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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孩的大雪之夜

2014-08-15 00:49郭雪波
紅巖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羅鍋窩棚老支書

郭雪波

一早,“黃軍挎”里塞上兩個貼餅子,就趕路。

晨霧正散去,通往東蘇根塔的小沙路,漸漸很寂寞地顯現(xiàn)出來。一條路如是一個村莊的性格,未見什么人和畜足跡的這條路,靜悄悄的,不由得讓我生疑,這還是一條路嗎?一想路盡頭的那個村,還有黃雀所說的要與小母?!坝H熱”的那位英雄,我心里忍不住發(fā)毛。

拐過一沙丘,突然有兩只大狗竄出來吠叫,接著五六條,那陣仗恨不得撕碎了我。隨著,一個沙窩子村很突兀地展現(xiàn)在群狗身后,就像是誰把一砣牛屎突然扔在了你腳邊。村狗虛張聲勢,我揮舞木棍步步為營摸進(jìn)村去。奇怪的是,始終沒有人出來吆喝這些沒教養(yǎng)的狗,似乎村中除了狗沒有活人。

狗兇成這瘋樣,人都挺哪兒去了?

都在村小學(xué)操場,學(xué)語錄,開批判大會。傳出一個干澀的聲音,像是來自地底下。

我嚇了一跳,發(fā)現(xiàn)身側(cè)有個人幾乎貼著地面在說話,也不知啥時冒出的。他的頭上,遮著一頂“窩蓮頭”大草帽,九十度彎腰,拄拐棍靜悄悄站在路邊,像個幽靈。人離地面也就一米多點(diǎn)高,與黃土一色,不細(xì)看你絕對不會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駸岬墓穫円娝霈F(xiàn),似乎也嫌棄,躲開一邊去觀望了。

我暗暗驚訝。也好奇,問一句,在批判誰呀?城里都開始“平反”了現(xiàn)在。

別看山高皇帝遠(yuǎn),咱這兒更忠于革命,“命”革得更深刻。我這撥兒剛下來,下邊該輪到老支書了。嘿嘿嘿。

那羅鍋邊說邊走開去,始終不抬頭。

等等,你也是被批對象?我真想趴在地上看清他的那張臉。

我成份高,地主崽子,前邊墊場,主批對象是老支書。他猶猶豫豫站住,我不能多說了,我還要去給隊(duì)里放牛,晚了不行。

他依舊不抬頭,自顧朝那邊的一個大柵欄走去,躬著個鼓鼓的羅鍋兒背,搖搖晃晃,眼睛只瞅地面。我忍不住跟上幾步問,你這樣身體還能放牛?。?/p>

這樣咋了?

他終于歪著頭側(cè)過臉來,冷冷地盯我一眼,顯然這話傷了他自尊。他抬一次頭很費(fèi)力,無法直抬,只能側(cè)過臉來歪著頭看人。

對不住,我沒別的意思—

他的那張臉更讓我驚心。比常說的驢臉還要長,幾乎擋住了一半身體,膚色又灰黃灰黃,窄而高的額頭上有刀刻般的抬頭紋,一雙黃眼珠看人像狼,毒得令人渾身上下不舒服。不過他的神情倒顯得很輕松,一副十分習(xí)慣于自己這種特殊身材的樣子,口氣中還帶有一絲自嘲。

我找話問他,都“運(yùn)動”后期了,你們這兒還批老支書,因?yàn)槭裁囱剑?/p>

說他“還在走”,嘿嘿。

我忍不住樂了,這是哪兒跟哪兒啊,“走資派還在走”這句話,是指上邊剛復(fù)職的老鄧說的。

對嘍,說老支書就是村里的老鄧,剛復(fù)官就要大家去種地,抓生產(chǎn)。

怎么,你們村農(nóng)民原來不種地?

種是種點(diǎn)兒,由我們這些被揪出來的“地富反壞右黑七類”給大家種,也不少呢,占全村人口三分之一還多。

那差不多三分之二的貧下中農(nóng)紅五類,不種地干什么?

開批判會,辦學(xué)習(xí)班,學(xué)紅寶書學(xué)老三篇跳忠字舞,早請示晚匯報,靈魂深處鬧革命,也挺忙的。

我愕然,后又咧開嘴大笑,噢哈哈哈—

羅鍋不解地看看我,趕緊走開去。我站在那里,看著他熟練地打開不遠(yuǎn)處的牛圈門,嘿哈地趕出二三十頭瘦瘦的一群牛。當(dāng)他塵土飛揚(yáng)地趕著牛從我身旁走過時,丟下來一句話,又嚇了我一跳。

我知道你是誰。

噢?

來寫咱村查英雄的筆桿子,王光頭派來的。

那也未必是我呀?

不會錯的,村廣播上說了,上邊來的編輯有一頭卷發(fā),好認(rèn)。

哦?村廣播說這干啥?還說啥了?

還說了,你雖長有一頭資產(chǎn)階級卷發(fā),但人是好人,要我們尊重你,除了“村革委”安排,任何人不能隨便跟你說話。

啊?!

這回,我愣在原地。

羅鍋趕著牛遠(yuǎn)去了。從村中隱隱傳來喊口號聲。

當(dāng)我趕到會場時,批判會已進(jìn)入尾聲。

男女老百姓加學(xué)生,上百人黑壓壓擠坐在不大的村小學(xué)操場上,正在一個身穿褪色黃軍裝的男“知青”帶領(lǐng)下,全力呼口號。頭頂上晃晃的太陽曬,可情緒激憤的人們似乎對太陽毒曬和橫流的汗珠已沒感覺。小時見過巫師“跳大神”,狐仙附體時也會有這樣五迷三道的樣子。

