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人鳳
(上海市文史研究館,上海200020)
庚子勤王前后康有為致邱菽園信札
張人鳳
(上海市文史研究館,上海200020)
戊戌變法失敗后,康有為流亡海外,1900—1901年在新加坡和馬來亞檳榔嶼居住。新加坡國家圖書館保存的南洋僑界著名詩人、社會活動家邱菽園的外孫王清建收藏的文獻中有多件康有為在此期間致邱菽園的信札。通過對其中未公開發(fā)表的十件信札所作的整理和解讀,可以深入了解康有為在南洋的生活和活動狀況以及康、邱之間基于通過維新、擁戴光緒復(fù)辟而使中國走上現(xiàn)代道路這一共同理念的友誼。
康有為;邱菽園;書信;維新
新加坡國家圖書館保存了一批邱菽園外孫王清建先生珍藏,近年來寄存于該館的文獻資料,其中有不少晚清名人如康有為、陳寶琛、陳璧等致邱菽園的信札。筆者所見康有為致邱菽園的信札中除僅有兩件曾為湯志鈞先生在他的論文中部分引用(下文將述及)外,均未見于國內(nèi)公開出版的書刊,包括《自立會史料集》(杜邁之等輯,岳麓書社1983年版)和《康有為全集》(姜義華、張榮華編校,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由于年代久遠(yuǎn),信紙有破損,上下頁之間錯亂亦較多,又限于筆者水平,因此尚有不少信件還未能完整讀出。現(xiàn)僅就其中十件迻錄,并由筆者斷句,添加標(biāo)點符號,以饗讀者。①本文所引信件原件均出自王清建私藏,不再一一標(biāo)注。
邱菽園(1874—1941),名煒萲,祖籍福建海澄(今屬廈門市),自號星洲寓公。父邱篤信,在新加坡從事米業(yè),為僑界著名富商。邱菽園為光緒二十年(1894年)舉人,次年上京參加會試,不得第,而恰在此年,康有為發(fā)起聯(lián)名公車上書。邱菽園受康有為的思想影響很大,可以說對他此后若干年內(nèi)所走道路起到了決定性作用。邱菽園于1896年從中國內(nèi)地移居香港,不久父病,旋赴新加坡定居。1898年他在新創(chuàng)辦《天南新報》,宣傳維新思想,次年與林文慶合創(chuàng)新加坡華人女校。邱菽園擅長詩詞、書法,熱愛中華傳統(tǒng)文化,后來還研究清末小說和佛學(xué)。他從年輕時起,即為南洋僑界之翹楚。
1898年9月,戊戌變法失敗,康有為逃離北京,先往香港,后赴日本。次年4月赴加拿大,7月在加成立?;蕰K诠饩w壽誕日,舉行祝壽活動,頗具聲勢,并聯(lián)合美洲、南洋華僑商界,紛紛致電清政府,要求歸政光緒,引起了慈禧等人的警覺。是年10月,他經(jīng)過英國回到香港。這一年慈禧正謀劃“己亥建儲”政治鬧劇。她對光緒推行維新變法懷恨在心,蓄意廢黜,便釋放出光緒病重謠言,繼而在1900年1月宣布立端王載漪之子溥雋為大阿哥(皇子),即已故同治皇帝的嗣子。一旦大阿哥地位穩(wěn)固,光緒被廢黜便順理成章了。
