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130715
作者簡介:宋克賓(1980—),男,吉首大學(xué)音樂舞蹈學(xué)院教師,中國音樂學(xué)院2012級在讀博士。
摘要:《呂氏春秋》的生律問題,成為近年古代樂律學(xué)研究的熱點(diǎn)問題,這也是與中國樂律學(xué)核心知識建構(gòu)直接相關(guān)的重要問題。近期,陳克秀先生發(fā)表的題為《〈呂氏春秋〉的“十二律”與“十二紀(jì)”》一文依據(jù)四個方面的論證,得出《呂氏春秋》生律為“黃鐘上生林鐘,所生十二律以林鐘為首”的結(jié)論。陳先生對上生、下生、“上”、“下”的解讀雖然較為深刻,但他花了大量篇幅去解讀高誘注,卻沒有直接解讀《呂氏春秋·音律》篇的原文,對上生、下生的具體使用也沒有嚴(yán)格區(qū)分古今語境,還疏忽了《管子》與《呂氏春秋》“宇宙圖式”中音樂信息差異的重要性。對這些問題的認(rèn)識,除了關(guān)系到生律次序,還關(guān)系到先秦樂律術(shù)語、樂律系統(tǒng)甚至樂律文化的理解,因此,有進(jìn)一步探討的必要。
關(guān)鍵詞:《呂氏春秋》;高誘注;《管子》;生律次序;宇宙圖式
中圖分類號:J612.1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42172(2014)01008006
《呂氏春秋》的生律問題,成為近年古代樂律學(xué)研究的熱點(diǎn)問題,這也是與中國樂律學(xué)核心知識建構(gòu)直接相關(guān)的重要問題。隨著對這些問題認(rèn)識的深入,相關(guān)討論已經(jīng)進(jìn)入到一個新的學(xué)術(shù)研究層次,即從單純關(guān)注音律相生的計算操作,深化并回歸到認(rèn)識中國傳統(tǒng)樂律文化的層面。這種深化與回歸對于中國樂律學(xué)學(xué)科理論的建設(shè),無疑是有促進(jìn)作用的。
近期,陳克秀先生發(fā)表的題為《〈呂氏春秋〉的“十二律”與“十二紀(jì)”》一文,“將十二律置于中國古代‘推歷、生律、制器以及《呂氏春秋》之‘十二紀(jì)的文化背景中,并比對甘肅《天水放馬灘秦簡》之《日書》,《管子》之《幼官》 《四時》 《地員》等篇什進(jìn)行考索,認(rèn)為《呂氏春秋·音律》是黃鐘上生林鐘,生出以林鐘為首的十二律。”①
陳先生此文回歸中國傳統(tǒng)律呂理論,在“天文、歷法的文化背景之中”考索中國樂律問題,其研究思路在這一方面與筆者的研究基本相似。②但是,相似的研究思路,卻得到相反的研究結(jié)論。
陳先生在文中得出《呂氏春秋·音律》篇生律為“黃鐘上生林鐘,所生十二律以林鐘為首”的結(jié)論,其主要論據(jù)有四點(diǎn):第一,高誘注“上者上生,下者下生”是“本于推歷、生律”,為“不刊之論”;第二,《呂氏春秋》十二律布局(“七上五下”)與鄭玄《周禮》注(“五下六上”)、《天水放馬灘秦簡》之《日書》(“五下七上”)不同或相反;第三,《呂氏春秋》的“十二紀(jì)”出自《管子》,兩者的樂律文化系統(tǒng)一致,生律方法一致;第四,《呂氏春秋·適音》篇“黃鐘之宮,音之本也,清濁之衷也”表示“黃鐘之宮”處在音階的中間位置(“衷”)。
總的來看,陳先生從天文歷法文化背景以及文字箋證注疏角度對上生、下生、“上”、“下”等概念的考索是比較深刻的,也是比較有說服力的。但是陳先生花大量篇幅去解讀高誘注,卻沒有直接解讀《呂氏春秋·音律》篇的原文。雖然他注意到了上生、下生在古今語境中有著相反意義,但對上生、下生、“上”、“下”的具體使用卻沒有嚴(yán)格區(qū)分開古今語境。另外,陳先生從“宇宙圖式”源流的角度來認(rèn)識《呂氏春秋》與《管子》的生律法,值得肯定,這也是以往研究中有所缺失的。但是他卻疏忽了《管子》與《呂氏春秋》“宇宙圖式”中音樂信息差異的重要性,而對這一差異的認(rèn)識,又是與判斷《管子》與《呂氏春秋》的生律究竟是“先益后損”還是“先損后益”直接相關(guān)。
