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梅
永遠天真的"老頑童"——緬懷恩師 夏志清先生
劉劍梅
2013年的圣誕節(jié)之夜,我和父親劉再復(fù)一起給夏志清先生和王洞師母打電話,想致以節(jié)日的問候,可是師母說先生住院了,當時我們就很擔心,沒想到過了一個星期竟得知了先生逝世的消息。我開始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因為三年前我趕到紐約參加先生九十華誕時,他還紅光滿面,精神矍鑠,樣子非常年輕,見到我們好幾代的學生開心得不得了,興致勃勃地跟我們相約要在他的百歲盛宴上歡聚呢。新年元旦之夜,我默默流著眼淚,傷感地緬懷著夏志清老師,回憶中全是他天真爛漫的音容笑貌,覺得他仿佛還在我母校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園里縱情地嘻談怒罵,他的幽默,他的正直,他的真情真性,在眼前一幕一幕地展現(xiàn)。想到這些情景已經(jīng)不在,實在難過。
夏先生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培養(yǎng)了許多學生,我有幸也是其中的一個。1992年,我剛從科羅拉多大學東亞系碩士班畢業(yè),被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博士班錄取,成為王德威老師的博士生。那時,夏志清先生剛滿70歲,他選擇王德威老師做他的“接班人”,希望哥大的人文傳統(tǒng)和中國文學傳統(tǒng)能夠薪火相傳。雖然他已經(jīng)退休了,但對我們這些新來的博士生仍然非常關(guān)心,逢年過節(jié)他和師母總是請我們這些研究生在哥大旁邊的餐館吃飯聊天,讓我們這些“異鄉(xiāng)學子”在紐約的大都市中也感到中國式的人際溫馨。不僅如此,他還親自回到哥大東亞系開課,這真是福音。他不僅講得很生動,而且對我們的研究選題切實關(guān)注,并坦率地給予中肯的意見。
我第一次見夏先生,記得是跟我父母一起去他在哥大附近113街的公寓。去之前,我就讀過他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和《中國古典小說導(dǎo)論》,心里對他很崇拜,非常好奇想知道這位名滿天下的老先生會是什么樣子。一見面,他就熱情地夸獎父親,說父親的文章寫得非常好,還直言不諱地說:我和你父親都非常偉大,所以不必講假話。接著,他就對我直呼“小美女”,讓我沾沾自喜了好一陣子,不過后來我才知道,幾乎所有知識女性在他眼里都是“美女”,我們博士班的杜愛梅 (Amy Dooling)是個女權(quán)主義者,竟對夏先生稱她“美女”提出過小小的抗議,不過夏先生還是照樣天真地賜予我們“小美女”的桂冠。他和師母租的是哥大的公寓,屋子里除了書,還是書,每間房子都堆得滿滿的,連走廊里也擺滿了書,完全沒有雜物和俗物。走進他的書屋,就像走進人文專業(yè)圖書館,他的一生就生活在書籍的環(huán)抱之中。讀書,講書,著書,就是他人生的全部。93年人生,一以貫之的便是書。在書屋里談?wù)f學界的種種趣事時,他總是笑聲響亮,口無遮擋,讓我們大家都跟著大笑不已,師母王洞在旁邊總是忙著替他打圓場,可是他卻不領(lǐng)情,愈說愈走調(diào)。但在笑語中總有一些讓我難忘的不同一般的見識,讓我真的受益和長進,所以我很喜歡傾聽他的笑談。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個“老頑童”,活得率性,活得快樂,活得真誠。