對朝廷的這一舉動,海外華僑反響強烈。華僑接觸世界遠(yuǎn)多于國內(nèi)臣民,更多于皇城內(nèi)的保守派。他們懷抱一片赤誠的愛國之心,希望中國強盛,趕上世界進步潮流。他們把希望寄托于主張改政的光緒。1899年7月?;蕰闪?,康有為的宣言在僑界激起了巨大反響。邱菽園、林文慶聯(lián)絡(luò)新加坡華商于10月12日致電總理衙門,奏請皇上圣安。11月12日慈禧壽辰,南洋華僑借賀壽之名致電,稱太后耄期已屆,不宜過勞,應(yīng)當(dāng)歸政頤養(yǎng)?!短炷闲聢蟆穲髮?dǎo)邱菽園等首倡電請圣安之舉,使“京師震動”,“南洋一帶,如吉隆埠、八打威埠,皆起而抒依歸圣主之誠,電請圣安,并請?zhí)髿w政頤養(yǎng)”[1](P34)。從香港到美洲,僑商都有類似的電報。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邱菽園邀請康有為前往新加坡,一則,邱對康景仰備至,希望能當(dāng)面傾談愛國抱負(fù)和聆聽康有為的見解;二則,康乃朝廷要犯,慈禧集團必欲除之而后快,派人出境拘捕或暗殺隨時可能發(fā)生。新加坡距中國大陸較遠(yuǎn),相對比較安全。1899年11月,邱菽園托英國人何東爵士送去一千元,發(fā)出誠摯的邀請??涤袨樵谙愀凼盏皆摽詈?,復(fù)一信如下(原件王清建藏):
菽園□兄孝廉執(zhí)事:講聞風(fēng)義久矣。天南一柱,獨持清議,天挺人豪,以救中國。每讀大報及得賜同門諸子書,未嘗不眷然神往也。仆以不才,過蒙圣主知遇,哀國危亡,毗贊維新。遭變以來,故人亦多遺絕,而足下乃獨衷念逋亡,辨其愚忠,助共張目。徐生之行,過承接待,又復(fù)軫念瑣尾,饋以千金。拜登感激,不知所報。但以執(zhí)事高義雄才,純忠碩學(xué),相知之深,相待之篤,駢轡并執(zhí),以救君國,非復(fù)為尋常語言所可謝也。頃有北客來語京師事,圣體甚安,賊臣憂病,事大可為,惟未能達(dá)之筆墨,當(dāng)遣一門人來商。前日遣之陳、劉二生,過承賜接,又承為仆殷勤謀安行止。亡人叩首,只有感戴。敬布謝私,不盡所懷。專承起居。
亡人康有為再拜十月十八日
前呈詩章,想麈尊以見。謝賜金電,想收。
這封信的書寫日期,應(yīng)為公歷1899年11月20日。信末“前呈詩章”語,說明此前康已有信札和詩作致邱,但此信是目前能見到的康有為致邱菽園的第一封信。正如湯志鈞先生所言:“丘康二人,可謂惺惺相惜,丘氏投桃,康氏報李?!保?]此時他們二人尚未謀面,故而用語十分謙遜。信末署全名,以示慎重。信中“大報”指邱菽園主辦的《天南新報》,“徐生”指康有為的弟子徐勤,字君勉,廣東三水人,《知新報》撰述?!氨笨蛠碚Z京師事,圣體甚安”,所指即為慈禧集團散布光緒病重謠言事。末一句說明康收到邱贈款后,已有復(fù)電致謝。
下面這封信,僅署書寫日期“十五日”。信內(nèi)“比袁世凱出撫山東”,系光緒二十五年十一月事,故此信當(dāng)書于十一月十五日或十二月十五日。即1899年12月17日或1900年1月15日,其時康在港。
菽園仁兄:前日復(fù)上一書,想達(dá)典簽。頃得北信,謂合肥出辦商務(wù),專為南洋電請歸政一事。那拉惶(礻失)恐懼,特丐合肥出游南洋(可預(yù)思待之之法),察民情而自白。此絕好機會消息。公真有回天之力矣。望即聯(lián)各商人、各商埠,輪流致電。(另函望抄示各埠,并電告雷、廣)頃湖南、北已有變動,各省隨之,必有大變,惜未有餉源耳。比袁世凱出撫山東,而廖仲山撤出軍機,是為一變。然“廢立”之謀,以畏人心,不敢議及。頃內(nèi)地是非漸明,人心日憤,飛復(fù)疇昔矣。以公辦電奏事有成功大效,故飛報。即請