一、高誘注不能作為解讀《呂氏春秋》生律的直接依據(jù)
陳先生《〈呂氏春秋〉的“十二律”與“十二紀(jì)”》一文把高誘注當(dāng)作判斷《呂氏春秋》生律次序?yàn)椤跋壬仙笙律钡闹苯右罁?jù),認(rèn)為高誘注“上者上生,下者下生”是“不刊之論”,畢沅改高誘注之“上者上生,下者下生”為“上者下生,下者上生”是為了遷就鄭玄《周禮》注。
我們暫且不管高誘注、畢沅注誰對誰錯,可以確定的是,高誘、畢沅的注都非《呂氏春秋》文獻(xiàn)原典。從研究方法上來講,他們的注只能作為參考,而不能成為直接的依據(jù)和對象。
我們來具體看看陳先生對高誘注“上者上生,下者下生”的理解,他說:“‘上者上生就是以‘陽(東、春、上、天、清……)的律管生‘陰(西、秋、下、地、濁……)的‘上(高、長)律管;‘下者下生就是以‘陰(西、秋、下、地、濁……)的律管生‘下(低、短)的律管。”
這種解讀是否正確,是否符合高誘本意?首先需要厘清他對上生、下生、“上”、“下”的解讀。根據(jù)繆天瑞《律學(xué)》的觀點(diǎn)③,陳先生認(rèn)識到了今天對于上生、下生的普遍認(rèn)識“不僅與《呂氏春秋》的上生、下生正好相反,并且與上述鄭玄《周禮》注,乃至《史記》、《漢書》、《晉書》、《宋書》等的上生、下生都正好相反。”而關(guān)于“上”、“下”,陳先生從箋證注疏的角度認(rèn)識到“上”對應(yīng)益、加、增、高等,而“下”對應(yīng)損、減、除、低等。因此,在生律操作層面,“上生就是益(增)高(長)了律管的長度。下生就是減、低(短)了律管的長度?!倍鴱摹啊o(jì)的文化語境”來看,“高誘注的第一層次,上者、下者實(shí)為空間與時間指示詞。上者為東、為陽,下者為西、為陰?!?/p>
陳先生對上生、下生、“上”、“下”概念的解讀可以說是比較深刻的,但不難發(fā)現(xiàn),他用這些解讀成果理解的高誘注卻存有內(nèi)在矛盾。我們來分析一下他對“上者上生”的理解:“‘上者上生就是以‘陽(東、春、上、天、清……)的律管生‘陰(西、秋、下、地、濁……)的‘上(高、長)律管。”可以把這個復(fù)雜句的邏輯層次分開看:第一,在操作層面,上生是以“低、短”的律管生“高、長”的律管,即短律上生長律;第二,在文化層面,上生是以“陽”的律管生“陰”的律管,即“陽”律上生“陰”律。但陽律如何上生陰律?陽律本來在上面,如何還向上面生處在下面的陰律?在歷史文獻(xiàn)中,只有“陽生陰為下生,陰生陽為上生”的記載。④如果把陳先生理解的陽生陰的“生”定為下生,則“生”在文化層面(下生)與數(shù)理層面(上生)自相矛盾,并且這一句高誘注明顯是講上生(“上者上生”)。再說,什么叫“‘陰(西、秋、下、地、濁)的‘上律管”,“‘陽(東、春、上、天、清……)的‘下的律管”?為何同一律管有著上、下顛倒的雙重屬性?“下者下生”的解釋也同理,不再細(xì)述。
最讓人不明白的是,陳先生為什么不把自己對上生、下生、“上”、“下”的理解直接去解讀《呂氏春秋·音律》的原文,而是去解讀在歷史上存在爭論的高誘注。如果我們把陳先生對“上生”(在古代指短的律管生長的律管)、“下生”(在古代指長的律生短的律管)、“上”(為陽、為東、為春、為清等等,對應(yīng)益、加、增、高等)、“下”(為陰、為西、為秋、為濁等等,對應(yīng)對應(yīng)損、減、除、低等)的認(rèn)識,直接用來解讀《呂氏春秋·音律》篇的原文,《呂氏春秋》生律次序就會“渙然冰釋”。“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冼、仲呂、蕤賓為上”(《呂氏春秋·音律》),即黃鐘至蕤賓七律為陽(律)、為律管長度高的(律);“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yīng)鐘為下”(《呂氏春秋·音律》),即林鐘至應(yīng)鐘五律為陰(律)、為律管長度低的(律)。既然黃鐘為陽(律)、為律管長度高的(律),林鐘為陰(律)、為律管長度低的(律),那么必然是黃鐘下生林鐘,而不可能黃鐘上生林鐘。
