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福輝
現(xiàn)代作家之中很有幾位是嗜愛修改自己作品的,如巴金、沈從文、錢鍾書諸人,皆幾十年如一日,有意地不使自己的文字凝固下來,其中包括曹禺。記得好多年前曾參加過某研究生的答辯,他做的題目是研究1949年后曹禺對他劇作的全部改動,結(jié)論是:大部因政治形勢而改,基本歸于失敗。我當(dāng)時并無異議,論文通過了。但是后來我接觸到一些曹禺創(chuàng)作的第一手材料,覺得問題并不簡單,不能就這么“一刀切”。比如曹禺修改《雷雨》一劇最具藝術(shù)魅力的人物蘩漪的出場提示,就不是越改越壞,反倒是在長久的時間里不斷磨礪自己的文字使之放出光彩的。
關(guān)于劇作家所寫人物出場的“提示語”,是整個文本不可分割的有機部分,其地位不容小視。一個主要人物登場了,作者就是這個人物的第一創(chuàng)造者,正好比十月懷胎的母親,要向世人介紹自己的孩子,形容自己的孩子,提出創(chuàng)造的依據(jù),表達(dá)對人物知根知底的了解。這個提示語并不供具體演出,卻是輔助“演出”的作者宣言,一個集中凝練的闡釋,一束打在人物身上的光亮。它的作用,足可讓劇本未來的二次創(chuàng)造者,包括導(dǎo)演、演員、讀者(觀眾)受到啟發(fā),據(jù)此掌握劇中的人物。它是了解識別人物的“眼”,還可能是顯示全劇主題的“魂”。尤其對于曹禺來說,他是用盡他的全部心思才力來寫這些文字的。這是他的創(chuàng)作特色之一。蘩漪這段出場提示語,便幾乎迷倒了幾代的《雷雨》讀者。它對于蘩漪的真知灼見,直如一把解剖刀那樣犀利、明快,又滿帶著激情,像一首詩唱響了這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歷程中最復(fù)雜的女性形象(還可舉出丁玲的莎菲、茅盾的梅女士、張愛玲的七巧)的主調(diào)和輔音,真是不可多得的美文。
現(xiàn)將1934年初刊于《文學(xué)季刊》上的《雷雨》這段蘩漪提示語,抄錄如下。其時,第一幕開場不久,年輕的侍女四鳳、她的當(dāng)仆人的父親魯貴、在周家礦上當(dāng)工人的哥哥魯大海以及周家小少爺周沖都先后上場,全劇的人物關(guān)系和情節(jié)線索剛剛展開。這當(dāng)兒,周公館現(xiàn)在的太太蘩漪穿著一身黑衣服下樓了:
她一望就知道是個果敢陰鷙的女人,她的臉色蒼白,只有嘴唇微紅,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子令人覺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間看出來她是憂郁的,在那靜靜的長的睫毛的底下,有時為心中的郁積的火燃燒著,她的眼光便會充滿了一個年青婦人失望后的痛苦與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灣,顯出一個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著自己。她那雪白細(xì)長的手,時常在她輕輕咳嗽的時候,按著自己瘦弱的胸前。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氣來,她才摸摸自己脹得紅紅的面頰。她是一個中國舊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靜,她的明慧,——她對文詩的愛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點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膽量,她的狂熱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決斷時忽然來的力量。整個地來看她,她似乎是一個水晶,只能給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額表現(xiàn)出沉深的理智,像只是可以供清談的;但是當(dāng)她陷于冥想中,就能忽然愉快地笑著。當(dāng)著她見著她所愛的,紅暈的顏色為快樂播佈在臉上,一對笑渦在心里深深的一笑之后顯露出來的時節(jié),你才覺得出她是能被人愛的,應(yīng)當(dāng)被人愛的,你才知道她倒底是一個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樣。她會來愛你如一只餓了三天的惡狗咬著他最喜歡的骨頭,不喜歡你,便恨起你來也會像只惡狗狺狺地狂吠著一個陌生人。不,她就會不聲不響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靜的,憂煩的,她會如秋天傍晚的樹葉輕輕落在你的身旁,她覺得自己的夏天已經(jīng)過去,自己是只殘萎的玫瑰在秋風(fēng)里搖落了,西天的晚霞暗下來了。{1}
