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長洋
(同濟大學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2;井岡山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西 吉安343009)
《拉格泰姆時代》:對歷史的解構與重構
林長洋
(同濟大學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2;井岡山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西 吉安343009)
多克托羅是關注歷史的美國后現(xiàn)代派作家。他的長篇小說《拉格泰姆時代》以歷史與虛構糅合的方式再現(xiàn)二十世紀初期的美國社會面貌,拷問歷史的本質(zhì),解構上層社會營造的奮斗、成功和進步的歷史神話,重構下層群體被壓榨、被排斥的艱辛歷史境況。通過對歷史的解構與重構,小說反映美國歷史的一段真實歲月,也折射當代美國社會政治問題,體現(xiàn)出作家的現(xiàn)實關懷。
多克托羅;《拉格泰姆時代》;歷史;解構;重構
歷史作為話語正當性的一個來源,向來是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關注的對象。但文學家們回望歷史并非要從它的宏大敘事中獲取力量,而是要對歷史進行深刻反思和無情拷問,揭示被歷史遮蔽的深層現(xiàn)實。美國當代小說家E.L.多克托羅(Edgar Lawrence Doctorow,1931—)便是這么一位關注歷史的后現(xiàn)代派作家。[1](P3)在他看來,歷史絕非像牛頓力學那樣的客觀真理,而是歷史編寫者所處時代的主流話語之產(chǎn)物,因此他的小說要讓美國歷史“從不可動搖之神話回歸歷史的本來面目,放進來一些光線和空氣”。[2](P101)
在多克托羅有關歷史的長篇小說中,最令人矚目者當數(shù)他1975年發(fā)表的《拉格泰姆時代》(Ragtime),該小說以創(chuàng)新藝術手法和爭議性主題引發(fā)文壇轟動,幫助多克托羅獲得1976年美國圖書評論界獎并躋身一流作家行列。這部作品將人們熟悉的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與虛構的人物及情節(jié)相結合,以“父親”、“爸爸”和黑人科爾豪斯等三個虛構家庭的跌宕命運為主線,展現(xiàn)了二十世紀初期美國社會的面貌,以及人們被資本主義力量役使和異化的悲慘命運。
國內(nèi)外文學批評界迄今對《拉格泰姆時代》中的歷史主題和歷史意識進行了較深入的研究。弗
利(Foley,1978)和桑切茲(Sánchez,1997)分別討論了小說中的歷史批判意識和歷史不確定性觀念;[3](P85)[4](P15)國內(nèi)學者陳世丹(2003)指出該小說將藝術的政治和歷史的政治有機結合,使文學政治化和政治歷史化;[5](P63)陳曉飛及程蓮(2009)認為它反映了歷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歷史性;[6](P61)李順春(2011)考察了其歷史敘事中后現(xiàn)代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技巧的融合,指明小說的新現(xiàn)實主義特征。[7](P112)但這些研究未進一步探討《拉格泰姆時代》折射的作家對歷史本質(zhì)的根本看法,以及他反思和拷問歷史的現(xiàn)實關切。本文將討論該小說揭示歷史話語本質(zhì)、解構上層歷史神話和再現(xiàn)底層歷史境況的內(nèi)涵,解讀它重構的美國歷史與六七十年代美國社會政治問題之間的淵源,以及其中所體現(xiàn)的作家現(xiàn)實關懷。
歷史一直被認為是對過去的客觀、真實和透明的再現(xiàn)。但到了后現(xiàn)代時期,人們意識到這種再現(xiàn)擺脫不了當下價值標準的束縛。過去的事件的確曾經(jīng)發(fā)生過,但人們卻只能從當下的眼光判斷哪些事件具有意義因而值得敘述。歷史總是與同時代的主流話語糾纏在一起,既為這些話語所建
