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瑋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沈從文鄉(xiāng)土文學觀念的發(fā)生與自覺
李瑋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沈從文鄉(xiāng)土文學觀念的發(fā)生與徐志摩有密不可分的聯系。1925年底,徐志摩高度評價了沈從文的《市集》,這同時也是對沈從文鄉(xiāng)土選材和散文詩化敘述手法的肯定,對今后沈從文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方向性的指導意義。1926年底《筸人謠曲》的整理發(fā)表標志著沈從文鄉(xiāng)土觀念的自覺。但發(fā)生與自覺并不代表成熟,20年代末,沈從文鄉(xiāng)土文學觀念才趨于成熟。
沈從文;鄉(xiāng)土觀念;發(fā)生;徐志摩;《筸人謠曲》
沈從文用一支飽含溫情的筆將往昔記憶中的故土移到紙上,建構起靈動秀美的“湘西世界”。他塑造的“鄉(xiāng)下人”形象,在現代小說史上“具有別人無法替代的獨特認識價值”[1](278)。因此,沈從文被認為是鄉(xiāng)土文學的代表作家。這種鄉(xiāng)土文學是“沈從文式”的,它既不同于20年代在魯迅“改造國民性”統(tǒng)攝之下的“僑寓文學”,也不同于30年代關注鄉(xiāng)土生活中階級斗爭的左翼鄉(xiāng)土敘事。這個世界有“神”存在,一切都是有靈性的,當然也存在隱憂和哀愁。“正是從湘西特定的歷史土壤里,沈從文對各種生命形式的歷史演變進行了連貫的思考,從正面寄托著他的人生審美追求”[1](201)。但是,沈從文這種鄉(xiāng)土文學觀念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它經歷了一個發(fā)生、自覺的過程,而這個過程的緣起并不在沈從文自身,《晨報副刊》的編輯徐志摩是沈從文鄉(xiāng)土觀念得以發(fā)生的外界助推力。1926年底,沈從文收到表弟印遠桂寄來的400多首筸人山歌,并編選發(fā)表《筸人謠曲》,這是他鄉(xiāng)土觀念自覺的標志。
一
1923年沈從文來到北京,“本意是讀書,但到了那地方,才知道任何處皆缺少不花錢可讀書的學校,故只在北京小公寓中住下”[2](371)。沈從文一邊去北大旁聽一邊學習寫作,他自謙“關于藝術以及類乎藝術這類話語,我是一點也不懂得的。我只是用一種很笨的、異常不藝術的文字,捉螢火那樣去捕捉那些在我眼前閃過的逝去的一切,這是我創(chuàng)作的方法”[3](292)。關于抒寫對象,“只想到寫自己生命過程所走過的痕跡到紙上”[4](41)。所以,初涉文壇,沈從文多以自己在北京的窘況為范本,模仿郁達夫“自敘傳”小說,真實大膽地敘寫自己生的苦悶和性的苦悶。不過,在學習用筆階段,沈從文題材選擇很寬泛,各色人等,眼目所及都出現在他筆下?!巴鈬骷抑衅踉X夫和莫泊桑短篇正介紹進來,加之由魯迅先生起始以鄉(xiāng)村回憶做題材的小說正受廣大讀者歡迎,我的學習用筆,因之獲得不少勇氣和信心?!盵3](374)因此,他也著眼鄉(xiāng)土,小說《代狗》《屠桌邊》《福生》《畫師家兄》相繼發(fā)表,這是他對記憶中質樸可愛又有點狡黠的“鄉(xiāng)下人”的素描,平鋪直敘,雖談不上什么深度和廣度,但讀來清新樸素,兼有地域風情,頗為動人。金介甫認為“沈從文這類早期素材,直到今天讀起來還很可口”[5](111)。這個時期,沈從文小說創(chuàng)作并沒有自覺的鄉(xiāng)土意識,更沒有對人生形而上的思考,他只是一味地寫,“他大量寫作顯然是為了糊口”[5](111)。那么,沈從文的鄉(xiāng)土意識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生的?又是什么原因讓沈從文有了這種自覺呢?
