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靜　樂定良

清代學(xué)者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昔人論詩，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笨梢钥闯?，景與情相依相成，不可分離。

古代詩歌是這樣，現(xiàn)當(dāng)代詩歌也是這樣?，F(xiàn)以中國古代詩歌為例簡略分析景與情的關(guān)系。詩中情與景的安排設(shè)計，或借景引情、或借景寫情、或托情寓物、或寄情于景、或融景入情、或融情入景，于是景生情，情生景，景以情合，情以景生，情中有景，景外含情，達到情景相觸相融之詩境。

從景與情外在結(jié)構(gòu)的角度來說，景與情的關(guān)系有觸景生情、借景抒情、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等；從景與情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角度來說，景又有樂景與哀景，情也有樂情與哀情，這又有了以下四種關(guān)系：以樂景寫哀情，以哀景寫樂情，以樂景寫樂情，以哀景寫哀情。接下來筆者就試著從兩個大的方面作一比較分析。

一、情、景的外在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

觸景生情（先景后情）

詩人受到眼前景物的觸動，引發(fā)聯(lián)想，從而產(chǎn)生某種感情，這種抒情方式叫觸景生情。其特點是先見景后抒情。

例如，寇準的《春日登樓懷歸》“高樓聊引望，杳杳一川平。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拇迳鷶囔\，古寺語流鶯。舊業(yè)遙清渭，沉思忽自驚?！?/p>

首聯(lián)首句即點明登樓。頷聯(lián)俯瞰，寫樓前景色，一條河流，一條渡船，四野空曠無人，不見渡者，也不知船家何往，盡日只有那條孤零零的渡船橫躺在水里飄蕩。頸聯(lián)寫抬眼所見。靄，輕煙。斷靄，謂煙時起時沒。詩人登高覽景，當(dāng)目光投向荒村時，已近黃昏，村里人家大約已在點火做飯了，故冒出縷縷輕煙。不遠處的古寺那邊，不時傳來黃鶯婉轉(zhuǎn)清脆的啼鳴聲。眼中所見的“野渡”、“炊煙”之景，耳邊所聞的“流鶯”之聲，引發(fā)了詩人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尾聯(lián)寫詩人不由地懷念起故鄉(xiāng)來：在那遙遠的地方，有自己的田園家業(yè)（故業(yè)）、自己的親人，迷離恍惚中，詩人仿佛置身故鄉(xiāng)，看到了家鄉(xiāng)的流水，家鄉(xiāng)的渡船，家鄉(xiāng)的村舍……詩人陷入了沉思之中。末句則寫詩人從對故鄉(xiāng)的沉思遐想之中驚覺的情狀。

借景抒情（有景無情）

詩人對某種景象或某種客觀事物有所感觸時，把自身所要抒發(fā)的感情、表達的思想寄寓在此景此物中，通過描寫此景此物予以抒發(fā)，這種抒情方式叫借景或借物抒情。在我國古代詩歌中，松、竹、梅、蘭、山石、溪流、沙漠、古道、邊關(guān)、落日、夜月、清風(fēng)、細雨和微草等，常常是詩人借以抒情的對象。

其特點是，見景不見情，或者說有景無情。這種抒情方式可以使情感含而不露，蘊藉悠遠，深切動人。

例如，孟浩然《歲暮歸南山》“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fā)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p>

此詩系詩人歸隱之作，抒寫了自己仕途失意的憤悶，表達了自己未遇明主及對世態(tài)炎涼的幽怨、哀傷。全詩委婉含蓄，感情復(fù)雜深刻，感人至深。求仕情切，宦途渺茫，鬢發(fā)已白，功名未就，詩人怎能不憂慮焦急！五六句就是這種心境的寫照。白發(fā)、青陽（春日），本是無情物，綴以“催”“逼”二字，恰切地表現(xiàn)詩人不愿以白衣終老此生而又無可奈何的復(fù)雜感情。