構,又證明這些話語的正當性,正如歷史學家克羅齊所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8](P12)多克托羅深刻認同這一點,認為歷史充斥著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斗爭,“歷史就是戰(zhàn)場,一直在打仗,過去控制當下。歷史就是當下,每一代人都會重寫歷史”。[2](P101)正是從這一認識出發(fā),他以鋒利的藝術筆觸指出,美國歷史只書寫統(tǒng)治階級眼中的過去,并非客觀真實的再現(xiàn),而是與小說一樣的虛構之物。
《拉格泰姆時代》首先揭穿了歷史的偏見,拒絕將歷史作為衡量藝術真實的標準。小說告訴讀者,美國歷史是上層白人的歷史。在二十世紀初期,美國呈現(xiàn)出一片繁榮、和諧、樂觀景象,人們充滿愛國熱情,生活在富足、友善而進步的時代。但這只是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新教徒的生活場景,其中“沒有黑人,沒有移民”。[9](P2)真實情況是黑人和移民無處不在,只是他們不能被載入歷史。小說中的北極探險家皮爾里便是這一態(tài)度的代表,他宣稱只有他這個白人才配擁有發(fā)現(xiàn)北極的榮譽,“黑人和愛斯基摩人的光榮只是提供后勤支援”。[9](P53)因此在小說中,歷史敘事被剝奪了確定無疑參照點地位,面目變得模糊不清,各種歷史事件并無確切日期,也無因果聯(lián)系。比如在開篇部分,“父親”一家和“母親的弟弟”于1902年6月搬進新羅歇爾市的新居,一個星期天午后“母親的弟弟”在海邊孤獨地徘徊,觀摩著海邊荒地里的風流韻事和兇殺命案,接著從報紙上閱讀到煤炭大亨哈里·凱索槍殺建筑巨頭斯坦福·懷特的報道,時間在此刻已跳躍至1906年6月。重大歷史事件的敘事也同樣含糊其辭,如皮爾里發(fā)現(xiàn)北極、芝加哥紡織工人罷工、英國郵輪“魯西塔尼亞號”一戰(zhàn)中被擊沉等等,其中既無細節(jié),也難斷真假。這種打破常規(guī)的敘事方式明顯有別于歷史小說慣例,它并非單純地要創(chuàng)新技巧,更主要的目的是要質(zhì)疑和破除統(tǒng)治階級歷史敘事的一統(tǒng)化聲音。傳統(tǒng)歷史小說以歷史記載來證明它是“真實的再現(xiàn)”,在不自覺間強化這種歷史敘事的正當性,令人覺得“歷史本來如此”,因此遮蔽了邊緣群體的聲音,而這正是多克托羅希望改變的狀況。正如小說標題“Ragtime”的雙重涵義(黑人音樂和碎布頭時代)所表明,它書寫的是包括邊緣和貧困者階層的零碎拼貼的歷史,是關于過去的小說而非“歷史小說”。[10](P6)
小說接著將歷史人物融入虛構創(chuàng)作,讓真實人物與虛構人物一道,聯(lián)袂完成作家導演的精彩大戲,突破歷史真實和小說虛構的傳統(tǒng)界限。多克托羅相信,歷史編寫者根據(jù)敘事結構而搭建編寫框架,并依照話語體系的標準選擇材料來塑造對過去的解釋,所以并無絕對的歷史事實。他說,“認為事實與虛構之間永遠存在一個明確的界限,這種想法也許是天真的。我不認為任何專業(yè)歷史學家敢說他獲得了客觀真實。歷史寫作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11](P188)所以在他的筆下,眾多歷史人物盡情起舞狂歡,如金融寡頭J.P.摩根和福特見面大談輪回轉世問題,魔術大師胡迪尼因汽車故障而來到“父親”家做客,弗洛伊德訪美找不到上廁所的地方,無政府主義者戈德曼為美女內(nèi)斯比特做了一次極具挑逗性的按摩,后者又與“母親的弟弟”有一段兩情相悅的關系。多克托羅堅持認為,這些都是歷史真實,正如他接受采訪時所堅稱的,他對J. P.摩根的看法比后者“授權的任何傳記都更接近此人的靈魂”。[2](P101)