我悄悄站在人群背后觀看。相繼“紅小兵”、“紅衛(wèi)兵”、“貧協(xié)”代表等聲討后,居然還安排了家屬代表批判,上臺來的是那位老支書的老伴。不知是嚇的,還是精神恍惚,走上臺時老太太一個趔趄差點(diǎn)摔倒,面如蒿灰。那位黃衣知青上去攙扶時鼓勵說,大膽批,革命派支持你劃清界線。老太太使勁點(diǎn)點(diǎn)頭,似是有了精神,就站在了話筒前面。

你這死老頭子,壞老頭子—批他啥好呢—對對還是你小郎北京娃、對對毛主席揮手來的紅衛(wèi)兵,說得對—老頭子還在走—嗯,偉大的、特大的毛主席老家、對、老人家教導(dǎo)我說—教導(dǎo)我說—對敵人要開春一樣暖和、對對、秋天掃葉一樣暖和、對對、暖—冷哭、對冷酷!我批他、批他—夜里吧,他躺在炕上不老實(shí),對,一點(diǎn)不老實(shí)—聽見下邊有人笑出聲老太太更來了勁,對,他躺在炕上一點(diǎn)不老實(shí),老翻來覆去的,翻一次哼哼半天,我批問他,為啥不老實(shí),他說兩邊肋骨斷了,后背又鼓了膿,疼—我批他,你這是誣陷運(yùn)動,他說、說、是是、不是運(yùn)動整的—是狗咬的、村里的狗咬的—嘿嘿,這還差不離,大家都知道,俺村的狗多厲害、都快瘋了—我“屁”(批)完了!

老太太這么說了一通,然后顫顫巍巍走到前邊,一邊給那位低頭撅屁股的老伴擦擦汗,一邊還教訓(xùn)說,叫你還種不種地?!我給你說過,我們寧要吃社會主義的“草”,當(dāng)社會主義的“驢”,也決不吃資本、資本主的糧、不當(dāng)資本—主的“馬”,知道不?!

我目睹這一幕,直想哭。

主持會議的是一個年輕女子,有點(diǎn)慌神,那個知青小郎倒鎮(zhèn)靜,喊道,把饅頭大娘扶下去吧,她批得很好,大娘苦大仇深,舊社會在王府當(dāng)過奴隸。

這時那個年輕女子站起來,清清嗓子威嚴(yán)地宣布,好,今天的第一場批判會暫時到這里,下邊分組討論學(xué)習(xí),黑七類生產(chǎn)隊(duì)員下地勞動去吧。

我終于等到了見村“革委”領(lǐng)導(dǎo)的機(jī)會,遞過自己皺皺巴巴的介紹信。

那個年輕女子就是村“革委”主任,原名叫薩花兒,現(xiàn)改為薩紅花。十分熱情,跟西蘇屯巴書記的冷面截然相反,那熱情是掛在眉梢上、嘴角邊、渾身亂顫的肢體上,體現(xiàn)在銅鈴鐺般的歡快笑聲里,好像我是西方圣誕老人下凡或是她親娘舅帶一包糖果來看她。

早就盼著你來了,這下太好啦。我王大爺跟咱打過招呼,派個秀才下來,格格—

等等,我們廣播站王站長是你大爺?

對呀,親的,沒出五服——都是三代赤貧的貧下中農(nóng)階級。

他可是姓王—

我原先也姓王,嫌王公貴族的“王”反動,被我革掉了。再說叫王薩紅花,啰索。

我無語。她把那個北京知青小郎熱情地介紹給我。名叫郎衛(wèi)毛,新建村團(tuán)支書,旗里選出的扎根農(nóng)村的“知青模范”,原名郎振玉,后改成郎衛(wèi)毛,意為誓死捍衛(wèi)毛主席??晌铱傆X得念不順就成“狼尾毛”。我忍住笑,跟著薩紅花邊說話邊走向村部。一路上,遇到大至七八十老者小至六七歲娃子,都畢恭畢敬尊稱她:紅花主任好。然后高誦一句語錄:“為人民服務(wù)”或“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有一大嬸兒一慌神,念道:春風(fēng)洋酒百十——條,六姨、六億、神豬—順著要。我依舊不敢笑,可憋得肚子疼,只見薩紅花臉不變心不跳說,三嬸兒,今晚你到隊(duì)部去吧,在偉大領(lǐng)袖像前一邊跳忠字舞,一邊背會這句毛主席詩詞!

得咧,我去跳,我去背,我這豬腦子呀,就是塞不住浪水兒—咯咯咯。三嬸兒如脫鉤的魚般笑著,獲釋而去。

我雙手捂住臉,蹲在地上。

葛編輯,肚子疼嗎?

我擺擺手說不出話,見那幾條進(jìn)村時瘋咬我的狗們正沖薩紅花搖尾巴,歡躍不已,那架勢也恨不得背誦一兩段語錄,我氣不打一處來,“噌”的躥出去,撿塊土圪垃打過去。著彈的狗哀叫著,夾尾巴逃,也不敢群集著咬我了,連吠叫聲都沒有了。

葛編輯,你這是咋的啦?趕這些狗作啥?

它們不分紅黑,不歡迎我這革命紅小編,進(jìn)村時差點(diǎn)咬死我!

哈哈哈,葛編輯真逗!你還這么愛記仇!

我一副小人得志“狗”仗人勢樣子,有王薩紅花兒主任在,我現(xiàn)在什么樣的狗都不怕!

貼滿紅色標(biāo)語的村部土房。

歪腳板桌上,放了一碗從土井里新打來的涼水,算是招待我。我真想從“黃軍挎”里掏出貼餅子,就著吃一口,肚子有些餓了。

薩紅花開始介紹查英雄舍身救母牛的事,眉飛色舞,郎衛(wèi)毛又遞我?guī)醉撍淼牟牧峡?。半天我還是一頭霧水,說的話寫的字都很虛,從三代赤貧到紅色社員,打小孤兒到死為革命一生未娶熱愛集體,而關(guān)鍵的救母牛過程卻簡略帶過:生產(chǎn)隊(duì)的紅色母牛,陷進(jìn)泥灘不能出,紅色社員查根大叔身弱志不弱渾身是膽雄赳赳,跳進(jìn)黑惡的泥灘英勇搏斗,捐出了光棍一生的純潔身體,革命生產(chǎn)隊(duì)的紅色母牛得救了—

我又忍不住想笑。如果說西蘇根塔村大霧之夜讓我想哭,可這東蘇根塔的大白天卻讓我直想笑,捧腹大笑。可內(nèi)心中,又讓我不寒而栗,大白天打哆嗦。

村里,有目睹查英雄犧牲經(jīng)過的人嗎?

