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英
摘 要:莫言的《生死疲勞》在洪泰岳的雙重復調(diào)的聲音中,對階級意識影響下的個人歸屬的思索,隱喻作者對幾千年來人的自然本性發(fā)展形成的傳統(tǒng)血親家族的回歸趨向。
關(guān)鍵詞:《生死疲勞》;敘述聲音;復調(diào);家族意識;家族小說
著名評論家吳義勤評價“《生死疲勞》無疑代表著小說寫作的一種難能可貴的境界,—種完全沒有任何束縛和拘束的,隨心所欲的自由境界?!?sup>[1]《生死疲勞》有如此高的評價,你可能會說,這要歸功于小說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色彩,或是六道輪回的佛教文化與民間文化的融合,對生命強力彰顯主題的挖掘……但我們這里只從洪泰岳的雙重聲音來分析。
1 敘述聲音
詹姆斯·費倫認為聲音是“說話者的風格、語氣和價值的綜合”。[2]他對聲音的理解有四條內(nèi)在相關(guān)的原則組成。首先,“聲音既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也是一種個體現(xiàn)象?!?sup>[2]只要有話語的地方,就會有聲音的存在。如學校規(guī)定交作業(yè)日期的通知,寫通知的人本身并沒有聲音,說話者是學校這種機器,但正好表明了另一種聲音的在場,我們識別出那種聲音,并不是識別出寫通知的人,而是作為社會存在,我們在別的場合聽到過這個聲音對我們說話。其次,“聲音是文體、語氣和價值觀的融合?!?sup>[2]再次,“作者聲音的存在不必由他或她的直接陳述來標識,而可以在敘述者的語言中通過某種手法——或通過行為結(jié)構(gòu)等非語言線索——表示出來以傳達作者與敘述者之間價值觀或判斷上的差異。”[2]這就是巴赫金在他的《對話式想象》中所說的“雙聲”話語。巴赫金的“雙聲”話語是“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和不同聲音組成的真正的復調(diào)?!?sup>[3]這種研究通常要把人物的聲音置放于一個更加寬泛的價值系統(tǒng)中,這個價值系統(tǒng)是我們對這個人物的言語行為做出其高尚或低劣等品質(zhì)的評判。最后,詹姆斯·費倫認為“聲音存在于文體與人物之間的空間中”。[2]
聲音對作品還起著審美功能和人際功能,傳達美的享受和對世界的看法和態(tài)度,包含著敘述者對人生的理解,這種理解來自他對客觀世界的體驗,表現(xiàn)出對客觀世界的立場和觀點。對《生死疲勞》聲音的分析,可以聽到西門鬧、西門驢、豬十六、狗小四、西門金龍、洪泰岳、藍臉、藍解放、藍開放、藍千歲、“莫言”等人的多重復調(diào)構(gòu)成了一個豐富多彩的文學世界。這里僅對洪泰岳聲音做出分析,探討莫言對個人歸屬的思考。
2 洪泰岳聲音中的階級意識
《生死疲勞》的題詞“佛說: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标愃己驼J為“生死疲勞,本來是指生、死、疲、勞,四種人生現(xiàn)象,皆源于貪,終于苦?!薄榜R改革無貪無欲,寬厚孝親,當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得到了善果?!?sup>[4]認為莫言把聲音賦予了馬改革,陳思和認為莫言把他的探索中的理想賦予了毫無貪欲的馬改革,這一點我們并不認同。洪泰岳在《生死疲勞》中并不是重要人物,但他的聲音值得重視。在潘旭科的《<生死疲勞>:敘述聲音的飽滿與缺失》中認為:“洪泰岳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好人或惡人,但莫言在此也給予他同情和悲憫”,[5]他把莫言塑造洪泰岳這一形象解釋為出于“同情和悲憫”,這是值得商榷的。
洪泰岳是打牛胯骨的叫花子,又是潛伏高密東北鄉(xiāng)的老地下黨員,在國家解放大潮下積極參與土改和農(nóng)業(yè)合作化等運動,合作化制度的堅決捍衛(wèi)者,西門屯的最高領(lǐng)導人。政治運動一波一波覆蓋過中國廣大農(nóng)村地區(qū),人們的觀念開始改變,過去的傳統(tǒng)倫理行為規(guī)約開始失效,血緣倫理一度為政治倫理所取代,只有階級沒有親緣關(guān)系。階級倫理以其強大生命力,輕而易舉摧毀既有的傳統(tǒng)倫理關(guān)系,又迅速被新的商業(yè)浪潮沖垮。在國家喪失了理想性,百年營造的國家理想給人民帶來的只有虛無的口號和貧窮時,為國的意識漸弱;人民開始意識到家庭、家族的興盛才真正關(guān)乎個人悲歡,為家的意識漸強。在現(xiàn)代價值觀沖擊下,洪泰岳沒有被欲望湮沒,依然保持最純潔的階級意識。莫言安排洪泰岳發(fā)出這種聲音,是以階級意識對抗物欲觀的探索。
