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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和火的笑容

2014-08-15 00:49:33鮑爾吉原野
紅巖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星星

鮑爾吉·原野

黑緞子包的夢

夜的河邊,像聽見許多人說話,含糊低語變成咕嚕咕嚕的喧嘩。河在夜里話多,它見到石頭、水草都要說說話,伸手拍打幾下。漆黑的夜里,看不清河水,月色沒給漣漪鑲上銀邊。河水嘩嘩走,卻見不到它們的腿。

站在岸邊,你不相信前面有一條河,不知道是什么在流。星星太少,在天空聚不攏光,照不見河水竄行的脊背。鳥兒拉長聲鳴啼,見不到它飛。

夜只是對人類視網(wǎng)膜的蒙蔽,卻打開了動物的視窗。人與動物的視覺感光細胞不同,所謂“漆黑”的夜,在狼看來如藍色的清晨,在貓看來,是蜜色的黃昏,萬物清晰柔和,只有人和鳥類(貓頭鷹除外)的眼睛被夜遮蔽了。上帝讓人鳥在夜里失去視覺力,是收束了你的能力,讓你歇息,讓另外的種群開始生活。沒想到,人類在愛迪生的帶領(lǐng)下發(fā)明了電燈,在富蘭克林的帶領(lǐng)下發(fā)現(xiàn)了電并貯藏了電,誕生了不夜城,糖尿病、失眠癥和高血壓癥也隨之誕生。人類要為他們發(fā)明的每一樣?xùn)|西付出成本,一般說由后代為前輩付出成本,包括醫(yī)療費和性命。

河在夜里潛行,步伐越來越快。河無須看路,路在一切地方。水流不怕石頭,不怕灌木和岸上的狼。水啥都不怕,它既分散又聚攏,誰都分不開水,水剩到最后一滴也抱成團。

烏云在天邊壘出黑堡,在遠方阻擋河流。世上沒一件東西能擋住河,河曲折但不投降,河斷流但不往回流。小河投身大河最終匯入海,水庫和大壩都截不住河流。河水卑下,河水清澈或渾濁,河水渾身是土,卻像青草一樣繁盛。夜的河漂過許多人的夢,河水用黑緞子把這些夢包起來送到遠方。河水在夜里跟水草拉手,和夜鳥微笑,河在夜里看一切比白天更清楚。所謂陽光并不能照亮一切地方,它留下的陰影和它照亮的東西一樣多。夜袒露所有地方,甲蟲在灌木下面爬行,枯葉的背后藏著一只褐色的蝴蝶,鳥窩建在樹頂。夜不想遮掩什么,夜也遮掩不了什么,夜比白天更廣大。

河在一個時辰游出了烏云的地帶,星光在頭頂閃亮。晴朗的夜空是景泰藍的花園,這么藍,天空舍不得在藍上鑲嵌太多星星,只鑲了百分之一,如同表盤的標(biāo)記。這些藍漸漸融化—夜色也會融化,天空在黎明泛白,是因為藍融化于大地,主要化在海里—像藍冰渙散,慢慢堆在河中間,包裹了許多星星。星星在夜的河里洗澡,周圍的河水發(fā)送白光,后來變成了燈籠,魚兒穿行。夜色在河里越積越多,讓河水慢下來。夜的河馱著越來越淡的景泰藍緩緩流淌,天快亮了。每到這個時候,河水都要在脖子上系一條玫瑰紅的紗巾,再披一條金緞帶。黎明跳進河里喧鬧,天大亮,河水流得寧靜如常。

火想把冰抱起來

最華麗的東西是火。它燒起來,身子左右扭擺,雍容如綢緞。綢緞是對火外形最貼近的描述,盡管人不敢用手去摸它?;鹋鋈耍蛔屓伺??;鹈畿?,四肢如嬰兒身體一般蜷曲自如。冰冷的鐵遇到火,說火比水還要柔軟?;鸬氖窒裨谒洗颠^波紋的微風(fēng)。許多東西害怕火。但火不清楚這件事,它想摸一切東西,從山峰到花朵?;鸢央p手放在冰上,想把冰抱起來,但冰開始流淚。冰的全部身體只是一滴淚。對人來說,淚是心里的水。悲酸的人用眼睛在心的井里汲水。心臟和眼睛中間沒鋪設(shè)管子,水從心爬上眼睛很困難。淚水爬上眼睛是想看一看那些不幸的人。牧民的草場被開礦的人占了,補償費寥寥無幾。他們給有草場的人當(dāng)牧工,冬天買不起取暖的煤。被圈進城鎮(zhèn)的農(nóng)民在街上賣菜,賣一天菜賺的錢折疊起來沒有火柴盒大。淚跑出來看他們,引出來更多的淚水圍觀。失去草場和土地的人,四十歲蒼老得已如一段炭,生命一點點變短,灰燼被風(fēng)吹走。冰從火的懷抱跑脫,化為水,土地留下黑黑的背影。冰想看看火的模樣,但睜不開眼睛。大體說,火焰高鼻梁,像觀世音菩薩一樣微合眼簾,身形似墜露。