有,沒有—薩紅花欲言又止,被郎衛(wèi)毛扯了一下袖子。

有,還是沒有呢?我盡量微笑。

有是有一個,只是不能采訪他。薩紅花接著說,這人是老地主崽子,階級不對,不可靠。

噢,沒關(guān)系,我審問他就是,不采訪他。

這么一說,薩紅花不好推委,好吧,我安排一下,他放牛去了,晚上吧。

頓時,我眼前晃出了那個九十度彎腰的佟羅鍋身影,一張比驢臉還長的大黃臉從我眼前揮也揮不去。我心里忍不住笑,這下好了,可以刨到查老光棍祖墳上去。

其實(shí),我想簡單了。防盜防火防老記,不是現(xiàn)在的發(fā)明,那會兒也盛行。

晚上,薩、郎二人像一對男女護(hù)法,寸步不離地護(hù)送著我去了羅鍋家。

倒灶冒黑煙的破屋門口,一個六十歲老女人驚恐無比地喊一句:為人---服務(wù)之后,吱唔著報告,她兒子不在家。在薩紅花喝問下,只好說,去老支書家了。

薩紅花和郎衛(wèi)毛立刻相視一眼。有動向!搞地下串連呢是吧?

不不—不,孩子借他饅頭嬸一盅鹽巴,去還了。

走!去看看!

薩紅花警惕的目光如一束電光石火,寒徹晚秋的黃昏。

我跟隨二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到老支書包海家,腳步都跟不上趟。

昏暗的油燈下,土炕上趴臥著老支書,在低聲呻吟,一旁忙活著那位真名叫佟力哥的羅鍋。他拿鹽水清洗老支書后背化膿的潰爛處,幾條鞭痕在燈光下十分怵目,顯然是用帶刺的葛蒺擰的鞕子抽的,羅鍋不時揀出一根根葛刺兒來。他依然九十度彎著腰,額上浸著黃豆大的汗珠,顧不上擦,嘴里直嘀咕,抽得真狠,抽得真狠,這查老光棍—然后從旁邊的碗里用勺子舀出黑綠色的粘稠物,輕輕涂抹在清洗過的傷處,顯然那是自制的草藥。

靜靜站在窗外窺察,我們?nèi)苏l也沒想到會目睹這種景況。我心里似有一股熱流涌過,沒想到其貌不揚(yáng)的佟羅鍋還有這一手,會歧黃之術(shù)!另外讓我震驚的是,那位查老光棍半個月前活著時,還如此兇狠地鞭打過老支書,令人唏噓。

薩紅花和郎衛(wèi)毛,噔噔噔,抬腳闖進(jìn)屋里去。

佟羅鍋!你在搞啥歪門邪道???薩紅花喝叫。

你都看見了。佟羅鍋倒不慌不忙,頭也不抬。顯然他早知道我們站在窗外。

誰叫你給他治傷的?他是階級敵人,當(dāng)然你—也是!薩紅花說最后一句話的口氣,有些遲疑。

正好,敵人給敵人治傷,沒亂了階級—佟羅鍋嘀咕。

你!

反動地主崽子,還敢跟紅花主任頂嘴,反了天了你!明天重點(diǎn)批判!郎衛(wèi)毛橫眉怒斥,同時舉起擂人的拳頭,看看我又放下了。

要?dú)⒁獎?,隨你們便好了,救人要緊—佟羅鍋依舊低過頭去忙活,十分淡定,敷藥,包扎。這更激怒了薩紅花。

我讓你治!薩紅花上去就要揭掉敷好的草藥。

這回只聽佟羅鍋冷笑一聲,不動聲色說道,紅花主任最好不揭的好!再不治,老支書會得壞血病死掉,那樣對你有三個不利,一,他是剛復(fù)官的新建黨支部副書記,雖然你批他但不至于有死罪;二,聽說你剛填新黨員志愿表,他還是你的介紹人,人死了怎么介紹你?三,現(xiàn)在你是考驗(yàn)期,入了才當(dāng)正書記,這人若死在你手上,不怕夜里冤鬼敲門???

這一下,已上炕的薩紅花愣在那里了。

別聽他胡說八道,我來揭他貼的狗屁藥!郎衛(wèi)毛擼胳膊挽袖地跳上炕。

但他還是被薩紅花攔住了。

只見佟羅鍋歪著頭看我一眼,有意無意說,葛大編輯肯定是來找我的吧,正好我跟你好好聊一聊查大英雄的事跡。

聽他這么一說,薩、郎二人頓時變了臉,跳下炕來。尤其那個“狼尾毛”,不再耍橫裝大尾巴狼,縮了。我心里暗暗叫絕,好一個鬼羅鍋,不簡單。

算了,死羅鍋,今晚不跟你計較,給我管住你的嘴巴!咱們先走!

薩紅花甩下這么一句,帶著郎和我離開了老支書家。

夜里躺在隊(duì)部冰涼的土炕上,我一腦門心思。這個偏遠(yuǎn)的小村莊,究竟還隱藏著多少更離奇的秘密?老實(shí)巴交的農(nóng)民們怎么都變得都像狼一樣狠?我內(nèi)心里突然升出一股厭惡感,也不再想探究查老光棍背后的任何故事了,心里只想逃離這里。

第二天醒來后發(fā)現(xiàn),村里靜悄悄的。沒有人理我。

出去解完手回來,發(fā)現(xiàn)昨日放碗井水的地方,放著一碗大馇子粥,一根蔥一小碟醬一雙筷子。一個豁牙的老漢沖我說,吃吧。

紅花主任呢?