小說還對歷史敘事的形式進行戲仿,揭露歷史受制于話語規(guī)則的一面,實施對歷史的反諷。傳統(tǒng)歷史觀認為,歷史是借助中性透明的語言對過去事件所做的完整全面再現(xiàn),它是自然生成的整體,表征著嚴謹和明晰的秩序。但新歷史主義者發(fā)現(xiàn),歷史編寫者根據(jù)敘事模式對歷史事件進行挑選和編排,從而將其建構成完整的故事[12];因此,歷史不是天然的整體,而是由話語規(guī)則聚攏在一起的無數(shù)斷裂的事件的組合體[13](P154)。這種編織和建構的痕跡在《拉格泰姆時代》處處可見,敘事者仿佛一個笨拙的歷史學家,試圖讓敘述變得透明、客觀卻又不時暴露出擦寫的印痕。他處處遮掩自己與書中人物的關系,始終以“小男孩”而非“我”來稱呼主人公,用簡單句對事件作客觀冷峻的書寫,將事件細節(jié)壓縮至最低程度,使整個故事看似一部歷史文本。與此同時,他又不斷出面表達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看法,凸顯其作為歷史編寫者的存在,例如他評價魔術師胡迪尼一生“荒謬絕倫”,忍不住為大眾文化取代高雅藝術的地位而嘆息,感嘆胡迪尼逝世五十年后“脫身術表演的觀眾卻愈來愈多”。[9](P5)小說篇章結構也介于連貫與不連貫之間,各章節(jié)在形式上有很好的銜接,內(nèi)容上卻無因果聯(lián)系,只是因為瞬間的相通而連接起來,
比如胡迪尼戀母因而涉及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訪美時在街上瞥見內(nèi)斯比特;“爸爸”放棄社會主義夢想而成為資產(chǎn)階級,因而與汽車大王福特有了共同點,等等。這種對歷史敘事的戲仿既質(zhì)疑歷史編寫的話語權威,也彰顯了小說講述歷史的藝術潛力。
盡管多克托羅質(zhì)疑歷史本質(zhì),他并非要摧毀歷史,而是要為解構美國歷史、再現(xiàn)歷史遺忘角落提供正當性,由此他才能揭露陽光下的陰影,敘述上層社會之外群體的沉默過去。
長期以來,美國被視為希望之國,人們從世界各地趕來,冀望以誠實勞動創(chuàng)造財富,改善生活,實現(xiàn)人生夢想。平等、自由、民主和法治的精神,以及淳樸友善的人民,為他們實現(xiàn)美國夢提供了厚實的土壤,歷史上諸多成功人士一次次驗證了白手起家的奇跡。二十世紀初更是美國夢的黃金時代,美國國力雄霸世界,科技更加昌明,政治不斷改革,整個社會洋溢著誠實、自律、友善的道德氣氛。但在《拉格泰姆時代》中,這一神話不斷受到嘲諷和解構,美國歷史陽光下的陰影也一一顯現(xiàn)出來。
美國歷史上的成功者大都被描述為正直、節(jié)儉、勤奮的實干家和慈善家,他們憑高尚的人格、過人的智慧和長遠的眼光獲得財富,同時又慷慨地回饋社會。翻開正史和個人傳記,這種記述比比皆是,從摩根、福特、洛克菲勒到卡耐基莫不如此,連他們的家人也常常富而好禮,重視自我提升。在多克托羅的犀利筆鋒下,他們卻露出本來面目:所謂財富和成功的背后是自私的貪欲和他人的苦難。創(chuàng)造美國活力的福特不斷算計工人,讓他們每秒鐘都用于操作,絕不允許有一點點浪費,把他們當成沒有思想和生命的機器,“不僅成品的各部件可以更換,而且產(chǎn)品制造者本身也是可以更換的部件”。[9](P98)節(jié)儉的摩根則天天窮奢極欲,自命不凡,并自認是埃及神圣英雄部落的苗裔,決定不惜代價在埃及建造一座金字塔作為自己陵寢,追求永生不朽的權力。被稱為自然保護主義者的老羅斯福每次去非洲狩獵都殲滅大小動物無數(shù)。連女人也不遑多讓,菲什夫人倚仗金錢讓戰(zhàn)功赫赫將軍的遺孀扮成小丑供人娛樂,僅僅是要嘲弄搶她風頭的阿斯特夫人。
美國夢許諾人人都可以憑借智慧和汗水獲得可觀的財富、體面的生活、奢侈的享受和受人尊重的地位。這一美麗口號也在《拉格泰姆時代》中遭到解構。借助無政府主義者戈德曼之口,多克托羅指出它的實質(zhì)是權勢階層灌輸資本主義價值觀的迷幻藥。戈德曼在一封信中寫道:“要想讓民眾心甘情愿地任憑少數(shù)人剝削,就要說服他們向少數(shù)人看齊。當一個勞工拿著登載有性感美女照片的報紙回家面對勞碌而憔悴的妻子時,他所夢想的不是公理,而是發(fā)財”。[9](P61)這一“自我奮斗”的口號暗示貧窮是一種罪,是自身不夠努力的標志,因此一方面誘惑著許多人,另一方面裹挾著其他許多人,讓他們投入“美國活力的洪流之中”。但風光表象之外的真實情況是,多數(shù)人成為貧困的失敗者,少數(shù)成功者也付出慘重的代價,他們獲得物質(zhì)的成功,卻失去了人生的理想,陷入精神的沉淪。魔術大師胡迪尼過上了優(yōu)裕的生活,但其“面向窮人的藝術”始終得不到上流社會認可,他不斷“驅(qū)使自己作著超乎自己身體耐受力的表演”,但以命相搏的結果卻是“荒謬絕倫”的評價。猶太移民“爸爸”以繪畫技藝最終成為好萊塢的新貴,卻被迫放棄了社會主義理想,趕走此前被迫賣身的“媽媽”,成日假裝成貴族后裔以獲得社會的尊重,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能袒露自己曾經(jīng)的社會主義者身份。
