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雨新

摘 要：本文以新感覺派作為通感這一修辭格的文本對象和例證來源，主要探究通感本身修辭特性之外的文本特征。本文在現(xiàn)代文學的視閾之下，通過通感這一修辭格在新感覺派中的具體運用，闡釋通感在新感覺派書寫中體現(xiàn)的現(xiàn)代性表征，在新感覺派意象架構(gòu)方面的重要作用以及在新感覺派文本接受之中產(chǎn)生的陌生化效果。最終通過通感這一修辭技巧的使用，評述新感覺派在技巧方面的得失，探討現(xiàn)當代文學技巧和內(nèi)容的發(fā)展方向。

關鍵詞：通感；新感覺派；現(xiàn)代性；意象；陌生化

[中圖分類號]： H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20--02

通感（synaesthesia）修辭格又名“移覺”，是指在描寫客觀事物時，用形象的語言把一種感官的感覺移至另一感官，達到用多種感覺來描寫同一對象的目的。錢鐘書先生最早在現(xiàn)代修辭學提出了“通感”這一概念：“在日常經(jīng)驗里，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個官能的領域可以不分界線?！?這種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彼此相通的描寫，往往能把抽象的事物描繪得更加豐富可感。

新感覺派是20世紀30年代海派文學的代表，同樣也被視為中國帶有現(xiàn)代主義文學色彩的一支。代表作家劉吶鷗、穆時英、施蟄存。外在方面，新感覺派善于運用快速的節(jié)奏、跳躍的結(jié)構(gòu)和五彩繽紛的色調(diào)表達上海這一都市的文明和文明之中的都市男女；內(nèi)在方面，新感覺派注重挖掘人物的潛意識，刻意捕捉剎那間的感受和印象，并把這種感受和印象通過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外化到客體上，使描寫對象具有更強烈的可感性和立體感。所以，在新感覺派的文本之中，經(jīng)?？梢钥吹酵ǜ羞@一修辭手法作為重要語言表現(xiàn)手段凸顯文字中的感官沖擊。

就目前學界研究情況而言，上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視域的拓寬以及對于海派文學的重視，新感覺派的作品開始作為研究方向出現(xiàn)于現(xiàn)當代文學的視野之中。但對于新感覺派的語言風格，尤其是通感技法的運用方面，學界還沒有具體的論述。本文將從新感覺派對于通感這一修辭手法的運用入手，探尋通感技法自身修辭特征以外的文學文本特征，探求其在新感覺派中的運用實績。

一、通感的現(xiàn)代性表征

通感的一個重要技巧特征在于：通感具有明顯的現(xiàn)代性表征。法國象征主義詩人波德萊爾在他的詩歌《通感》中提出：Les parfums， les couleurs et les sons se répondent.（芳香、顏色和聲音在相互應和。 ）這篇詩歌被視為是象征主義的技巧宣言。現(xiàn)代詩人卞之琳在20世紀20年代末將其譯至中國，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中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創(chuàng)作觀念（尤其表現(xiàn)在詩歌和小說方面）。新感覺派作為帶有明顯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一支，他們的優(yōu)長之處就在于以現(xiàn)代性語言表現(xiàn)現(xiàn)代都市和都市男女，通感由此成為他們筆下最熱衷于使用的修辭技法之一。

現(xiàn)代都市的沖擊是新感覺派現(xiàn)代性的來源，這點毋庸置疑。30年代的上海光怪陸離的夜景、霓虹燈、夜總會、舞場，滿灑著甜蜜誘惑氣息的冷飲廳、劇院等等，都帶給人們難以言說的新鮮體驗。新感覺派擅長以印象主義式的對于新鮮經(jīng)驗的敏銳觀察，用新奇的語言形式構(gòu)筑一個全然陌生的現(xiàn)代世界。比如，劉吶鷗《游戲》 中描寫都市的“探戈宮”：“男女的肢體，五彩的燈光……石榴色的嘴唇，發(fā)焰的眼光?！币粋€“發(fā)焰”，用熱度混雜色度，使都市文明下的灼熱與新奇撲面而來。同樣，新鮮體驗的沖擊過后，作為都市主體的“人”也難以避免地產(chǎn)生孤寂和異化之感，這種都市性下的人性體驗也是現(xiàn)代性的表征之一。比如新感覺派圣手穆時英在《PIERROT》中剛剛描寫過潘鶴年走在變相繁華的街道之后，就描寫了潘鶴年回到房間之后“抬起腦袋來：在黑暗里面，……鐘的走聲也是黑色的，古龍香水的香味也是黑色的，煙卷上的煙也是黑色的，空氣也是黑色的，窗外還有個黑色的夜空?！边B用十七個黑色，不僅是用來形容環(huán)境色彩，有的也用來形容聲音、氣味，直接利用多種感覺的錯雜融匯出一個黑暗濃重、壓抑孤獨的環(huán)境。在通感手法的運用之下，新感覺派筆下都市的繁華和人自身的孤獨構(gòu)成了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之下的都市本體。