她和小郎一早去公社了。

難怪村里這么消停呢,不賴,還沒忘了安排我飯轍,去開會呀?

領(lǐng)導(dǎo)的事我哪兒知道?走得猴兒急的。

她倆還真忙,關(guān)系也不錯嘛。

那是,咱紅花主任就等著當(dāng)北京媳婦咧!豁牙老漢沖我伸出兩個大拇哥并到一起,豁牙大嘴一張開,如一大黑洞。

哈哈,真是絕配!好事??!我忍不住夸道。

走時紅花主任說了,讓你在隊(duì)部看材料,寫字兒,讓我看著你,啊不,陪著你,呵呵,中午再領(lǐng)你去吃派飯,就這么個事?;硌览蠞h說漏了嘴,其實(shí)我也明白,就那么個事。

大叔是村里啥干部?舀了缸水漱洗后,我開始喝粥。

葛老師也看出來了?嘿嘿,貧協(xié)副主席,小職務(wù)—一種得意,掩飾不住掛在他的那張黑瘦黒瘦的樹皮般臉上。

我心里叫,幸虧不是正的,不然這一天不得像犯人一樣守著我?放下筷子,我站起來說,大叔,你陪我到外邊走走吧。

走哪里?老漢頓時警惕地問。

到野外地里,我不在村里走,寫材料需要掌握村子全貌,莊稼地了,沙坨子了,樹林河汊了,比如查英雄救牛地點(diǎn)了等等。

老漢愣住了,顯然紅花主任沒交待他遇到這類問題怎么處理,他撓了撓腦瓜。不過,很快就想明白了,覺得我到野外更安全,于是嘿嘿笑著只說了一字:中!

走到村口,有個男孩跑來喊他,爺爺,派給咱家挖地窖的老富農(nóng)病了,奶奶讓你再找一個黒七類過去呢。

貧協(xié)副主席大叔為難地看看我,又看看自家的方向,吐一句,這事兒趕的!

去吧,沒關(guān)系的,我自個兒走走就是。

我等的就是這樣機(jī)會,反正到了野外我也會想法兒支開你的。

老漢就留在村口,見我的確走出村莊很遠(yuǎn),沒有回頭的樣子,才放心地顛兒顛兒跑回家去了。我立刻像一只自由的小鳥,飛向西北沙坨子里放牛的佟羅鍋處。副主席大叔顯然沒料到我這小伎倆,光想著去享受使喚新“長工”的待遇了,是李自成啊,誤事不是。

三十多頭牛,散放在沙坨子荒野深處,啃吃著晚秋發(fā)黃的野草。這里離村子已有十多里遠(yuǎn),沙化的坨地不長莊稼,只放些村里不多的牛羊等牲口。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佟羅鍋那特殊身材,在坨地背陰坡上尋尋覓覓,那個“窩蓮頭”草帽時而出現(xiàn)時而隱沒。我納悶,他在野坨上尋啥寶呢?走近一看,懷里還抱著一本厚厚的書,從坡上摘一棵草再跟書上比對。好狗日的,治老支書傷的草藥原來是這么煉成的。我搖頭笑了。

我的突然出現(xiàn),一點(diǎn)兒沒讓他感到意外,反而淡淡說一句,本以為你夜里就來闖我家呢,我老娘擔(dān)心了一夜。

老人家擔(dān)心什么?

怕我說實(shí)話,又怕我說假話,最后囑咐我,不說話。

我們倆在坡坎上坐下來,從很近處看他大臉突然發(fā)現(xiàn),他并不老,并不比我大多少。我說,那好,咱們就說別的,不讓你為難。我也只不過是下來應(yīng)付差事,找飯轍的,對查老光棍的事一點(diǎn)不感興趣,村上咋說就咋寫唄。

他又歪過頭看看我。

你倒灑脫,那你又對啥感興趣了?

對你。

我?佟羅鍋狼般盯我一眼,頓時我有股被火鉗灼了一下的感覺。

一個地主崽子,狗都嫌的佟羅鍋,有啥稀奇的。我勸你呀,趁別人沒看到,還是快離開這兒吧,省得你麻煩,我也麻煩,沒見我們活得多難嗎?

佟羅鍋卻對我下了逐客令。又是一雙憂郁的如一對牧羊犬的眼睛,除了一絲悲天憫人外剩下的全是警惕,這讓我想起前日黃雀姑娘那雙眼睛,很神似。他無語地側(cè)過頭望著天邊,那里正聚集著暗淡的團(tuán)云,徐徐變濃,似乎孕育著雨雪的能量。隨著,這邊深秋的荒野坨子,也漸漸地更顯得凄涼起來。附近有只秋蟬,把變沉的翅膀振了三下,終于發(fā)出一聲“吱嘎”,嘶啞得讓人心疼。記得自己小時也在野外放過羊,面對滿目枯衰萬木蕭瑟,忍不住惆悵而掉淚,至今想來心里發(fā)酸。唉,秋天,讓人感傷的季節(jié)。

要變天呢,不是下雨,就下雪了,多半是晚秋頭場雪就要來了—

佟羅鍋深深嘆一口氣,一臉的憂慮。我站起來決定告辭,不想給他添亂了。見他身邊的厚書名叫《monggollemnellg》即《蒙古醫(yī)藥》,忍不住好奇問一句,你學(xué)過醫(yī)嗎?