也正是由于詩人陷入了不可排解的苦悶之中，才使他“永懷愁不寐”，寫出了思緒縈繞，焦慮難堪之情態(tài)?！八稍乱勾疤摗?，更是匠心獨運，它把前面的意思放開，卻正襯出了怨憤的難解?？此茖懢埃瑢嵤鞘闱椋涸娙寺涞诘氖б?，多病的苦痛，年華的流逝，種種哀情都借迷蒙空寂之景表達出來，含蓄委婉，余味無窮。

寓情于景（景生情，情寓景）

寓情于景就是將感情融匯在特定的自然景物或生活場景中，借對這些自然景物或場景的描摹刻畫抒發(fā)感情，它是一種間接而含蓄的抒情方式。

如，韋應(yīng)物《滁州西澗》“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p>

此詩是韋應(yīng)物任滁州刺史時所作。詩歌描寫了滁州西澗幽寂的風(fēng)景：清幽的芳草在澗邊寂寂地生長著，幽草附近，有深密的樹林，林中有黃鸝在鳴唱。傍晚之時，春雨急驟，澗中之水橫沖直撞奔突而流，野外的渡口一片安詳，周圍了無人蹤，只有渡船橫在河中。這首詩運用了寓情于景的手法。詩人獨愛甘受寂寞的澗邊幽草，無意居高媚時的黃鸝。郊野渡口一派水急舟橫的悠閑景象，表露出詩人恬淡的胸襟以及不在其位、不得其用的無奈而憂傷的情懷。

融情入景的例子，不局限于通篇的情景合一，更多的是一句之中的情景合一。如李白《獨坐敬亭山》：“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脈脈無語之中傳達出詩人內(nèi)心的孤獨與寂寞。杜甫《春望》：“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辈⒎腔B不可愛，只是詩人憂國憂民，所以說“花濺淚”、“鳥驚心”?！案袝r”、“恨別”是寫情。一句中有景、有情，情景交融。又如宋之問《度大庾嶺》：“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痹娙擞媚巷w雁比喻自己流放嶺南的心情，用嶺上梅花抒發(fā)自己的鄉(xiāng)思。

情景交融

也叫寓情于景（物）、融情于景，是將詩人的主觀思想和感情融合在有聲有色的景物描寫中的一種抒情方式。

融情于景、情景交融都是寫作手法。兩者意思相近，是將自己的情感融入景物描寫，含蓄表達自己的情感。后者程度較前者稍深些。

如周樸《春日秦國懷古》“荒郊一望欲消魂，涇水縈紆傍遠村。牛馬放多春草盡，原田耕破古碑存。云和積雪蒼山晚，煙伴殘陽綠樹昏。數(shù)里黃沙行客路，不堪回首思秦原?！?/p>

詩的前兩聯(lián)寫近景：在這春光明媚的時節(jié)，作者路經(jīng)古秦國，在荒郊野外，眼前見到的是一片荒涼的景象——涇水之濱，遠村依傍，春草已被牛馬啃食殆盡，田地剛耕過，只見古碑猶存。此情此景，令人黯然銷魂。后兩聯(lián)寫遠景：作者縱目遠望，行客之路盡是黃沙，殘陽映照下，煙霧茫茫，綠樹環(huán)繞，想當(dāng)年秦國何等強盛，看如今唐王朝的國勢日衰，眼前一片荒涼，于是“不堪回首”之情油然而生。此詩融情于景，作者選擇了諸多帶有傷感意味的意象來抒發(fā)哀情，字里行間流露出一種物是人非的感慨，同時借古諷今，也是對唐王朝命運的深深擔(dān)憂。

我國古典詩歌中很多膾炙人口的詩句堪稱情景交融的典范，如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張先的“云破月來花弄影”，鄭燮的“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等等。

