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潔
追憶曾文星先生
——《一個人生,三種文化》讀后感
李 潔
記得2012年3月的倫敦,春意盎然,百草新生。第3屆世界文化精神醫(yī)學大會在此如期舉行[1]。會上與趙旭東、肖水源等老友一起見到世界文化精神醫(yī)學首任會長曾文星老師,他精神矍鑠,身板硬朗,談笑風生。但萬萬沒有料到時隔3個月,曾先生卻因“肝臟腫物做手術,術后出現嚴重并發(fā)癥”,于夏威夷時間6月21日在美利堅溘然長逝,享年77歲。噩耗傳來,令人悲痛,更讓同行惋惜,一顆世界文化精神醫(yī)學界的巨星隕落了[2]。
斗轉星移,人生猶如白駒過隙。
曾先生的音容笑貌依舊宛若我眼前。無愧地說,曾文星先生是一位精神醫(yī)學界傳奇式的大師級人物。他曾是美國夏威夷大學醫(yī)學院的精神科教授,不僅擔任過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顧問和世界精神醫(yī)學協(xié)會跨文化精神醫(yī)學分會的會長,還榮獲美國精神醫(yī)學界的多項大獎,創(chuàng)立了世界文化精神醫(yī)學協(xié)會(World Association of Cultural Psychiatry,WACP)。他勤奮耕耘、著作等身,更是通曉三種語言(中文、英文和日文)。他既有深厚的學養(yǎng),具備鳥瞰世界的眼光,又有獨特的魅力,引一代文化精神醫(yī)學之潮流,實乃我們這些精神醫(yī)學界后生、晚輩高山仰止的一代大師,一代楷模。
近來在《精神醫(yī)學雜志》看到有介紹精神醫(yī)學人物的傳記,鼓勵后生見賢思齊。為此,鄙人再次挑燈捧讀曾先生的自傳《一個人生,三種文化》[3]。展閱全書之后,一股寫作的沖動油然而生,不禁提筆抒懷。本文以感恩之心,敬仰之情將先生的事跡與后生的心得奉獻給同道,算是告慰在天之靈的先輩,激勵向上的晚輩,尤其是獻給中國大陸“華夏班”的中年同道們。
屋外雖是嚴冬臘月,屋內卻為書香四溢。
本行之外,我亦常常涉獵文學、藝術及哲學等人文領域,曾看過數十種名人自傳。竊以為,寫自傳的人通常是在其晚年功成名就之后寫下的回憶錄,具有學術價值或文學價值的并不多見。由臺灣心理出版社出版的,曾文星先生的自傳倒是一本風格獨特的書。曾先生用行云流水般的文筆描繪出他在不同文化中的心路歷程,并以精神分析學的觀點剖析其一生,配上彌足珍貴的歷史照片,極具學術性與可讀性?,F與同道一起分享一代大師的傳奇故事。
曾文星(Tseng Wen-Shing)先生1935年降生于臺灣臺南的一個書香門第之家,他父母親的遠祖皆是清朝官員。曾先生雖出身名門之后,但在臺灣被日本占領期間,曾我敏男(曾先生的日本名字)卻淪為“二等國民”,并強行接受日本人的思想教育。在這樣的社會文化氛圍中,日本人的絕對服從精神以及“趕拔魯”的精神(頑張る,ganbaru,意為堅持、忍耐的努力;苦干、頑強地拼命)無不影響到曾先生早年的成長,尤其是“趕拔魯”的拼命精神深刻地影響了他的一生。
弗洛伊德創(chuàng)立的精神分析不僅深刻地影響著人類的社會文化等領域,亦對一些醫(yī)學生畢業(yè)后(包括我本人)選擇精神科作為職業(yè)產生了不小的影響。曾先生在臺灣大學求學期間就喜讀《夢的解析》等心理學名著,這使他對探索人類心靈的奧秘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再加上臺大醫(yī)學院精神科主任林宗義教授的鼓勵與提攜,曾先生1961年畢業(yè)于臺大醫(yī)學院后,走上了精神醫(yī)學之路。悠悠歲月,悠悠人生,曾先生職業(yè)生涯的選擇告訴我們,大凡將自己的興趣、愛好與專業(yè)結合在一起的,加上鍥而不舍的努力和貴人的提攜,無論困難、坎坷多大,終將會修成學術正果。
曾先生與夫人徐靜老師是臺大醫(yī)學院的同班同學,在校期間兩人有緣同臺演戲,結果“假戲真做”開始了他倆的浪漫戀愛,盡管有些波折,但到后來還是應了那句話“有情人終成眷屬”?;楹?,他倆信奉天主,在生活上相濡以沫,在事業(yè)上相互攙扶,可以說,曾徐伉儷婚姻上天作之合,相敬如賓半個世紀。這使我想起了臺灣作家白先勇先生的一句話“一輩子長相廝守,要經過多大的考驗及修為,才能參成正果”[4]。有福的是,他們修成了愛情婚姻的正果,也修成了學術上的正果。在事業(yè)上曾徐夫婦珠聯(lián)璧合,前者是文化精神醫(yī)學的大師,后者為家庭與婚姻治療領域的大家。無論是二老的美滿婚姻抑或是出類拔萃的學術合作皆讓后人欣羨不已,在精神醫(yī)學界傳為長久不衰的佳話。