義安有為再拜十五日
信中李鴻章辦理商務(wù),出游南洋,似無可考,很可能是誤傳。《清史稿》只有李于光緒二十五年十月任兩廣總督之記載??涤袨閼?yīng)邀于1900年1月26日離開香港,2月1日(光緒二十六年正月初二日)抵新加坡,寓邱菽園客云廬三層樓上??底愿鄣中录霸谛缕陂g,做了不少記事詩,好在他在詩作上都署有年月日,使后人很容易考訂他的行蹤:
2月24日(正月二十五日)遷居恒春園。
3月26日(二月二十六日)遷居林宅。
4月7日(三月初八日)移居章宅。
7月26日(七月朔)被英總督亞歷山大接往馬六甲海峽內(nèi)丹將頓島。
8月9日(七月望)英總督又派船迎往檳榔嶼,入住總督府。
直到第二年的12月17日,康有為一直住在總督府。此后他離開檳榔嶼去印度。[3](P201-202,206)
1900年,神州多舛。上年“廢立”未逞,慈禧遷怒于洋人,她利用此時興起的義和拳運動,盲目排外,攻擊洋人,其實此舉無異以卵擊石,立即遭致八國聯(lián)軍大舉進犯華北,北京被陷,京城百姓生靈涂炭,慈禧攜光緒逃往西安??涤袨榈缺;逝?,為他們的精神所寄托的光緒皇帝的安危心憂如焚。是年7月,光緒三十大壽,其時八國聯(lián)軍已攻陷大沽口,北京緊急,消息又不通??翟谛录悠缕矶\皇上“圣躬無恙”。并與梁爾煦、湯睿設(shè)香案、龍牌,望北叩首拜祝。邱菽園則鼓動大批華僑舉行全城祝壽,聲勢浩大,氣氛感人,為當(dāng)時前所未見者。此次活動在南洋華僑中有很大影響。康有為等在海外日夜籌思?;手撸瑒佑醚笕?,主要是英國人的力量,是他們的首選。1900年8月18日(七月二十四日)康有為致陳繼儼、湯睿信可以直接說明。
北京已破,情形大變,所有譯舊黨人亦無用。覺、頓入來可也。計賊黨如徐桐、李秉衡、懷塔、立山、恩佑之流,亦復(fù)身家流播,不知死生,無能為,可不必為作傳矣??筛嫖男郑┱埼男譃槲覕M一電一信與各國政府,請共救上。坡督已言,各國決救上,且得我救上之法,我已請其轉(zhuǎn)英政府矣。(雖已西幸,西人無能為,然西人和約要之。那拉已大悔,或從,否則必生內(nèi)變。)坡督相待極厚,隔日即請茶會或游花園。以其供飲食太費事(且許久居),再三卻,已得允。惟點燈、鋪墊各事,彼侍者尚日來招呼耳。惟北望中原,但有(忄委)愴。
儀、覺弟甡七月廿四日
電稿(信亦可照此意)
太后、端王開罪各國,殊深憤恨。望議和約時要求皇上與太后另居,親理大政,必能與各國親好。前與港督信,亦可增入此意。
(筆者按:電稿上方尚有康有為手跡:“皇上仁明二句,應(yīng)否由文兄酌加”語。)
收信人陳繼儼,字儀侃,時在新加坡,曾為澳門《知新報》撰述;湯睿字覺頓,康有為弟子。信內(nèi)“文兄”,林文慶,南洋僑界知名人士,留學(xué)英國,中英文俱佳,后來在陳嘉庚創(chuàng)辦的廈門大學(xué)任校長多年。“上”指皇上,“坡督”即英政府駐新加坡總督,“西幸”指慈禧、光緒圣駕去西安。[1]
英國當(dāng)局為保護康有為的人生安全,于七月邀康遷居,于是康離開新加坡?!捌咴沦设F君及家人、從者居丹將頓島燈塔。島在馬六甲丹將頓島,居半月而行?!薄捌咴峦?,英總督亞歷山大以輪船來迎,同往檳榔嶼,即館吾于督署。”[3](P205,206)