有一個學期,王德威老師請夏先生回哥大代一門課,他于是開講“中國元雜劇”,我和同學們欣喜若狂,紛紛搶著選修,非常珍惜在課堂里當面討教的機會,不過也暗暗擔心他會要求太嚴。沒想到,整個學期都過得很愉快,課上也總是充滿歡聲笑語。哥大博士班課程通常都是小班,不到十人,所以每個人在班上都得到了他的精心輔導(dǎo),他的英文寫作水平連美國學者都佩服,所以在這堂課上,他對我們的英文表述也要求比較高,我們的每一句翻譯都得到過他的修改,最后他讓我們每一個學生選一個元雜劇翻譯,做為期末的學期論文,我記得他給了我一個“A”,讓我深受鼓舞。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堂課,夏先生說這個學期他太享受了,太高興了,最難過的是怎么這么快就結(jié)束了,我們大家也有同感,恨不得他就那么一直教下去,所以報予他最熱烈的掌聲。那是他最后一次在哥大教課,我至今仍感到很幸運,能有那么一個學期認真地上他的課,每字每句跟著他翻譯,得到他的言傳身教,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也明白跨越中國古典文學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打通古今與中外血脈的重要性。
夏先生因為高血壓,每天都到哥大附近的街道散步,我和同學們經(jīng)??吹剿业墓⒑退墓⒅桓袅巳龡l街,我的同學何素楠(Ann Huss)和陳綾琪跟他住在一條街上,我們?nèi)齻€人常常去他的公寓請教。夏先生每次見到我,就會詢問我在哥大的學業(yè)進展,還讓我和師母聊天。每次相見,他總要告訴我應(yīng)該注意哪些研究課題,在英文寫作上要如何提高。有一次,我跟他說,我要參加哥大的一個研究生組織的國際性研討會議,需要在會議上發(fā)表論文,心里很緊張,因為那是我第一次用英文公開演講。夏先生聽了就問什么時候,說他一定要到會上去給我“捧場”。果真,演講那天,他準時到了,還端坐在第一排,認認真真地從頭聽到尾,并提了幾個問題讓我當場回答。講演結(jié)束后,他特地走過來跟我說,他本來擔心我的英文過不了關(guān),畢竟我的大學本科是北大中文系,沒有受過英文的專業(yè)訓練。他興奮地對我說:“聽了你的演講,放心了?!边^后他還特地告訴我父親(那時在科羅拉多大學),說:“劍梅英文沒問題了?!蹦侵笏_實對我充滿信心,覺得我以后找工作,也不必替我擔心了。他講得很“實用”也很“實在”,他的肯定,讓我的英文講述與英文寫作,獲得了很大力量。
到哥大三年后,我順利完成了必修課程和選修課程的要求,并通過了博士資格考試,開始進入寫作博士論文階段。我最先選擇的題目是“革命話語與頹廢話語的對話”,并運用了一些剛學到的時髦理論,寫了一個論文的大綱,就興致勃勃地拿去給夏先生看??墒撬喠艘幌?,就非常不客氣地給我四個字的評價:“大而無當?!彼u得很直率,不留情面。被他澆了冷水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的選題外延過于寬泛,很難駕馭,應(yīng)當改變寫法,于是就改用“深挖一口井”的方法,以小見大,并在王德威老師的指導(dǎo)下,把題目定成“革命與情愛”,從20世紀20年代末的“革命加戀愛”的公式寫作及其在文學史上的主題演變來看待中國現(xiàn)代作家內(nèi)心的分裂,強調(diào)他們在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集體和自我,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掙扎與彷徨。夏志清先生認可我的新題目,還讓我參考他的兄長夏濟安先生的《黑暗的閘門》,這本書對我影響很大,因為他揭示了左翼作家的雙重性和充滿人性的一面,讓我大開眼界。博士論文寫出初稿后,夏先生仔細地讀了好幾章,從大的方向給予我很多鼓勵和修正,不過叮囑我要多做本文的細讀,不要被西方理論搞得暈頭轉(zhuǎn)向。
