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立群

(暨南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510632)

明代編輯文言劍俠小說選本蔚然成風(fēng)，《劍俠傳》、《增訂劍俠傳》、《二俠傳》、《女俠傳》等輯本紛紛出版，其中最有影響的輯本是《劍俠傳》?！秳b傳》所選篇目較為優(yōu)秀，內(nèi)容獨(dú)特，類型單一，說明編輯者對“劍俠”有明確的認(rèn)識和有統(tǒng)一的選編標(biāo)準(zhǔn)。因此，《劍俠傳》的問世，對中國古代小說的發(fā)展與分類研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對《劍俠傳》的研究，學(xué)界還沒有給予充分關(guān)注，只有兩三篇考證文章，更遑論其在小說史上的意義了。鑒于此，本文試圖對《劍俠傳》作一次全方位的研究。

一、《劍俠傳》的版本問題

流傳至今的《劍俠傳》有四卷本和一卷本兩種版本，現(xiàn)存于《古今逸史》、《秘書二十一種》、《叢書集成初編》、重編《說郛》、《五朝小說》、《唐人說薈》、《龍威秘書》、《唐代叢書》、《說庫》、《藝苑捃華》諸叢書中，單行本的《劍俠傳》有隆慶三年已巳(1569年)春三月履謙子刊刻本，在四卷本的基礎(chǔ)上附錄一卷。

(一)四卷本《劍俠傳》

四卷本《劍俠傳》，現(xiàn)今所見最早本載于《古今逸史》，題明新安吳琯校，不著作者，亦未標(biāo)明各篇出處，是諸叢書中唯一的明代刊本，所收共三十三篇。卷次和目錄如下:

卷一:老人化猿、扶余國王、嘉興繩技、車中女子、僧俠、京西店老人、蘭陵老人;

卷二:盧生、聶隱娘、荊十三娘、紅線、田膨郎;

卷三:昆侖奴、許寂、丁秀才、潘將軍、宣慈寺門子、李龜壽、賈人妻、虬須叟、韋洵美、李勝、乖崖劍術(shù);

卷四:秀州刺客、張訓(xùn)妻、潘扆、洪州書生、義俠、任愿、花月新聞、俠婦人、解洵娶婦、郭倫觀燈。

此外，叢書《秘書二十一種》、《叢書集成初編》也收錄了四卷本《劍俠傳》?！睹貢环N》是康熙七年星源汪士漢根據(jù)《古今逸史》刊版重編刻印本，《叢書集成初編》是民國廿四年至廿六年上海商務(wù)印書館以《古今逸史》為底本的排印本，兩部叢書所收《劍俠傳》全同于《古今逸史》四卷本。汪士漢在四卷本前寫了一篇短文，題為《劍俠傳序》。

宋初，李昉等人編篡《太平廣記》，列“豪俠”類，收錄唐五代小說二十五篇，分為四卷。兩相對照，共同收錄共十九篇。從所選篇目及分卷來看，四卷本《劍俠傳》應(yīng)該是在《太平廣記》“豪俠類”的基礎(chǔ)上選編而成的。

隆慶三年刻本《劍俠傳》是較早的一個輯本，卷首寫有弢庵居士《〈劍俠傳〉引》，卷末有刻印者履謙子作的《刻〈劍俠傳〉跋》。履謙子在跋中說:“舊版近胡涂，是用番刻?！闭f明在此之前，《劍俠傳》已有印本問世。此刻本在四卷本的基礎(chǔ)上增錄了一卷，多補(bǔ)了四篇，篇名如下:

張守一、張祐、白廷讓、青城劍術(shù)。

《張守一》寫呂用之薦假劍客張守一惑高駢事，本自唐人鄭廷誨《廣陵妖亂記》(一說此書為羅隱撰)，編者對原文略加修改?！稄埖v》出自唐馮翊《桂苑叢談》，原名為《崔張自稱俠》?！栋淄⒆尅芳此稳藦堼R賢《洛陽搢紳舊聞記》中的《白萬州遇劍客》。《青城劍術(shù)》一篇為明初李昌祺《剪燈余話》卷二中的《青城舞劍錄》，編者亦略加改寫。四篇內(nèi)容雖有真假劍俠之別，但皆為劍俠題材。