可見上述信件書寫時,康已入住總督府,對所受招待有詳細(xì)記述。此時康幾與外界隔絕,對自己的人身安全,處處謹(jǐn)慎,時時警惕。從下面一封入住檳榔嶼后不久的信可以看到,他此時最為信任的友人就是邱菽園,而對于其得意弟子徐勤(君勉,信中“勉”)亦有不滿。信中“品”究系何人,未詳。
井上有書來,言品虎狼也。今以供應(yīng)不足,幾有脅制反噬之心。介能亦有養(yǎng)虎之喻。然勉尚攜以來見,可謂謬甚。若果來,公可告以坡督新遷吾某島,非坡督船,不能往,寄信亦然,且須數(shù)日一見。即告以此,俾易于謝之。別有書致勉,即望交之。復(fù)有來訪者,凡未信妥之人,皆望以此意行之,勿遽告信址,如答藻裳、宮崎之類是也。
大島吾兄廿二日
1900年春夏,國內(nèi)另一件大事是在長江流域和兩廣一帶醞釀的以“勤王”為宗旨的自立軍起義。其首領(lǐng)唐才常于戊戌變法失敗后,在上海主創(chuàng)正氣會。1900年義和團事起,改良派主張趁此機會起兵勤王,推翻慈禧統(tǒng)治。唐才常遂改正氣會為自立會,組自立軍。由于自立軍宗旨不明、組織散亂、多烏合之眾,更重要的是唐才常等皆文人學(xué)士,非但沒有領(lǐng)過兵,連一般行政管理經(jīng)歷都十分缺乏,倉促起事,失敗是必然的。七月二十七日,唐才常因指揮失誤,在漢口被張之洞俘獲,次日與林圭等二十余人慘遭殺害。
邱菽園在這一時期內(nèi),慷慨解囊,以巨資捐助自立軍,主要用于軍餉和購置武器。1900年6月2日,康有為上母親書曰:“頃邱君已愿交十萬,又愿借十萬,大力可舉。”[4](P182)同日致徐勤書曰:“菽再捐五萬助械,難得甚。”[4](P184)但自立軍未戰(zhàn)擊潰,對康、邱和保皇派都是毀滅性的打擊。唐才常死難,康為之“痛惻肺肝”,“自戊戌八月(筆者按:指譚嗣同等六君子被害)至今,未有慘痛如此者”[4](P250)。邱菽園也有哭唐烈士才常詩稿,“指血作點,慘淡模糊,如目睹漢難志士,哀哉至矣”[3](P207)。
唐才常事敗之后的中秋節(jié),邱菽園有信和報寄康??涤诎嗽仑ト?1900年9月13日)從檳榔嶼復(fù)信,信中言及匯款事:
十八日兩書謹(jǐn)收(中秋節(jié)書收、報收)。前日承賜五百金,感領(lǐng)。滬電之事,已令覺詳告,想收。此事念甚。蘇、杭、湖、鎮(zhèn)各路之起,待此款而動。若無應(yīng)兵,則大通之兵恐無后繼而敗。然公款又以無寄處而不達(dá),深恐為公信誠所收,未知渣打復(fù)電如何?若已交公信誠,則公直追之,觀其交示。此為英租界地,有渣打作據(jù),亦不患公信誠之據(jù)之也。秦西即容純甫,覺謂公知之。各西文乃秦西住址,恐雅往日本,故請電秦西轉(zhuǎn)詢雅收款(明知其不然,亦備查耳),應(yīng)電秦與否,由公定之。至任雅是否往日本,亦以意推之耳。因電末有“東京”二字,然又云“詳字”,則不可解也。大通布告聲明會長,則容老須避否,尚不可知。但除容老外,上海無約兩字電可通之處,故仍擬電容老一詢消息及任雅消息耳。麻城、大通二軍及各處消息,如任雅行,則必容或趙統(tǒng)之。然知消息更遲而難,須再有書來,乃有通信之地。日日望報而偏無一書,焦急殊甚。想任雅蒼黃之甚,豈亦不寫一字來耶?亂世辦事甚難,固然。聞德亦許退兵,為省,然不再有胡廷飛,難知消息矣。誠然。各國入北京彌月,而北中各況不詳,亦可異也。
救國大士明夷八月廿日