都市男女是新感覺派常寫常新的一個文學母題，通感這一修辭手法則幫助作家極盡細膩地表達男女關系的微妙之處。比如在劉吶鷗的代表作《兩個時間的不感癥者》中，在賽馬場上的男人H面對“早已被賭心熱狂了的人們”，忽然感覺到“身邊有涼爽的聲音”。為表現(xiàn)燥熱郁動的環(huán)境中這個女子的特殊之處，作家特地使用通感手法，用涼爽來形容她的聲音，表現(xiàn)出一種怡人的觸感，同時又為后面H受到女子的吸引而發(fā)生的光怪陸離的行為做出合理的情緒鋪墊。同樣，劉吶鷗《赤道下》（“而她也似乎對于我的全身感覺了什么新鮮的食欲似的在她的眼睛里”），施蟄存的《梅雨之夕》（雨下的女子心理一段）中，都存在著運用通感勾勒出的男女關系以及男女心理描寫。通感使新感覺派熱衷于描寫的抽象情緒變得直觀可感，把內(nèi)在情緒表現(xiàn)得具體外化，這在表現(xiàn)微妙的男女關系方面是功不可沒的，事實上具有充足的先鋒意識。

二、通感與意象架構(gòu)

通感這一修辭手法的最基本的功用就是使意象更加可感形象，使所需描述的事物立體化，形象化，這一點在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中的例子俯拾即是，比如朱自清《荷塘月色》等，無須贅述。新感覺派是運用通感這一修辭技法的圣手，自然也不例外。比如“笑勁兒里邊有地中海葡萄園的香味”（穆時英《公墓》），讀過之后便有一個笑靨如花的明朗女子躍入眼前了；又如“玻璃的近旁彌漫著色彩和香味。玻璃的里面是一些潤濕而新鮮的生命在歌唱著?！保▌鳃t《熱情之骨》）明顯地勾勒出一個青年在溫暖午后邂逅愛情的燦爛心境。正所謂“物有所通，心有所感”，通感的運作機制就在于情感表達和感覺的互通性，這種互通性使作家從不同角度細膩表現(xiàn)所希望描述的意象成為可能。新感覺派推崇感覺的表達和外化，通感就成為了表情達意的一項利器，并且與其他修辭手法相互聯(lián)系，在他們的手中嫻熟地運用起來。通感修辭格之中自在蘊含的思維的跳躍性使新感覺派的小說中也同樣充滿了飛動性的力與美。

在此之外值得注意的是，新感覺派對于通感的使用范圍有所試驗，并且做出了拓展。新感覺派運用通感的優(yōu)長之處在于，他們利用通感所組織出的意象不僅僅表現(xiàn)在意象架構(gòu)這一維度之中，而是更加豐富地進入文章結(jié)構(gòu)，語體風格之中。

通感意象直接作為文章結(jié)構(gòu)架構(gòu)，這可以視作新感覺派在通感運用方面的一項創(chuàng)舉。《PIERROT》中“紫色的調(diào)子”（紫色色彩憂郁的象征意義）和琉璃子蔚藍的心臟等等一同構(gòu)成了基本意象，并且成為了全篇的情感基調(diào)。更明顯的是：穆時英《墨綠衫的小姐》中利用通感表達出的意象——“絹樣的聲音”直接貫穿全文，成為構(gòu)成文章結(jié)構(gòu)的主要方式。從在舞場之中受到“絹樣的聲音”的蠱惑，到“午夜三點”發(fā)現(xiàn)具有“絹樣的聲音”的墨綠衫女子醉倒在公園之中，再到一個夢幻抽象的結(jié)局，這種柔順的聲音質(zhì)感都回蕩在小說之中，并且以這種氛圍的流動架構(gòu)全篇。

