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獨(dú)，哈尼族，1965年3月生于云南綠春。中國作協(xié)會員，紅河州作協(xié)副主席，蒙自市文聯(lián)主席。

作品發(fā)于《詩刊》《民族文學(xué)》《星星》《詩歌月刊》《中國詩歌》《散文選刊》《散文百家》《詩潮》《山東文學(xué)》《滇池》等國內(nèi)外百余家報(bào)刊，并多次入選《中國年度散文詩》《中國散文詩精選》《中國散文詩年選》等多種年度選本。出版《守望村莊》《雕刻大地》《祖?zhèn)鞯拇迩f》等11種，獲1999年全國第六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jiǎng)、2007年紀(jì)念中國散文詩90年中國當(dāng)代優(yōu)秀散文詩作家（十佳）、2009年首屆“詩潮杯”世界華語散文詩大賽二等獎(jiǎng)、2013年“古貝春杯”河北省第二屆散文大賽一等獎(jiǎng)等獎(jiǎng)項(xiàng)30余種。參加全國第五屆（四川樂至）、十屆（湖北丹江口）散文詩筆會，魯迅文學(xué)院首屆西南班學(xué)員。

岸上花

不等。有時(shí)三兩條，有時(shí)五六條

脫水、僵硬、枯干。直挺挺的身?xiàng)l，橫七豎八

冬，踩過枯草的頭。多久？沒聽到火車的嘶鳴

來的是寒風(fēng)，不停地從斜壩上吹過，亦吹著散落的魚

驚嘆連連。你被風(fēng)推著，走過斜傾的土壩

還有被寒驅(qū)趕的魚，在淺水里張嘴喘息。那條新翻起的魚肚白，令密不透風(fēng)的湖水，暴露了內(nèi)心小小的恐慌

早死或晚死的魚，拼出不規(guī)則的花朵：岸上花

你說，這是些在趕往春天的途中謝落的花朵

飛越

故鄉(xiāng)的一部分。生命面前，長橋海就是一處故鄉(xiāng)

稻香可聞，魚語可聽。無事，或者有事，如此飛越

水波遙蕩。翅影在水紋間跳蕩、穿越

像一條回家的魚

白色的影子飛過千年。藍(lán)天不變

水聲打濕路過的火車

翅影亦投射到火車上。過水的風(fēng)聲，變暖、變軟、變?nèi)?/p>

慢條斯理。一個(gè)下午在雪白的翅膀上緩慢下來

或者，在一只白鷺的飛翔里，這是一次不需要考慮目的地不需要追求速度的飛行，再怎么飄，或蕩，亦無須擔(dān)心漏出了故鄉(xiāng)的底

垂釣的人

誰以此為生？一只白鷺，用翅膀把自己裹成一只小雪球，棲于出水的細(xì)枝上，像坐在自己的家中

誰在縱進(jìn)。浪花，搖蕩著一舟一竿

岸頭，一個(gè)拿網(wǎng)兜的人，從成排的人群背后走過

風(fēng)，一陣陣撲來。魚腥味一陣陣撲鼻

心，一緊一縮

伸進(jìn)水中的線，一放一收。水知道，伸向水面的長竿，伸出了什么

水邊，浪濤拍岸

被風(fēng)追急了，有動搖者在急急收竿。有人俯首拾魚

我們， 初來乍到

島上的牛

夕輝從西面掃過來。隔水而望，村莊迷朦，淡淡的云煙在屋頂間升騰

埋頭。黃昏沒叫得動你們

暫時(shí)避開農(nóng)具，避開田地，避開木車，避開牧人撫摸的手溫，甚至于有意避開一陣那些一生如影隨形的谷物

攜親帶故。涉水、泅渡、上島

哞聲低吁。島，感覺到了突如其來的蹄子輕一腳重一腳的踩踏，感覺到了腥濃的喘息由暖而熱的噴擊，感覺到自己小小的脊背，原來還可以這樣厚實(shí)

隔水而望，記憶輕浮

長長的汽笛聲中，歷史在坑坑洼洼的水邊馱著沉沉實(shí)實(shí)比命運(yùn)還沉重的大錫，往往來來

水波粼粼。向晚的風(fēng)，涼涼地從草根間吹過，從四蹄間吹過

一個(gè)下午圍著你轉(zhuǎn)