火的衣衫比綢緞更明亮,如琉璃般的罩光,又如向上飛的魚。金紅的魚從火里蹦蹦跳跳,鉆入虛空。它們紅脊紅鰭,像筷子一樣細,沒有網(wǎng)能收攏這些魚。有人說火家族的相貌全一樣,說得不確切。非洲人長相各式各樣,但在外人看來全一樣。有個中國人在贊比亞被偷了錢包,警察抓到三個嫌疑人讓他辯認。丟錢包的人沮喪地說,這三個黑人長得全一樣,讓我怎么認?火有紅臉金臉?biāo){臉白臉,相貌不一樣,它們的身段瞬息萬變,跳著各自的舞。

人類的視網(wǎng)膜比較簡單,看東西只看個大概。人看不清飛鳥扇動翅膀,而鳥會看得清。鷹的眼睛在一萬公尺高空能看清兔子在草叢里拉屎。人差遠了,別總吹自己偉大,連偉哥都夠不上。幸虧動物們聽不懂人類的廣播,聽懂得羞死。動物們看清了火的舞蹈?;馃饋聿粌H往四外飄,還在跳重重疊疊的群舞。每一束火實為云母片般重疊的薄翼。火分成一層又一層。如果你眼睛夠尖,會看到它穿著一件又一件火紗衣,又一件件脫掉。人永遠看不到火的胴體,除非你進入火而又不燃燒。

火的熱烈讓它交不到朋友。它擁抱松樹就毀了松樹,它抱住廟宇就毀了廟宇,火永遠孤獨?;鹋跗鸬V石,眼看著液體的金子從石頭里流出來。石頭流出黃銅黑鐵的汁液?;鸩恢@是為什么,是什么讓金子汁液從石頭里滲出來,像水一樣?而火跑進森林里,見到更多的火,火從樹上跑出來迎接火。這些火以前住在樹里嗎?火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正如它不知道美麗的樹何以化為焦炭。

富蘭克林發(fā)現(xiàn)了電,又發(fā)現(xiàn)電不可貯存。糧食、煤炭和金幣都可以放進一個地方,電卻不能。鐵箱子尤其不能裝電。富蘭克林試過把電裝進什么東西里,但上帝沒創(chuàng)造這種東西。愛迪生聽說這件事后讓電在電燈里消耗掉,為了賣錢。世上可存的東西是人的東西,比如衣衫和存款。不可貯存的東西是神的,比如火和電。不可存的東西都不讓人摸,火以及電?;鹚坪醪卦谌魏蔚胤健绢^里、煤里、紙里。小時候玩火,看到火吞吃一張白紙,紙只剩烏黑的小角最終消失,火和它同一秒鐘消失。這時心里悵然,想知道火去了哪里,但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它從其它的地方出現(xiàn),如爐膛?;鸪鰜砹?,披著明晃晃的琉璃綢緞,一步三搖,把煤和木頭燒盡之后又跑掉。火,它到底是什么東西呢?