請注意寫這些文字的時候,作者才23歲。如果沒有富裕家庭“公館”生活的切身經(jīng)歷,如果不是在中外文學(xué)海洋里面長期徜徉獲得的豐富體驗,一個年輕人是不可能有如此深刻的對“人”的繁復(fù)感覺和對細(xì)節(jié)的把握的。這里的蘩漪已經(jīng)成型,是個可怕的美人,是具有充分“雷雨性格”的女性。所謂“雷雨性格”,包括性格力量孕育已久,儲備了足夠的能量,只需一個導(dǎo)火線索便可隨時爆發(fā)等等要素。蘩漪不是這個專制的封建性資本家家庭的唯一受難者(比起侍萍她甚至不是主要的受難者),她不是全部待爆炸的火藥,卻是火藥連著的那根引信。她還代表著一種典型的“雷雨沖突”,即劇中每一個人物都有的、強烈想要留住自己愛的權(quán)利,卻實際上拼命地奔向恨,撲向了毀滅。而這一“動作”以蘩漪更為突出,更不可控制。整體上說,提示語交代了一個充分復(fù)合體的人物:她是可愛的,也是可怕的;她是一個愛者,也是一個復(fù)仇者,一個復(fù)仇女神。這段提示語為這種復(fù)合型性格的敘述調(diào)式、節(jié)奏、層次做了根本性的約定,大凡每一次表現(xiàn)復(fù)合性格的一個方面到達(dá)極致的時候,就該轉(zhuǎn)回了:說完她可怕的種種就該說她的憂郁了,或說她對自己痛苦的管制了;說到她的舊式、文弱,就該講她的野性了;她似乎是塊水晶,又輕易看不透,笑渦都只在心靈深處,但如有一天笑在外面,笑出來了,那你就看明白她不過是一個年青女人,與一切年青女人沒有差別;不過你還不能誤以為她就是一般的女性,她無論是愛你、恨你都如“惡狗”一般要吃掉你的骨頭,只是吃法不同而已;到最后,你幾乎就要對她留下“惡”的印象時,提示語用無比形象化的溫柔的字眼,總結(jié)了蘩漪的沉靜憂煩,如晚秋的樹葉,如萎謝的玫瑰,如西天的晚霞。轉(zhuǎn)折又轉(zhuǎn)折,否定之否定,不斷的峰回路轉(zhuǎn),構(gòu)成了這篇風(fēng)光旖旎、含義無限的復(fù)合體人物的出色介紹。
兩年后,《雷雨》初版出單行本,曹禺對寫得如此漂亮的蘩漪出場文字仍做了修改。這個改本如下:
她一望就知道是個果敢陰鷙的女人,她的臉色蒼白,只有嘴唇微紅,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梁令人覺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間看出來她是憂郁的,在那靜靜的長的睫毛的下面。有時為心中的郁積的火燃燒著,她的眼光會充滿了一個年青婦人失望后的痛苦與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彎,顯出一個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著自己。她那雪白細(xì)長的手,時常在她輕輕咳嗽的時候,按著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氣來,她才摸摸自己脹得紅紅的面頰,喘出一口氣。她是一個中國舊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靜,她的明慧,——她對詩文的愛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點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膽量,她的狂熱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決斷時忽然來的力量。整個地來看她,她似乎是一個水晶,只能給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額表現(xiàn)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談的;但是當(dāng)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著;當(dāng)著她見著她所愛的,紅暈的顏色為快樂散佈在臉上,兩頰的笑渦也顯露出來的時節(jié),你才覺得出她是能被人愛的,應(yīng)當(dāng)被人愛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個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樣。她會愛你如一只餓了三天的狗咬著它最喜歡的骨頭,她恨起你來也會像只惡狗狺狺地,不,多不聲不響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靜的,憂煩的,她會如秋天傍晚的樹葉輕輕落在你的身旁,她覺得自己的夏天已經(jīng)過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來了。{2}
