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振強
(浙江工商大學 外國語學院,杭州 310018)
同語的雙重指稱及其實現(xiàn):從語言哲學到體驗哲學
范振強
(浙江工商大學 外國語學院,杭州 310018)
指稱問題在語言哲學中具有基礎性和根本性地位,它所關注的基本問題是語詞如何與對象相關。同語“N1is N2”的 N2具有雙重指稱,它既可以指稱其本身而獲得字面意 義,也可以指 稱 以其自身 作 為原型成 員 的 臨時范疇,這就需要語言哲學的指稱理論對其進行合理的解釋,但以客觀主義哲學為基礎的描述指稱論和歷史因果指稱論在解釋雙重指稱現(xiàn)象方面力不從心。塞爾的意向性理論則是從客觀主義哲學到體驗哲學的過渡,在體驗哲學的框架內,結合認知主體的體驗和認知因素,可找到詮釋同語雙重指稱的實現(xiàn)及其意指關系調整的復雜性和動態(tài)性的有效路徑。研究表明,人類憑借自己的身體與世界互動,形成了各種原型范疇知識網(wǎng)絡,原型和臨時范疇的構建就是雙重指稱現(xiàn)象存在的經(jīng)驗基礎。同時,人類具有隨身而來,且經(jīng)后天強化的轉喻能力,這可以視為雙重指稱的實現(xiàn)和第二級意義調整的具身基礎。
同語;雙重指稱;語言哲學;客觀主義;體驗哲學;范式
同語在邏輯學中指真值是確定的一類表達式,即它的邏輯表達式對于其變元的任一種取值都為真,因此又稱永真式。例如“孩子就是孩子”、“王老師可 能 來,也 可 能 不 來 ”、“If she does it,she does it”,這三個句 式 都 是 同 語,其 邏 輯 式 分 別 為 ?x(W(x)→W(x));p∨ ~p;p→p。從邏輯學角度講,這三種形式任何情況下都為真,可以認為是邏輯恒等式“p=p”的等值體。我們主要討論第一種,即名詞性同語(以下簡稱同語),其語法形式為“N是 N”。作為一種普遍存在的語言現(xiàn)象,同語受到了邏輯學、語言學及修辭學等學科的廣泛關注。邏輯學家對同語的討論僅僅涉及它們的真值,并未詳細論述它們的意義問題。然而,在傳統(tǒng)邏輯學看來并不傳達意義的同語在言語交際過程中卻能表達豐富的含義。國內外對這一現(xiàn)象的研究基本都是在語言學領域展開的,國外的代 表性研 究有 Leech的述謂 結 構 理論[1]、Grice和 Levinson的 語 用 學 解 釋 模 式[2]以 及 W ierzbicka的 語 義 學 分 析[3]。 近 年 來,國 內 對 這 一現(xiàn)象的研究持續(xù)升溫,關于這方面的文章不斷出現(xiàn),主 要 的 理 論 模 型 有 關 聯(lián) 理 論[4]、非 范 疇 化 理論[5]111-121、轉喻理論[6]和邏輯修辭理論[7]。但是對同語涉及的指稱問題進行語言哲學和心智哲學探討的研究尚不多見。
通過回顧文獻我們發(fā)現(xiàn),現(xiàn)有研究對這一結構探討的主要分歧是:同語包含的兩個名詞是否具有相同的指 稱。例 如,以 Grice為 代 表 的 極 端 語 用 學認為同語意義的理解是基于語用推理和語境。他們認為同語的前后兩個名詞具有相同的指稱或外延,是一種“同義反復語”,因此同語本身沒有提供任何信息,違背了合作原則的數(shù)量準則,即所提供話語的信息量應滿足交際目的需要。聽話者需要結合合作原則和語境信息推知說話者的會話含意。與語用學相反,認知語言學則認為,同語所含的兩個名詞指稱并不相同,即在同語“N1是 N2”中,“N2”的指稱發(fā)生了轉移。例如在“男孩子1就是男孩子2”中,“男孩子2”由指稱實體“男孩子本身”轉而指稱男孩子的一些典型屬性“淘氣”,有學者認為這是一種非范疇化過程[5],也有人視其為一種“整體代部分”的轉喻過程[6]。這些理論都只局限于關注同語的局部(即同語包含的名詞),并沒有從整體上進行分析,尤其是忽視了同語中“是”字的語義貢獻。
我們認為,就整體而言,同語是一種范疇歸屬斷言,其理解涉及雙重指稱,這就需要現(xiàn)有的指稱理論對其做出合理的解釋。本文從語言哲學的指稱論視角出發(fā),在回顧傳統(tǒng)指稱理論解釋同語方面不足的基礎上,在體驗哲學的范式下,著重探討“同語是如何實現(xiàn)指稱的”這一基本問題并嘗試闡釋其指稱關系的復雜性和動態(tài)性。