手摸不到夜的身體

夜是什么?首先它不是一個對時間的描述。時間是穿過夜與晝的釬子,既不是日,也不是夜。夜是光線缺席?也不是。人們所說的光指太陽光,它只是光的一種。夜里亮起一盞燈,照亮墻壁和書本上的字。但夜還在,燈光攆不走夜。

夜像太陽和露水,每夜來到人們身旁,來到草的身上,站在大路兩邊。夜色為眼睛而不是手而存在,手摸不到夜的身體,夜在人的眼里像漆黑的金絲絨,像山巒,像典雅的霧。

月亮從東山俯瞰山路,夜藏在鵝卵石和樹干的背后。夜沒有影子。煙囪和院墻的影子是月亮的隨從。無月之夜,夜把絲線纏在每一根樹枝上,讓黃花和藍花看上去像一朵朵灰白的花,讓人感到狗看東西的局限—狗的視網(wǎng)膜看不到彩色。夜站在山坡,跟松樹并排站立,看公路睡眠的表情。

夜沒在河里,夜進入不了水。夜看見無數(shù)大河在峽谷奔跑,像一條條寬闊的道路,且平坦。河水未被夜色染黑,不像草和樹,它們每一夜都穿上夜送來的睡衣。

喜歡夜的不光是小偷,還有貓和貓頭鷹。貓在夜里走路舒服,毫不費力地上房和上樹。夜對貓頭鷹來說是巨大的游泳池,被染成黑色的空氣是池里的水。貓頭鷹每夜游過十幾個街道,體驗有氧運動。

有幾次,我后半夜在大街上走,遇到了更多的夜。它們站在玻璃幕墻的大廈的邊上,趴在沒竣工的樓房窗臺上向外望。被月光漂白的草坪下面,潛伏著夜的碎末。我在馬路中央的雙黃線上行走,誰都沒走過。我大聲唱歌并朗誦,沒人阻止你,路燈躬身聆聽。我說—夜!叫上去像是—耶!再說一遍夜還像耶。在這么好的夜里人們?yōu)槭裁磮?zhí)迷不悟,鉆進被窩里睡覺呢?

昨晚,夜來自一個未知的地方。那個地方如此之大,可以裝下密密麻麻的夜。黎明前,夜悄無聲息地撤離,干脆利落,沒給白天留下哪管一小片條縷。它們撤退以吸鐵石的方法集結(jié),所有的夜被吸入一個折疊的口袋。

夜站在屋頂,像一層莊稼,風(fēng)吹不散,它們認得每一片瓦。夜在瓦的下面作上記號,第二天看一下有沒有蟲子爬過。

鉆入屋子里的夜安靜,能忍受鼾聲和難聞的酸菜味,它們在床上,桌上隨便睡下,熟悉人的氣息。外面的夜高大,監(jiān)管著每一顆星星的位置,校正星座與地面的數(shù)據(jù)。

夜在哪里休息?綿綿不斷的夜趴在花朵下面和向日葵臉盤子上打盹。夜走過晝的日光走過的所有路。夜知道所謂人生歷史與時間的背面都貼著一個標(biāo)簽,上面寫著:“夜”。夜比晝更享有恒久。

兩團燭火

夜里在涪江岸上跑步。沒有月色,江水在江心島燈光的照耀下看出來一點流淌。跑步的岸是大壩修成的花園,有樹、畦花和拿鼻子問路的狗。

在壩上跑了四公里往返,看江水卻看不清。盡管看不出江流,它也不像一塊地,淡淡集合著天光,卻比天窄。即使江面漆黑,人也能感覺江在默默地流。跟白天的奔涌相比,江水在夜里好像白流了,它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比如水岸用彩燈聯(lián)綴的幾個字——桃花島。我想起東坡夜游赤壁,倘若沒有星月,小舟載人在江上泛流,也不知人在何處。

在壩上跑步放不開腿腳,不光天黑,是沒理由在壩上狂奔,會讓樹下接吻的情人惱怒。人靜你動就是一種冒犯。有一條狗跟著我,我怕狗,四下找它的主人。但它無主人,從它輕佻的舉止就看得出來。過去,我跑步因為遇見狗追把腳崴了,這回恐怕會被它追進江里。我站下,它假裝嗅護欄下面的草;我快跑正中它意,撒開四爪飛奔;我慢跑,它用小碎步迎合。我想我怎么會遇見這樣一位跑友呢?我怕狗是因為我覺得一定會被狗咬到,被咬部位必定是腿肚子而非別的地方。我仿佛體驗到腿肚子的肌腱被狗牙咬的痛楚,兩排牙印清晰可見。這時候最想學(xué)狗語,警告它不要再追我。然而,現(xiàn)學(xué)狗語來不及,只好用漢語斥它:去,別追了,停下。這條白毛、肩膀帶黃斑、腰身細長的狗站下,用不解的眼神看我,仿佛受了冤屈。我說這不算冤屈,你干點別的吧!狗聽了這話大吃一驚,掉頭跑去,消失在夜色里。看來,“你干點別的吧”在狗的語言系統(tǒng)里是一句可怕的話,相當(dāng)于人類說的“我要拆你房子”。