這回的改動不是太大,卻顯示了以后《雷雨》各次修改的三個要點。第一,改正了明顯的排印或手植的字句錯誤。如“灣”改“彎”,“胸前”改“胸”,“文詩”改為“詩文”,“播佈”改成“散布”,“沉深”該成“深沉”等等。這里較明顯地多出一句“喘出一口氣”,不知是如何衍生的。這證明,人為的印刷品就是人為的,木板印刷也好,活版鉛字也好,當(dāng)今的電子印制也好,凡是人類所為,都不免有錯。第二,雖然也屬個別字句的小改動,卻關(guān)系到對蘩漪的認(rèn)識。如“高鼻子”改為“高鼻梁”,一字之差,強調(diào)蘩漪之美(這里不妨提前說一下,到后來的本子更改為“高高的鼻梁”,往美來形容的意圖越發(fā)明顯)?!耙靶浴敝蟾亩禾枮槊疤?,將“野性”的四個方面:心會狂想、有膽、有識、決斷有力都標(biāo)示清楚。把“理智”一詞改成“理解”,把“冥想中”改為“情感的冥想中”,均有深意。因蘩漪如是“理智”的,就無從解釋她那瘋狂的不管不顧的行為了,而強調(diào)了她性格中的情感成分和做白日夢的冥想成分,方是異常準(zhǔn)確。而“一對笑渦在心里深深的一笑之后顯露出來的時節(jié)”句,雖然意思很深,究竟太拗了,不如“兩頰的笑渦也顯露出來的時節(jié)”來得爽快、明了。不過事情總是兩分的,此句經(jīng)此修改也就失了把“笑渦”分成心里、心外兩種的細(xì)微區(qū)別了。第三,這是重頭戲,便是為了更好地挖掘出蘩漪性格的根本一面,要改去原來容易發(fā)生錯覺、或?qū)θ宋镄愿竦恼J(rèn)識會產(chǎn)生偏離效果的字句。如將蘩漪不管是愛你還是恨你都是一只“惡狗”的比喻句,不動聲色做了變動:把愛你時是只“餓了三天的惡狗”,改為“餓了三天的狗”,去“惡”字;而在恨你的句子里仍保留狺狺“惡狗”的字樣。恨的對象里,1934年初刊還有將熟人當(dāng)“陌生人”狂吠的說法,1936年初版卻將“陌生人”先從仇恨的隊伍里剔除出去,只為真恨的人保留了蘩漪會如“惡狗”吃他的可怖詞句。我們在下文將提及,曹禺后來終于下決心將這個“餓狗”和“惡狗”的句子徹底改掉,因為它與蘩漪作為一個被害者的整體形象不合,把“野性”和“惡性”混淆了。而蘩漪之所以是蘩漪,主要來源于她的不屈服,來于她永遠(yuǎn)的絕地反抗,所以“殘萎的玫瑰”一句似也不完全適合她,在初版中便完全刪去,并在“西天的晚霞暗下來了”中間獨具匠心地加了個“早”字(以后再也沒有去掉),黯然的氛圍就越發(fā)醇厚濃烈。這真正是蘩漪的氛圍。
到了1957年6月和1959年9月中國戲劇出版社版的《雷雨》,我們讀到了更多的修改。這中間的區(qū)別是夾了一個“反右斗爭”?!胺从摇睂χ袊F(xiàn)代知識分子的精神重創(chuàng)不是本文所要論及的內(nèi)容,但就這之后曹禺的作家行為來看,或許有更多的修改是在一種迫力下進(jìn)行了,它們對周樸園等人提示語的變化影響可能甚巨,但是蘩漪一例在“反右”前即已修改完成,之后的變動一直很小,則是事實。而1957年6月前的所改卻是非常重要的,現(xiàn)錄于下:
她一望就知道是個果敢陰鷙的女人。她的臉色蒼白,只有嘴唇微紅,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高的鼻梁令人覺得很美,但是有些可怕。在眉目間,在那靜靜的長的睫毛下面,看出來她是憂郁的。有時為心中的郁積的火燃燒著,她的眼光會充滿了一個年輕婦人失望后的痛苦與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彎,顯出一個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著自己。她那雪白細(xì)長的手,時常在她輕輕咳嗽的時候,按著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氣來,她才摸摸自己脹得紅紅的面頰。