事實(shí)上,陳先生雖然認(rèn)識到了上生、下生、“上”、“下”在古今語境中的意義不同,但他對這些概念的具體使用卻并不嚴(yán)格。他在《〈呂氏春秋〉的“十二律”與“十二紀(jì)”》一文說:
“上者上生”是生出了黃鐘下方四度的林鐘,生出了以林鐘為首的十二律;“上者下生”是生出了黃鐘上方五度的林鐘,生出了以黃鐘為首的十二律。
唯是律管,其上生益(增)高(長)了管體長度,方可生出下方四度之律,其下生減(損)低(短)了管體長度,方可生出上方五度之律。
《天水放馬灘秦簡·日書》、《淮南子》、鄭玄《周禮》注的黃鐘下生林鐘,雖然也稱“黃鐘為天,林鐘為地”,但林鐘卻為黃鐘的上方五度音,清于黃鐘,從律之音響來說,已失去了上述文化意味。
這樣,指示詞“上”、“下”即表示律管的長度變化(上生、下生),又表示音的高低變化(上方、下方)。于是就導(dǎo)致了對上生、下生理解的混淆,也正是這種混用產(chǎn)生了《呂氏春秋》生律次序的爭鳴(把律數(shù)層面的上生理解為律高層面的“以上生下”,把下生理解為“以下生上”),可能也正是受到此種干擾,陳先生不用自己對這些概念的解讀結(jié)果直接解讀《呂氏春秋》文獻(xiàn)原典,而是先解讀高誘注,再間接解讀《呂氏春秋》生律次序,從而得到“黃鐘上生林鐘”的錯誤認(rèn)識。
其實(shí),除了《呂氏春秋》,高誘還注了《淮南子》。他在注《淮南子·天文訓(xùn)》“下生者倍,以三除之;上生者四,以三除之”這一句時說:“鐘律上下相生,誘不敏也?!雹輨⑽牡湓凇痘茨献有Qa(bǔ)》中認(rèn)為:“高氏于其所不知,皆直謝不敏?!雹薷哒T直言自已并不精通律呂相生之理,而陳先生從天文歷法角度把高誘這個模糊的注當(dāng)作“不刊之論”,解讀得如此復(fù)雜,可能不太恰當(dāng)。
二、《呂氏春秋》、鄭玄《周禮》注、《天水放馬灘秦簡》之《日書》的十二律布局不是相反的
(一)《呂氏春秋》的“七上五下”與鄭玄《周禮》注的“五下六上”
陳先生在《〈呂氏春秋〉的“十二律”與“十二紀(jì)”》指出:“非常明顯,鄭玄《周禮》注之‘五下六上,乃一終矣,與《呂氏春秋》之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冼、仲呂、蕤賓為上——七上,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yīng)鐘為下——五下,恰恰相反。其中,《呂氏春秋》之‘七上包括了仲呂一律,而鄭玄《周禮》注之‘六上未包括仲呂?!?/p>
鄭玄《周禮》注的原文如下:
黃鐘初九也,下生林鐘之初六;林鐘又上生太簇之九二;太簇又下生南呂之六二;南呂又上生姑洗之九三;姑洗又下生應(yīng)鐘之六三;應(yīng)鐘又上生蕤賓之九四;蕤賓又上生大呂之六四;大呂又下生夷則之九五;夷則又上生夾鐘之六五;夾鐘又下生無射之上九;無射又上生中呂之上六。同位者象夫妻,異位者象子母,所謂律取妻而呂生子也。黃鐘長九寸,其實(shí)一籥,下生者三分去一,上生者三分益一,五下六上,乃一終矣。⑦
很明顯,鄭玄《周禮》注“五下六上”的“上、下”是上生、下生的簡稱,而非“空間與時間指示詞”。以黃鐘為起點(diǎn),十二律相生有五次下生、七次上生,只需要十一次相生就可以得到十二律。