或輕或重的濤聲圍著

或瘦或壯的炊煙圍著

一葉輕舟，在霞光里滑行，是進(jìn)，還是退

一條外來的鐵軌想圍著你轉(zhuǎn)，在水邊沒能轉(zhuǎn)得過彎來，擦肩而過

一條路圍著你轉(zhuǎn)，潮漲潮落，從小到大不改初衷

不同的莊稼，以土地為陣地，以四季變化的色彩圍著你轉(zhuǎn)

更多的，是一座座古老的村寨，一戶戶住在水邊的人家。那些不能丟失的母語，那些早早晚晚的面孔，包括那些一生最遠(yuǎn)就到達(dá)水邊的腳步，在這個(gè)冬天一再到來的身影

僅一次圍繞，就被你終生收藏

長橋海，傳說是否要從這個(gè)冬天重新開始

陽光燦爛。圍著你轉(zhuǎn)，我以為就可以延長這個(gè)下午

縮

――縮

站在湖堤上，腦袋突然被“縮”字敲打了一下

像歷史說了謊言

像木船里晃蕩的一直是漁村土生土長的漁歌

像日夜不停地往來于水邊與車站之間的牛車、馬車，是傳說杜撰的傳言

大屯海的水波，已被擠到公路、汽車、房屋、揚(yáng)起的塵埃，和層層疊疊拐彎抹角的一堆絮語之外

時(shí)光輕輕一抖，就沷灑了一大片

年，就在水面上滑了一跤，在一滴水的顫抖里，觸碰到一樣的痛，和惜

村莊沒動，是什么退落得太快

是的，還不到百年。誰又能相信，前面，犁耙山腳下的馬街哨，曾經(jīng)是你浪濤拍擊的碼頭

候鳥們

在翅膀的盡頭。這被稀稀疏疏的村落守候的湖泊，一洼水，足夠

誰順?biāo)鹗直郏嚎?，那群野?/p>

命里的家園。親情需要年復(fù)一年重抵的地方

不變。熱情展開追尋的翅膀，一路呼朋喚友地趕來，在一朵蔚藍(lán)的浪花上，把鳴聲安置

風(fēng)暴不再。撲面而來的，是一幅新打開的畫卷。上面，朵朵或艷或素的花朵，是你們被長橋海親自打扮的身影

水。水。水

被翅膀一再強(qiáng)調(diào)。被那些或群飛，或獨(dú)翔的身影一再強(qiáng)調(diào)

群鳥合鳴。一湖水，鳴聲合閉，鳴聲開揭

矣坡黑

長橋，早被故事收回。那些木料，長長短短，已腐，已被記憶化成水

無論虛與實(shí)，小或大，而海，而名，仍然在叫著

“湖底有涌泉的湖”

是乳名，是彝家口耳傳說的名

再短，一湖水，被水邊的先人命名

自然，這片土地，那時(shí)，蕎花遍地開放，牛羊成群走過水邊

再短，被村里村外地叫喊，被那些北歸的翅膀，帶往遠(yuǎn)方

網(wǎng)曬在水邊。在村口，在村莊的火塘邊，還有多少人，在說著魚，說著酒，說著水和陽光的時(shí)候，說著矣坡黑

燦爛

無以剝離。在長橋海，在此時(shí)，在水和光直接碰擊的時(shí)光

做好了一夜的準(zhǔn)備，此時(shí)，水，那么充分、舒坦

你亦輕快到來，陽光一樣熱情到達(dá)

遍地。比水更廣闊。難說，這就是一場更廣闊的水

那些群起群落的麻雀，一陣嘰喳，像被風(fēng)吹動的碎片。波光粼粼，那群野鴨，不飛不離，

隨波逐流

白鷺鷥正在從陽光與水面間飛越

怎樣的時(shí)光啊：水洗著陽光，陽光亦洗著水

你不退縮，主動走進(jìn)這場海天聯(lián)動的浩劫。心，先是被淘洗，爾后，被灌滿燦爛

2014-03-08

藍(lán)

不說，誰更藍(lán)

