我的存在。小說中與斗室格局上交相輝映、形成明顯對比的是樓下的客廳。作為宴請賓客舉辦沙龍的公共領域,客廳實際上是男權社會秩序的一個縮影,處于其中的達洛維夫人需要儀態(tài)大方地扮演好“家庭天使”這一從屬角色,同時作為女性的個體存在被規(guī)避與忽略了,因而會覺得它“涼快地像個冰窖”。而斗室的存在使得女主人公得到了個體的庇護與安全感,因為在這個空間中,她不再是達洛維夫人,可以揭掉上層社會的面具,遠離家庭生活的乏味,僅僅做她自己—克拉麗莎。法國思想家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在《空間的詩學》中曾經(jīng)指出,家宅的布置能夠解讀出主人內(nèi)心的存在。[6]其中對于女性存在解讀中,鏡子可謂是重要的表現(xiàn)方式之一,如在斗室里,克拉麗莎通過鏡子開始真正地審視自己,感受到作為女性個體的存在——“那就是她自己,當一種力量、一種要求她保持本色的召喚,把身上各個部分匯合在一起”[7]31。然而“第一空間”雖然給予了女性認識存在的客觀前提,但是如果僅僅當作女性個體遠離男權社會的庇護所,得到的只是暫時的解脫與安慰,而長遠來看公共領域中“家庭天使”與個人領域中自我個體的矛盾從未得到解決。因而對于達洛維夫人而言,長期周旋在客廳與斗室之間最終帶給她的疲憊、孤獨遠大于輕松,也正因此小說結尾處當她聽到青年賽普迪莫斯的死時,回到斗室中,對于死亡的感悟是“人是孤獨的,倒是死能擁抱人哩……”[7]35,這種期望解脫的態(tài)度其實就是對于空間對于女性限制的無奈反應。也表現(xiàn)了女性個體探索中,不僅僅要擁有客觀存在的“第一空間”,并且需要建構自我精神內(nèi)涵的“第二空間”。
相對于 “第一空間”偏重客觀物質(zhì),“第二空間”在此基礎上注重精神內(nèi)涵,更加強調(diào)個體化的意義價值,帶有一定的烏托邦表征色彩。女主人公腦海中越來越強化的意識流,其實某種程度上可視為對于女性自我“第二空間”的構建,當然不難發(fā)現(xiàn)在自己臥室中女性的思考會愈加的透徹和清晰,愈加能夠找回自我。在伍爾夫中期作品中,以其代表作《到燈塔去》為例,其中三位女性與家庭空間的關系不同導致命運的不同,可以視為女作家伍爾夫?qū)τ谂浴暗诙臻g”的探索。在這部小說中,拉姆齊夫人與莉麗其實是一種對比存在,拉姆齊夫人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扮演著“家庭天使”的角色,屈從于男權空間之中,并且最終為了家庭操勞而犧牲;而莉麗則是新女性的代表,她敢于追求獨立的自我,并且她選擇獨立的方式是獨身,因為她想擁有與男性同等繪畫的權利??梢钥闯?,在拉姆齊夫人身上有著達洛維夫人 “家庭天使”的影子,但是與達洛維夫人不同的是,拉姆齊夫人擁有 “第一空間”的權利,但是她還沒有女性個體覺醒的意識,沒有意識到自我存在的價值,因而最終只能成為家庭空間的犧牲品。而莉麗的選擇似乎吸取了達洛維夫人處于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二者矛盾的教訓,并且看到了處于“第一空間”女性的困境——“女人一味付出,男人卻只知道不斷索取……”[8]因而毅然選擇放棄了走進家庭空間的權利,希望用繪畫構建屬于自我的精神空間——也就是女性的“第二空間”。這種主動的自我意識,在拉姆齊夫人撮合結婚時勇敢地拒絕,其實正是對男權公共空間侵入叛逆的表現(xiàn),比起達洛維夫人的無奈,莉麗叛逆的勇氣來源于繪畫“第二空間”給與的力量。哪怕在那個“女人不會畫畫,女人不會寫作”的時代,她的繪畫并沒有取得一定的成功。但是,只有在繪畫中莉麗才能夠找到內(nèi)心的寧靜與平和,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悅,因為此時她所勾畫的不再是自然,也不是拉姆齊一家,還有她自己。雖然伍爾夫本人也曾認為“一個女人,第一需要就是獨立”[9],但是不難看出莉麗探索女性個體價值的極端性在過于追求女性主觀的“第二空間”同時全盤否定了“第一空間”,因為不能否認的是,女性的私人空間不能夠絕對地獨立于家庭公共空間之外的,女性的個體存在也可能完全地排斥于男性的存在而存在,這也為女性“第三空間”的開拓提供了升華的前提。