《呂氏春秋》黃鐘七律“為上”、林鐘等五律“為下”的“上、下”是否為上生、下生的簡稱?至少有兩點(diǎn)可以討論:第一,從相生次數(shù)來看,如果《呂氏春秋·音律》篇的“為上”、“為下”的“上、下”是上生、下生的簡稱,就應(yīng)該有七次上生、五次下生(“七上五下”),但《呂氏春秋·樂律》原文說:“黃鐘生林鐘,林鐘生太簇,……無射生仲呂?!雹嗖]有接著說仲呂生黃鐘。所以《呂氏春秋·音律》篇也只計算十一次,就得到了十二律,形成“一終”。這樣,黃鐘等七律“為上”、林鐘等五律“為下”的“上”、“下”不可能是上生、下生的簡稱。第二,從表述上看。黃鐘等七律“為上”在古漢語中實(shí)在很難表達(dá)出黃鐘等七律“向上生”的意思。如果《呂氏春秋》黃鐘等七律“為上”的“上”指“上生”,《呂氏春秋》完全可以直接表達(dá)為黃鐘等七律“上生”。在古漢語表達(dá)就簡原則下,不多一字、不少一字,并且意思更明確。因此,恰恰是這“五下六上”、“七上五下”的不同表達(dá),呈示出《呂氏春秋·音律》篇“為上”、“為下”的“上、下”不是動詞上生、下生的簡稱,而只能是“指示詞”,表述十二律某種狀態(tài)或性質(zhì)。從《呂氏春秋·音律》篇原文對“黃鐘之月”、“大呂之月”等十二月陰陽二氣狀態(tài)的論述,不難知道這里的“上、下”是指示陽、陰而言,黃鐘等七律為陽律,林鐘等五律為陰律。陽律下生陰律、陰律上生陽律,《呂氏春秋·音律》的生律過程也應(yīng)該是五次下生,六次上生(“五下六上”),與鄭玄《周禮》注一致。
(二)《呂氏春秋》“七上五下”與《放馬灘秦簡乙種〈日書〉》“五下七上”
陳先生對《放馬灘秦簡乙種〈日書〉》的解讀有諸多誤會之處。
首先,陳先生認(rèn)為《天水放馬灘秦簡》“僅在179簡‘黃鐘下生林鐘中寫出了‘下字,而其他180~189簡均未寫‘上‘下?!@個‘下字卻反映出一個明確的信息,當(dāng)時有‘黃鐘上生林鐘的另類生律法?!边@個“下”字也許傳達(dá)出秦地有“黃鐘上生林鐘”的可能性,但這一信息并不“明確”!這個“下”更可能只是為了區(qū)分“下生”與“上生”,而非區(qū)分“黃鐘下生林鐘”、“黃鐘上生林鐘”。
其次,陳先生說:“因《呂氏春秋》‘黃鐘上生林鐘有五律管長(律低)于黃鐘,故黃鐘以至蕤賓七律上生林鐘以至應(yīng)鐘五律,林鐘以至應(yīng)鐘五律下生黃鐘以至蕤賓七律?!短焖篷R灘秦簡》因黃鐘下生林鐘,故黃鐘以至姑洗五律下生中呂以至應(yīng)鐘七律,中呂以至應(yīng)鐘七律上生黃鐘以至姑洗五律?!奔偃纭秴问洗呵铩贰包S鐘上生林鐘” “黃鐘以至蕤賓七律”實(shí)際是無法“上生林鐘以至應(yīng)鐘五律”的,因?yàn)椤捌呗伞睙o法生“五律”,需通過蕤賓上生大呂、大呂重上生夷則才能完成一個八度的十二律相生。也就是說,蕤賓生的并不是“林鐘以至應(yīng)鐘五律”中的律,而是“黃鐘以至蕤賓七律”中的律。同樣,“林鐘以至應(yīng)鐘五律”是無法“下生黃鐘以至蕤賓七律”的?!短焖篷R灘秦簡》的生律亦然,必須蕤賓重上生大呂,此《日書》179至190簡簡文呈示的律數(shù)正是如此。⑨
最后,《天水放馬灘秦簡》第193簡簡文為:“黃鐘以至姑先(洗)皆下生三而二·從中呂以至應(yīng)鐘皆上生三而四?!标愊壬鷵?jù)此認(rèn)為:“《呂氏春秋》是前七律為上、后五律為下,193簡文則是前五律皆下生,后七律皆上生?!秴问洗呵铩窞樯掀呗墒屈S鐘為首,為下五律是林鐘為首;193簡文皆下生五律以黃鐘為首,皆上生七律是仲呂為首。二者比較,一個是前七律后五律,一個是前五律后七律;一個是為上黃鐘為首,一個是皆下生黃鐘為首,二者恰恰相反?!?/p>