在清代，單行本問世的《劍俠傳》還有一些，幾乎都是以《古今逸史》本為依據(jù)而翻刻的四卷本。如咸豐七年(1857)王齡刻本，光緒年間任謂長圖畫本，光緒年間鄭官應(yīng)刻本(與其本人選編的《續(xù)劍俠傳》合并出版)等。

(二)一卷本《劍俠傳》

一卷本最早見于叢書重編《說郛》。重編《說郛》一百二十卷，姚安陶珽于順治三年編次，目錄前標(biāo)明“天臺陶宗儀篡，姚安陶珽編輯”。此叢書收《劍俠傳》一卷，共十一篇，篇名如下:

老人化猿、車中女子、僧俠、京西店老人、蘭陵老人、盧生、聶隱娘、荊十三娘、紅線、田膨郎、昆侖奴。

書中僅著“唐”，不著作者，亦不注明出處?！段宄≌f·唐人百家小說》是據(jù)《說郛》、《說郛續(xù)》刊版重編印本，錄有《劍俠傳》一卷，全同重編《說郛》，唯書冊封面著作者題為“段成式”。

《唐人說薈》、《龍威秘書》、《唐代叢書》、《藝苑捃華》、《說庫》諸叢書皆乾隆年以后輯本，都錄有《劍俠傳》一卷，共十二篇;與重編《說郛》、《五朝小說》本比較，少了《紅線》一篇，多出《賈人妻》、《虬須叟》兩篇，皆署名“唐段成式”。

一卷本未見有單本流行。

(三)二卷本《劍俠傳》

二卷本《劍俠傳》未見流傳。此版本的記載見于《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劍俠傳》二卷，江蘇巡撫采進(jìn)本。舊本題為唐人撰，不著名氏。載明吳琯《古今逸史》中，皆紀(jì)唐代劍俠之事，與《太平廣記》一百九十三卷至一百九十六卷所載豪俠四卷文盡相同?！雹?清)紀(jì)昀總篡:《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第3692 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檢今存《古今逸史》本為四卷，且錄有宋代劍俠小說，與《太平廣記》“豪俠”四卷不盡相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題有誤。

(四)五卷本《劍俠傳》

五卷本《劍俠傳》的編輯者是明萬歷四十七年(1619)進(jìn)士周詩雅?，F(xiàn)存有周詩雅編輯五卷本《增訂劍俠傳》，據(jù)書中作者自序稱，他曾于萬歷庚戌年(1610)刻《劍俠傳》五卷本。此輯本應(yīng)與現(xiàn)存四卷本、一卷本皆不同，可惜已佚失。

二、《劍俠傳》的作者問題

明清時期刊行的《劍俠傳》，或不署作者名，或題名“段成式”?！端膸烊珪偰刻嵋氛J(rèn)為，《劍俠傳》書名與作者，“蓋明人抄襲《廣記》之文，偽題此名也?！濒斞冈凇吨袊≌f史略》中進(jìn)一步展開討論:“吳淑……所著《江淮異人錄》三卷……凡二十五人，皆傳當(dāng)時俠客術(shù)士及道流，行事大率詭怪。唐段成式作《酉陽雜俎》，已有《盜俠》一篇，敘怪民奇異事，然僅九人，至薈萃諸詭幻人物，著為專書者，實(shí)始于吳淑。明人鈔《廣記》偽作《劍俠傳》又揚(yáng)其波，而乘空飛劍之說日熾，至今尚不衰?！雹隰斞?《中國小說史略》，見《魯迅全集》，第9 卷，第100 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魯迅不僅指出所謂唐段成式撰本《劍俠傳》系明人偽作，且認(rèn)為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盜俠》、宋吳淑《江淮異人錄》是此類作品的濫觴。