我向北跑到橋下,折返往彩燈的“桃花島”方向跑,跑了大約兩公里見路邊有燭光。

跑近了看,燭光在白色花崗巖的護欄下放射紅暈。路到頭了,燭光下面是野草的陡坡,有好心人(民間人士)點燃蠟燭警示。蠟是廟里用的大紅燭,上粗下細,有插入泥土的鐵釬子。它的火苗遠看紅色,近看枝桔黃,再近看是兩束白色的火苗。

我蹲下端詳燭火,看著稀罕。很久沒看到火了,家里做飯的天然氣火被鍋蓋著,看不到。而且,天然氣像木梳一般滋滋響的藍火是工業(yè)的火,沒燭火那么生動舒展。

涪江壩上的兩團燭火一高一矮,像比賽跳高,有表情、有笑容。我想了半天想出一句話:這是活的火。離開它們回頭看,兩朵微焰合成了一團紅暈。那么好看,卻說不出詞來形容它。它的溫紅在夜的風(fēng)里搖擺,我想起了一個詞:火花。一瞬間,我為創(chuàng)造這個詞而生出“天降大任于斯人”的驚喜,火花,了不起!過一會兒,想到這是早有過的詞,也許用了一千年了。轉(zhuǎn)而敬佩創(chuàng)造“火花”這個詞的人,他不跑步,沒被狗追也能造出如此妙詞,了不起!

草的肩膀上掛著大滴的水

也可說:夜的汁液。

夜,是草木飲水的時分。我坐在桑園水磨石的花池邊沿,看到樹葉和草飲水時的顫動。沒有風(fēng),葉子顫搖是水有一些涼。枝頭的葉子還沒有等到水。錯綜如迷宮的枝杈分走了水。水呢?水……頂尖的葉子不耐煩了。

土地被吸走許多水,顏色淺了一些。也可能月亮剛從云中鉆出來,像在地上鋪了一層紙。月在云里的時間太長,就算吃一頓飯也不應(yīng)該這么長時間,除非喝酒。月亮也喝酒么?也許。月光如萬千小蟲在地面爬動,毛絨絨的。月光爬不進榆樹外皮的溝壑。螞蟻覺得好笑,這么寬的裂縫還爬不進去嗎?兩個螞蟻在里邊并排奔跑,且碰不到相互的腳。月光被大馬路慣壞了。

夜的汁液把桑園兜在一個網(wǎng)里,透明發(fā)達。在網(wǎng)里,地里的水往樹上跑,月光順草根往地里鉆,花粉跌落在草葉上,拾也拾不起來。貪財?shù)奈浵佭€在往洞里運東西,不管有用沒用。汁液最多的地方,樹杈“嗶”地折斷,鳥飛,繞了半天才找到原來那株樹。

草不停地吮水。實際用不著吮這么多,它不聽。秋天來到桑園的時候,草的肩膀上掛著大滴的水—它不知道把水藏到哪兒,又舍不得扔掉。因此,水珠在草的手,在它們胳肢窩下面閃閃發(fā)亮。早晨,蝴蝶被這些水弄濕了高腰襪子,說這些草真是無知極了。

我曾想搬一架梯子,看桑園最高處的枝葉在夜里做什么。頂端的樹葉肥大舒展,顏色比別處的淡。我在樓頂看到槐樹冠的一團白花落滿瓢蟲。先以為是蜜蜂,但閃亮,還有瓢蟲飛過來。我愛看瓢蟲飛翔,跟鳥兒、蜜蜂不是一回事。它們像拽著細絲游蕩的蜘蛛,一掠而過,不知所終,不優(yōu)雅也不鎮(zhèn)定。瓢蟲的兩扇硬殼里藏著幾片薄翼,這么簡陋也能飛嗎?以后黃豆和紅小豆畫上黑點也能飛了。

枝葉不動。我估計槐樹,桑樹和碧桃樹頂端的葉子在開會—峰會,商量污染、水資源,鳥兒糞便的問題。碧桃樹提議趕走桃木食心蟲。隔一會兒,樹的頂端颯颯搖曳,舉手通過一項議案,譬如不許練功的人往樹上釘鐵釘掛衣服。