二、景與情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以樂景寫哀情

描寫本應(yīng)讓人歡樂的景物來表達悲傷的情感。王夫之《姜齋詩話》說，“以樂景寫哀，以倍增其哀”。

例如：杜甫的《絕句》“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

此詩作于廣德二年（764），當(dāng)時詩人客寓成都，亟思東歸，因戰(zhàn)亂道阻，未能成行。

通過作者及正文我們感受到這是一首漂泊在外的游子思鄉(xiāng)之詩，感情基調(diào)應(yīng)是哀婉傷感的。作者是怎樣表達出傷感的情緒呢？詩的前兩句是寫景，這些景有江山花鳥，并且分別敷以碧綠青蔥火紅潔白四色，景象清新，令人賞心悅目。但是抒發(fā)的是哀婉思鄉(xiāng)之情，這就可以認為是以樂景寫哀情的表現(xiàn)手法。看到這么美的景色，然而可惜歲月荏苒，歸期遙遙，非但不起游玩興致，反而更勾起漂泊的感傷。

以哀景寫樂情

用讓人心情悲傷的景物描寫來反襯人物的歡樂。

請看杜甫《江漢》“落日心猶壯，秋風(fēng)病欲蘇。古來有老馬，不必取長途?！甭淙铡⑶镲L(fēng)是一種凄涼的感覺，但卻比喻了詩人正處暮年，并以“老馬”自喻，表現(xiàn)了積極入世的精神及老當(dāng)益壯的情懷。

李白的《塞下曲》：“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wù)哿?，春色未曾看。曉?zhàn)隨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鼻叭?lián)寫塞下艱苦環(huán)境條件和緊張戰(zhàn)斗生活，尾聯(lián)卻轉(zhuǎn)到寫將士奮勇殺敵的豪情，這種豪情正是全詩的中心。這樣，我們感受到的，是不畏艱苦、有著鋼鐵般堅強意志的將士形象。這里所謂的“哀”景，全然不見悲哀，而是用來反襯酣戰(zhàn)、壯烈的豪放之情的。

以樂景寫樂情

讓人歡樂的景物來表達喜悅欣賞的情感。

看大家熟悉的《錢塘湖春行》“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痹娭惺惆l(fā)對春行錢塘湖所見美景的喜悅欣賞之情，中間兩聯(lián)寫春鳥和花草的生機、情趣，即是為抒發(fā)后文“最愛”之情作鋪墊襯托。這里，美好景物和喜悅情感在白居易的筆下是和諧統(tǒng)一的。

再如歐陽修《瑯琊溪》“空山雪消溪水漲，游客渡溪橫古槎。不知溪源來遠近，但見流出山中花?！贝嗽婇_頭兩句描繪冬去春來，雪融水漲的畫面，并寫了游人們?yōu)樾蕾p這美麗的山水而渡溪過橋的情景。結(jié)尾兩句從溪水飄落花來寫溪流之源頭，因見有山中落花從水上流出，源頭當(dāng)在山中無疑。以眼前所見推寫未見之源頭，虛實結(jié)合，有暗示美景更在山中幽深處之意。表現(xiàn)了作者對瑯琊溪美景的喜愛之情，體現(xiàn)了作者寄情山水的悠然情懷。

以哀景寫哀情

用凄涼之景來渲染凄涼的氣氛，烘托哀傷的情緒。

例如，李白的《橫江詞》描繪的是“猛風(fēng)吹倒天門山，白浪高于瓦官閣”的“惡”景，寫出社會環(huán)境的險惡，于是詩人發(fā)出“如此風(fēng)波不可行”的高呼。這正是當(dāng)時社會對李白的摧殘，在詩人心靈中借助景物而折射出來的哀情。再看他的《沙丘城下寄杜甫》：“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fù)情。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全詩集中表達對朋友杜甫的思念之苦。第二句“高臥”表明詩人的孤獨郁悶、百無聊賴；“古樹”、“日夕”、“秋聲”之哀景渲染了主人公的傷老凄苦的哀情。白居易寫《李白墓》時，拜謁“采石江邊李白墳”，見到的是“繞田無限草連云”，面對“荒壟”、“渚蘋溪藻”，想到“曾有驚天動地文”的李白“詩人多薄命”，情不自禁，長嘆“大雅遺風(fēng)已不聞”。

★作者單位：湖北英山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