很明顯,陳先生是根據(jù)高誘注“律呂相生,上者上生,下者下生”,把《呂氏春秋·音律》篇“為上”的“上”等于“上生”,把“為下”的“下”等于“下生”,因此認(rèn)為《呂氏春秋》與《天水放馬灘秦簡》的生律相反。但從上文的解讀我們知道,《呂氏春秋》“為上”、“為下”的“上”、“下”只能是指示詞,而不是上生、下生的簡稱。事實(shí)上,陳先生是為了遷就高誘注,混淆了生律過程與生律結(jié)果。在生律操作層面,雖然《放馬灘秦簡乙種〈日書〉》的仲呂上生黃鐘,有七次上生、五次下生,但第193簡簡文上生、下生是從生律過程來講的,而《呂氏春秋·音律》的“為上”、“為下”是從生律結(jié)果來說的。許宗彥認(rèn)為“高誘《呂》注所謂‘上者上生,言黃鐘等七律由上生而得,如蕤賓上生乃為大呂,故云上也;‘下者下生,言林鐘等五律由下生而得,如黃鐘下生乃為林鐘,故云下也。”⑩王光祈、楊蔭瀏先生都采用了這一意見。從生律結(jié)果來講,《放馬灘秦簡乙種〈日書〉》的十二律布局也應(yīng)該是黃鐘等七律為上,林鐘等五律為下,與《呂氏春秋·音律》的記載一致。
三、《呂氏春秋》與《管子》的生律系統(tǒng)與生律方法是不同的
《呂氏春秋》生律次序爭鳴之所以產(chǎn)生并且一直難以達(dá)成共識,《管子·地員》篇對“先益后損”五音相生的記載是一個重要原因。陳先生指出,“當(dāng)今學(xué)者論《呂氏春秋》生律法,多以《淮南子》做比照。其實(shí),《呂氏春秋》生律法,最繞不過去的是《管子》?!币嬲鉀Q《呂氏春秋》的生律次序,分析其與《管子》五音相生的異同,是必不可少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陳先生《〈呂氏春秋〉的“十二律”與“十二紀(jì)”》一文說:“《呂氏春秋》的‘十二紀(jì)出于《管子》,《管子》的《幼官》、《四時》等與《呂氏春秋》的‘十二紀(jì)是殷商文化遺緒?!薄秴问洗呵铩放c《管子》的生律次序一致,為“黃鐘上生林鐘,生出以林鐘為首的十二律;與甘肅《天水放馬灘秦簡》之《日書》、《淮南子·天文訓(xùn)》、鄭玄《周禮》注的黃鐘下生林鐘,生出以林鐘為首的十二律不同。”
《呂氏春秋》的生律系統(tǒng)是否同于《管子》,異于《淮南子》?其生律次序是否為“先益后損”?我們可以來比較一下。
《管子》講的是五音相生,《呂氏春秋·音律》篇講的是十二律相生,“音” “律”相生雖然聯(lián)系,但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五音相生是為了構(gòu)成音階,是樂學(xué)層面的問題,宮可以下生徵,也可以上生徵;十二律相生是為了把一個八度劃分為十二律,目的并非為了形成用于樂學(xué)實(shí)踐的音階,是律學(xué)層面的問題。歷史文獻(xiàn)并沒有黃鐘上生林鐘的直接記載。比較最好在同類項之間進(jìn)行,那么我們就在先秦樂律文化的“宇宙圖式”中比較一下《管子》與《呂氏春秋》的五音。
《呂氏春秋》“十二紀(jì)”的宇宙圖式受到《管子》的影響,這一點(diǎn)應(yīng)該是可以肯定的,但兩者并不完全相同。《呂氏春秋》是“四時”季節(jié),而《管子》是“五和時節(jié)”?!秴问洗呵铩钒岩荒晔聞澐譃榇?、夏、秋、冬四季,中央土(“其音宮,律中黃鐘之宮”)放在“季夏紀(jì)”里,“季夏紀(jì)”仍然在夏季之中,并非一個獨(dú)立的季節(jié)。而《管子》居中的宮音在“五和時節(jié)”,“五和時節(jié)”是與“八舉時節(jié)”(角、東)“七舉時節(jié)”(羽、南)“九和時節(jié)”(商、西)“六行時節(jié)”(徵、北)相并列的一個時節(jié)。
《呂氏春秋》 《管子》宇宙圖式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不同,就是徵、羽與五行、五色等相配是相反的。陳先生也認(rèn)識到了這一點(diǎn),但卻一筆帶過。事實(shí)上,正是這一點(diǎn)的不同,反映了先秦音律相生的重要信息。