樹的生活從夜里開始。它們在靜謐中飲水,沉思和休息。車輛消失了,樹們松了一口氣??上碧枺瑳]有就沒有吧,省得車輛商販往來。在月光下,除了不能讀書,其它沒什么不好,多數(shù)的樹這樣認為。

火苗的頭頂火苗的腰

那些銅碗亮了,從里面亮,像菩薩手攏一朵蓮花。蓮花撲撲跳,涌出紅的花、桔黃的花。銅碗對著燈芯笑,轉(zhuǎn)圈兒看火苗的頭頂和火苗的腰。一念長于千古,佛燈融化了時光。

燃燈人緩緩走過來,點亮燈,一盞一盞。酥油捻子遇火露出一張紅通通的臉,它見到了熟悉的燃燈人。燃燈人的皺紋也像蓮花瓣,額頭三道紋代表水,智慧海上蓮花漸次開。他的瞳孔回映兩朵更小的火苗,也在跳,與燈對視。紫檀香的木佛像,笑容似有若無。佛超越了苦,自然無所謂樂與不樂。樂比苦更短暫,短暫就不要執(zhí)著了,執(zhí)也著不到手里。人手心的皺紋比臉上更多,手心從小就有皺紋。它抓東抓西,什么也抓不住。攤開手,是讓上天看到你什么也沒有,天給你一些寧靜。

紫檀木的香味像骨頭的香,鉆進鼻孔里還往里鉆,一直趴到骨頭上。酥油也有香,它在燃燒中混合了空氣,似曇花開放在木魚的敲擊中。雪白的大曇花開在夜里,密集的花瓣擠出一張張臉看世界。世界不結(jié)實,轉(zhuǎn)瞬變幻。曇花比時間走得更早,剛綻放就招回了花瓣,它們對周遭只看了一眼。一眼就夠了,萬物越看越虛幻,第一眼最真實,后來所見,早已不是它了。所謂六根,眼最欺人。

燃燈的人早晚各走幾百步,走走停停,停下就有一盞燈亮。他的臉被佛燈照亮一萬遍,如同過了生生世世。海潮聲傳過來,那是螺號伴隨誦經(jīng)之音。你感覺聲音真是一道波,沒見到風(fēng),波卻撲到臉上,從汗毛眼鉆進心里,到心里又去什么地方就不清楚了。梵語和巴利語的經(jīng)文像聽過,記不住多少年前聽過,也許是在一千年前。經(jīng)所說非意,而為義。而“義”也不可詳解,頂算從耳朵往心里放一塊玉,讓熱辣的心涼快一下。喇嘛閉目誦經(jīng),他們誦一模一樣的經(jīng)文,為什么呢?盞盞酥油燈在佛前開成一個花池,夜色是無邊的海,露出燈盞的島。燈的島把花開出來,照亮一張張寧靜的臉。臉們本來追求物質(zhì),可是物質(zhì)不堅固乃至不存在,轉(zhuǎn)而求安慰,安慰也是對來世的鋪墊。此世之人誰都沒見過來世,證明不了來世,來世未必比此世好。盼來世沒有農(nóng)藥和謊言,沒有Pm2.5和隱瞞,沒有戶口和拆遷,有沒有錢都算好世道。油燈照不干臉上的淚痕,油燈讓心駐在一小朵跳動的火苗上?;鹈缦耖_口說話,欲言又止,像不說了。眾所周知,佛燈跟誰都沒說過話。

燈慢慢跳著舞,酥油反射白亮的燈影。燈芯爆出一朵花,像宣布一個消息。佛燈開的花,蒙古語叫“zhuola”—卓拉,多好的詞語。走到燈前,跟卓拉相見是幸運的事情,好像佛跟你笑了一下。燈花一爆,是你跟佛照的一張合影。