準(zhǔn)備考醫(yī)學(xué)院來著,文革一來,就泡湯了,正讀高三。

原來你也是回鄉(xiāng)知青。

不光是我,還有咱春風(fēng)得意的薩紅花主任。這村讀高中的就我們倆,還是一個班—不知為何,佟羅鍋有意無意說出這些來。

兩個老同學(xué),她應(yīng)對你網(wǎng)開一面,照顧照顧才是。

照顧了,為洗清在校時兩人談過對象,她出手更狠。運(yùn)動初期逼我爹投河了,我被整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佟羅鍋——他苦笑,臉色卻淡然,有一股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樣子。語氣中已聽不出仇恨或哀怨的痕跡,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

我卻震驚了。而且渾身戰(zhàn)栗。人,比狼更狠的特征就是,可以把同類血淋淋地咬死。

佟羅鍋的黃眼珠,始終遠(yuǎn)眺著天邊,超然而淡漠。他沒再看一眼腳步沉重離去的我。我也沒敢回頭看他。那雙眼神,那一身態(tài),令人心碎,不忍多看。

薩紅花和郎衛(wèi)毛,三天泡在公社沒回來。說開會說學(xué)習(xí),也說辦著一件大事。

我也不著急,吃派飯有飯轍心不慌,這兒走走那兒看看倒十分清閑,全程由那位豁牙副主席大爺伴陪著,還很風(fēng)光。

第四天,她二人興高采烈地回來了。

回來后,薩紅花主任宣布了兩件喜事:一,花犢子公社革委會推薦郎衛(wèi)毛同志當(dāng)工農(nóng)兵學(xué)員去北京讀大學(xué),郎衛(wèi)毛同志還寫下血書保證畢業(yè)后再回到村里來扎根;二,公社革委會批準(zhǔn)他們二人談對象,郎走之前辦個訂婚酒席,真正婚禮畢業(yè)回來后再隆重舉辦。

這下全村歡騰。我感慨,天下事變化真快,原來二人這三天運(yùn)作了這么個大事情??傆X得那個寫血書的“狼尾毛”不簡單,真是個時代的精尖人物。村里殺了一頭牛,就是那個被查老光棍“救出”的小母牛,被殺原因是總不能懷崽下犢,查老光棍幫助“人工授精”也失敗,只好殺了吃肉,做出最后的奉獻(xiàn)。我向豁牙大叔詢問查英雄幫助“人工授精”是咋回事,他一臉嚴(yán)肅地沖我擺擺手,似乎這是黨中央級最高機(jī)密不可隨便打聽。我也就隨它去了,早晚會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訂婚酒席辦得很熱鬧,貧下中農(nóng)紅五類都喝了酒吃了肉,我自然也沾光開葷。

那天傍晚,全村飄著酒香肉香,村狗瘋了一樣在隊(duì)部門前追逐骨頭。

隊(duì)部門口偉大領(lǐng)袖象前,站著黑圧壓一群來向領(lǐng)袖做“晚匯報”的黑七類們。佟羅鍋身材特殊,站在最前排,黃昏的暮色蒼茫中他的長臉幾乎觸抵到地面,雙手拄的那根杖棍在微微顫抖。每人晚匯報的內(nèi)容基本一致:我是某某某,向偉大領(lǐng)袖報告,今天我做了老實(shí)改造,沒再犯罪,祝偉大領(lǐng)袖萬壽無疆,匯報完畢。離去時,佟羅鍋無意間投向隊(duì)部的一雙目光超然中有一絲落寞,還有一絲冷嘲。

薩紅花出來喊住了佟羅鍋。她手里舉著酒杯,雙頰掛滿紅暈,抑制不住喜悅說,你得喝一杯我的喜酒,畢竟我們倆是十二年同學(xué)嘛,祝賀我吧。

佟羅鍋依舊不抬頭,但伸出一只手接過了酒杯,然后用杖棍撐住自己胸部才騰出另一只手來,并拿這只手無名指沾一下酒敬天敬地敬新人,最后很痛快地喝干了那杯酒。從容做完這些,他默默地轉(zhuǎn)身而去,始終沒說一句話。薩紅花站在原地,望著他拄著拐棍一搖一晃遠(yuǎn)去的背影,也半天無話。那眼神有些復(fù)雜,當(dāng)然鄙視多于其它內(nèi)容。

入夜后,天上開始下雨,后來漸漸變成了雪。果然應(yīng)了羅鍋的話。

雪下得不大,隨下隨化,不久還是用一片潔白勉強(qiáng)遮蓋住了這丑陋的大地。但這不是我篇名所寫的那場雪,一個女孩的大雪之夜,還沒到來呢。再耐心點(diǎn)。

也許,今晚的這場雨雪同時也清洗了些人間的丑陋或罪惡,自此,外邊時局開始發(fā)生微妙的變化。一周后我回廣播站復(fù)命,禿腦瓜王站長批評我寫得空洞、簡單、不生動,無法樹成一個全旗推廣的英模典型。我的娘啊,原以為做一篇好人好事通訊稿,表揚(yáng)表揚(yáng)算了,沒想到王大站長有更大的想法。這下苦了我,他一摸禿腦瓜果斷下令,又把我踢回了東蘇根塔村。正好有一支工作隊(duì)進(jìn)駐那里,我就跟他們一起又趕赴東蘇根塔,重寫查老光棍典型材料,一呆就是半年。

在我磨洋工打發(fā)日子時候發(fā)現(xiàn),村里跳忠字舞早請示晚匯報見面誦語錄等等禮節(jié),漸漸消失。三個月后,老支書包海重新恢復(fù)工作,薩紅花因運(yùn)動中的問題做檢查,暫停領(lǐng)導(dǎo)職務(wù),而且村里也取消了“村革委”這一組織形式,恢復(fù)生產(chǎn)隊(duì)制。

有一天,我與工作組頭兒老溫走訪一戶人家回來,半路上正好遇見了薩紅花。

她手里拿著一封信,走道兒腳步有些搖晃,臉上有淚痕,嘴角的笑紋也顯得凄慘??匆娢覀?,她突然又嘎嘎笑起來,笑聲很恐怖。沖老溫晃著手里那封信,直嚷嚷,我是北京媳婦兒!我是北京媳婦兒!你們忌妒我—才讓我下臺—哈哈哈—我這就去北京,住北京,睡毛主席身邊!哈哈哈—

她大笑著,瘋瘋癲癲地疾步走了。

弄得我們倆大眼瞪小眼,嚇了一跳。

不好,這薩紅花腦子不正常!去看看!