自然語言的同語和邏輯學的重言式形式上相似,本質上卻迥異:邏輯學的重言式命題的兩個論元具有相同的外延,而自然語言同語中的后一個名詞具有雙重指稱。例如:
(1)如心忽然破涕而笑,姑婆1就是姑婆2,到底是老派人,凈擔心這些事。(亦舒《紅塵》)
(2)“商人1終是商人2,他們看見咱們方家現(xiàn)在失勢了。這種吝勢利的暴發(fā)戶,咱們不稀罕和他們做親家?!保ㄥX鐘書《圍城》)
(3)姑婆嘆息一聲,“孩子1就是孩子2,一丁點至今,淘氣不改。”(亦舒《紅塵》)
例(1)表達了姑婆的成熟老道,例(2)表明商人的見利忘義,例(3)說的是孩子淘氣。同語中的動詞“是”表示“歸類”[8]。也就是說,同語的兩個名詞的指稱是不同的。N1是指稱性用法,指稱當前的人或事物,那么后一個名詞 N2的指稱是什么?
維特根斯坦曾言:“一個詞的意義就是它在語言中的用法?!盵9]“一個詞沒 有 固 定 不變的意義,它在語言中有多少種用法,就有多少種意義?!盵10]人們使用詞語傳遞意義的過程是構建臨時范疇的過程,這些臨時范疇與詞的字面義多少相偏離,是動態(tài)的、靈活的。詞匯語用學甚至認為“任何話語的理解都是一個在關聯(lián)原則指導下通過推理,對話語所含詞匯 進 行 微 調 (fine-tune)并 構 建 臨 時 范 疇 的 過程”[11]。 詞 匯 的 微 調 包 括 詞 義 的 擴 大 和 緊 縮。例如:
(4)祖國更需要千千萬萬個保爾向我們走來。(莫云《保爾向我們走來》)
例(4)中的保爾并非指保爾·柯察金本人,而是指所有具有保爾精神的人的群體,用“保爾*”表示。這是一個范疇邊界擴大的過程,“保爾”的指稱由一個人變成一類人。同樣,對于同語的第二個名詞的指稱可以這樣分析:N2所建立的臨時范疇沒有固定的稱呼,而轉移(或擴展)后的 N2同時也充當了臨時范疇的名稱,這就是同語的雙重指稱①。
我們的認知中存在大量的這類臨時或固化的上位范疇,它們在自然語言中缺少與之相對應的專名,因而雙重指稱現(xiàn)象在自然語言中俯拾皆是。例如美國西部的肖松尼族人用“鷹”來稱呼所有的大型鳥類,霍皮語用“棉白楊”來指稱所有的落葉樹。這種以“種”代“屬”的機制使很多專有名詞轉變成了普通名詞。如牛頓、安培、焦耳、瓦特、歐姆、伏特等原來都是科學家的名字,現(xiàn)已被用來命名各種物理學單位,這是先人為地規(guī)定它們轉化,然后才加以使用。同樣的指稱演變也使得許多商標名稱也變成了普通名 詞,比 如,Zipper(拉 鏈 )、Kodak(小 型 照 相機)、Xerox(用靜電印刷術復制)。漢語中的“河”原指“黃河”,“江”原指“長江”,現(xiàn)在“江”、“河”用來指“一切河流”。這種在各種語言中比比皆是的詞義擴大的現(xiàn)象“實際上就是詞義從表示下層概念轉變?yōu)楸硎旧蠈痈拍睢盵12]。大量的語言事 實證明,與同語類似的名詞雙重指稱現(xiàn)象具有普遍性,這就需要指稱理論對其做出合理的解釋。
我們在使用同語時,是如何實現(xiàn)對特定對象的指稱的?雙重指稱現(xiàn)象又如何來解釋?這些問題可以說是“指號是如何實現(xiàn)指稱的”這一普遍問題的一個特例。指稱問題是當代分析哲學的理論核心之一,然而分析哲學的假設和觀念卻極大地限制和阻礙了第一代認知科學的發(fā)展[13]87-88。
1.指稱的描述理論
以弗雷格為代表的描述論者堅持認為“指稱是根據(jù)它們的內涵來決定的”,所以他們又被稱為“內涵論者”。他們的指稱理論要點為:語詞通過與世界上的物體的對應而獲得意義;名稱就是縮略的摹狀詞;一個物體只有當它是名稱摹狀詞的唯一或者最佳滿足對象時才能被該名稱所指稱,一個摹狀詞只有適用于并且唯一適用于一個物體時,這個摹狀詞才得到唯一滿足。此外,如果沒有物體完全滿足某摹狀詞,那么就可以假定名稱指稱的是滿足大多數(shù)摹狀詞的那個唯一的個體。如果摹狀詞并沒有被滿足,或者多個物體滿足該摹狀詞,那么就可以斷言該名稱沒有指稱。弗雷格曾言,“指號,它的涵義和它的指稱之間的正常聯(lián)系是這樣的:與某個指號相對應的是特定的涵義,與特定的涵義相對應的是特定的指稱,而與一個指稱(對象)相對應的可能不是只有一個指號”[14]。 可 見,弗 雷 格 預 見 到 了 多 個 指號對應一個對象的情況。但是對于重言式雙重指稱涉及的一個指號對應多個對象的現(xiàn)象,描述理論并未給出完美的解釋。另外,通過我們對重言式雙重指稱的例子分析可以看出,我們并不總能找到可以充當摹狀詞的唯一或者最佳滿足對象的物體。此外,我們的語言中普遍存在的大量轉喻、一名多指等現(xiàn)象甚至提示我們任何一個物體都可以滿足摹狀詞,同時這些名稱在語義上并不為空。