凌宇教授認為:“這種對人生的理性疏解,在沈從文創(chuàng)作中,直到二十年代末才見出端倪?!盵6](66)縱觀沈從文最初的創(chuàng)作,大部分是都市題材。主人公“我”大多孤獨、寂寞、自卑、怯懦,一副落魄樣,處處為人瞧不起,在內心深處,做人的自尊卻讓“我”產生了綏惠略夫式的報復社會的極端念頭,“從厭煩到不能使人再厭煩的肉底噼拍聲里,他想起工人綏惠略夫在戲場時光景”,“把你們的愛人毀去,把你們的寵姬毀去,把你們倚為幸福之屏風的風屏撤除,把你們點綴世界而具的美一起毀滅”[7](378)。而“到一九二八年和一九二九年之際,這種自卑心理終于被沈從文自覺到的‘鄉(xiāng)下人’道德與人格價值的優(yōu)勢所取代”[6](70)。金介甫認為:“沈從文的早期作品,除了注意寫當代都市生活的痛楚外,還喜歡寫他最鐘愛的題材——他的故鄉(xiāng)。二十年代末期,他已開始寫出一批生動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品。幾年之后,他又通過湘西風土人情來表現諸如生與死、愛與欲、永恒與變化等普遍性的問題。最后,他在寫鄉(xiāng)下人物的喜怒哀樂中,展示了現代中國道德情操的一個側面。他憑借自己的抒情筆法,使現代中國白話文擴展了應用范圍,擔負起文學語言的新任務。”[5](187)所以學界普遍認為,沈從文自覺的鄉(xiāng)土意識是從20年代末開始的。
對于產生這種變化的原因,學界已經有了很多討論。李永東著眼1928年沈從文移居上海租界這一外部事件,認為“寓居租界后,沈從文開始建構希臘小廟供奉人性,開始由鄉(xiāng)情民俗的單純展示轉向鄉(xiāng)村都市對立的深度模式,開始形成自己明確的文化批判立場。租界的生活世態(tài)照亮了沈從文記憶中的湘西世界,促使他確立自身的文化身份,思索民族文化重造的重大問題”[8](101)。凌宇教授則從內部著眼,“這種心理優(yōu)勢,源于沈從文對自己所屬的苗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的眷念”[6](70)。的確,1929年前后,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風格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而且趨于成熟。“真正顯示沈從文對社會人生獨立而成整體的思考,是 1930年以后的創(chuàng)作。在這之前,他的數量不小的小說,只能稱之為一堆雜亂而失章次的‘習作’,一種建造自己的文學世界之前的材料準備和工藝練習”[1](173)。但是,我們發(fā)現就在這些“材料準備和工藝練習”的作品中,1925年底沈從文的鄉(xiāng)土意識已經萌芽了。
二
但這種鄉(xiāng)土文學觀念的萌芽主要由外力催發(fā),這個外力就是徐志摩。可以說,徐志摩和他的《晨報副刊》把徘徊在十字街頭的沈從文往回望故鄉(xiāng)的道路上推了一把。郁達夫最早發(fā)現了沈從文的才華,把沈從文介紹給《晨報副刊》的編輯劉勉己和瞿世英,他們答應發(fā)表沈從文的習作。1924年12月中上旬《晨報·北京欄》就發(fā)表了沈從文的第一篇文章,“但因署的是筆名,這篇文章的篇名現已無法考證”[9](20)。1925年1月19日到3月9日,《晨報副刊》斷斷續(xù)續(xù)刊載了沈從文的散文《遙夜》五篇,文中的“我”在城市中空虛、憂郁、寂寞,戀愛上也毫無所獲,又敏感懦弱,明顯帶有郁達夫筆下“零余者”的氣質。1月31日散文《公寓中》發(fā)表,8月4日、6日又發(fā)表小說《絕食以后》。這些帶有自敘傳性質的文章,寫了貧病交加的“我”在北京艱難討生活的凄慘之狀。但1925年10月份以后的《晨報副刊》刊發(fā)的多是沈從文帶有湘西特色的作品。這種變化,要從新任編輯徐志摩說起。