又,來電稿及三書已收。前日付上之信(有討稿)及電碼,想收。
信中“公信誠”應(yīng)為中國人辦的錢莊或票號,“渣打”為英國銀行Standard Chartered Bank??梢钥吹?,漢口事敗,康對長江中游已感無望,唯冀之于長江下游的蘇州、杭州、湖州和鎮(zhèn)江,但又苦于消息不通,匯款管道不暢。信中“容純甫”“容老”為容閎(1828—1912),廣東香山人,為中國早期留美學(xué)生,與維新派交往頗多。1900年7月,“中國國會”(后稱“正氣會”)成立時,任會長。自立軍失敗后,遭張之洞通緝,遂逃往香港?!把拧笨赡苁蔷涎哦叭窝拧焙稳?,未詳。
自立軍失敗之后,康有為還有致邱菽園的一封長信,從中可以看到,康有為此時面對著烈士的鮮血、事業(yè)的無望、理想的破滅,以及清廷和革命派兩面夾擊等等嚴(yán)酷事實,已處于無力、無助、無奈的境地。這封信對了解當(dāng)時廣東的形勢十分重要。信末署名之上有“丙”字,即閱后付丙(燒掉)之意。還好邱把它保存了下來,給后人留下一份資料。湯志鈞先生在《自立軍起義前后的孫、康關(guān)系及其他——新加坡邱菽園家藏資料評析》[5],引用了信中部分內(nèi)容,并作出精詳?shù)慕庾x。為使原信完整地呈現(xiàn)給讀者,本文不惜篇幅,重錄如下:
三十六號書收,(三十二、卅七鈔皆照收,經(jīng)復(fù)。)黃紙收,當(dāng)照寫寄。洞逆之電,叻報既登,公不可不復(fù)一書與二羅,以攻洞逆。
史堅如及歐兆甲(惠事)皆孫黨也,而冒仆弟子,致諸報展轉(zhuǎn)登之。望登報辨明,否則同門之見疾于人而致禍益劇矣。史訐攻吾黨四十余人,可惡甚!致令防戒極嚴(yán),搜查益密,攻擊更甚。羅模持今竟被拿,必死矣。此子勇猛無前,惜哉痛哉!于是翼大為其鄉(xiāng)人所攻,致其寄頓之械多致發(fā)露,輪不能行,械不能運,皆惠事及焚撫署所牽致,然此禍恐日益劇烈,與江無異。故惠與撫署一事皆彼黨欲圖塞責(zé)且訐以累吾黨,遂致吾黨大為其累。今粵中黨禍大索,麥舍親家已沒,余皆束縛不能舉事,恐此禍與江事無異吁!大通之先起,致累江漢之大舉,此事自敗之。今則粵事大局,翼、剛兩大路皆為惠局所累,而人敗之。然其為以小累大,則一也。(得翼之武官李世貴報之,見報知走免。)幸翼尚無恙,僅停其輪而免。(幸存此一將才,然梧州以其頻上下,緝之極嚴(yán)云。)然部下因此有散者。(葉湘南自莞走出,其所練一枝恐遂散。)井上尚固持欲辦,仆則決意停辦東事(日間已累飛書停絕東事),專意西棧。非決意絕之,則餉累無窮(粵累餉最大),終為所牽。仆(自正月發(fā)策)前后俱注意于西,而以江粵輾轉(zhuǎn)相牽。西事未成,(若不如意之事,調(diào)度未靈之故,不待言。)今當(dāng)絕意于東耳。且東事有外人窺伺,雖得亦不易守乎。(漢事可鑒。)但覺歸西事,不知如何?《同文報》直出小山名,恐西中若生事,小老亦不免。今茲以為恐耳。自漢事一敗,百凡隳裂,尚有惠事相牽誣,致敗乃公事。嗚呼,汪、孫之罪,真中國之蟊賊也。某既決然棄粵,純老已首途往英、美,自辨漢事,并與英外部訂明,想公必以為然也。以惠及撫署事,粵中人心極震,恐連累益甚。望速登報,言某人?;?,專注意北方,以粵為僻遠(yuǎn)而不顧,且自以生長之邦,尤慮鄉(xiāng)人之蒙禍,決不驚粵,且從彼之士夫多在各省,與孫之除粵人無所為不同。今孫自擾粵而造謠影射,不知?;逝c撲滿相反。望吾鄉(xiāng)人切勿誤信謠言,安居樂業(yè)。要之,某人必不驚動故鄉(xiāng)云。《天南》既登,尤望函勸老蘭,頻登報,以定人心。所關(guān)甚大,即請