2.指稱的歷史因果理論
與“涵義決定指稱”的主張相對立,克里普克、普特南等人提出了歷史因果指稱理論。他們認為,摹狀詞并不是確定指稱的必要充分條件:一個不滿足摹狀詞的對象不一定不是專名的指稱;同樣,一個滿足相應摹狀詞的對象不一定就是專名的指稱。歷史因果指稱論認為一個專名的指稱首先有一個最初的命名儀式,這個命名儀式以實指的方式將一個名稱賦予一個獨有對象,經(jīng)過這樣一個命名儀式,一個專名就誕生了。然后這個專名以一環(huán)一環(huán)的鏈條形式在社會的其他成員之間傳播開來,聽說這個名稱的人往往“以和他由之聽到這個名字的那個人一樣的指稱使用它”[15]。歷史因果論者借助于社會關系和歷史,認為一個專名的指稱是社會相關成員在歷史區(qū)間傳遞的結果。這就將指稱問題提升到了本體論的層面,較之描述理論在認識論層面所作的探討,更加客觀、外在,似乎在某種程度上避免了摹狀詞理論所存在的主觀性和不確定性[16]。然而,由于忽視了心理因素,因果指稱論者又或多或少地帶上了機械主義和理想主義的不足,雖然他們在提出的傳遞條件中一定程度上考慮到了交際者的心理意圖,但是這種涉及是極為簡單的,未能充分重視認知主體在指稱命名與傳遞中的重要作用,因而這種理論同樣不能解釋重言式的雙重指稱現(xiàn)象,即為什么同一個指號有時可以指稱 A,有時可以指稱 B?正如 Lakoff和 Johnson[13]99所 指 出 的,“它 并 沒 有 解 釋 僅 憑親指和命名如何在符號與世界之間建立固定的指示關系,并且這種‘固定指示關系’能夠歷久不變”。
3.意向性指稱理論
20世紀 80年代,塞爾開始從心智層面考慮指稱問題。他指出,本身無意義的聲音或符號正是因為說話者賦予了某種意向性而具有了意義?!耙庀蛐允菫樵S多心理狀態(tài)和事件所具有的這樣一種性質,即這些心理狀態(tài)或事件通過它而指向(direct)或關于或涉及世界上的對象和事態(tài)?!盵17]1意向性是心理狀態(tài)的一個屬性,一個特定的心理狀態(tài)(如相信、希望、害怕)之所以具有意向性是因為它具備滿足條件,這些滿足條件規(guī)定了該心理狀態(tài)指向的對象和事件。
塞爾指出名稱的指稱對象是由意向內容和意向網(wǎng)絡共同決定的。在確定名稱的指稱時,某個名字作為意向網(wǎng)絡的一個因素在名稱系統(tǒng)中所處的位置給出了足夠的意向性,從而保證該名稱在沒有任何外部的因果鏈的情況下進行指稱;如果說話者所表達的那個意向內容不符合于某個對象,而網(wǎng)絡的其余部分則滿足于這個對象,那么非表征精神能力將采取網(wǎng)絡優(yōu)先。塞爾意向指稱論的兩個重要概念就是“網(wǎng)絡”和“背景”?!熬W(wǎng)絡”指的是“一個特定意向狀態(tài)所預設的其他意向狀態(tài)的整個網(wǎng)絡”。某種信念、期望、希望會規(guī)定滿足條件,這些滿足條件又會預設另外一些意向狀態(tài),比如其他信念、期望和希望等。但是這種預設不會無限遞歸地進行下去,塞爾認為這些意向結構網(wǎng)絡不會無休止地蔓延,網(wǎng)絡會止于人類通過自己的身體與世界的互動?!熬W(wǎng)絡逐漸淡入到一個前意向的、非表征的,由面對世界對象的共同能力、實踐和立 場 組 成 的背景?!盵17]182背 景主要由各種“實際技能”(know-how)組成,即如何行事的技能。
如前所述,意向性主要是心理狀態(tài)的屬性,它是語言表達式的派生屬性,語言意義的確定和指稱的實現(xiàn)依靠人們對其賦予的某種意向性。因此語言的意義和指稱要以淡入背景的網(wǎng)絡為前提。“語言上的指稱總是依賴心靈的指稱,或者它是心靈指稱的一種形式,并且由于心靈的指稱總是要依靠包括背景和網(wǎng)絡在內的意向內容,所以,專名必定以某種方式依賴于意 向 內 容。”[17]232可 見 對 背 景 能 力 的 探 究對于研究語言的意義和指稱來說顯得極為關鍵。