手心與動蕩的紅焰相對

在大雪飛落的冬季,烤火成為一個甜美的詞。

人們出去、進來,仿佛是為了接近烤火而做一些準(zhǔn)備。

烤火的姿勢最美。伸出手,把手心與動蕩的紅焰相對。你發(fā)現(xiàn)手像一個孩子,靜靜傾聽火所講述的故事。

我愛看烤火的手,樸實而溫厚,所有在勞動中積攢的歌聲,慢慢融化在火里。抓不住的歲月的鳥翼,在掌心留下幾條紋,被火照亮,像羽毛一樣清晰。

烤火的男人,彼此之間像兄弟。肩膀靠著肩膀,臉膛紅彤彤的,皺紋遠遠躲在笑容的陰影后面。用這樣的姿勢所懷抱的,是火。像他們抱莊稼邁過田埂,像女人抱孩子走到馬車邊上。

烤—火,這聲音說出來像歌聲結(jié)尾的兩個音節(jié),柔和而親切。說著,火的伙伴手拉著手從指尖跑向心窩。

你在哪里看過許多人齊齊伸手,在能摸未摸之際,獲取滿足。這是在烤火,火。

在北方,田野只留下光潔的楊樹,用樹杈支撐著瓦藍的晴空。雪后,秋天收回土地上的黃色,屋舍變矮,花狗睡在炕梢,玻璃窗后睜著貓的靈目,烏鴉飛過山崗。

雪花收走了所有的聲音,河封凍了。這時,倘若接到一個邀請,倘若走進一個陌生的人家,聽到的會是:

來,烤火,烤烤火。

讓雷聲成為謊言

雷聲響時,像空鐵罐車軋過鵝卵石的街道,這是春雷。響過,引發(fā)遠處的雷,呼應(yīng)、交織,像骨牌倒下。鄉(xiāng)村的夜,只有狗叫才引發(fā)其它的吠聲。雨水應(yīng)聲而下,仿佛晚一點就讓雷聲成為謊言。聲音唰唰傳來,街道擠滿雨水行進的隊伍,

現(xiàn)在是夜里兩點,雨把街道全占了,沒有人行。而窗外有唧唧咕咕的聲音。我開窗,見屋檐下的變壓器下面站著一男一女。男的用力解釋一件事,做手勢,聲音被雨沖走。女的在雨中昂立,也可叫昂立一號,額發(fā)濕成綹,高傲傾聽。男的講完一通,女的回答,一個字:

“你!”

男的痛心地解釋,做手勢。隔一會兒,女的說:

“你!”

這個字響亮,雨拿它沒辦法,被我聽到。這是什么樣的語境呢?男人說:“我……”,回答“你!”他翻過頭再說,返工。比如:

男:“我對你咋樣?你想想。哪點對你不好?難道我是一個騙子?”(手勢)

女:“你!”

水銀路燈凄涼地罩著他們,光區(qū)掛滿鮑翅般的細絲。男的上衣濕透,像皮夾克一樣反光,瞇眼盯著女的不停言說。女的無視于雨,頸長,體型小而豐滿,無表情。我想起艾略特《四個四重奏》,最后一首《小吉丁》寫道:

“又是誰發(fā)明了這么一種磨難,

愛情。

愛呀,是不清不楚的神靈,

藏在那件讓人無法忍受的

火焰之衣的后面?!?/p>

此時,人都睡了。今天夜里,只有他們是春雨的主人。

在黑夜的柳樹下議論星星

孩子們認為,夜與晝是兩個世界。他們相信白天的山巒、樹和房子會在夜里遠行,像被移走的舞臺上的布景一樣。因此,夜對于孩子像海洋那樣神秘而動蕩。他們在夜里學(xué)獸叫或鬼叫,然后諦聽。孩子們喜歡在黑夜的柳樹下議論星星,議論河水—聽有沒有人掉進去,議論抽煙鍋老漢的火星明滅。他們大睜眼睛想象白天那樣看清數(shù)以萬計蛐蛐蟈蟈究竟怎樣歌唱。在夜里,孩子們的聽覺和視覺十分敏銳,又由于無法利用夜,只好分手回家睡覺。睡覺真是對美麗夜色的浪費。

好在穆日根巴特爾發(fā)明了一種游戲。

他把干枯的向日葵稈點燃,稈里的芯像棉花一樣,遇風(fēng)紅亮。我們站在水文站那艘破船上,掄圓了胳膊劃圈?;鹑Χ嗝疵利悾窠疰?,像燒紅的鐵條,在黑得如金絲絨般的夜里疾舞。

“發(fā)信號!”我們說。用火圈向所有一切發(fā)信號,向大樹,向銀河,向清真寺的尖頂,也向蛐蛐、蟈蟈,向藏在軍工廠倉庫里的那只貓頭鷹發(fā)出信號。它們可能會以為我們是大部隊或妖精,我們哈哈大笑,雖然臂酸。后來,我們又發(fā)明了用火棒寫“8”字,當(dāng)然不是為了發(fā)什么?;鹑Φ膬蓚€頭緊挨著,松開又連上。如果貓頭鷹看到了,難道不害怕嗎?