救國大士大安丙明夷廿九日
以上信札不署書寫年月,但不難考定:信中所說史堅如是興中會人士,即所謂“孫黨”,于1900年10月28日(光緒二十六年九月初六日)謀炸兩廣總督德壽,事敗被捕,亦即信中所說“惠事及焚撫署事”。于是可以推定,是信應(yīng)書于九月廿九日,即1900年11月20日。信中多隱語,很難完全讀懂?!皷|”和“西”兩字所指,分別是廣東和廣西,對此,湯志鈞先生已作了詳細(xì)的論述,他還對“井”,即井上雅二,及其《井上雅二日記》,都作了詳細(xì)介紹[5],本文不再轉(zhuǎn)引。這封信還有一個值得關(guān)注之處,即信端“洞逆之電,叻報既登,公不可不復(fù)一書與二羅,以攻洞逆”語。這里“洞逆”即張之洞。在鎮(zhèn)壓自立軍,捕殺唐才常、林圭等人后,康在信中即稱之為“逆”或“賊”。張之洞在鎮(zhèn)壓自立軍后,很快發(fā)覺邱菽園是自立軍最大的財源。邱在新加坡,張一時感到鞭長莫及,他于是設(shè)法通過清政府駐英公使羅豐祿,轉(zhuǎn)請羅豐祿責(zé)成駐新加坡總領(lǐng)事羅忠堯?qū)η褫膱@施壓。1900年11月3日張致電羅豐祿,稱:“務(wù)望臺端迅飭新嘉坡理事官,立傳邱菽園,告以康黨之狡詐欺人,剴切開導(dǎo)曉諭,萬勿為其所愚。若以好義之心,反誤為助逆之事,殊為可惜。并令理事官轉(zhuǎn)告諸華商,嗣后勿再容留康黨,接濟巨資,擾亂中國,至要至禱。”[6]由于當(dāng)時新加坡是英國屬地,所以張之洞必須通過駐英公使聯(lián)絡(luò)駐新領(lǐng)事。后來“洞逆之電,叻報既登”,說明該電在當(dāng)?shù)貓蠹埳峡牵瑸榭?、邱讀到。
筆者還見到一頁信紙,內(nèi)容與上述信札相貫,但既無稱呼,又無書名,可能只是殘頁?,F(xiàn)一并錄附:
洞賊之電可笑。彼既日懸重賞以購,可笑復(fù)為此何耶?公何不致二羅(欽差、領(lǐng)事)書以攻詰之?洞賊交錢恂電曰:“外部云,地可割,款可賠,惟皇上必不可復(fù)?!眲t有絲毫為中國、為皇上之心耶?吾欲如尊意代唐烈士為洞逆檄文刻之,以重其事。如何?但恐便宜此賊。
在張之洞的淫威之下,康有為與邱菽園的友誼面臨極大考驗。此時邱雖身居海外,朝廷一時還奈何他不得,但他在福建祖籍有著一個龐大的家族,很容易落入酷吏的手掌。專制皇朝,其時雖已搖搖欲墜,但對付善良本分的老百姓,使出“株連”手段,不是不可能。這在中國歷史上并不少見。所以邱菽園立即于11月22日《天南新報》刊登啟事,宣布“謝絕人事”;次年6月,又有“報效閩賑銀二萬兩,以明心跡”;9月12日在《天南新報》發(fā)表啟事,宣布辭去該報總理之席;10月22日在該報發(fā)表《論康有為》文表明與康決裂。[6]庚子勤王、自立軍起事失敗之后,維新、?;实乃汲焙芸煜耍M獗;蕰慕M織也漸趨式微。對于邱的一連串表態(tài),坊間很快有傳聞康有為等侵吞邱菽園捐助的巨款,這種傳聞?wù)帽桓锩捎米鞴簟⒄_蔑維新?;嗜耸亢徒M織的極好“口實”。那么后來的事態(tài)究竟若何?