4.客觀主義哲學的不足
以上三種指稱理論隸屬于客觀主義哲學的范式,認為客觀世界的范疇、屬性、關系等都是客觀存在的,心智和意義是對外部世界的內部表征。語詞本身是無意義的任意符號,這些符號只能通過與世界上的事物相對應來獲取意義,理性思維就是對這些符號的機械運算;對世界知識的獲得就是將這些概念組成命題來描述現(xiàn)實世界;推理和理性的核心是形式邏輯。這種“符號系統(tǒng)實在論”在心智和客觀世界之間劃了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因為抽象的符號和客觀事物、屬性和關系之間沒有絲毫的共性可言。這就需要解釋符號是如何跨越鴻溝與客觀世界的事物相對應的,人又是如何獲得語言符號的意義的,因此指稱論和真理觀在客觀主義哲學那里顯得尤為重要。但是客觀主義哲學觀認為意義和理性與人的理解能力、想象能力和身體經(jīng)驗、神經(jīng)系統(tǒng)等主觀因素無關,因而它們在解釋同語的雙重指稱時就顯得力不從心。
雖然塞爾指出了背景和知識網(wǎng)絡的存在,但對意向內容的表征和指稱的確定并沒有給出一個可以運作的模式,究其原因也在于忽視了身體以及體驗對于意義和指稱的重要作用。
1.體驗哲學及其指稱觀
體驗哲學在廣泛借鑒其他實證學科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客觀主義哲學提出了挑戰(zhàn)。體驗哲學認為,“要對意義和理性作出充分的解釋,就必須將我們理解的體驗和想象結構置于核心地位,而這正是我們認知世界的 方 式”[18]?!罢Z 義 學就 是 從 語 言 表達式到認知實體的映 射。”[19]“體 驗”包括身 體 和 經(jīng)驗兩部分:一方面,他們重視人的身體(特別是想象結構和身體經(jīng)驗)對意義和理性所起的重要作用,主張將身體重新置于心智中;另一方面,體驗哲學的“經(jīng)驗”概念比客觀主義的“經(jīng)驗”要來的寬泛,包含了“基本的感知、運動系統(tǒng)、情感、歷史、社會和語言等維度”,“經(jīng)驗涉及到我們之所以為人的所有因素——我們的身體、社會、語言和智能以及它們之間通過互動來理解的周圍世界”[18]。體驗哲學對意義和理性的重要作用可以從兩個層面來理解:首先,我們的身體以及身體與外部世界的互動形成了組織有序的經(jīng)驗(認知表征);其次,認知主體的認知能力(轉喻能力和隱喻能力等)可以將這些身體經(jīng)驗投射到其他具體域(轉喻)或者抽象域(隱喻)。
2.體驗哲學的意義觀與同語的雙重指稱
認知語言學意義觀的核心是:詞匯意義在本質上具有百科知識性質并且以網(wǎng)絡的形式呈現(xiàn),這種網(wǎng)路是一種經(jīng)由身體與世界互動和體驗而獲得的類層級結構。類層級結構是計算機科學家在人工智能研究的基礎上提出的一種知識的表征和存儲方式。類層級結構的形成涉及人類對世界的基本認知方式,即范疇化問題。范疇化是人類對世界萬物進行分類的一種高級認知活動,在此基礎上人類才具有形成概念的能力,才有了語言符號的意義。范疇是我們理解和認識世界的基礎,也是我們思維和交際的基礎[20]。
自 20世紀 60年代以來,心理學、人類學等學科在對傳統(tǒng)范疇觀證偽的基礎上,提出了原型范疇理論。該理論認為范疇結構呈現(xiàn)等級性,處于中間位置的基本層次范疇具有特殊地位,在基本范疇基礎上,范疇可以向上擴展為上位范疇向下擴展為下屬范疇。從大量同語的語料來看,同語的兩個名詞涉及的基本都是基本層次范疇,基本層次范疇是人們認識客觀世界最直接和最基本的層面,是人們對世界事物進行范疇化的重要工具。認知科學對基本層次范疇的研究也說明了人類的大多數(shù)思維都是在基本層次范疇上進行的。因此,同語的兩個名詞大多具有基于基本層次范疇的字面意義。