曾先生一生勤奮努力,在學術上取得了顯赫輝煌的佳績。先后榮獲美國文化精神醫(yī)學研究會學術創(chuàng)作獎,終生學術成就獎以及美國精神醫(yī)學會亞洲精神醫(yī)學特別貢獻獎。洋洋灑灑的宏篇巨著《文化精神醫(yī)學大全》(2001年,英文版)成為世界文化精神醫(yī)學中的扛鼎之作。當然,像其他許多學人一樣,曾先生在學術生涯上并非順風順水,也曾遇到迷云與慘霧,甚至遭到單位“上級權威的無理壓制”[3],但他并沒有頹廢、放棄,仍在逆境中尋找發(fā)展的空間。他在傳記中這樣寫到:“面對困難,不要灰心,要適當地去適應,從困難里找到出路”[3]。這使我想到了中國文化中充滿禪意與空靈般的智慧:“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曾先生在美國依據自己的優(yōu)勢,發(fā)揮潛能,開展跨文化精神醫(yī)學的研究,且一發(fā)不可收拾,最終成為世界文化精神醫(yī)學的巨擘。當然,曾先生亦擅長于精神分析與心理治療,并與徐靜老師不辭辛苦多次在中國大陸辦班、出書,使國內同行受益匪淺。我相信,曾先生千回百轉的奮斗史將會對國內即將“破繭而出”的中青年同道起到良好的借鑒。
記得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即將結束之際,美國杰出的文化人類學家魯思·本尼迪克特受命研究日本人的國民性問題,她發(fā)現,日本國民有一種“菊花與劍”的雙重性格:“好戰(zhàn)而祥和、黷武而美好、傲慢而尚禮、呆板而善變、馴服而倔強、忠貞而叛逆、勇敢而懦弱、保守而喜新。”[5]迄今為止,魯思·本尼迪克特對日本人性格的縱向研究,仍然無人能出其右。而作為從事跨文化比較的曾先生,卻成長生活在三種迥異(日、中、美)的文化中,他對這三種文化進行了有趣的橫向比較:(1)日本:提倡“忠與孝”;對上級絕對服從;強調“君主為主,家族為次”的家庭模式。(2)中國:提倡“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對上級可以變通;強調“家為主,親子為軸”的家庭模式。(3)美國:提倡“自由、民主、獨立”;對上級可以建議和批評;強調“個人為主,夫妻為軸”的家庭模式。曾先生對三種文化見深見底的感悟是對跨文化研究的寶貴財富。
凡是與曾先生有過交往的人不難發(fā)現,他胸襟寬闊,睿智幽默,知天樂命,樂于助人,談笑儒雅。更重要的是,曾先生1981年以世界衛(wèi)生組織顧問的身份來到中國,幫助開啟了國內精神醫(yī)學界通往世界的大門,并于1987年受聘為北京醫(yī)科大學精神衛(wèi)生研究所客座教授,從此加強了中國與世界精神醫(yī)學同行間的密切交往,尤其是在北京精研所與夏威夷大學精神科之間建起了友誼的橋梁。曾徐夫婦曾在美麗的夏威夷熱情接待過崔玉華、呂秋云等眾人進修學習,最為成功的是,2006年由曾先生親自創(chuàng)立的世界文化精神醫(yī)學協(xié)會在北京圓滿舉辦了首屆世界文化精神醫(yī)學大會,規(guī)模與影響力都是空前的。從中亦反映出,作為華夏子孫的曾先生雖然長期移居海外,但仍懷揣著一種中華文化的悠悠情懷。
我很早就拜讀過先生與JF.McDermott醫(yī)生合著的《文化,心靈與治療:文化精神醫(yī)學入門》。雖與曾先生相識僅有4年多,卻一見如故。讓我深切感受到他老人家的慈愛、博學、認真與風趣,這也正是一名合格精神科醫(yī)生所應具備的基本品質。此外,若有機會曾先生便會不遺余力扶掖后生,提攜晚輩,尤其是在探討文化約束綜合征(culture-bound syndromes,CBS)以及研究廣東縮陽癥(koro)等文化精神醫(yī)學之領域,曾文星、莫淦明和我一脈相連,薪火相傳,生生不息。
君已離去望不見,吾心悲傷肝腸斷。
緬懷先生,使我想起了威廉·奧斯勒的一句名言:“每一位老師的言傳與身教,無不真誠而鮮活,在黑暗中為我們點亮一盞明燈[6]?!笨梢哉f,曾老師不僅是世界文化精神醫(yī)學中的一座燈塔,更是我們晚輩事業(yè)與生活上的一盞明燈。希望曾老師能夠安詳含笑于九泉。
是以為記。
[1] 李潔,趙旭東,肖水源.第三屆世界文化精神醫(yī)學大會介紹[J]. 中華精神科雜志,2012,45(4):246
[2] Bhui K.On giants and gentlemen[J].WACP,2012,8(4):13
[3] 曾文星.一個人生,三種文化[M].臺北:心理出版社,2010:3-242
[4] 白先勇.第六只手指[M].上海:文匯出版社,1999:41
[5] 魯尼·本尼迪克特.菊與劍[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8:2
[6] 威廉·奧斯勒.生活之道[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184
10.3969/j.issn.1009-7201.2014.02.0022
510370,廣東省廣州市精神病醫(yī)院
李潔(1962~),北京人,精神醫(yī)學專家,碩士生導師,研究領域:社會/社區(qū)精神醫(yī)學、文化精神醫(yī)學
2013-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