我們希望遠方也有人向我們劃火圈,那才是一個故事的真正開始,然而沒有,為此我們等了很久。

當(dāng)火棒熄滅之后,我們感到火的特殊。它不像石頭或樹那樣始終在你眼前顯露,而火的確又是存在的。它來了之后,總要急急忙忙走掉。只有等到火柴的邀請,木頭、草或紙片的犧牲之后,火才出現(xiàn),奔跑燃燒。那么平時,火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呢?

風(fēng)中,我們劃火柴幾次劃不著。孩子們把腦袋湊到一起,當(dāng)火苗亮起來后,一圈紅紅的臉膛對著火苗,眸子和牙齒一齊反光。

在點燃火棒那一瞬,我們圍攏的腦袋像一個燈籠。燈籠里面是我童年伙伴天真驚喜的臉,他們的表情我至今還記得。

一瞬長出一棵樹

閃電是上帝的胡須,我們終于有機會見到上帝的側(cè)面肖像。相信上帝的人才懷疑過上帝的存在。契訶夫一輩子都在懷疑上帝。他的父親對上帝過度信仰,契訶夫在打罵和唱詩中渡過了悲慘的童年。契訶夫看到俄羅斯農(nóng)民在信仰中愚昧的活著,沒有人也沒有神靈幫助過他們。巴斯德是微生物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發(fā)明了疫苗,他總結(jié)一生的科學(xué)研究,結(jié)論是上帝存在。

被閃電照亮的地面如有發(fā)生了地震,看的清草的顫抖。閃電下,河流的浪頭比白天更多,如同石塊傾瀉。

閃電更像一棵樹,它的根須和樹干竟然是金子做的。當(dāng)雷雨越來越濃時,天空栽滿了閃電的樹林。一瞬間長出一棵。雷雨夜,天上有一片金樹林。

草被閃電照的睜不開眼睛,手里接的雨水全灑在袖子上。草剎那間看到自己的衣衫變成了白色。秋天還沒到,閃電收走身上的綠色。草想象不出自己明天變成一身素衣。

閃電照亮山峰的面孔。山沉睡的時候臉上柔和,崖上的松枝有如亂發(fā)。山睡了之后,一堆堆灌木向上潛行。山在閃電里醒來,看清了云的裂縫。云被沉雷震裂,如黑釉的大碗分成兩半。

閃電之下,河岸的樹林比河水走的更快。明天出現(xiàn)在河岸的樹將是陌生的樹。人并不認識每一棵樹,就像不認識每一只羊,每一只甲蟲和螞蟻。河岸的樹趁著夜色奔向了遠方,走的相當(dāng)遠。我在貝加爾湖左岸見到一株斑駁的楊樹,像我老家的樹,摸一下更像。我問它,你到過赤峰北河套嗎?樹颯颯然,在風(fēng)中吐露一串話,如布里亞特口音的蒙古語。我看它周圍的樹,覺得這是個移民部落,阜新的、朝鮮的、甚至有一棵樹來自布加勒斯特。閃電照亮奔襲的樹林。樹停不下腳步,前呼后擁,枝葉牽攜,腳下濺出泥漿。

閃電是天的烙鐵。我老家早先把熨斗叫烙鐵,其實它們是兩種東西。在馬的臀部作記號的是烙鐵,而非蒸汽熨斗。天的烙鐵把云烙的大叫,叫聲傳出十八里。天為什么在云上作記號呢?怕云跑丟了或云犯了罪?天的事只有天知道,富蘭克林用銅線風(fēng)箏把閃電招下來,差點被電死。

閃電是天送給地的焰火,讓人間嬌滴滴的,化學(xué)藥劑的帶圖案的焰火顯出可笑。閃電是力量,所有力量都帶有野蠻特征而不是表演性。閃電多么美,瞬間照亮一切瞬間,收回自己的光,讓夜空繼續(xù)深厚。閃電讓夜里的生物清晰。蓬松的泥土里藏著白色的蟲卵,松針比松鼠尾巴更蓬松。