夏志清先生自己的學術(shù)研究受到李維斯 (F.R. Leavis) 的理論和新批評學派的影響,很重視文學本身的審美價值,認為文學史家的首要任務(wù)是挖掘出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他對張愛玲、錢鐘書、沈從文、張?zhí)煲淼母叨仍u價,對《紅樓夢》等古典文學名著的分析,都是站在文學審美的立場,考察作品的實際表現(xiàn),反對把文學簡單視為反映時代精神的工具,而是注重作品中傳達出的作者的思想、智慧、寫作風格和語言。正如他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序言中所寫的:“本書當然無意成為政治、經(jīng)濟、社會學研究的附庸。文學史家的首要任務(wù)是發(fā)掘、品評杰作。如果他僅視文學為一個時代文化、政治的反映,他其實已放棄了對文學及其他領(lǐng)域的學者的義務(wù)。” 我讀哥大時,正是西方解構(gòu)主義、后殖民主義理論盛行時期,夏先生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一下子成了諸位漢學家批評的對象。比如,周蕾教授《婦女與現(xiàn)代性》一書中對夏先生以西方文學經(jīng)典為標準來評價中國文學提出質(zhì)疑。然而,我認為夏先生是從世界文學的大視野(即普世視野)來評價中國文學的,這種視野超越國界(包括批評中國作家把“感時憂國”的民族情結(jié)固化),把中國文學納入到世界文學的整體框架中來思考判斷,重視的是文學本性與文學自性。如果忽略這一點,僅從“文化政治” 、“話語霸權(quán)”的角度來批評夏先生,就會產(chǎn)生誤解。倘若給他扣上“反共學者”的標簽,那就更加“本質(zhì)化”即更加簡單化了。
夏志清手跡
20年過去了。今天再想想在哥大讀書的歲月,覺得夏先生給自己最根本的教誨是多讀西方和中國的文學經(jīng)典。他總是對我說,不要光讀文論和文化批評書籍,而要自己去好好細讀西方文學文本和中國文學文本,要自己去感受文本中的美(詩意細節(jié)),自己去感受文學的真諦,自己要有勇氣做出不同于他人的判斷,不要趕時髦,不要人云亦云。他說他自己讀書期間讀了很多西方新批評的理論書,比如李斯特的《偉大的傳統(tǒng)》、布魯克斯的《現(xiàn)代詩與傳統(tǒng)》、威爾森的《阿克瑟爾的城堡》、崔林的《誠與真》 等著作,雖然很有收獲,但并不滿足于此,而是與此同時去細讀他們著作中談到的世界名著,所以他對海明威、福克納、葉芝、喬伊斯、艾略特等的作品都了如指掌,常常會給我們娓娓道來,并和我們交換對這些西方名著和中國名著的看法。他對我的這些具體的指導(dǎo),在當時的語境下,可謂“政治不正確”,有悖于當時正在流行的西方女性主義、解構(gòu)主義、后殖民主義等思潮。那時哥大東亞系的學生紛紛去選修寫《東方主義》的薩伊德的課,或是女性主義權(quán)威斯皮瓦克的課,而我們選修的英文系和比較文學的課程,基本上也都在大談文化政治理論,完全不重視文學文本,即使做了一些文本細讀,也只是熱衷于“主義”的傾向。這種傾向熏陶下的文學系學生難免要“本末顛倒”,為理論而理論。好在我在哥大讀博士期間,有夏志清先生和王德威老師對文學傳統(tǒng)的堅持,所以我很早就“返回古典”,返回文學。不僅返回西方的文學經(jīng)典,而且返回了中國的古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當代文學,一直守望文學的家園,終于沒有遺忘自己作為文學研究者的職責。
夏志清九十華誕與夫人王洞合影
1997年我通過博士論文的考試,要去舊金山州立大學任教一年,臨走前夏先生送給我一份珍貴的禮物,后來我從舊金山帶到馬里蘭,又從馬里蘭帶到香港,和我一路從西方漂泊到東方。那是一本像磚頭一樣厚重的《戈爾·維代:美國散文1951-1992》。在書的扉頁上,夏先生特意寫道:
Gore Vidal 是我最心愛的美國散文家。劍梅剛通過了博士論文的考試,將赴舊金山,即以 Vidal 之《散文合集》相贈,并盼望她每有空時,挑幾篇文章看看,當?shù)靡娣藴\。
原系志清藏書,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日,現(xiàn)贈劍梅女史珍存。