資產(chǎn)階級道德也受到無情的解剖,露出其虛偽和腐敗的面貌。跟隨作家的視角,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高調(diào)的道德口號往往名不副實,內(nèi)外有別,順時而動,因地制宜?!案赣H”高度贊賞愛國主義情操,是因為這種熱忱為他的國旗、彩旗和花炮等產(chǎn)品打開銷路,創(chuàng)造收入。他在床笫之間“秉持恰如其分的莊重和殷勤”,因此在北極探險中不禁對愛斯基摩女人正常的生理要求“感到惱怒”,但不久便“緊緊抱住一個愛斯基摩女人爛魚一樣難聞的身體”。發(fā)現(xiàn)北極的皮爾里吹噓自己的“體系”并痛斥愛斯基摩人原始落后,其實他的“體系”只不過沿用了愛斯基摩人的生活方式而已。所謂溫和友善的淳樸民風也是謊言。白人消防隊員嫉妒黑人科爾豪斯擁有汽車,便設計阻攔他的汽車并加以毀壞,警察對此佯作不知,反而怪科爾豪斯的控告挑戰(zhàn)了他的威信并將科爾豪斯逮捕。美國引以為豪的平
等、法治和民主觀念也露出雙重標準的嘴臉??茽柡浪骨蟾鏌o門,他的未婚妻薩拉試圖向副總統(tǒng)請愿,卻被槍托砸成重傷并不治身亡,當科爾豪斯最終采用暴力手段自我伸張正義時,白人們卻無視他曾經(jīng)尋求解決問題的努力,只是怪責“他用這種方式殺人和毀壞財產(chǎn)是不可原諒的!”[9](P154)
通過截取社會的點滴側面,多克托羅以平淡而辛辣的方式解構了美國歷史的宏大敘事,揭露奮斗、成功和進步神話背后的實質(zhì)——資本主義與生俱來的私欲和壓迫。在這些神話被解構后,曾被歷史遮蔽的角落便浮現(xiàn)出來,為再現(xiàn)邊緣和底層社會沉默的故事露出一絲縫隙。
多克托羅多次談及,《拉格泰姆時代》是關于虛構人物的歷史,摩根、福特等歷史人物在小說中被虛構了,而真正的歷史人物則是那些虛構出來“媽媽、爸爸、塔特、小男孩、小女孩”。[2](P101)作為虛構歷史的主角,一個主流白人家庭與兩個邊緣家庭一同站在敘事舞臺上,一道演繹悲歡離合的故事,共同見證時代的社會變遷,將富裕階層的奢靡生活,下層勞工的悲慘境況,外來移民的艱辛歷程,社會榮景下的暗流涌動,都一一呈現(xiàn)出來,讀令人來仿佛歷歷在目。通過描繪這一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作家在過去與當下之間搭起一座橋梁,在歷史中發(fā)現(xiàn)當下社會問題的淵源,展現(xiàn)出深切的現(xiàn)實關懷。
小說以平淡的史料起筆,讓中產(chǎn)階級“父親”、猶太移民“爸爸”和黑人科爾豪斯的家庭因為偶然事件而聯(lián)系在一起?!澳赣H的弟弟”因閱讀到美國著名性感美人內(nèi)斯比特的緋聞而愛上了她,后者在與他同居之際又迷戀上了猶太移民家的“小姑娘”,并結識了社會主義者“爸爸”,和他參加過無產(chǎn)階級的會議,遇見無政府主義者戈德曼,她的人生和思想從此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鞍职帧弊R破內(nèi)斯比特身份后帶著小姑娘逃離紐約,在芝加哥一間紡織廠謀生并卷入紡織工人大罷工,他們在罷工失敗之際離開工人隊伍,依靠出售畫冊賺取的錢發(fā)家,終成好萊塢的早期貴族?!澳赣H”在花園中發(fā)現(xiàn)被活埋的黑人嬰兒,因同情而收留嬰兒及未婚先孕的黑人女子薩拉,不久嬰兒之父黑人科爾豪斯·沃克前來尋訪。科爾豪斯在自己受到白人消防隊員無端侮辱、薩拉無辜喪命之后,同幾個黑人及“母親的弟弟”組成戰(zhàn)斗小隊,試圖以暴力找回尊嚴,最終卻在警察的槍口下最終飲彈身亡。