愛德華·索亞曾經(jīng)指出,“第三空間”是更加強調(diào)空間多元性與兼容性的空間,試圖包含“三種空間性——感知的、構想的與實際的,誰也不具有內(nèi)在的、先天的優(yōu)先地位”?!暗谌臻g”的開拓勢必會為女性主義個體探索打開一個全新的視角。法國著名的女性主義先驅(qū)西蒙·波伏娃 (Simone de Beauvoir)在其著作《第二性》中有句名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造就的”[10],一語道破了千百年來傳統(tǒng)中人們對于女性的社會性別的規(guī)定。在傳統(tǒng)女性主義批判中,歷來糾結西方傳統(tǒng)中對于女性只是“亞當身上的一根肋骨”的從屬批判,限制在男女二元對立的“非此即彼”的辨析中,這也是《達洛維夫人》中達洛維夫人真正焦慮的原因,是《到燈塔去》中莉麗極端地否定家庭空間宣揚獨立的所在。而“第三空間”下的女性主義將焦點不再集中在與男性的對立中,而是要“探索一種空間的可能性,它不再排斥‘同一’和‘他者’”[2]158。由此可以看出,“第三空間”的開放性在于關注空間的社會性,而不是簡單的性別邊界,打破空間的性別屬性,甚至在同一性中尋找兩性的和諧。在伍爾夫的后期作品中,《奧蘭多》的出現(xiàn)無疑被譽為是她“雌雄同體”理論的踐行,同時也可視為女性“第三空間”的探索。在這部作品中,人物性別的突變、四百年時空的超??缭健⒒恼Q不羈的情節(jié)表象、變化莫測的敘事流在亦真亦幻中描摹出虛實迷離,空間交錯著真實與虛幻,奧蘭多能夠跨越了時代與歷史的個體存在,首先打破了男權社會對于她從屬的控制;與此同時,這一跨越的存在使得“他”變?yōu)榱恕八?,性別的轉換表明了伍爾夫?qū)τ谀信詣e差異的淡化與思考。在歷來男性操控話語權的宏大歷史時間之外,奧蘭多卻擁有著掌控自我空間主宰的權利,在男性變?yōu)榕缘目臻g中探索著兩性共容的可能,在成為人母的空間中感受獨特的女性價值。這個身具二性的人物也寄托了伍爾夫?qū)σ环N自足而又開放的女性自我空間的渴望。誠然,奧蘭多對于當前的現(xiàn)實世界更像是一個烏托邦的幻夢,而且其許多價值觀也未能游離于男性價值觀之外,但她畢竟是對女性平等空間要求的呼喚和努力,對女性意識的恢復和建構有著積極而深遠的意義。畢竟,人類的空間是以男女兩性共存為前提的,不論哪一方,都不應該以犧牲對方作為發(fā)展自我的前提,而這也正是女性探索“第三空間”的終極意義所在。
女性之于“房間”,無論在生活還是在文學中,似乎有著更為天然的契合度。無論中西,相比傳統(tǒng)意義上的男性陽剛,柔弱的女性似乎更加需要“房間”的庇護和安身。隨著19世紀以來西方女性主義發(fā)展,女性從群體到個體的主體意識的覺醒,尤其是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在作品中開始意識到了“房間”對于女性除了愁怨,還有更重要的價值——要沖出男權社會中不平等的“藩籬”,它不再僅僅是安放女性柔弱身軀的棲身之所,以“第三空間”為契機探索兩性和諧的可能。如果說,女性作為個體探索自我的心從未因傳統(tǒng)男權的強大而疲憊;女性為了自我的歌唱從未因為空間的壓抑而嘶啞,那么無論男女,都需要“第三空間”這一全新的“巢穴”和諧棲息,而伍爾夫作品中的實踐探索僅僅是為日后女性主義的空間探索譜寫了一個好的開始。
[1]Lefebvre, H.The Production of Space[M].Oxford:Blackwell Press,1991.
[2]愛德華·索亞.第三空間——去洛杉磯和其他真實和想象地方的旅程[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3]現(xiàn)代漢語詞典[Z].北京:商務印書館, 2002:308.
[4]艾云.用身體思想[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24.
[5]Woolf, Virginia.“A Room of One’s Own”in Selected Works of Virginia Woolf[M].London: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 2007:565.
[6]加斯東·巴什拉.空間的詩學[M].張逸婧,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7]弗吉尼亞·伍爾夫.達洛維夫人[Z].瞿世鏡,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
[8]夏庚華.“他者”的掙扎與拯救[J].吉林工程技術師范學院學報, 2007(11):15-17.
[9]Barrett, M.Virginia Woolf:Women and Writing[M].Harcourt:Jova-novic, 1980:238.
[10]西蒙·波伏娃.第二性[Z].鄭克魯, 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