1925年9月,沈從文曾前往徐家拜訪。他后來回憶說,“第一次見到徐志摩先生,是我讀過他不少散文,覺得給我嶄新深刻動人印象,也正是我自己開始學習用筆時。就不知不覺受到一種鼓舞,以為文章必須這么寫,不同當時流俗所贊美的槳聲燈影的秦淮河一類作品,才給人眼目一新的印象。事實上我那時即樂意學習,也不會能收到絲毫效果的?!盵10](436)沈從文欣賞徐志摩的散文,“給我嶄新深刻動人印象”,并且受到一種鼓舞,“以為文章必須這么寫”。所以徐志摩也是沈從文學習寫作的一個榜樣?!笆聦嵣衔夷菚r即樂意學習,也不會能收到絲毫效果的”,這句話中的“效果”一詞應作何理解?當然不是即使再努力學習寫作,也沒有絲毫進步的意思。這里的“效果”應該是得到編輯的認可,習作發(fā)表之效果。真正結識徐志摩之后,這種投稿無門的情況發(fā)生了極大改變。同時,對沈從文來說,與正式接編《晨報副刊》的徐志摩間的互動與交流是其鄉(xiāng)土文學觀念“發(fā)生”的關鍵。
徐志摩1925年10月1日接替劉勉已,主編《晨報副刊》,并在當天發(fā)表《我為什么來辦我想怎么辦》,交代了陣容龐大的約稿人,其中提到“新近的作者如沈從文焦菊隱于成澤鐘天心陳镈鮑廷蔚諸先生也一定當有嶄新的作品給我們欣賞”[11](138)。這對初涉文壇的沈從文來說,是知遇之情。之后徐氏又多加提攜,1925年11月11日《晨報副刊》刊載了沈從文的一篇散文《市集》。文章后面,附了一篇簡短的評論,署“志摩的欣賞”:
這是多美麗多生動的一幅鄉(xiāng)村畫。
作者的筆真像是夢里的一只小艇,在波紋瘦鳒鳒的夢河里蕩著,處處有著落,卻又處處不留痕跡。這般作品不是寫成的,是“想成”的。給這類的作者,批評是多余的,因為他自己的想象就是最不放松的不出聲的批評者。獎勵也是多余的,因為春草的發(fā)青,云雀的放歌,都是用不著人們的獎勵的[4](49)。
徐志摩高度贊賞了沈從文的《市集》,既肯定了這種頗具地方特色的風景人情的選材,又肯定了作者“處處有著落,卻又處處不留痕跡”的散文詩化的書寫方式。主編徐志摩的附言賞析,是對沈從文莫大的鼓舞,對沈從文以后的創(chuàng)作具有方向性的指導意義。沈從文鄉(xiāng)村之夢得到肯定,大大增加了他從此中取材的信心和勇氣。有的學者認為“當時的沈從文似乎并未意識到這段話之指示創(chuàng)作‘方向’的意義,直到兩年后才有所覺悟,開始嘗試鄉(xiāng)土抒寫”[12](110)。事實并非如此。筆者統(tǒng)計了接下來的兩個月,《晨報副刊》對沈從文作品的刊發(fā)情況見表1。
表1 1925年11月12月沈從文在《晨報副刊》發(fā)文統(tǒng)計
表1這些作品除了雜文《捫虱》,其他的全部是沈從文早年的生活經驗,《移防》《叛兵》是他軍隊生活的寫照,其余則是湘西的風情人情的白描。雖沒什么技巧可言,但至少是具有獨特的鄉(xiāng)土特色,情感真摯動人。沈從文在徐志摩的引導下,已經開始有意識地進行鄉(xiāng)土抒寫。
對此,韓石山在《徐志摩傳》中感嘆“《晨報副刊》是名刊,哪個作家遇上這樣的編輯,不出大名才怪呢”[11](293)。但是為什么徐志摩如此器重沈從文呢?韓石山認為“志摩的可愛之處在于,只要我看得上你,只要咱倆對脾氣,怎么著都行”[11](292)。真的是怎么都行嗎?徐志摩待人確實率真可愛,但作為編輯自然有他的用稿原則和傾向性,并且“凡有想說的話,就在登載的文章后面附上幾句,可說是志摩編《晨報副刊》的一個風格”[11](153)。前面也提到,徐志摩欣賞沈從文的《市集》是“多美麗多動人的一幅鄉(xiāng)村畫”,這是對沈從文鄉(xiāng)土選材和散文詩般的描寫方式的肯定。所以徐志摩接連刊發(fā)沈從文的稿件,不是簡單的“對脾氣”,而是欣賞沈從文作品的審美取向。在這個前提之下,才會“怎么著都行”,甚至毫不在乎《市集》“一稿多投”可能引起的版權糾紛。