通感又成為了新感覺派語體風格的建筑材料。新感覺派的小說中熔鑄著詩化風格——學界對于劉吶鷗“感覺化敘述和情緒性文體” 的定評，對于穆時英“穆時英風”（沈從文語）、“穆時英筆調(diào)” 的定義以及對于施蟄存“詩意” 的總結(jié)，都證明了新感覺派的文學風格傾向。比如“心房的瓣一片片地掉下來，掉在地上?！保聲r英《PIERROT》）凄婉哀怨地表達了情人即將面對長別離時的黯然神傷。又如“聽到腦里的微細胞組織一時崩潰下來的聲音?！保聲r英《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情緒化地表現(xiàn)出男子失戀時所感受到的致命打擊。通感在這方面的作用在于，它增加了語言的韌度，使語言值得品嚼，體現(xiàn)出了一種契合于詩的美感和柔潤，并且使新感覺派的作品更加符合中國市民階層的傳統(tǒng)審美趣味，從而流行一時。

三、通感帶來的陌生化效果

“藝術的目的就是提供一種對于事物的感覺即幻象，而不是認識；事物的‘陌生化程序，以及增加感知的難度和事件造成困難形式的程序，就是藝術的程序，因為藝術中的接受過程是具有自己目的的，而且應當是緩慢的；藝術是一種體驗創(chuàng)造物的方式，而在藝術中的創(chuàng)造物并不重要。” 通感對于陌生化的作用就是將對象從其正常的感覺領域移出，通過施展創(chuàng)造性手段，重新構(gòu)造對對象的感覺，從而擴大認知的難度和廣度，不斷給讀者以新鮮感。感受與體驗的敏感把握與細膩傳遞是修辭活動的一個基本內(nèi)容和必備條件，新感覺派的作家在作品創(chuàng)作過程之中，刻意追求感官的外化，同時也注重語言技巧（比如通感）對于延長審美體驗的重要作用。

這一方面最明顯的例證就是施蟄存的心理小說。他受弗洛伊德影響甚深，他自己也曾經(jīng)表示：“我知道我的小說不過是應用了一些Freudism的心理小說而已?！?在他的筆下，通感成為表現(xiàn)人物無意識內(nèi)心情緒流動的語言外殼，是對于人本能的關注和細膩描寫，但是在重重語言阻隔之下，對于人生命本能的探求需要一定的審美接受才能獲得。比如施蟄存的代表作《春陽》表現(xiàn)了為舊式婚姻和財產(chǎn)繼承犧牲了青春的嬋阿姨，在春日陽光和都市青春和商業(yè)氣息的誘發(fā)下，產(chǎn)生了愛情心理的萌動和對幸福生活的向往。但在被年輕的銀行行員叫“太太”，并且產(chǎn)生了與別的“密司”的對比之后，嬋阿姨感覺“眼前陰沉沉地……好像還要下雨?！眿劝⒁淘诖宏栂胖蟮挠魬嵭那榛餮矍翱梢曋埃\用通感的方式以景寫情，便更顯得這個迷夢的悲涼，使這種感受余味悠長，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種具有深刻性和縝密性的心理世界。

同時，由通感增加的主觀性也使得新感覺派的文本在接受時具有獨特性。新感覺派主張以純粹的個人官能感覺作為基點，依靠直覺來把握事物的特征。他們往往借助于聽覺、視覺，乃至幻覺的外化描寫，創(chuàng)造出帶有主觀色彩的藝術世界。為此他們對客體對象實施大膽改造，運用通感的手法，使客體具有人的生命感覺：“一只手、母親樣的手輕輕地按到我的頭上來，撫摸著我的頭發(fā)，那只手像一只熨斗，輕輕熨著我的結(jié)了許多皺紋的靈魂。”（穆時英《第二戀》）客觀世界的任何一點細小變化都能被新感覺派的作家體察入微地捕捉到，并通過通感這一種修辭格在語言上表達出來。正是這種讓感覺從四面八方撲來的細膩語言表達，才使作者與讀者對世界的新鮮體悟成為可能。從這一點來講，通感對于新感覺派的價值就在于讓廣大受眾群體通過閱讀恢復自身對于所生活和生長都市及人的細膩觸角，并在這一感覺的過程中產(chǎn)生余韻悠長的都市審美快感。

總之，通感歸根到底是一種語言技巧、修辭技巧，同樣也是一種形式技巧。在現(xiàn)代文學的視閾之下，通感為新感覺派的文本書寫帶來的事實上是一種雙重的感覺和體驗，是新奇的語言感受。通感在新感覺派書寫中所體現(xiàn)的現(xiàn)代性表征，在新感覺派意象架構(gòu)方面的重要開拓以及在新感覺派文本接受之中產(chǎn)生的陌生化效果也構(gòu)成了通感這一修辭格本身特征之外的文本特征。

參考文獻：

[1]丁培衛(wèi). 現(xiàn)代性視野中的新感覺派研究[D].山東大學，2007.

[2]唐蕾. 中國“新感覺派”研究史論[D].南京大學，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