同時,基本層次范疇的成員地位是不平等的,有好與壞、典型與非典型之別,比如在“鳥”范疇中,麻雀的范疇隸屬程度高于企鵝和鴕鳥。像麻雀這樣的成員就稱作“原型”。范疇是圍繞一個原型而構成的。判斷某物體是否可歸入某范疇,不是依據(jù)它是否具備該范疇成員所有的共同特性,而是判斷它與其原型之間是否具有足夠的家族相似性。同語“N1是 N2”的第二個名詞 N2就是一種原型,具體而言,它指稱其本身(原型)的同時也指稱以它為原型的一個上位臨時范疇,這樣 N2就具有了雙重指稱。以“孩子1就是孩子2”為例,孩子一般都為大人們所寵愛,作為小孩的一個突出特征就是“淘氣”,這甚至可以看作是孩子的本性,所以我們常常親昵地稱小孩子為“小淘氣”,并且對他們的淘氣行為表示理解。孩子2構建了一個臨時上位范疇,這個范疇成員所具有的共同特征就是具有“淘氣”屬性,而孩子是這個范疇的典型成員。可見“孩子2”其實是由指稱基本層次范疇轉移到了指稱上位層次范疇:在基本層次上它指稱的是未成年的男性;在上位層次上,它指的是一個以男孩為典型成員的相對抽象的范疇,該范疇具有男孩子的典型特征——好動、頑皮、搗蛋等等。如下頁圖1所示。
以上我們分析了同語雙重指稱“是什么”的問題,接下來嘗試回答雙重指稱“是如何實現(xiàn)的”,并闡釋其實現(xiàn)過程的復雜性和動態(tài)性。
圖1 原型范疇的構建與同語雙重指稱的實現(xiàn)
3.涉身認知能力與同語雙重指稱的實現(xiàn)
對“雙重指稱是如何實現(xiàn)的”這個問題的解答涉及到前面談到的體驗哲學發(fā)揮作用的第二個層面,即人類的認知方式(轉喻認知)及其動態(tài)運作。認知語言學認為,轉喻和隱喻都是人類重要的認知和思維方式。它們根植于人們的基本經(jīng)驗中,構成我們日常的思考和行動方式[21]。隱喻“是人類用來理解抽象概念,進行抽象推理的主要機制”[22],但從某種意義上說,轉喻比隱喻更具本源性和普遍性,語言在本質上是轉 喻 的[23]。 轉 喻 就 是 在 同 一 個 理 想化認知模型中,一個概念實體(始源實體)為另一個概念實體(目標實體)提供心理通道的動態(tài)認知過程[20]??梢钥闯?,轉喻是在理想化認知模型中運作的,前面提到的原型范疇結構就是一種理想化認知模型。范疇的原型成員是轉喻的始源實體和參照點,它為目標實體(即范疇)提供了心理通道,使得后者在人們的頭腦中得到激活[24]。這就是一種“范疇原型成員代整個范疇”的轉喻,這個過程也可以理解為“部分代整體”的過程,即原型成員是部分,范疇是整體。這種部分代整體的轉喻思維方式是在人的身體及身體經(jīng)驗的基礎上形成的,有其深刻的體驗哲學理據(jù)。具體而言,人類首先是從認識自身開始的,一個人在出生之前是母體的部分,出生脫離母體后,自身就成了整體,他的身體是由可以操縱的部分(如胳膊、手指、腿、腳等)構成的,人類對自身整體和部分的意識將伴隨人的一生。從進化論的觀點看,為了更好地在世界上生存,人類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把從感知自身中獲得的感知“部分和整體”的能力加以擴展和投射,通過與世界萬物的互動,析出周圍事物的部分和整體結構。這種先天隨“身”而來和經(jīng)過后天經(jīng)驗強化的轉喻思維能力,“提高了語言使用和交際的效率,人們在交際中無需面面俱到地用語言全部表達出來,……只需‘點到為止’,即可達到一定的交際效果。轉喻在提高語言和非語言信息配置的經(jīng)濟性方面起到重要的作用”[25]。也正是轉 喻 思 維 方式 的 存 在,我 們 才 能 夠使用同語這種高度凝練的語言形式來傳達豐富的交際意義。
同語的使用和理解過程正是基于上述以原型范疇形式組織起來的知識結構以及轉喻認知機制。轉喻認知的動態(tài)運作使得 N2意義調整,其指稱也發(fā)生了變化,從而實現(xiàn)了雙重指稱的形成和兩種意義之間的對應。如圖2所示:
圖2 同語的雙重指稱與兩級意指
利科在論述隱喻時提到了雙重指稱和意義調整之間的關系:“構成隱喻意義的方式提供了將指稱雙重化的鑰匙。對陳述的字面解釋的失敗導致了隱喻陳述的意義的產(chǎn)生……意義因字面解釋而自我毀滅?!谡Z義的不適當性的影響下,意義的自我毀滅僅僅是整個陳述層次的意義 更新的反面?!盵26]利科的 “自 我 毀 滅 ”和 “意 義 更 新 ”就 相 當 于 Kittay[27]所言及的從第一 級 意 義 獲 得 第二 級 意 義 的 過程。前者指的是一個指號在默認語境下的解釋,相當于字面意義;后者是該指號與特定的語境相沖突時所需要的解釋?;隗w驗哲學的原型范疇和轉喻認知在從第一級意義到第二級意義的推理中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符號學把指號與意義(涵義)之間的關 系 稱 之為 意 指 關 系[16],由 此 得 出 同 語指稱的雙重性就是基于同語中 N2意指的兩級性。