上下疊加。在自己的潔凈里，再純粹，再徹底

天空的鳥，通過穿云而戲水

水里的魚，經(jīng)過戲水而穿云

藍(lán)，是相通的魂

微波蕩漾。飛過水面的鳥影，翅膀是否被浪濤打濕

一朵云彩，一朵浪花，是藍(lán)綻放的兩面。這么純，為誰

涂加一層，不深。抹掉一把，不淺

水天一色。風(fēng)起，鳥聲掉進(jìn)水里，無影。誰站在水邊，無言，心，被吹皺，卷進(jìn)綿綿的藍(lán)

沉眠

水波低伏。漁歌回到水上

回不來的，是潮浪怎樣的濤聲

一生在水下的水草，一條魚中途折斷的夢想，一坨戀水的錫錠脫離船艙后沉進(jìn)泥底的人生

日夜穿梭往來的船只，一浪高過一浪的吆喝，連綿不絕的喧囂，從地里被趕往水邊的牛車

還有多少，在一記火車的長鳴里，嘎然而止

還有多少，隨一柱水的回落，降下、沉伏，回到水底，在1921的記憶里沉眠。從此

需要多高的浪，多厚的水，覆蓋，才能溫暖、安然

漁歌重新回到水上，回到自己的位置

長橋

誰正在用視野跨越

兩岸。年代走近，那些木料，長長短短，被誰的念想從水上豎起、連接，帶頭過海

從此，隔岸觀望的歲月，輕輕松松，跟隨著就近往往來來

以為：長橋，然后才是——海

水還在，茫茫。水中的長橋，和那個(gè)短短的故事，被幾百年后的縣志，用幾行短短的文字收藏

水中的長橋，無以隱匿，一年四季，濕淋淋地被自己潮聲浸泡的名字叫著

一只白鷺飛過水面

清波微瀾?！伴L虹臥波”，整整一個(gè)下午，水邊的人，反復(fù)用想像在曾經(jīng)的水面上重新架設(shè)通往對岸的長橋

2014-03-20

晚舟

炭火般的紅霞，有時(shí)大片大片，有時(shí)聚成一束，從不同的方位，隨心所欲，一再裁剪。水面

像一組幻燈片

更似一幅剪影

還在滑進(jìn)。往水的更深處，往夕輝的更深處

點(diǎn)燃，撲滅，點(diǎn)燃。瞬間明滅明滅

從水面，透映到誰的心鏡

燃燒的黃昏。一片水，一片火海

還在滑進(jìn)。一舟一翁，一影一像

水邊，村莊被朦朧的煙霧籠罩

村莊一直注視著起起落落的鳥兒們，注視著漸燒漸弱的黃昏，注視著還不想往回走的漁舟

村莊

被一湖水叫住。一路迤邐而來的腳步，猛然停頓

把老人的拐杖放下，把孩子的啼哭和笑聲放下，把豬、雞、鴨放下，把山坡上的人生放下

埋鍋造飯。炊煙嫁接在潮聲上，卷著魚腥味的風(fēng)，吹拂潦亂的長發(fā)

濕淋淋的，怎樣的年代？獨(dú)木成舟，第一次劃開水草，劃開鳥鳴，劃開族群的新章

蔚藍(lán)的水，照見藍(lán)天白云，照見成群結(jié)隊(duì)嬉鬧弄草的魚，亦照見誰的驚喜

不再走。祖?zhèn)鞯陌肷窖?，還給祖宗

臨水而居。杯酒間，門口的水，叫矣波黑

竹棚下，早早晚晚，羊群出沒在水邊

田地也在村邊，在水邊，五谷雜糧以春夏秋冬的名義，輪流坐莊

船只并列泊在門口。鋤頭，依然是通往生活最傳統(tǒng)的交通工具

2014-03-22

碼頭

在水邊，你指著碧色寨腳下的村莊說，那是馬街哨

是了，有些遠(yuǎn)。大片大片的田地，隔在中間。大片大片的莊稼，青黃交錯(cuò)