首先,1901年3月,張之洞給他的學(xué)生、新任兩廣總督陶模去電,要求他對在新的康、邱和林文慶等人的活動密查嚴(yán)防。陶模以規(guī)勸口吻撰文刊登在新加坡等地報紙上。邱菽園寫了三千字的《上粵督陶方帥書》,慷慨陳詞,謳歌皇上推行新政,坦言自己是“維新中人也”,不否認(rèn)結(jié)識康梁,并稱“維新變法者,天下之公理公言也,無所用其禁,而亦非刑禁所能窮”。又言“若夫復(fù)辟(按,指光緒皇帝重新執(zhí)政)難期,不聞新政,沉沉此局,坐俟瓜分,是天未欲平治中國也”。①邱菽園《答粵督書》,線裝排印本,上海圖書館藏。一片愛國之心,躍然紙上,即陶模亦為之所動。邱此時迫于朝廷和張之洞壓力,不敢稱頌康梁,是可以理解的,但他支持維新變法的思想——即邱、康交誼的基石絲毫沒有變。
在王清建先生所藏的康有為致邱菽園信件中,筆者還見到以下兩件,雖不署書寫年月,但可以考出應(yīng)在1901年間。這兩封信談?wù)撜蔚募ち页潭纫汛蟠鬁p少,實際上已沒有什么可談了,但至少說明康、邱友誼續(xù)存,并沒有在張之洞之輩威逼之下“決裂”。
《南□》、《日新》外各報,公須存否?若須存者,當(dāng)寄還也。
林樂之思新政,確是拳匪之功。滬上□人最相攻之,何乃爾也。
薩君書藉復(fù)。頃聞法人覬覦粵中。吾與君之閩粵早為異域,此廿年前已審之矣。噫!此志士所為絕脛捐軀者歟!惟彼昏不知一醉,得富乃甘心以奴隸牛馬為偷樂耳。
救國大士明夷廿七日
得半山書,《知新》確停矣。
上海之書謹(jǐn)繳還何人,豈即夢坡乎?