在土改和合作化運動中,他處決西門鬧,對藍臉百般刁難,形象可憎,但他只是階級意識極度膨脹的產(chǎn)物。正如單正平所說,“民族意識具有保護弱者的作用,作為社會性動物,人本身就有不斷尋求歸屬感、安全感、依賴感的本能沖動或自我保護機能……因此,在現(xiàn)代民族國家,越是弱者,越容易產(chǎn)生強烈的民族自我意識?!?sup>[6]他積極融入國家意識中尋求身份認同,對“反階級”人物的鎮(zhèn)壓,是國家意識對人本性的壓制,對千百年來形成的血緣家族意識的壓制。洪泰岳竭力堅守的合作化制度在時代變化中化為烏有,階級意識找不到出路,他在臨終前喊道;“同志們,無產(chǎn)階級的兄弟們……我們向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全世界無產(chǎn)者共同的敵人、地球的破壞者西門金龍展開斗爭的時刻到了!”“你們是無產(chǎn)階級的叛徒,是人民的敵人!”[7]這是毫無雜質(zhì)的無產(chǎn)階級觀,充滿悲壯的吶喊聲中帶些滑稽可笑。洪泰岳階級理想的破滅表明這種意識終無力通向幸福。
3 洪泰岳聲音中的個人情感意識
在洪泰岳的聲音中不僅有階級倫理的體現(xiàn),還有個人情感意識的聲音,體現(xiàn)在他和白氏的相處中。他對白氏的感情為心中的階級關(guān)系所束縛,我們可以看下面這段對話:“那還不多虧了您……”白氏放下畚箕,撩起衣襟沾了沾眼睛,說,“那些年,要不是您照顧,我早就被他們打死了……”“你這是胡說!”洪泰岳氣勢洶洶地說,“我們共產(chǎn)黨人,始終對你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白杏啊,白杏,你為什么是地主呢?”洪泰岳低聲嘟噥著?!鞍骋呀?jīng)摘了‘帽子了,俺也是公民,是社員了。現(xiàn)在,沒有階級了……”白氏喃喃道?!昂f!”洪泰岳又激昂起來,一步步對著白氏逼過去,“摘了‘帽子你也是地主,你的血管子里流著地主的血,你的血有毒!”
從上面這段話我們可以看出洪泰岳內(nèi)心的掙扎,“嘟噥著”“氣勢洶洶”的話語中可以聽到兩個截然相反的聲音。作為階級關(guān)系的化身,洪泰岳時時警惕別的倫理關(guān)系的顛覆,處處維護這種關(guān)系的權(quán)威,在心愛女人面前擺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甚至聽到“沒有了階級”時,他激昂訓斥心愛女人,真一副階級倫理的衛(wèi)道者模樣;作為渴望家庭、渴望愛情的男人,洪泰岳內(nèi)心對白氏有著強烈而不可遏制的愛情,內(nèi)心渴望與白氏組建家庭,處處照顧白氏及其家人,時時明里暗里幫助她,甚至把西門金龍當成接班人培養(yǎng)。
因此,莫言通過洪泰岳的聲音,或高聲吶喊,或淺吟低唱,探討了人類生存的困境和面對困境該何去何從的主題,在階級倫理無力抵御之時,對傳統(tǒng)家族倫理的認同和情感回歸寄予希望。
參考文獻:
[1] 吳義勤,劉進軍.“自由”的小說——評莫言的長篇小說《生死疲勞》[J].山花,2006(5).
[2] 詹姆斯·費倫.作為修辭的敘事:技巧、讀者、倫理、意識形態(tài)[M].陳永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174,20.
[3] 程正民.巴赫金的文化詩學[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4] 陳思和.人畜混雜,陰陽并存的敘事結(jié)構(gòu)及其意義[J].當代作家評論,2008(6).
[5] 潘旭科.《生死疲勞》:敘述聲音的飽滿與缺失[J].紅河學院學報,2012(06).
[6] 單正平.民族主義簡論——民族主義與中國文學史論之一(下)[J].海南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6).
[7] 莫言.生死疲勞[M].作家出版社,2006: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