閃電是一條站立的火的河流,它不會是上帝的胡須。這條河流分成許多干流和支流,從雷流出,回到雷里。

閃電像夜空突然醒來。

天外不知疲倦的守夜人

從小到大,看周圍,沒改變的只有天上的星星。

它們沒少也沒多,這是我的猜想。我小時候不只一次數(shù)星星,但沒有一次成功。星星像倒扣的扎滿了窟隆的水桶,射入桶外的光亮。星星像深藍海灘晾曬的珍珠,風(fēng)干后發(fā)出貝殼的石灰質(zhì)的淡光。星星是天外不知疲倦的守夜人,記錄著地球的轉(zhuǎn)速。星星假如少了—比我出生的時候少了兩顆—也沒人發(fā)現(xiàn),更沒人痛心、追查或在網(wǎng)上搜索。所以我無須什么證據(jù)就可以說星星沒變化,星星一顆都沒有少,沒被拆遷以及列入GDP。星星像夜的森林中的無數(shù)野貓的眼睛睽視人間。

我看到星星會想到童年。我覺得童年的星星大而亮,離人間比較近,我甚至想說出那時的星星也處于童年。為了不讓人笑話,這話還是不說的好。我童年的地方有兩山、一河,三層的樓房有三座,最繁華的莫過于滿天星斗。那時有人逗我,說天下只有赤峰有星星,其它地方的夜如鐵鍋一般沉悶。這人還說那些下火車、下汽車的人,就是從外地來看星星的人。我聽了真是自豪,以為星星是赤峰夜空結(jié)出的果實,像杏樹結(jié)香白杏、桃樹結(jié)水蜜桃一樣。我從赤峰七小放學(xué)經(jīng)過長途汽車站,見下站的人—他們東張西望,靈魂像被售票員收走了;牧區(qū)的人冬天穿著沉重的皮襖,腳蹬氈靴;有人拄著拐棍。我見到他們心領(lǐng)神會:唔,又是來看星星的。夜晚看星星的時候,我在心里分享外地人特別是牧區(qū)人看星星的喜悅。

小時候,我家絡(luò)繹不絕地經(jīng)過各路親戚,他們到我家,然后去北京或呼和浩特,還有人奇怪地前往集寧;或者從北京、呼和浩特、集寧到我家休息一段兒,回他們自個家。一次,我大著膽子問一位親戚:你上這兒來是看星星的嗎?他竟想了很長時間,說是的。我又問,那你去呼和浩特看什么呢?他說看病。

天沒亮,我和我爸我媽乘火車去甘旗卡,馬路上所有的路燈都照著我們?nèi)齻€人。我爸的咳嗽像是問候路燈—它們在寒冷的夜里沒結(jié)霜花,空氣中帶著冬天才有的鐵銹味。星星擠在南山的背后,說它們潛伏在山后也沒什么大毛病。南山戴雪,黑的溝壑如馬的肋條。在新立屯我們吃了馬肉餃子,我爸知道后很生氣,我覺得味酸。

星星從克什克騰、巴林左旗和右旗那邊飄進英金河的水面上,我趴在南岸,從草葉的縫隙往河里看—星星在洗澡、在悠游、在串門,而一顆空中落下的鳥糞嚇跑了河里所有的星星。

我今天仰望星空的時候,關(guān)于星辰的知識一點兒沒增加,而星星既沒多也沒少。觀星使人感覺自己是近視眼,看不清它們,而它們又確鑿地存在著。星星沒有老,是人老了。星星沒被氧化,它們身上沒有自由基,不會脫發(fā)與腎虧,更不會得結(jié)腸炎或酒精肝。說到底,誰也不知道星星是什么,約略聽說它們是發(fā)光的飄浮在太空的石頭,這只是聽說。人到老,對星星的了解也就是這些。印裔物理學(xué)家錢德拉塞卡比我們知道得多一些,說星星也會變瘦、變矮。當(dāng)我們聽說我們眼里的星光是千萬年前射過來的之后,不知道應(yīng)該興奮還是沮喪,能看到千萬年的星星算一種幸運吧?而星星今天射出的光,千萬年后的人類—假如還有人類的話—蠑螈、銀杏、三葉草或蕨類才會看到。如此說,等待星光竟是一件最漫長的事情。

群星疏朗,它們身后的銀河如一只寬長的手臂,保護它們免于墜入無盡的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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