上信《知新》應(yīng)為澳門的《知新報》,1897年2月由何廷光、康廣仁創(chuàng)辦。1901年1月??R虼舜诵女?dāng)書與1901年2月左右。
下面這封信可能書于1901年后期?!恫娠L(fēng)報》1898年7月由吳趼人等創(chuàng)辦于上海,1902年吳應(yīng)聘赴武漢《漢口日報》,其時可能有出頂此報之打算。
十五曙書收。桃已來。七百金已收。前電早悉?!段灏偈刺鞊]麈》題簽,謹(jǐn)奉命,惟此書仆未得讀,發(fā)揮如何,甚欲一知之。且更有乞者:
公近大名鼎鼎,天下想望,書中若有應(yīng)斟酌者,望斟酌乃出。
匯滬二千之事已詳前書。一、君勉許頂《采風(fēng)報》,故令匯千與之,然一千必不足也。一、仙舟書來告乞,大久保艮奇寒,(桃癡極偁大久保、龔超之才)得一棉衣赤足。此外國人,無論如何必不可使大怨而去,流傳日本,笑吾新黨。力山尚未大變,其意以為力不到滬則不能辦也。惟應(yīng)入來面商一切,今既不來而去,無如何。江事惟楚卿最熟,已函令決之。余詳前書。
《采風(fēng)報》君謂宜頂否?于勉、鏡二說何擇焉?仆以報總有益,故前書決頂之,與上海辦事分而為二,辦事則更省食宿之費也。即令不辦,亦須寄匯款百金為解散之費?!恫娠L(fēng)報》之費,即不辦而出頂,此款亦可得回也。故仆決之,仍即裁定。若頂報,則匯二千,不頂則或千或七百。必須電匯,乃能濟急。
島公大庇十八日
筆者還看到一封信,所談完全是著書立說,文章寫作之事,毫不涉及國事。此信書寫年份尚無法考定,然而據(jù)《康有為全集》,《物質(zhì)救國論》完成于1904年??梢韵胍?,康、邱的友誼經(jīng)歷了政治舞臺上狂風(fēng)惡浪考驗,在失敗和無奈的逆境中,漸漸走向成熟和穩(wěn)定。信上的稱呼,既不是開始交往時“菽園仁兄”那么拘謹(jǐn)、客氣,也不是自立軍起事前后“救國大士”那么充滿激情。這正是他們友誼發(fā)展走勢的反映。信的全文如下:
《李覺傳》窅而曲,往而復(fù),造境運筆皆以極險極逆為之,誠為佳作文。少看山,不當(dāng)平。若如井田,有何可觀?惟壑谷幽深,峰巒起伏,乃令游者賞心悅目?;蚪^崖飛瀑,動魄驚心。山水既然,文章正爾。固知中外同然,乃天理人心之自然也。尊批發(fā)明透徹,蓋妙文亦賴發(fā)明者,乃令人易見。拙著《物質(zhì)救國論》關(guān)系甚大,而未有批發(fā)明。君暇何不批之?俾再刻(當(dāng)于中國有益)。拙詩亦然。已批評點定,不欲觀。
菽園老弟多福更生五月廿九日
這批百余年前的文獻能夠保存下來,真是極大的幸事,尤其是它逃過了1940年代上半葉日占時期華人和華文文化、教育所遭受的劫難。邱氏家屬和新加坡國家圖書館是功不可沒的。筆者至今只能讀出其中一部分,且未能作出深入的解讀。從這批史料中,可以看到維新、?;逝纱砣宋锟涤袨樵谀涎蟮牟糠只顒雍退枷?,也對南洋僑界著名詩人邱菽園的研究有了進一步的依據(jù)。百余年來,中國國內(nèi),“?;省倍只虮灰暈樯咝虮槐梢牟恍?,受盡嘲笑、諷刺和無情的鞭笞。其實,這里“皇”者,所指的是一個特定的、具體的人物,即有一定開明程度、主張維新改良的光緒皇帝,而不是泛指歷史上一切頑固、守舊的專制統(tǒng)治者。與之相對立的是慈禧統(tǒng)治集團。不應(yīng)該把光緒、康梁等人因為使用了“保皇”兩字而置于歷史進步的對立面。這是不難明白的事理。維新、?;逝傻恼沃鲝埡突舅悸肥窃O(shè)法使中國這個具有幾千年皇權(quán)專制統(tǒng)治的龐然大物,通過統(tǒng)治集團上層的內(nèi)部調(diào)適、更新,以不流血或少流血的低代價,走上民族振興和現(xiàn)代化的道路。這不失是一種上好的探索。今天的讀者和研究者,應(yīng)該給予一個客觀公正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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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康有為全集(第5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
[5]湯志鈞.自立軍起義前后的孫、康關(guān)系及其他——新加坡邱菽園家藏資料評析[J].近代史研究,1992,(2).
[6]茅海建.張之洞策反邱菽園[J].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2,(1).
責(zé)任編輯:陳東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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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3842(2014)06-0036-06
10.3969/j.issn.1671-3842.2014.06.06
2014-05-21
張人鳳(1940—),男,浙江海鹽人,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