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考定是書為明人王世貞編撰。余先生指出:“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七十一，錄文十六首，皆其自著書之序，有《劍俠傳小序》。”③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第1167 頁，科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認(rèn)為王世貞之父為嚴(yán)嵩父子所害，世貞無處伸冤，憤當(dāng)時司寇懼怕嚴(yán)嵩權(quán)勢，希望有劍俠投袂而起，殺奸除賊，以快民心。其編輯《劍俠傳》的動機(jī)是為了抒發(fā)抑郁之情懷。隆慶三年(1569)履謙子刻本的發(fā)現(xiàn)，似乎為余嘉錫的論斷提供了驗(yàn)證。此刻本卷首弢庵居士的《劍俠傳引》與王世貞《劍俠傳小序》文字完全相同，可以斷定作者是同一人。有研究者認(rèn)為，隆慶刻本的發(fā)現(xiàn)對于《劍俠傳》選輯者問題的解決有著重大的意義，應(yīng)該可以成為定論。①李程:《〈劍俠傳〉成書及選輯者續(xù)考》，載《明清小說研究》2012年第4 期。但是問題并沒有得到真正解決。較早寫文章闡述隆慶刻本《劍俠傳》的劉蔭柏就不同意余嘉錫的觀點(diǎn)。他認(rèn)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說的二卷本是存在的，它不同于《古今逸史》中的四卷本，可惜已經(jīng)佚失了。四卷本《劍俠傳》絕非王世貞輯本，王世貞輯選本《劍俠傳》可能是另一個版本。②劉蔭柏:《隆慶刻本〈劍俠傳〉敘錄》，載《文學(xué)遺產(chǎn)》1985年第2 期。

如果仔細(xì)分析、綜合考量，四卷本《劍俠傳》的編輯者是王世貞的說法，還不能成為定論。其一，目前還沒有任何文獻(xiàn)可以證明弢庵居士是王世貞的別號，也沒有文獻(xiàn)記錄王世貞與履謙子有過交往。其二，隆慶三年王世貞還健在，聲望極顯，若四卷本《劍俠傳》出自其手筆，履謙子在跋中應(yīng)該談及，更應(yīng)以此為號召促其行銷，為何只字不提?其三，王世貞《艷異編》大約編定于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履謙子在隆慶三年本《刻〈劍俠傳〉跋》中講明是翻刻，說明此書有舊版。如果四卷本確為王世貞編輯，那么當(dāng)與《艷異編》的編輯差不多同時。《艷異編》有“義俠部”，正集收九篇，續(xù)集收四篇，十三篇中有七篇與《劍俠傳》重復(fù)，但其中四篇篇名不同，分別是“虬髯客傳”、“紅線傳”、“昆侖奴傳”和“虬須叟傳”;《劍俠傳》則作“扶余國王”、“紅線”、“昆侖奴”和“虬須叟”。更重要的是，《艷異編》設(shè)“義俠部”，將“紅線傳”“聶隱娘”等劍俠小說與“樂昌公主”、“柳氏傳”等非劍俠題材合在一起，而四卷本《劍俠傳》選編者有明確的“劍俠”概念，統(tǒng)一的選編標(biāo)準(zhǔn)，文體意識清楚，絕不混編。同一位選編者，差不多同時編輯的作品，“劍俠”概念、篇名及文體意識為何會出現(xiàn)如此不同?