近年來,體驗哲學越來越重視社會文化情境對于認知的重要作用,于是“情境認知”這一術語便應運而生。簡言之,社會文化情境指的是“個體心智和認知過程被其他涉身心智所塑造的方式,亦即他與社會文化結構體,如其他認知主體、人工制品、社會規(guī)約等的互動”[28]。雙重指稱的順利實現(xiàn)也需要借助情境或語境因素(如物理語境、社會文化語境和上下文語境等)的介入。仍以“孩子就是孩子”為例,我們通過與孩子的互動或者社會規(guī)約在頭腦中形成了關于“孩子”這個概念的知識網(wǎng)絡,其中包含“天真”、“貪玩”、“可愛”、“好動”等多個屬性。通過轉喻思維,每一個屬性都可以作為依據(jù),構建一個以“孩子”為原型的臨時上位范疇,從而導致不同雙重指稱和第二級意義的產(chǎn)生。釋話人借助于具體的情境因素可以順利地析出第二級意義。“第二級意義也就是在特定認知語境限制下從第一級意義中突顯出來的意向內容”[16],它為同語 N2的二級指稱提供了識別的依據(jù)和標準。
同語“N1is N2”的 N2具有雙重指稱,它既可以指稱其本身而獲得字面意義,也可以指稱以其自身作為原型成員的臨時范疇。如此一來,同語總體可以看作是一個歸屬性斷言,即將 N1歸屬于 N2所構建的臨時范疇。這種現(xiàn)象需要語言哲學領域的指稱理論對其給予充分的解釋。描述理論和歷史因果指稱論以真理論為核心,在客觀世界中尋找語言表達式的指稱。這種客觀主義指稱理論并不能合理解釋同語的雙重指稱。塞爾在引入交際者和交際者心理意向的基礎上,提出了意向指稱論,強調了指稱對背景能力和意向網(wǎng)絡的依賴,這為雙重指稱的解答提供了正確的思考方向。但他的分析只停留在理論層面,沒有提供一個可以運作的模式。
建立在體驗哲學基礎上的認知語言學則認為,意義在我們的頭腦中,語義學是概念的或認知的,并不是從現(xiàn)實世界中才能找到語言表達式的指稱。換言之,真理關心的是概念結構和世界之間的關系,表達式的真值 就 退 居 次 要 的 地 位:意 義 先 于 真 值[29]。體驗哲學和認知語言學重視身體和身體經(jīng)驗對指稱和意義形成的重要作用,能夠合理地解釋同語的雙重指稱及其實現(xiàn)過程的動態(tài)性和復雜性。研究表明,人類憑借自己的身體與世界互動,形成了各種原型范疇知識網(wǎng)絡,原型和臨時范疇的構建就是雙重指 稱 現(xiàn) 象 存 在 的 身 體 經(jīng) 驗 基 礎 (embodied experience)。同時,人類具有隨身而來,且經(jīng)后天強化的轉喻能力,這可以視為雙重指稱的實現(xiàn)和第二級意義的調整的具 身 基 礎 (bodily basis)。換 言 之,臨 時范疇構建可以解釋同語雙重指稱存在的復雜性,轉喻運作可以解釋同語雙重指稱實現(xiàn)的動態(tài)性和靈活性。
認知語言學的體驗解釋模式既深化了塞爾的意向網(wǎng)絡和背景理論,又能夠解釋傳統(tǒng)指稱論難以解釋的同語雙重指稱問題,為同語和雙重指稱打開了一個新的理論視窗。反過來,同語作為一種“非理想的語言事實”[5]328,在理論建設中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它可以作為“試金石”,進一步檢驗和拓寬體驗哲學的概括力和解釋力,有助于把指稱理論推向前進。
注釋:
① 詞匯語用學僅僅指出了雙重指稱的結果涉及范疇擴大,但未詳細闡述范疇擴大的具體認知過程。本文結合體驗哲學嘗試彌補這一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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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伊念
