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栓成
父親病故于1970年,距今40余年。
第一次見到這目光,是1964年夏天的某個晚上。在深山駐隊的父親回來了,晚飯后,他拉著我在老街漫步。
“畢業(yè)考結(jié)束了?”
“結(jié)束了?!?/p>
“考得怎么樣?”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就是緊張!非常緊張!仿佛整個人都懸在半空,因為老師提前反復講:這是畢業(yè)考,考不上便失學(這是上世紀60年代的教育制度)。
當時我才12歲,失學———干什么呢?
終于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問:“爹,我要是考不上了怎么辦?”
父親低頭看我一眼,又抬頭望著遠方,沒停步。
父親的臉色、目光和緩緩的腳步,都清晰地透出了兩個字:沉重。
如果把家庭比作天,父親就是大半個天。因為全家人的吃喝穿戴、各類費用全靠父親的工資。在我心目中,父親是偉大的,是戰(zhàn)無不勝的,沒有什么事情能夠難住他,可是這會兒,顯然不對勁兒了。
我開始很害怕地盤算:考不上中學,我到底能干什么?
自小學五年級開始,每到星期天,母親便帶我到縣建筑公司找人說好話打小工。她常干這個,人熟。具體干什么,就是到工地攪拌水泥或搬磚。我才12歲,一塊磚四五斤重,真的太累人了!好幾次媽媽都撫摩著我手掌上磨出的紫色血泡掉眼淚。但我還得去,因為兄妹四人得吃飯,要上學,我父親每月才37元工資,身為老大,能叫弟弟妹妹們?nèi)ジ蓡幔?/p>
好在每周只干一天(那時每周只有星期天休息),挺挺就過去了。然而若考不上學,我可能就得天天干這個。
現(xiàn)在想,這肯定是當年父親沉重目光里的全部內(nèi)容。
不久,縣一中公布了招生名單,榜上有我,好高興啊。然而,父親那沉重的目光卻深深地刻在我腦子里了。
1968年初冬,開始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我被分在距縣城10多里的北堂大隊后莊知青組。3天后父親去找生產(chǎn)隊長請假,說我媽媽有病。
大雪紛飛,天地皆白。一出村莊,我就忙問:“我媽怎么了?”
“你16歲,從沒有離開過你媽一天———你走了3天,你媽不吃不喝整睡3天……”
我怔住,在家時,媽媽常訓我,她怎么會這樣想我啊……
我遲疑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爹,在農(nóng)村能住到什么時候?還能回城嗎?”
父親不吭聲。
透過紛紛揚揚的雪花,我清楚地看到了父親的目光:沉重,沉重地望著遠方。
次年不知何時開始,父親的胃總隱隱作痛,醫(yī)生說是胃炎,小事一樁,但也得抓緊治??墒歉赣H基本不吃藥,媽媽反復勸也沒用,他疼了就硬挺。因為其所在單位系公私合營商店,單位象征性地支付一點點醫(yī)療費就不錯了,藥費主要得靠自己。
1970年初秋,父親的胃疼更嚴重了,在媽媽抹著眼淚地反復勸說下,他終于進了醫(yī)院,一檢查就是胃癌晚期。
媽媽抱住我哭過多少次記不清了。自己只覺得無論陽光燦爛或陰雨黑夜,天都是那么低,好像緊壓在頭上。只覺得四周的光線都是昏慘慘的、灰茫茫的。整天想的都是父親一旦病故,我媽怎么辦?我怎么辦?兩個妹妹及年幼的弟弟怎么辦?
生產(chǎn)隊長馬二叔很快知道了,他專門把我喊到一偏僻處交代:“以后每月給你放10天假,回家盡孝。我已經(jīng)給會計交代了,這10天算出工,照樣記工分?!?/p>
1970年10月的一天,媽媽捎信要我趕快回去。
慌慌張張回到家里,媽媽正坐在床邊擦淚。父親躺在床上,臉色泛青,奄奄一息。我拉住他那瘦骨嶙峋的手,連喊:“爹爹爹,是栓成回來了……”
父親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就行……”說話間,我忽然感到,父親一直緊握著我的手漸漸松了,他的兩眼也漸漸閉上了。
我忙去喊醫(yī)生。
醫(yī)生來了,說心臟已無聲音,不行了。
全家人紛紛大哭,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睛仍然睜著。剛才不是閉上了嗎,怎么又睜開?且睜得很大,一動不動,似乎無光,又似乎深沉凝重……
媽媽伏他身上大哭著,用手將他的上下眼皮輕輕地往一起捏合。父親的眼睛終于閉上了,媽媽在鄰居的攙扶下正要起身,父親的眼睛卻又睜開了。媽媽便繼續(xù)伏在父親身上哭著,并再捏合他的眼皮。
鄰居四嬸拍拍我的肩膀,使個眼色。
我跟著四嬸來到門口一清靜處,四嬸伏在我耳邊小聲說:“你爹是丟不下你媽和你們兄妹??!你是老大,快跪你爹面前禱告禱告,說你會替他招呼好這個家,會好好養(yǎng)活你媽和妹子弟弟的。”
我回到里間床前時,媽媽已被勸到一邊,但父親的眼睛仍然睜著。
我忽然看見了父親的腳。心里想:爹,您含辛茹苦把兒子養(yǎng)活18年了,兒子還沒給您洗過一次腳?。?/p>
我端來了熱水,把父親冰冷的雙腳放到盆里,開始輕輕地揉搓,小聲說:“爹,您放心去吧,我保證孝敬我媽,養(yǎng)活我媽,保證將兩個妹子和弟弟都養(yǎng)大成人。爹,放心去吧,栓成說到做到,爹!”我越說聲音越大,最后干脆伏到父親腳上號啕大哭。
鄰居們來攙來勸,四嬸說:“栓成,你是個好娃啊!看,看,你爹眼已經(jīng)合上了。”
父親終于閉上了眼,而那目光———沉重地望著遠方———我卻永遠不能忘記。這目光不僅僅是目光,而是宇宙。雖然這個宇宙只裝著我們兄妹四人和媽媽,但它不比自然界的宇宙小,它照樣浩瀚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