三、《劍俠傳》的意義

“劍俠”稱謂最早出現(xiàn)于唐代的道教典籍。相傳為唐代道士羅公遠(yuǎn)、葉靜能所注的《真龍虎九仙經(jīng)》中有“遇劍俠”稱謂，經(jīng)云:“第九遇劍俠者，或因遇于寶劍，亦得隨意東西變現(xiàn)也。”③《道藏》(4)，第321 頁，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修道者因得到寶劍，道力突飛猛進(jìn)，遂得神術(shù)，并冠以“遇劍俠”的稱謂，所論雖具有濃烈的宗教意味，卻成為“劍俠”這一廣為流傳的詞語的濫觴?！皠b”這一稱謂在唐代并不流行，同一時期的其他文獻(xiàn)中幾乎不見記載。北宋以后，“劍俠”一詞開始流傳，出現(xiàn)于各類文獻(xiàn)中。蘇東坡在《漁樵閑話錄》中曾對唐傳奇中的女劍俠發(fā)出感慨:“噫!吾聞劍俠世有之矣!然以女子柔弱之質(zhì)，而能持刀以決兇人之首，非以有神術(shù)所資，惡能是哉!”④《蘇軾文集·佚文匯編》，第2617 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宋洪邁《夷堅(jiān)志補(bǔ)》卷一四《郭輪觀燈》篇中的青衣角巾道人，打抱不平，痛毆調(diào)戲婦女的一群惡少年。他對郭倫說:“吾乃劍俠，非世人也?！雹荨秳b圖傳全集》，第79 頁，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劍俠是一類獨(dú)特的群體，與游俠、豪俠皆不同。⑥羅立群:《論唐代的俠風(fēng)與兩種類型武俠小說》，載《南開學(xué)報》2012年第1 期。后者或表現(xiàn)藏匿亡命、背公私黨的疏狂，或體現(xiàn)仗義疏財、知恩圖報的義舉，或表達(dá)報國赴邊、建功立業(yè)的壯志，或張揚(yáng)爭勝斗豪、飲酒馳獵的放蕩;前者則隱蹤匿跡，行為詭秘，來去無蹤，劍術(shù)神奇，神龍見首不見尾。唐人在文學(xué)作品中，對劍俠的生存形態(tài)、行為方式有形象的描述，但缺乏明確的概念表述。宋李昉等人編篡《太平廣記》，列“豪俠”類，收入唐五代小說二十五篇，劍俠與豪俠混雜，俠的概念仍較為模糊，沒有辨別兩者的差異?！秳b傳》的問世，明確了“劍俠”的概念，總結(jié)了唐代以來“劍俠小說”類型范式，突出了“劍俠小說”的敘事特征，在中國小說發(fā)展史上有著重要的意義。

弢庵居士在隆慶三年履謙子刻本卷首《〈劍俠傳〉引》說道:

凡劍俠，經(jīng)訓(xùn)所不載，其大要出莊周氏、《越絕》、《吳越春秋》，或以為寓言之雄耳。至于太史公之論慶卿也，曰:“惜哉，其不講于刺劍之術(shù)也!”則意以為真有之。不然，以項(xiàng)王之武，喑嗚叱咤，千人皆廢，而乃曰無成哉!夫習(xí)劍者，先王之僇民也。然而城社遺伏之奸，天下所不能請之于司敗，而一夫乃得志焉。如專、聶者流，僅其粗耳，斯亦烏可盡廢其說。然欲快天下之志，司敗不能請，而請之一夫，君子亦可以觀世矣。⑦《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二四五》，第585 頁，齊魯書社1995年版。

韜庵居士引經(jīng)據(jù)典，指出劍俠產(chǎn)生的社會原因、劍俠的神奇之處?？梢姡麑Α皠b”有準(zhǔn)確的認(rèn)識，入選篇目純正，是清一色的劍俠小說。我們可以將《太平廣記》“豪俠類”作品與《劍俠傳》作一 比較(見表1)。

表1

據(jù)表格分析，《太平廣記》“豪俠類”所收作品絕大部分是劍俠題材，也混雜其他內(nèi)容，選編者對“劍俠”與“豪俠”沒有明確的分類，概念比較模糊?！秳b傳》對此有明確的劃分，只收錄劍俠題材小說。至于為何不收《崔慎思》，可能是考慮到此篇小說情節(jié)與《賈人妻》情節(jié)類同，為避免內(nèi)容重復(fù)，故不予收錄。自《劍俠傳》問世，“劍俠”的概念不再模糊，趨向清晰，劍俠小說也逐漸形成獨(dú)立的小說分支，引起社會廣泛關(guān)注。明清以來，各種以“劍俠”為書名的白話小說、文言小說集風(fēng)行世上，更凸顯了《劍俠傳》所產(chǎn)生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