關于《市集》的發(fā)表,有個小小的插曲。徐志摩剛接手《晨報副刊》的時候,前任編輯劉勉己留下一些稿件,其中就有沈從文的一冊稿子,沈從文說那時“正同此時一樣,生活懸掛在半空中,伙計對于欠賬逼得不放松,故寫了三四篇東西并錄下這一篇短東西做一個冊子,送與勉己先生”[4](50),并且附函給劉勉己,“《市集》一篇,曾登載過”[4](50)。實際上《市集》曾發(fā)表于《燕大月刊》,后又刊載于 1925年 4月21日的《京報·民眾文藝》,署名休蕓蕓。待徐志摩接編之后,問沈從文這冊稿子有沒有刊載過,沈從文也早已忘記了這篇,只說“統(tǒng)未登載過”。偏偏徐志摩看中了《市集》,不僅刊載還附言賞析。待沈從文看見刊出的《市集》后,才想起之前已經發(fā)表,很是擔心。因為不久前剛剛發(fā)生“凌淑華剽竊琵亞詞侶”的事件,他怕“自己的一篇文章再連累了徐志摩,讓人家說徐志摩發(fā)了別處發(fā)過的稿子。當即寫信給志摩,說明事情的原委,責任全在他一人身上”[11](152)。于是特發(fā)了一篇聲明給徐志摩:“那一篇《市集》先送到《晨報》,用‘休蕓蕓’名字,久不見登載,以為不見了。接著因《燕大周刊》有個熟人拿去登過;后又為一個朋友不候我的許可又轉載到《民眾文藝》上——在此又見,是三次了。小東西出現到三次,不是丑事總也成了可笑的事!”[4](50)不管由于什么原因,《市集》被發(fā)在了三個不同的刊物上,這也算是一稿多投了。對此,徐志摩倒不在乎,他答復沈從文:
從文,不礙事,算是我們副刊轉載的,也就罷了。有一位署名“小兵”的勸我下回沒有相當稿子時,就不妨拿空白紙給讀者們做別的用途,省得攙上爛東西叫人家看了眼疼心煩。
我想另一個辦法是復載值得讀者們再讀三讀乃至四讀五讀的作品,我想這也應得比亂登的辦法強些。下回再要沒有好稿子,我想我要開始印《紅樓夢》了!好在版權是不成問題的[4](52)。
徐志摩以輕松詼諧的口吻將此事化解,對沈從文呵護有加。他高度贊賞并且暗示沈從文的《市集》是“值得讀者們再讀三讀乃至四讀五讀的作品”,充分肯定了沈從文作品的價值,也表明了自己的審美傾向。
另外,比較徐志摩對王統(tǒng)照《水夫阿三》的刊載和評價,這種傾向性更加明顯。《晨報副刊》第 1302號,發(fā)表了王統(tǒng)照的《水夫阿三》,徐志摩在文章的前面附了一篇按語,批評道:“沒有真實的經驗的背景,單想憑幻想來結構幻景,或是把不曾親目‘實現’的經驗認作了現成的題材,更說不上想像的洗練,結果寫出來的都是不關痛癢的‘亂抓抓’——叫你看了不樂也不惱,反正是這么一回事。這是最難受不過的?!盵13](253)并且還明確指出:“我從不喜歡曹拉派的寫實小說。”[13](253)徐志摩看中真實的經驗和情感,雖說文學作品不能缺少想象但是不能憑空想象。同時,徐志摩不太欣賞左拉派的自然主義的寫作風格,較之沈從文的《市集》,徐志摩顯然更欣賞后者。而沈從文針對《水夫阿三》也寫了一篇評論《捫虱》,發(fā)表在《晨報副刊》,他尖銳地指出:“無感情而來寫文章,這也值得佩服,我佩服你的是浮浮泛泛居然能寫得出那么多字?!盵14](15)顯然,他跟徐志摩的文學鑒賞取同一態(tài)度。
對沈從文來說,有真實經驗又有真實情感的素材,莫過于往昔鄉(xiāng)村生活。加之編輯徐志摩的賞識和認可,沈從文著力開掘美麗動人的湘西世界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三
1926年,沈從文更加努力,發(fā)表各種文體作品70余篇。有關鄉(xiāng)土回憶的作品有:小說《賭道》《占領》《堂兄》《在別一國度里》《槐化鎮(zhèn)》《往昔之夢》《黎明》《臘八粥》《哨兵》《爐邊》《傳事兵》《記陸弢》等;劇本《鴨子》《霄神》《羊羔》《蟋蟀》《過年》等;詩歌《無題》《還愿——擬楚辭之一》等。而1926年底《筸人謠曲》的整理發(fā)表標志著沈從文鄉(xiāng)土觀念由“發(fā)生”走向了“自覺”。