老溫拔腿就追過去。我只好也跟在后邊,心想,這位小村文革風(fēng)云人物,難道經(jīng)不住政治風(fēng)云打擊,一時變魔癥了?趕到她家時,人已不在家,她老父母擦著眼淚向我們低訴,自打昨日接到那封北京來信,就變成這樣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作孽呀—

信上寫了什么?

我們知不道啊,她也不說!當(dāng)初就勸過她,那郎娃靠不住,太滑又太那個革了命,就是不聽,心肝肺全交給了他—

看來,人生雙重打擊下,這女孩終于撐不住,垮了。從紅花家出來后,老溫幽幽地說。

從此,薩紅花從村里消失了,不知去向。有人說去北京找郎衛(wèi)毛了,有人說去旗里找領(lǐng)導(dǎo)了,有個遷回北京的另一“知青”來信說,在哪個大學(xué)門口看到過一瘋女子,長得很像薩紅花,嘴里直嚷自己是北京媳婦兒找“狼尾毛”,被收發(fā)室人轟走了。那“知青”信里又說,郎衛(wèi)毛已恢復(fù)了原名郎振玉,聽說已是該大學(xué)學(xué)生會主席,如果真是薩紅花,她上哪兒找“狼尾毛”去?也不會讓她找到的。

村里人搖頭,唏噓,感嘆人間無常。但誰也不大關(guān)心瘋走世界的薩紅花下落,本來在村里結(jié)怨多人情薄,不少人還幸災(zāi)樂禍地罵她活該。唯有一人除外,他就是佟羅鍋佟力哥,始終不置一詞。有一次野外放牛時我遇到他。還是那個荒坨子坡坎上,我們倆人坐下來說話。

現(xiàn)在,日子好過多了吧?

比往常強(qiáng)是強(qiáng)了,像個人了,可誰知道呢,這老天一會兒晴一會兒陰的。他依舊那副超然而淡漠的神態(tài),大長臉上看不出多大喜怒哀樂。

不經(jīng)意中,他的一雙目光投向搖遠(yuǎn)的西南天邊,似有某種顧盼。

我一笑說,這村可能只有你一人在惦掛她,爹娘都放棄了。

運(yùn)動浪潮中,人都是一滴滴相互擠壓拍碎的浪花。她,只不過是被拋到更高頂?shù)囊坏卫酥槎?,因而被拍得更碎更可憐。

佟羅鍋又語出驚人,登時把我也“拍”在那兒了。

你真是個大哲人。后背的駝包里裝的都是智慧。

背負(fù)青天面朝黃土,命運(yùn)把太多經(jīng)歷放進(jìn)我這大鼓包里,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哪兒來的智慧、哲人的?要不你換我試試?可能比我還哲還智呢,嘎嘎嘎。

他如貓頭鷹般低笑。

別別,饒了我吧,我可沒本事救回老支書的命。聽說你祖上出過大薩滿,我先人只會騎馬打仗,換不來的。我擺擺手,一聽“大薩滿”,他怪怪地看我一眼,再不說話。他那雙拒人于千里的警惕目光,讓我不敢再隨便啟口。

冬天的野地格外冷,西北風(fēng)吹來臉上如刀刮過去一樣生疼,掉光葉子的小樹毛瑟瑟發(fā)抖,根部叢中聚集了幾只麻雀在艱難地覓食。牛群都站在向陽的暖坡下避寒,佟羅鍋仰過臉看看西下的夕陽,說一句,算毬,不吃草,那就回圈啵。

我?guī)椭謇镖s牲口。想起不知誰的一句詩,念出來:

牧歸,夕陽已倦,

秋雨唯潤涼天邊的孤人

心,隨樹葉飄遠(yuǎn)—

佟羅鍋又怪怪地看我一眼。

這回他的那雙牧羊犬的目光,溫和了許多。

老支書包海重出后,對佟羅鍋還算照顧。每天給他記滿分,原先薩紅花說放牛的活兒輕只給他記半工。另外,冬天野外放牛太冷,刮風(fēng)下雪怕他單薄的身體抗不住,還給他在荒坨子里搭了一間避寒窩棚,有地炕。窩棚前又修了牛欄圈,冬天村里也不用牛,他每天不必把牛趕回村,尤其遭遇風(fēng)雪天氣時。這下徹底減輕了佟羅鍋的艱辛。當(dāng)然他也拒絕了包海進(jìn)一步不讓他放牛的好意,說要自食其力,而他這身體,農(nóng)活里也只適合放牛了。

我閑來無事,成了他野外窩棚的???。

這一天,外邊飄起了雪花,村供銷社正好來了散裝白酒,我就打了兩斤去窩棚看佟羅鍋,知道他這樣天氣不會回村來。不知為何,我內(nèi)心里總想往他那兒湊,跟他說說話。

雪花在靜靜地飄,無風(fēng),整個荒野白茫茫的,非常浪漫而詩意。我走在柔軟的雪地上,厚厚的棉靴踩雪后發(fā)出吱嘎吱嘎聲響,非常悅耳,嘴里不由得哼出歌來。到了羅鍋窩棚后,我美好的心情頓時全無。窩棚里沒有人,門被風(fēng)吹開后大敞著,里邊冰涼冰涼,一絲暖和氣兒都沒有,飛出去好幾只野雀,顯然人不在屋不是一兩天了。出啥事了?我趕緊走出窩棚去牛圈里看看,牛群倒都關(guān)在欄里,閑散而慢悠悠地啃吃著早先扔好的干草和苞米秸子,有干渴的牛正在舔雪。從牛圈雜亂未曾收拾的狀況看,大概也有兩三天了。