“父親”則因?qū)Υ茽柡浪沟牟煌瑧B(tài)度與“母親”日漸疏遠,最終在海難中喪生。三個家庭的命運反映了這一時期美國社會的變遷:“父親”無法適應社會變化而導致家庭分崩離析,“爸爸”順從資本主義法則而成為一代新貴并與“母親”重組家庭,科爾豪斯反抗失敗而家破人亡。通過這樣的安排,作家讓邊緣群體與曾經(jīng)的中心并列,他們不再是別人敘述中的他者,而是有自身想法和行為邏輯、能發(fā)出自己聲音的人。這一敘事旨在動搖以白人為中心的歷史,質(zhì)疑此前的歷史主體觀念和話語體系,正如琳達·哈琴所說,是“為邊緣而歡呼,重新思考邊緣,告別中心的一統(tǒng)化”。[9](P80)
但《拉格泰姆時代》并不限于講述家庭故事,而要揭示更廣泛的社會現(xiàn)實,其中富奢與貧困并存,平靜中夾雜著動蕩、疑慮和不安,社會矛盾此起彼伏。一方面,金錢成為比法律和公理更有效的主宰,摩根、福特等富人們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有錢人家如哈里·索可以買通新聞而逍遙法外,有良知的作家德萊賽卻遭人白眼,“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下層移民的生活擁擠而污穢不堪,兒童一旦患病便命懸一線,街頭巷尾常見棄尸。黑人備受欺辱,敢怒而不敢言。工人遭受殘酷剝削,全天勞動只換來微薄的工資,童工更是深受壓榨,一不小心便被機器奪去性命或肢體:“每年都有上百名黑人被私刑處死,上百名礦工被活活燒死,上百名兒童變成殘廢。這類事情似乎都有定額。餓死的人也有定額?!保?](P29)工人抗爭遭受無情打壓,政府居然與資本家沆瀣一氣,對罷工工人的孩子實施武力鎮(zhèn)壓:“工廠主知道在勞倫斯市誰是文明的代表和繁榮進步的源泉。為了國家利益,為了美國民主制度的利益,他們決定再也不允許兒童十字軍東征了”。[9](P89)通過近乎冷峻的描述,多克托羅以沉痛的筆調(diào)展現(xiàn)了當時美國社會的真實狀況和問題,揭露了資本主義工業(yè)化的美國給下層民眾帶來的可怕命運,重構了一個碎布頭般的襤褸時代。
重構歷史的目的是關注當下。小說故事中出現(xiàn)美國六十年代社會的影子,暗示當代美國社會階級、種族和性別三大問題的歷史淵源。美國馬克思主義批評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曾指出,“多克
托羅是講述美國激進時代的消逝、舊的激進傳統(tǒng)受壓制的史詩性詩人。沒有哪位同情左翼的人在閱讀這些精彩絕倫的小說時不會深感痛楚。這種痛楚正是直面我們當下的政治困境的方式。”[15](P87)在《拉格泰姆時代》中,“爸爸”由社會主義者褪變?yōu)橘Y產(chǎn)階級新貴,預示工人階級向資本家妥協(xié)。在五六十年代,盡管工人力量有所壯大,但激進運動經(jīng)過政府幾十年的持續(xù)打壓后逐漸消退,兩大工會最終選擇與政府妥協(xié)。“母親的弟弟”對資產(chǎn)階級的虛偽道德極端厭惡,先參加科爾豪斯的戰(zhàn)斗小隊,后投身于墨西哥農(nóng)民起義運動,最后客死異鄉(xiāng)。他與六七十年代的反戰(zhàn)學生和憤怒青年頗有幾分相似,但其自我犧牲最后卻被人遺忘,未能在歷史的樂曲上留下音符。他們都是左派命運的縮影。小說關注的另一個問題是黑人的權利。在五六十年代,美國黑人依然屬于二等公民,對他們的歧視、私刑和暴力并不少見,他們的反抗正處于和平與暴力的分水嶺上??茽柡浪沟拿\仿佛是每一個黑人的遭遇,它說明,如果黑人無法通過和平方式獲得正當權利,暴力手段將是必然的選擇??茽柡浪箲?zhàn)斗小隊的行為帶有學生運動和恐怖主義的影子,他們占領摩根圖書館與六十年代學生運動如出一轍,炸毀消防站則帶有恐怖行為性質(zhì)。哈羅德·布魯姆曾評論道,他在科爾豪斯身上看到1995年俄克拉荷馬州爆炸案主犯蒂莫西·麥克維的影子。[16](P8)。小說中還反映出女權意識的覺醒和女權運動的艱難。在多克托羅筆下,無政府主義者戈德曼成為先鋒的女權思想家,由“紅色?,敗弊兂闪伺畽噙\動的偶像。[17](P924)在與內(nèi)斯比特短暫的相處中,她直斥后者是“機靈的妓女”,同時又表達對她姐妹般的同情,反映出女性不甘作為男性欲望對象和資產(chǎn)階級倫理犧牲品的思想,以及她們作為整體反抗父權壓迫的覺悟。戈德曼為內(nèi)斯比特做身體按摩蘊含了女同性戀傾向與性意識覺醒,她們兩人被社會各界甚至勞工階層所排斥又暗示著女權運動的巨大阻力。