沈從文到北京已有3年,發(fā)表了不少作品。當他回憶湘西生活的時候,筆端是那么溫柔,而當他執(zhí)筆抒寫城市生活的時候,則充滿了艱辛和苦楚。記憶中的“鄉(xiāng)下人”是沈從文飄泊困頓時的精神慰藉?,F實生活中的城里人雖然“文明”但是萎靡,雖然“自由”但不自然。他在比較中慢慢地發(fā)現這些“鄉(xiāng)下人”身上那種充滿生命活力的可貴品質。所以,他要用手中的筆來給“鄉(xiāng)下人”寫一首生命的贊歌。例如《在別一國度里》原題《在別一國度里——關于八蠻山落草的大王娶討太太與宋家來往的一束信件》②,它是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第一篇中篇小說,文中“名聲不好”的山寨大王要娶宋伯娘的女兒,母親不想送女兒“羊入虎口”,百般推脫,后來證明母親的一切擔憂都是多余的?!澳莻€山大王在人們眼里,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而他的靈魂深處,卻是一個充滿人情味的漢子。他對大妹的體貼與溫情,具有都市男女所沒有的生命活力——原始、單純、然而充實”[15](146)。這篇文章不管是在選材還是文字處理方面,都比之前的作品有了很大進步。隨著作品的不斷發(fā)表,沈從文說:“我漸漸感到我所知道的山歌太少了,許多許多我能摹想得到的那類年青男女的事情,就找不到一首更樸質合乎實境的歌來唱。因此我才想起寫信轉故鄉(xiāng)去找尋那些東西?!盵16](18)于是,他托在湖南當兵的表弟印桂遠收集山歌,“抄來的歌,計有四百多首,感謝小表弟同其他副爺的殷勤,這些歌兒竟能憑他們的筆,——是怎樣笨拙幼稚的筆呀——塞到我眼底來,差不多每一首都足以使人生頗大的感動。差不多每一首都能夠去打動一個鄉(xiāng)下少男少女的心”[16](18)。面對這些原汁原味的筸人山歌,沈從文生命中已經萌芽的對故土文化的眷戀之情更加強烈。1926年12月25日到29日,《晨報副刊》發(fā)表了沈從文整理的41首鎮(zhèn)筸山歌,他在“前文”中說:“我謝小表弟,及其他的副爺們,所寄來的一部分歌謠,卻給了我一個頗感趣味的工作了。雖然所寄來的東西是不多,我卻從這些類乎芹菜蘿卜的不值錢的土儀中,找出了些肥壯一點的大紅薯在未能匯成集子以前揀出來,加以解釋,供大家嘗嘗鮮?!弊詈笏f:“我還希望我在一兩年內能得到一點錢,轉身去看看,把我們那地方比歌謠要有趣味的十月間還儺愿時酬神的喜劇介紹到外面來。此外還有苗子有趣的習俗,和有價值的苗人的故事。我并且也應把苗話全都學會,好用音譯與直譯的方法,把苗歌介紹一點給世人。”[16](19-20)由這些歌謠想到地方的習俗、故事與文化,這可以說是沈從文鄉(xiāng)土創(chuàng)作自覺的宣言。
這些山歌在之后沈從文湘西世界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多次出現,增添了生動質樸的民間審美情趣。比如小說《蕭蕭》里面,花狗唱的情歌:
天上起云云重云,
地下埋墳墳重墳,
姣妹洗碗碗重碗,
姣妹床上人重人[17](257)。
這是直接轉引發(fā)表在1926年12月27日《晨報副刊》第1499號《謠曲選錄》中的第2首山歌:
天上起云;——云重云,
地下埋墳;——墳重墳,
姣妹洗碗;——碗重碗,
姣妹床上;——人重人……[16](22)
小說《邊城》中,二老走馬路在夜里給翠翠唱歌,翠翠以為是夢,而祖父心里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有了下面一番對話:
表1統(tǒng)計了句酷批改網和教師批改的語際錯誤和語內錯誤比例。語際錯誤包括語言類錯誤,文化差異造成的表達錯誤,以及由母語遷移造成的大小寫和標點符號錯誤。根據表1,我們發(fā)現,句酷批改網發(fā)現語際錯誤共412處,占46%,教師批改發(fā)現467處語際錯誤,占52%,可見,母語負遷移是高職學生英語寫作的一大障礙。
“翠翠,夢里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摘虎耳草,若當真有誰來在對溪高崖上為你唱歌,你預備怎么樣?”祖父把話當笑話說著的。
翠翠便也當笑話答道:“有人唱歌我就聽下去,他唱多久我也聽多久!”