我更加疑惑,這人哪兒去了?他是個責(zé)任心較強(qiáng)的人,肯定不會偷懶在家,病倒會叫別人來替代的。那么,他肯定遇到了特殊情況,給牛欄放夠兩三天吃的干草后才離開的。這個讓人琢磨不透的佟羅鍋,究竟干什么去了?顯然也不想讓村里人知道。

我跑上附近的高沙坨子,四處瞭望。雪野茫茫,不見任何人和畜的蹤影。

怎么辦,回村報告還是再等等?我猶豫著正要下高坨子,這時從北邊一條坡彎處冒出一個小黑點(diǎn)來,初以為是一只雪地覓食的野狗或獾子之類。又擔(dān)心是野狼,我不敢走過去,悄悄等候觀察。它爬得十分艱難,身體上落滿厚雪也模模糊糊,看不大清晰,只見在尺把深的雪地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這邊挪移,活似一只蚯蚓在費(fèi)力地扭曲著蠕動。而其身后,拉出一條很長很長的黑色溝痕,曲曲彎彎地伸向很遠(yuǎn)的那個它過來的方向。

逐漸靠近了,它是在朝窩棚這邊方向爬行。

漸漸清晰了,它的身后邊還拖拉著個東西,像是一副用樹枝搭綁的爬犁子,上邊載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物體,凸起老高,蒙遮著草簾子。我暗暗驚訝,怎么像是狗拉著雪橇?這時,拖拉雪橇的那爬行物突然停頓下來,似是喘口氣休息,抖落了落滿身上的雪花。于是,一個天下無二的羅鍋背,清晰無比地顯露出來了。

老??!我大叫一聲,拔腿就跑過去。

他幾乎凍僵了,累癱了,大口大口喘著氣,無力說話。膝蓋處的棉褲磨破后露出肉,滲著血,洇紅了下邊的雪地,而雙手凍硬后腫成紅蘿卜都伸不直。大長臉也由灰黃變得紫黒紫黒,人也只剩下一口氣的樣子。

老佟,你在折騰啥呢?拖來了個什么東西,這么受罪?我迫不及待地問。

他沖我搖搖手,艱難地只吐一句,什么也別問。

然后,他又趴在地上,肩頭套上雪橇拉繩,像只狗般四肢著地拖上那個簡易樹枝雪橇,接著又艱難地向窩棚方向爬行。不再搭理我。我有些莫名其妙,這個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演著哪出?隨手想揭開草簾看一眼他拖的東西。

別碰!他一聲斷喝。

我嚇一哆嗦,縮回手,愣在那里。

我不能就這么瞅著他一人如此艱難地爬行,于是一咬牙走過去,不由分說伸出手幫他拉那根雪橇繩。他歪過凍紫的長臉瞅瞅我,見我態(tài)度堅(jiān)決,沒再反對。

兩個人拖拉,那雪橇在雪地上滑行就輕快多了。我們一直合力把雪橇拖到窩棚門口。

不許進(jìn)來。佟羅鍋一人把雪橇拖進(jìn)窩棚內(nèi),然后把我擋在門外。

拖來了什么寶貝,不想讓我知道!我忿忿。

滿足你的好奇,不是什么寶貝,是薩紅花。

???!我失聲大叫,薩紅花—她、她—死了嗎?

還有一口氣,離死不遠(yuǎn)了,我要救活她。你先回去吧,我沒時間多說,別告訴村里。

咣當(dāng)一聲,他關(guān)死了窩棚門。

你這死羅鍋!我跺腳,恨得咬牙切齒。

我猶豫了一下,覺得不能走,也不應(yīng)該走,就悄悄蹲在門口。當(dāng)然也不能干擾他救治薩紅花,時間對他萬分寶貴。

雪,又靜靜地下起來,這會兒已經(jīng)臨近黃昏了,天色開始發(fā)暗。

我趴門縫往里瞧了一眼。他已把人拖到地炕上,又噔噔噔跑出來,拿臉盆從外邊裝了滿滿一盆冰冷的雪花回去,雖然發(fā)現(xiàn)我還沒走但已顧不上轟我走了。我膽子大了些,繼續(xù)往里窺視。只見他拿冰雪擦薩紅花的臉頰、額頭、雙手雙腳,不停地搓不停地揉,一邊輕輕地呼喚,而薩紅花依舊沒有任何反應(yīng),死了般地挺在那里,臉龐浮腫后已失去原來模樣,胸肚上蓋著厚厚的衣被都隆起來。佟羅鍋又端一盆雪進(jìn)去。這回他掀開蓋在上邊的衣被,接著又解開了薩紅花身上那破爛不堪的衣褲。

當(dāng)一個赤裸裸的挺著鼓鼓大肚子的女人身體,突然出現(xiàn)在地炕上時,我被嚇了一跳,忍不住尖叫出聲。

??!她—還是個孕婦!

這才明白佟羅鍋為何趕我走的原因。

佟羅鍋在爭分奪秒地繼續(xù)施救,心無旁騖。那高高隆起的大肚子如一口圓鍋扣在那里,表面光滑而白皙,又像一枚特殊的圣果般坦蕩,赤誠,令人心生敬畏。佟羅鍋拿冰雪繼續(xù)擦搓紅花的胸部和隆起的腹部,接著是后背肩頭,不停地擦著,然后又往腳心手背上扎起了一溜銀針。整整折騰了四十多分鐘,那薩紅花緊閉的牙縫里終于輕哼了一聲,漸漸蘇醒過來。

阿彌陀佛,姑奶奶,你終于活過來了—佟羅鍋擦著滿臉大汗,長出一口氣。

狼、狼—毛—哥,是你嗎?薩紅花兩眼迷瞪,神情懵懵懂懂,人還是瘋癲魔癥的樣子。

是我,狼毛哥哥,你別動,我給你熬藥做粥吃,你太虛弱了,不抓緊調(diào)理大人小孩都完蛋。

佟羅鍋匆匆出屋來抱柴禾,沖我不冷不熱說一句,老兄你也看夠了,回村告訴她家人,三天后悄悄來領(lǐng)人,千萬不要驚動其他人。

他扭頭就要進(jìn)屋去。

等等,這個你留下,也許有用。我把兩斤老白酒遞給他。

謝了,真需要,萬一—他欲言又止,眼晴里閃過一絲暖意,拍一下我手背,進(jìn)屋去了。

我站在那里,有些惆悵,但不能再呆在這里了。不能辜負(fù)他的信任,一切謎團(tuán)只能待以后再揭開了。慢慢走回村的路上,我百思不得解,他是從哪里怎么找到薩紅花的?這個佟羅鍋行事,真讓人感動又迷惑?;氐酱謇铮乙粫r沒敢告訴薩紅花家人,可左思右想,他一個人在野外窩棚救治一個凍僵半死的瘋孕婦,還下著這么大雪,萬一出意外怎么辦?他一人忙得過來嗎?