陽光，白晃晃

是海，似乎就該有自己的碼頭

不是海，你照樣有自己的碼頭。那時(shí)，馬街哨，不只停泊幾只獨(dú)來獨(dú)往的漁舟

除了你的講述，在蒙自近代史的段落間，零零碎碎地說著長橋海，說著長橋海上如織的船只、大錫，說著碼頭、牛嘶馬叫

說著那年，和那年的火車，那年的馬街哨

火車

接著，火車就來了

近代史亦才來，還未走穩(wěn)腳跟?；疖噥砹耍L長的，像巨蟒，從長橋海邊穿過。湖水感覺到了大地從未有過的顫栗

那么急?；疖囃蝗怀霈F(xiàn)在水邊的山地上，長長的嘶鳴，第一次驚駭了棲在岸邊水草里的鳥群

火車長長地跑過來，連水邊的村莊，亦感覺到了大地的顫栗。在火車長長的跑動中，水邊的風(fēng)，叫聲徒增，跑得更快

帶著火車的名字，帶著長長的火車，橫穿滇南大地的1910，從長橋海邊隆隆駛過

水草

還在，被魚沷上去的水珠。幾粒陽光被卡在里面，想出來，一閃動，水珠就閃爍幾下

之前，草就長在這里，長在長橋海的淺水里。之后，有時(shí)漫延，有時(shí)萎縮

更多的鳥，喜歡在早晨和傍晚過來，起起落落

更早的一些時(shí)候，一組系列照片捕捉到幾個(gè)山娃，赤裸著身子在上面和風(fēng)賽跑、嬉鬧、跳水

比人多的牛，在周圍，或臥，或覓食

那是枯水期。那時(shí)，淺水灘干成了草地，一片一片的草，連根帶骨被風(fēng)從土里扒出

潮漲潮落。很多年了，草堅(jiān)持在水里，堅(jiān)持在這里，綠著

熱愛，更加被激發(fā)。只是

人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問：最終能真正在乎水草的興衰的，除了草根底下看不見的魚，和綠葉上面看得見的鳥，還有誰

人們

紛紛趕來。不分季節(jié)的候鳥，紛亂的腳步，會不會令長橋海混淆視聽

陽光明媚。有更多靠近水的方式

你仰面躺在斜壩的草地上。天空碧藍(lán)

誰在照水、照草、照對岸的村莊，照迷戀云天的你

是的，陽光明媚。不停地還有人到來，不停地被長橋海見到

一些是回家的人，看著堤壩外的田地

一些人馬不停蹄地翻過壩墻，沖向水邊

一些人不知被什么追趕，以比來更快的速度，匆匆離去

紛至沓來的人們，不知道都想得到什么：凈化胸腔的空氣、洗滌心靈的湖水、滋潤愛情的潮聲、撫慰寂寥的浪花

還可以深入多深？這樣的時(shí)光，接下來，又會滋生什么

每個(gè)人都是此時(shí)的過客，包括此時(shí)，包括風(fēng)

向晚

一切，似乎以然

風(fēng)，正在靠攏。暮色，把四周的光亮，向湖心掃攏

一湖水，更加成為中心

暮色是稱職的指揮家。無言，卻讓所有的音符，降調(diào)、暗色，層層貼近水面

所有的漣漪，聽從于內(nèi)心的召喚，一圈圈，歸還于出發(fā)

唰唰的翅聲，和黑黑的鳥影一起，漸漸歸還于自己

我沒有動。我醉心于湖心的那只漁舟，醉心于它的不慌不忙，醉心于它被逆光剪輯的黑色背影

是的，炊煙早已升起，下舟就能入門

是的，我必須繼續(xù)保持沉默。近在咫尺，這樣的時(shí)刻，我內(nèi)心安寧，羞于言說

熱愛

沿著一滴水的身影，沿著潮潤往往來來的路徑，到來

一次次，到水邊，到長橋海

鳥聲在鳥影之前到達(dá)。在鳥影下小憩的，是誰亦步亦趨的塵行

靠近的腳步，從晚秋開始。但未停止在晚秋

稻荏叢叢。剪不斷的稻香，在湖水的記憶里，依然纏綿

心底的溫暖，自然而然

還有久違的境況：水邊，一前一后的身影，多么熟悉

以水的名義，與生俱來的熱愛被喚醒。只是，仍然覺得不夠

已經(jīng)熱愛了。此時(shí)，通過熱愛，奢望更加熱愛

責(zé)任編輯：鄧迪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