“唱三年六個月呢?”
“唱得好聽,我聽三年六個月?!盵17](124-125)
“三年六個月”這個時間,具有特殊的意義。沈從文在1936年《邊城》校注初印本上題寫了這樣一段話:“這句話本是一個典故。湘西人山歌有那么首歌:你歌莫有我歌多,我歌共有三只牛毛多;唱了三年六個月,剛剛唱完一只牛耳朵。”[14](439)他這里提到的山歌,就是《筸人謠曲》中《謠曲選錄》的第11首。在沈從文晚年與美國學者金介甫的談話中,提及《邊城》中“走馬路”的對唱風俗時,仍然念念不忘這首山歌,他甚至說:“這詩我?guī)湍愠聛恚苡腥の丁!盵18](125)這首山歌還在小說《長河》中出現,在“楓木坳”一節(jié)中,夭夭唱的第二首山歌是:
你歌莫有我歌多,
我歌共有三只牛毛多,
唱了三年六個月,
除了借用筸人山歌的形式和內容之外,沈從文透過這些山歌反觀都市男女,初步形成城鄉(xiāng)對照的觀念?!吨{曲選錄》第26首是:
你要聯人就聯人,
莫學看牛伢崽望草坪,
高坡平地一樣草,
貧窮富貴一樣人![16](32)
他在附文分析時不禁感慨:“這種解釋用到在別的如像近來都市中的男女關系上,那當然是只見其傻,但在真率的代帕們心中,能夠使她的態(tài)度堅決走向男的所希望的那一面,那是無疑的吧。”[16](32)鄉(xiāng)下人的愛情不是純粹的生理行為,更不是像城里男女建立在物質欲望之上的愛情,而是“愛必須以愛為前提”[1](203)。從這些鄉(xiāng)間質樸的山歌中,他汲取了一種生命形式和靈魂上的力量。這在他之后創(chuàng)作的《雨后》《神巫之愛》《龍朱》《媚金,豹子與那羊》《月下小景》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
“沈從文與苗族的血緣聯系,決定了他的創(chuàng)作在骨子里所烙上的中國南方楚文化的印記?!盵6](71)看到這些山歌之前,沈從文對南方楚文化是無意識的,但此后他的鄉(xiāng)土書寫意識走向了自覺。金介甫認為沈從文“出版了一部《筸人謠曲》,收進了四十一首鳳凰山歌。作者沒有專門研究過湘西民間文學,后來也再未繼續(xù)搜集過。可是,湘西民間文學的主題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了沈從文的小說創(chuàng)作”[5](207)。1930年 1月 3日,沈從文在復王際真信中說:“我暑假或者將同我妹返湘看看我的爸,我將學一點苗語,將來寫文章一定還有趣味,因為好像只要把苗鄉(xiāng)生活平鋪直敘的寫,秩序上不壞,就比寫其他文章有味多了的?!盵20](36)1931年11月13日,沈從文致信徐志摩:“近來我心里很靈活,手下很笨,所以寫不出什么文章。預備兩個月寫一個短篇,預備一年中寫六個,照顧你的山友、通伯先生、浩文詩人幾個熟人所鼓勵的方向,寫苗公苗婆戀愛、流淚、唱歌、殺人的故事。不久就有一個在上海雜志上出現,比《神巫之愛》好多了?!盵20](150)伯通指陳伯通,浩文指是邵洵美,而據張學勇分析,山友是指林徽因[21]。這些文壇上的好友也像徐志摩一樣,給了沈從文抒寫湘西的勇氣和熱情。加之鄉(xiāng)土觀念的自覺,到了30年代初,沈從文鄉(xiāng)土文學觀念走向成熟,一批代表作也相繼完成。出版《神巫之愛》《龍朱》《虎雛》等多部小說集,他的“湘西世界”初步形成。
任何一個作家都有成長的過程,并不是開始執(zhí)筆就能寫出經典的傳世之作,他們都有一個尋找自我并確立自己獨特性的準備階段。沈從文沒有上過大學,生活給了他無窮的財富,讓他能最終尋找到自己。但是生活同樣給了他無盡的磨難,當他在黑暗中艱難前行的時候,徐志摩點亮了他前進的方向?!坝绕涫切熘灸ο壬瑳]有他,我這時節(jié)也許照《自傳》上說的那兩條路選了較方便的一條,不過北平市區(qū)里作巡警,就臥在什么人家的屋檐下癟了,僵了,而且早已腐爛了。”[22](7)而當沈從文看到表弟寄來的筸人山歌的時候,內心壓抑的情感找到了出口,鄉(xiāng)土意識徹底覺醒。這是沈從文創(chuàng)作道路上重要的一環(huán)。但是自覺不等于成熟,沈從文仍然在不斷努力學習中進步,直到1928年《柏子》的問世,標志著沈從文鄉(xiāng)土小說的成熟。他在同年發(fā)表的《雜談六》中說:“我的工作只是我想把自己思想感情憑了文字來給異地異時人與人心的溝通的一個機會。我只想我這工作可以給我走到美的一條路上去,我從我這工作上面認識普遍的人生,人也可以從我這工作下面認識一切,則我同人類的關系算很深了?!彼麑ξ膶W的認識也從形而下的層面走向了終極意義的思考:“文學卻是一個民族的心靈活動,以及代表一個民族心靈真理的找尋。我們可以說佩服拿破侖,佩服成吉思汗,佩服……但最可愛的,卻是如像托爾斯泰一類人?!盵14](27)
注釋:
① 《移防》在1926年收入《鴨子》集時,篇名改為《船上》。
② 本文曾由上海商務印書館以《押寨夫人》為書名在1927年出版,但此版本現未查到。此后又收入1929年上海紅黑出版社的《男子須知》集里,篇名亦改為《男子須知》。
[1]凌宇.從邊城走向世界[M].長沙:岳麓書社,2006.
[2]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 13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3]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 16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4]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 11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5][美]金介甫著,符家欽譯.鳳凰之子·沈從文傳[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4.