她是一個中國舊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靜,她的明慧,——她對詩文的愛好,但她也有更原始的一點野性:在她的心里,她的膽量里,她的狂熱的思想里,在她莫名其妙的決斷時忽然來的力量里。整個地來看她,她似乎是一個水晶,只能給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額表現(xiàn)出深沉的理解;但是當(dāng)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著;當(dāng)她見著她所愛的,快樂的紅暈散布在臉上,兩頰的笑渦也顯露出來的時節(jié),你才覺得出她是能被人愛的,應(yīng)當(dāng)被人愛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個女人,跟一切年輕的女人一樣。她愛起你來像一團(tuán)火,那樣熱烈,恨起你來也會像一團(tuán)火,把你燒毀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靜的,憂煩的,她像秋天傍晚的樹葉輕輕落在你的身旁,她覺得自己的夏天已經(jīng)過去,生命的晚霞早暗下來了。{1}
這次的改動幅度較大,但都與對蘩漪的理解相關(guān)?!案弑橇骸本渲苯蛹由狭恕案吒叩谋橇毫钊擞X得很美,但是有些可怕”。把“美”置于前,也不忘“可怕”,兩者關(guān)系恰當(dāng)?!皯n郁”句,原來分為眉目憂郁和睫毛下有郁積的火在燃燒這兩部分,讓眉睫如此分工顯然不太自然,所以改成了“在眉目間,在那靜靜的長的睫毛下面,看出來她是憂郁的。有時為心中的郁積的火燃燒著”,憂郁形于外,內(nèi)中是一團(tuán)火,更符合人物實際?!跋裰皇强梢怨┣逭劦摹?,整個刪去。這是初版本以來一直保留下來比喻蘩漪的最隱晦莫測的句子。什么是“清談”?說是清純得可供稀釋男人(周樸園一類)的罪惡,可以;說只是男人的小擺設(shè),以供案頭清玩,也可。只是蘩漪并沒有那么多的閑情逸致可供輸出,所以終于刪去了。最重要是“狗”句,原來貌似合理的對所愛的人作餓狗咬、對所恨的人作惡狗吃的比方,都不盡符合整體美麗的蘩漪(要刪掉這段生動的文字可要有點決心),于是統(tǒng)改為“火”句:“她愛起你來像一團(tuán)火,那樣熱烈,恨起你來也會像一團(tuán)火,把你燒毀的”。簡單明快準(zhǔn)確,將為了形容蘩漪的愛恨交加而比方成吃人不吐骨頭的冷酷性,改為她熱火一般燒毀一切的性格,這才算摸到了這個人物的命脈!至于最末一句“西天的晚霞暗下來了”,已改成“西天的晚霞早暗下來了”,現(xiàn)再改為“生命的晚霞早暗下來了”,幾字之差,意境卻不同,可看作是修辭的佳構(gòu)。
那么,什么是曹禺在幾十年修改中對蘩漪認(rèn)識始終不變的東西呢?只要把以上三種提示語略做對照,看哪些是不改或改得很少的地方,便可一目了然。首先是從外形到內(nèi)心的觀照人物的路徑不變?!耙煌椭朗莻€果斷陰鷙的女人”,這個女人深沉不簡單的第一印象一直沒有變過。從表面的容貌寫起,鼻眼眉睫嘴手胸,面頰、前額和臉上笑渦,到痛苦怨望的表情、哀靜明慧的習(xí)性、狂熱矛盾的思想、決斷如火般的叛逆力量等等,從外到內(nèi)的敘述也沒有改過。此外,反復(fù)地從局部到整體的兩面觀察人物的視點始終不變,發(fā)掘蘩漪的復(fù)雜的矛盾性不變。所以蘩漪成為一個多面的新舊交雜的女性形象,一個將揭露人間丑惡反抗黑暗社會,與個人掙扎的瘋狂性、病態(tài)性共存的可愛可怕的現(xiàn)代女人,帶有絕望的悲劇性質(zhì)?!袄子辍睋魵Я艘磺?!善良和丑惡同歸于盡!而在這整體的對人物的天才把握之外,作者與蘩漪的關(guān)系也顯得耐人尋味。他對自己一手創(chuàng)造的人物會表現(xiàn)出某種搖擺。曹禺固然沒有動搖于他對蘩漪的基本態(tài)度,他同情她,痛惜她,甚至還愛憐她,但是對蘩漪游蕩于善惡之間,其根深蒂固的個人主義,慘烈的不擇手段的反抗性究竟是否超越其總體的未泯本性,局部的變態(tài)會不會干擾她的全體的可愛和不幸,在這個“度”的把握上,作者還是費盡了精力,不斷地探索。這探索,表現(xiàn)為作家的個人感受與時代對把握具體人物影響的合力,于是有了不同的反應(yīng),有了成功或不成功的種種痕跡。最后,能選擇對蘩漪充滿同情又兼批判的態(tài)度,無論怎樣批判也不離對人物整體認(rèn)識的格局,是作家能夠達(dá)到的創(chuàng)作佳境。而人們在這些文字中能感受到的,是曹禺對人與社會的憂慮、同情、憤懣、憐憫和愛。五味雜陳四個字豈能概括?
2014年7月26日于大暑后三日
【責(zé)任編輯 孟慶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