(E-mail:lynsy@jhun.edu.cn)
The Dual Reference of Nom inal Tautology and Its Realization:From Philosophy of Language to Em bodim ent
FAN Zhen-qia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Zhejiang Industrial and Commercial University,Hangzhou 310018,China)
The issue of the reference,which is concerned with how words relate to objects,occupies a fundamental position in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In the constructions“N1is N2”,N2involves dual dereference,i.e.it can refer literally to itself on the one hand,and refers to an ad hoc category in which it is the prototype member of that category.This intriguing phenomenon requires an exp lanation from reference theories.Description theory and historic-causal theory are inadequate in explaining the dual reference phenomenon.W ith Searle’s intentional reference theory as a bridge,this paper then seeks a dynamic and constructive explanation within the embodiment-based theories,attaching more importance to the subjects’bodily experience and cognitive factors.It is argued that the resolution of dual reference requires both embodied experience and metonymic ability:the former explains how people form prototypebased know ledge networks and construct ad hoc categories;the latter,a body-based ability,can explain the dynamic nature of how dual reference are realized.
tautology;dual reference;philosophy of language;objectivism;embodiment;paradigm
H0-05
A
1006-6152(2014)05-0101-07
2013-12-23本 刊 網(wǎng) 址·在 線 期 刊 :http://qks.jhun.edu.cn/jhxs
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漢語虛詞的行域、知域、言域考察”(10YJC740110);浙江省社會科學界聯(lián)合會研究課題“轉喻生成的認知語用研究——體驗哲學視角”(2011N180);浙江工商大學高等教育研究課題“外語課堂教學多模態(tài)話語分析”(xgy12081)
范振強,男,山東即墨人,浙江工商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