我無法安睡,就起身去了佟羅鍋家,從她老媽那兒拿了些衣物棉被食物等,又連夜奔向野窩棚。嚇得他老媽捂著嘴直發(fā)抖,跟出我老遠(yuǎn)。

雪越下越大,整個世界被這厚厚的大雪覆蓋住,有些老樹枝經(jīng)不住雪壓吱吱嘎嘎地在折斷,而通向窩棚的路則全被雪埋沒,在過膝深的雪地里跋涉時棉靴統(tǒng)里灌滿冰冷的雪。幸虧路經(jīng)方位已熟識,不至于迷路。到達(dá)窩棚時已是半夜,微弱的油燈光正從門縫里灑漏出來。

本來低矮的窩棚,這會兒幾乎被大雪掩埋了。只露出窩棚頂部,板門則被厚雪擠壓半埋,已經(jīng)推不開。被封閉在里邊的那二人,正發(fā)出來一陣陣驚天動地的動靜。

我的媽呀—疼死我了—狼、毛—哥,我不行了,不行了—

使勁,再使點(diǎn)勁!快了,再使點(diǎn)勁!紅花,聽話,你肯定行的—

我扒開雪趕緊從門縫往里看,果然薩紅花在生孩子。經(jīng)歷野外顛簸折騰,就是鐵打的胎兒也提前冒出來。這也就是我預(yù)料到又趕過來的真正原因。我清理了門口積雪,但沒有貿(mào)然入內(nèi),抱著衣物靜靜候在門口。里邊盡管簡陋,但那里已是一間產(chǎn)房,天底下最神圣的真正產(chǎn)房,男人必須回避。

大雪片繼續(xù)在滿天舞落。里邊的生產(chǎn)過程也在繼續(xù),只是格外地艱難。

哎喲喲好疼啊,狼—哥—顯然又一陣疼痛開始了,薩紅花的尖尖的呻吟聲從她塞木頭的牙縫里擠出來,臟亂如草的一頭亂發(fā)全濕透了,腦袋往左右不停地晃動著。這回佟羅鍋?zhàn)谒筮叡е?,讓紅花靠著他胸部往下使勁。一邊安慰說,快了,一切會好的,繼續(xù)使勁!慢慢地持續(xù)使勁—

持續(xù)呻吟和喊叫,使得薩紅花嗓音已變嘶啞,汗水像泉水般洗過她的臉頰和身子,整個面部疼痛后變得扭曲,變得難看。我心驚肉跳,突然覺得一個生產(chǎn)中的女人,忍受和經(jīng)歷世上無法想象的那種痛苦,把一個新生命艱難誕生出來,把她們稱之為偉大母親,實(shí)在是無比貼切,真的是無比偉大。

狼哥哥—我、我要死了—真的,我要死了—找到你真難、從天津找到北京、找遍北京大小胡同、各大學(xué)—他們說你又回來扎根了,我又從北京找到咱公社—可我在北邊的河林子里迷路了—我是你媳婦,北京媳婦兒—薩紅花虛弱的聲音,又?jǐn)鄶嗬m(xù)續(xù)傳出來。

是、是、北京媳婦兒—

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北蘇屯的放羊老漢告訴我的,說一個年輕孕婦在三十里外的河林子里流浪,長得很像你,我就過去找了三天。

你對我真好,狼—哥哥——哎喲,又疼開了—

新一輪疼痛和痙攣又如潮水般襲來,薩紅花身體形成一個可怕的弓形,隨后大叫一聲便昏過去了。同時,“哇—”的一聲,一個清脆響亮的生命啼哭,破空而起。

整個大雪之夜,為之震顫。

兩滴淚珠,熱熱地掛在佟羅鍋傻笑的長臉上。

哦,一個女人的大雪之夜,如此驚心動魄!

幾年后的夏天,我重返東蘇根塔。

佟羅鍋依然住在窩棚放牛。在他窩棚門口,種著菜,旁邊玩耍著一個四五歲男孩。薩紅花依舊瘋瘋癲癲的樣子,狼崽兒狼崽兒地叫著那個男孩兒,顯得親熱無比。她歪著頭看我半天說,狼哥哥,這個人是誰呀?也是來“扎根”的嗎?

佟羅鍋沖我搖搖頭,苦笑。

點(diǎn)上我遞過去的煙,他悠悠地抽著說,當(dāng)初送回她家里,死活不呆,非要住我的窩棚,爹娘看也看不住,一跑來就不走—唉,對她來說,也就是我這里最合適了,拿她當(dāng)人待見,不像在村里全是白眼。世道荒誕呢,湊合著活吧,要不咋整你說。

我拿出燒雞和燒酒。

是是,“狼毛哥哥”,咱們喝酒,這回你得告訴我,那個查老光棍究竟是怎么死的吧?

嗨,你還惦記著那?佟羅鍋復(fù)而大樂,嘎嘎嘎。

這我知道!瘋子薩紅花突然插話進(jìn)來說,他是呀,被小母牛踢死的!人工授精,他以為真是人自己授精呢,啊哈哈哈—

我們愕然。

她是瘋還是不瘋?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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