無論是《管子》,還是《呂氏春秋》,其宇宙圖式都與農(nóng)耕社會季節(jié)時令的循環(huán)相關(guān),古代哲學(xué)把這種循環(huán)稱為“道”的運(yùn)動,“反者,道之動?!保ā独献印に氖隆罚┻@個“終則復(fù)始,極則復(fù)反”運(yùn)行軌跡或規(guī)律被《呂氏春秋》稱為“圜道”。
我們可以分別畫出《管子·幼管》與《呂氏春秋》“圜道”的運(yùn)行狀況(由于篇幅,這里以五音參照,只呈示方位、五行、五色、時節(jié)、五數(shù)):
《管子·幼官》篇的“圜道”(見圖1)
圖1 《呂氏春秋》“十二紀(jì)”的“圜道”(見下頁圖2)。
圖2 《漢書·律歷志上》說:“宮,中也,居中央,暢四方,唱始施生,為四聲綱也。”不難看出,由于中央方位(配宮、五、土、黃)的加入,天地運(yùn)行的“圜道”反映在圖式上并不是規(guī)則的圓形。另外,“圜道”的運(yùn)行實(shí)際有兩種方向,從左向右運(yùn)行,古人一般稱為“左行”或“左旋”,反之稱為“右行”或“右旋”。如果從中央出發(fā),《管子》的五行按照相生序表現(xiàn)的方位轉(zhuǎn)移為中→西→北→東→南→中的“左旋”順序,而五音相生在方位上卻是中→南→西→北→東的“右旋”順序?!秴问洗呵铩肺逍许樞?yàn)橹小鳌薄鷸|→南→中的“左旋”順序,五音的相生序是中→南→西→北→東,也是“左旋”順序。也就是說,《管子》五音是按照“右旋”的相生順序與五行等“左旋”相生順序在宇宙圖式中相配的,而《呂氏春秋》五音與五行的相生順序都是“左旋”。《管子》的五音相生為“右旋”方式,其相生次序采用了“先益后損”的方式,這與《管子·地員》篇記載的生律次序一致;《呂氏春秋》五音相生采用“左旋”的方式,五音相生與十二律相生方向一致,“先下生后上生”、“先損后益”。
《放馬灘秦簡乙種〈日書〉》、《淮南子》、《禮記·月令》等的宇宙圖式中,五音、五行相配與《呂氏春秋》記載一致,是在同一樂律系統(tǒng)之中,與《管子》的不同。
四、《適音》篇“黃鐘之宮,音之本也,清濁之衷”不能簡單理解為“黃鐘之宮”處于音階的中間位置
《〈呂氏春秋〉的“十二律”與“十二紀(jì)”》認(rèn)為:“‘黃鐘之宮,音之本也,清濁之衷,即黃鐘上生林鐘所生十二律,林鐘為始(初),黃鐘為衷,蕤賓為終。蕤賓為清,林鐘為濁,黃鐘則為清濁之衷。這亦可謂《呂氏春秋》之《音律》黃鐘上生林鐘之明證。”
陳先生把“清濁”和具體的音律林鐘、蕤賓直接對應(yīng)起來,實(shí)屬牽強(qiáng)?!秴问洗呵铩みm音》篇的原文是:
何謂適?衷音之適也。何謂衷?大不出鈞,重不過石,小大輕重之衷也。黃鐘之宮,音之本也,清濁之衷也。衷也者適也,以適聽適則和矣。樂無太,平和者是也。
《適音》實(shí)際是講音樂的律度標(biāo)準(zhǔn)問題(主要指鐘律),講“黃鐘之宮”作為律度標(biāo)準(zhǔn)應(yīng)該符合“大不出鈞、重不過石”的要求,其產(chǎn)生的音響適合人的聽覺,用這樣的律度標(biāo)準(zhǔn)產(chǎn)生的音律、創(chuàng)作的音樂就是“適音”。這仍然是對《周語·國語下》音樂思想的繼承?!吨苷Z·國語下》說:
單穆公曰:……耳之察和也,在清濁之間,其察清濁也,不過一人之所勝。是故先王之制鍾也,大不出鈞,重不過石。律度量衡于是乎生,小大器用于是乎出,故圣人慎之?!瓎栔嬷蔌F,對曰:……臣聞之,琴瑟尚宮,鍾尚羽,石尚角,匏竹利制,大不逾宮,細(xì)不過羽。夫?qū)m,音之主也,第以及羽。圣人保樂而愛財,財以備器,樂以殖財。