志清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三十日
1998年我正式從哥大畢業(yè),并從舊金山州立大學轉(zhuǎn)到馬里蘭大學任教,沒有辦法像在紐約時那么頻繁去拜見夏先生和夏師母了,不過還是常常跟他們通電話,幾乎每年過節(jié)時我都不忘寄賀年卡和寫信給他們,而每次夏先生也都會認真地給我和我父親回信,每封信都很熱情。我的英文著作《革命與情愛:文學史、主題重復(fù)、女性身體》出版后,他興奮地給我打電話,祝賀我新書的出版。不過,他對我的著作最喜歡的還是北京三聯(lián)2006年出版的《狂歡的女神》,并為此特地給我寫了一封信,說我能夠如此關(guān)注西方女性和東方女性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實為難得,這一領(lǐng)域他以前關(guān)注得不夠,所以他很欣賞我能夠彌補這一空缺,認為這一“補缺”意義非常。這封信可能是他對我最為夸獎的一封信,當然以前他也曾經(jīng)來信贊賞過我和父親合寫的《共悟人間》和《共悟紅樓》。我知道,他之所以特別喜歡我的《狂歡的女神》,是因為在那本書中我使用的是散文的筆法,而不是用學院派的概念表述,真正以女性批評的角度去理解女性作家的作品,真切地感受她們的才華以及她們內(nèi)心的焦慮與掙扎。這種文學化的態(tài)度,正是夏先生最希望在他的學生們身上能夠看到的。
2010年,會議代表向夏志清教授獻花, 左二為王德威,右一為劉劍梅(吳盛青攝影)
我在美國馬里蘭大學教了14年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每個學期夏先生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都被我列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課的必讀書目之一。對中國文學比較陌生的美國學子,這本書很快就可以讓他們?nèi)腴T,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幾位重要作家有基本的了解。通過夏先生的講述,再去細讀各位作家的代表作,絕對是一種“方便之門”。夏先生的這本名著真是天賜的簡明又深邃的教科書。無論哪個理論潮流領(lǐng)先,他的這本書都是一個“中流砥柱”,一個文學研究者的必經(jīng)之路。
夏先生的一生,是生活極其簡樸而精神卻極其豐富的一生。他從來都沒有買過房子,也從來沒有買過車子,一輩子都和師母住在租用的哥大的公寓里,過著簡樸的生活,然而他們又是最富有的精神貴族,擁有莊子所說的精神大自在。在物質(zhì)橫流的世界里,這樣的高貴文人已不多見。記得博士畢業(yè)的那一年,我和先生黃剛高高興興地開著新買的車子去跟夏先生和夏師母吃飯,沒想到夏先生不以為然地說,要那車子干啥?紐約不是很方便嗎?可以坐地鐵,也可以坐出租車,你們買車,反而給自己增加負擔。他的這一席話給我們印象極深。還有一次,我父母和妹妹來紐約看我,我們?nèi)タ赐南壬蛶熌福吹奖任倚∈畾q的妹妹劉蓮,很是喜歡,就問父親她是學什么的,父親說妹妹是學電腦的,在IBM當電腦工程師。夏先生一聽就著急,便對我父親說,你犯錯誤了,讓劉蓮選錯了專業(yè)。他還是那樣天真,那樣直言:“我們搞文學這一行多幸福多有趣、多有意思?。≡趺磿艿綑C器世界那里啦!”夏先生一生真愛文學,真愛人文,真為自己的人生選擇而驕傲。 他從不為物質(zhì)世界所動,從不為榮華富貴所動,永遠活在純粹的精神世界里,活在純粹的文學世界中。這種“獨立不移”的真正人文學者的立身態(tài)度,是他留給我的最大的精神財富。他雖然已經(jīng)離開我們了,但我確信,他的精神財富將永存永在,永遠存在于我的心中和他的友人與弟子的心中。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