借助歷史與虛構的交織,多克托羅解構了美國歷史的光榮神話,呈現(xiàn)了沉郁的“拉格泰姆時代”現(xiàn)實。但他并非進行解構游戲,而是懷著嚴肅目的重現(xiàn)那個時代的真實面貌。正如他所說,“我盡量寫得真實。這本書描述的現(xiàn)實,無論發(fā)生與否,都是真實的”。[2](P101)他描述的社會現(xiàn)實和生存狀態(tài)不限于那個時代,而是跨越了時空,讓人即使在新世紀讀來也有如親歷。在歷史與當下的跨時空虛構中,作家傳達出他對歷史和政治的深刻認識:現(xiàn)實問題一直以來都存在,無論其是否出現(xiàn)在歷史的記載之中,重新審視歷史或許可以為我們思考當下提供啟示。因此,《拉格泰姆時代》不僅是對歷史的拷問,也是對現(xiàn)實的思考。多克托羅奉獻的不僅是一部雅俗共賞的藝術作品,也是關于人與社會的象征性沉思?;蛟S正是這一點讓小說引發(fā)普遍的共鳴,獲得了持久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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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gtime:Deconstruction and Reconstruction of History
LIN Chang-ya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Tongji University,Shanghai 200092,Chin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Jinggangshan University,Ji'an 343009,China)
Through combination of history and fiction,E.L.Doctorow in his novel Ragtime represents the U.S.society in early 20th Century,hence questioning the nature of history,deconstructing the myths of self-improvement,success and progress built by upper-classes,and reconstructing the historical conditions of lower classes in exploitation,exclusion and poverty.By deconstructing and reconstructing the novel presents a genuine rag-time history and hints social political problems in present.It implies the author's realist concerns.
Doctorow;Ragtime;history;deconstruction;re-construction
I3/7
A
10.3969/j.issn.1674-8107.2014.02.018
1674-8107(2014)02-0107-06
(責任編輯:劉伙根,莊暨軍)
2013-11-21
江西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敘事空白的生成及其價值研究”(項目編號:13WX22)。作者簡介:林長洋(1977-),男,江西遂川人,講師,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美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