不難看出,《適音》“衷”的思想與“單穆公”“伶州鳩”的論鐘律思想非常一致?!秶Z·周語下》論鐘律的關(guān)鍵詞和命題,如“清濁” “大不出鈞,重不過石” “小大器用” “夫?qū)m,音之主也”等直接被《適音》所引用或改用,都是在說定律標(biāo)準(zhǔn)應(yīng)該適中。就算講音階,也應(yīng)該是“大不逾宮,細(xì)不過羽。夫?qū)m,音之主也,第以及羽”,為宮調(diào)音階?!吨苷Z·國語下》又說:“律所以立均出度也。古之神瞽,考中聲而量之以制?!蔽覀儺?dāng)然不能把這個“中聲”理解為音階中間的音。所以,《適音》篇“衷”實(shí)際是指適當(dāng)?shù)囊馑迹荒鼙粏渭兝斫鉃橐綦A中間位置;“清濁”泛指音樂中所有的音,不能簡單和某個音律直接對應(yīng)。
與此相關(guān),陳先生又說:“《管子》、《呂氏春秋》生律法,兩漢后不為儒家重視,不為統(tǒng)治者認(rèn)可。這其中最主要原因是儒家借黃鐘、借宮音位置,宣揚(yáng)皇權(quán)至上,君權(quán)神授思想,‘宮者,君也,‘大不逾宮,細(xì)不過羽,黃鐘、宮就是皇帝?!?/p>
呂不韋主編的《呂氏春秋》是從理論上為秦建立大一統(tǒng)王朝作準(zhǔn)備,其音樂思想一開始就反叛黃鐘為宮、為君,我想是不太可能的。就算《呂氏春秋》編纂者知道先秦有“先益后損”、“先損后益”兩種生律法,也只會強(qiáng)調(diào)黃鐘為宮為君、為大為最低音的思想,選擇與這種思想相對應(yīng)的黃鐘下生林鐘的生律法,或者以這種生律法為主,在一定程度上包容另外一種。
陳先生又說:“中國的弦、管樂器,大多以林鐘為筒音、為一弦。特別是十七管和笙,從唐宋到今天一直以最低、最長一管為林鐘?!?/p>
從樂器實(shí)踐來講,古代有的樂器宮音居中,但宮音居中并不代表黃鐘一定居中。如古琴的基本調(diào)為“正宮調(diào)”,正宮調(diào)宮音居中,但這宮音不是黃鐘,而是仲呂,黃鐘仍在第一弦(第一弦被稱為宮弦)。宋代的定調(diào)樂器笛和頭管也都是筒音為黃鐘。
結(jié)論
(一)《呂氏春秋》生律次序問題,關(guān)系到先秦樂律術(shù)語、樂律系統(tǒng)甚至樂律文化,與中國樂律學(xué)核心知識建構(gòu)、中國樂律學(xué)學(xué)科建設(shè)直接相關(guān)。我們應(yīng)該以回歸中國傳統(tǒng)律呂文化的態(tài)度來研究《呂氏春秋》的生律問題以及其他樂律問題。
(二)陳克秀先生用于支撐《呂氏春秋·音律》篇生律次序?yàn)辄S鐘上生林鐘的四點(diǎn)依據(jù)都不能成立。這是由于雖然陳先生對上生、下生、“上”、“下”概念的解讀是正確的,但他沒有把這些成果用于直接解讀《呂氏春秋》原典文獻(xiàn),而是去解讀高誘注,并且混淆生律過程與生律結(jié)果,疏忽《呂氏春秋》與《管子》“宇宙圖式”中音樂信息差異的重要性,把《呂氏春秋·適音》篇的“衷”簡單理解為音階最中間的音,從而把《呂氏春秋》黃鐘下生林鐘的生律方式解讀為黃鐘上生林鐘。
(三)分清古今中外上生、下生、“上”、“下”概念內(nèi)涵的不同,對于解讀《呂氏春秋·音律》篇的生律至關(guān)重要。今天對音的上下高低理解主要來自西方樂理,音的高低在五線譜上呈現(xiàn),上面的音高,下面的音低,在數(shù)理上是用頻率來表示,頻率大的音高,頻率小的音低。中國古人對音的上下高低理解來自對事物長者為上、為高,短者為下、為低,陽者為上、陰者為下的樂理、文化雙重認(rèn)識,在數(shù)理上是用振動體的長短直接表示,振動體長的或高的其音低,振動體短的或低的其音高。由于音的高低與振動體長度頻率相反,我們在談?wù)撋蓡栴}時,一定要分清古今中外語境,在各自的語境談?wù)摳髯缘纳刹僮?,不能混淆、轉(zhuǎn)移使用,比如最好不要使用“上生下方的五度音”、“下生上方的五度音”此類表述方式來解讀中國古代生律問題。
責(zé)任編輯:朱婷
注釋:
①陳克秀:《〈呂氏春秋〉的“十二律”與“十二紀(jì)”》,《中國音樂學(xué)》,2013年第2期,第518頁。
②宋克賓:《陰陽觀念與音律規(guī)律是解讀〈呂氏春秋·音律〉不可或缺的兩個方面——與楊善武先生探討〈呂氏春秋·音律〉篇的生律次序問題》,《交響》,2011年第4期,第3337頁。
③“《呂氏春秋》所說的‘上生……這在今天我們稱為‘向下生,即產(chǎn)生下方純四度的音?!秴问洗呵铩匪f的‘下生……這在今天我們稱為‘向上生,即產(chǎn)生上方純五度的音?!保娞烊穑骸堵蓪W(xué)》,人民音樂出版社,1983年,第108頁。)
④丘瓊蓀校釋:《歷代樂志律志校釋》第一分冊,人民音樂出版社,1999年,第230頁。
⑤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第117頁。
⑥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第722頁。
⑦《周禮注疏》(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877頁。
⑧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28頁。
⑨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天水放馬灘秦簡》,中華書局,2009年,第96頁。
⑩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30頁。
王光祈:《中國音樂史》,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1718頁;楊蔭瀏:《中國音樂史綱》,上海萬葉書店,1952年,第74頁。
黎翔鳳:《管子校注》,中華書局,2004年,135159頁。
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58頁。
“天道圜,地道方,圣王法之,所以立上下。……日夜一周,圜道也。月躔二十八宿,軫與角屬,圜道也。精行四時,一上一下各與遇,圜道也。物動則萌,萌而生,生而長,長而大,大而成,成乃衰,衰乃殺,殺乃藏,圜道也。”(參閱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74頁。)
注:單線實(shí)箭頭表示五音相生序,雙線虛箭頭表示五行相生序。古人對五音與五行的相配,并不是隨意安排的,而是有其內(nèi)在的樂理與文化邏輯,這其中的邏輯另有文章解析,這里不詳述。
丘瓊蓀:《歷代樂志律志校釋》,人民音樂出版社,1999年,第143頁。
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76頁。
徐元誥:《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第108110頁。
徐元誥:《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第113頁。
修海林:《先秦三分損益律生律方法的再認(rèn)識——談“先益后損”、“先損后益”兩種生律方法的并存》,《音樂研究》,2008年第5期,第7378頁。
《宋史·卷一百四十二·志第九十五·樂(十七)·琴律》說:“按古人以吹管聲傳于琴上,如吹管起黃鐘,則以琴之黃鐘聲合之;聲合無差,然后以次遍合諸聲,則五聲皆正。唐人紀(jì)琴,先以管色合字定宮弦?!保▍㈤啠ㄔ┟撁摰茸骸端问贰罚腥A書局,1977年,第3344頁。)宋代陳旸《樂書》卷122:“圣朝太常笛……黃鐘為合聲?!保ㄎ臏Y閣四庫全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