[6]凌宇.從苗漢文化和中西文化的撞擊看沈從文[J].文藝研究,1986(2):64-72.
[7]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 1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8]李永東.租界生活與沈從文小說創(chuàng)作的嬗變[J].天津社會科學,2006(4):101-105.
[9]吳世勇編.沈從文年譜[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10]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 27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1]韓石山.徐志摩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0.
[12]解志熙.愛欲抒寫的“詩與真”——沈從文現代時期的文學行為敘論(中)[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11):82-111.
[13]徐志摩著,韓石山編.徐志摩全集(第 2卷)[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14]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 14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5]趙學勇.沈從文與東西方文化[M].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1990.
[16]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 15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7]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 8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8]沈從文口述,王亞蓉編.沈從文晚年口述[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19]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 10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0]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 18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1]陳學勇.山友與教婆——兼說沈從文與林徽因與冰心[N].中華讀書報,2011-3-30(14).
[22]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 9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The occurrence and consciousness of Shen Congwen’s local literature lense
LI We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1,China)
The occurrence of Shen Congwen’s local literature sense has insearable connection with Xu Zhimo.At the end of 1925,Xu spoke highly of Shen Congwen’s “A Market”,which was the admiration of his selection of native materials and the ways of his narrative style,and directional significance on his literary creation for the future.Until the end of 1926,the collating and publishing of “Ganrenyaoqu” marked the consciousness of Shen Congwen’s local literature sense.However,the occurrence and consciousness didn’t reresent the maturity.And Shen Congwen’s native literature ideas became mature in the late 1920s.
Shen Congwen;Local Literature Concet;rovincialism;Xu Zhimo;“Ganrenyaoqu”
I206.6
:A
:1672-3104(2014)05-0216-06
[編輯:胡興華]
2014-04-22;
:2014-07-09
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新史料發(fā)掘與沈從文再研究”(13YJC751050)
李瑋(1986-),女,山東棗莊人,湖南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