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
(皖南醫(yī)學(xué)院思政部,安徽 蕪湖 24100)
漢唐間禮儀體系與行政體系中官職的關(guān)系及其變化
——以封禪禮中封玉牒儀執(zhí)事官身份的變化為中心
李琰
(皖南醫(yī)學(xué)院思政部,安徽 蕪湖 24100)
從漢到唐,封禪禮中封玉牒儀逐漸細(xì)化,由封玉牒變?yōu)榉庥耠?、封玉冊兩個步驟。在儀式中,皇帝一直扮演親自行封的角色,但儀式的執(zhí)事官卻在不斷變化著,由漢代太尉、尚書令和太常的組合變成了唐代太尉、中書令和侍中的組合。禮儀事務(wù)中執(zhí)事官身份的變化滯后于其它日常政務(wù)運(yùn)行中官僚體制的變化。因官僚體制變化而產(chǎn)生的行政體系與禮儀體系中職官地位不對稱的矛盾,既反映了禮儀體系的調(diào)整滯后于行政體系的調(diào)整,也是中國帝制時代權(quán)力運(yùn)作的一種協(xié)調(diào)與制衡。
玉牒;玉冊;執(zhí)事官;權(quán)力儀式化
封禪是帝王功成告天之禮,因此對于封禪禮的研究一直是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研究的熱點(diǎn),研究成果豐碩。①何平立《巡狩與封禪——封建政治的文化軌跡》(濟(jì)南:齊魯書社,2003年)一書討論了整個中國古代社會的封禪情況。方百壽《唐代封禪活動特點(diǎn)評述》(《華僑大學(xué)學(xué)報》,2000年第1期,第103-108頁)、《唐代封禪的功能及意義》(《泰安師專學(xué)報》,2001年第1期,第14-17頁)、《人類學(xué)視野下的〈大唐開元禮〉封禪儀式分析》(《甘肅社會科學(xué)》,2002年第1期,第49-52頁)三篇論文從人類學(xué)的角度研究了唐代封禪的具體儀式和意義。但多數(shù)研究集中于封禪儀注,或皇權(quán)與上帝的天人關(guān)系上,缺少對封禪禮中具體事務(wù)的討論。孫正軍《禪讓行事官小考》一文,將視角集中到禪讓禮中奉送皇帝璽綬這一具體環(huán)節(jié),并通過奉璽綬執(zhí)事官角色的變化討論漢與魏晉治國理念的不同。[1](P14-24)受此啟發(fā),筆者擬從封禪禮中奉玉牒這一事務(wù)執(zhí)事官的變化來討論漢唐間行政體系與禮儀體系中職官地位不對稱的問題及其背后的原因。
《白虎通疏證》卷6《封禪》曰:
王者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報告之義也。始受命之日,改制應(yīng)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禪,以告太平也。所以必于泰山何?萬物之始,交代之處也。必于其上何?因高告高,順其類也,故升封者,增高也,下禪梁甫之基,廣厚也。皆刻石紀(jì)號者,著己之功跡,以自效也。天以高為尊,地以厚為德,故增泰山之高以報天,附梁甫之基以報地,明天之命,功成事遂,有益于天地,若高者加高,厚者加厚矣?;蛟唬悍庹呓鹉嚆y繩?;蛟唬菏嘟鹄K,封以印璽。[2](P278-279)
這段話中,我們可以分成四個層面來理解封禪。第一,封禪禮是帝王得天下并功成之后,告上天以天下太平的政治性儀式需要。第二,完整的封禪由三個部分組成。首先要在泰山頂上舉行祀天禮,選擇泰山的原因是泰山為萬物交替的地方,山頂更是順應(yīng)增高之義。然后要在梁甫山舉行祭地禮,以順厚德之義。最后還要刻石紀(jì)功才算完成。第三,封的具體方法是用璽封。在山頂舉行登封禮時,要將告天文書——玉牒以檢封好,藏入登封臺上的方石中,加五色土筑成封?!敖鹉嚆y繩”和“石泥金繩”均為封玉牒之物??梢?,封禪的核心內(nèi)容就是封印玉牒。因此,我們必須先搞清楚玉牒的形
制、數(shù)量及其在封禪禮中的作用。關(guān)于玉牒的記載,最早出現(xiàn)在《后漢書·祭祀志》中:
(建武三十二年)上許梁松等奏,乃求元封時封禪故事,議封禪所施用。有司奏當(dāng)用方石再累置壇中,皆方五尺,厚一尺,用玉牒書藏方石。牒厚五寸,長尺三寸,廣五寸,有玉檢……(二月)二十二日辛卯晨,燎祭天于泰山下南方,群神皆從,用樂如南郊。諸王、王者后二公、孔子后褒成君,皆助祭位事也……至食時,御輦升山,日中后到山上更衣,早晡時即位于壇,北面。群臣以次陳后,西上,畢位升壇。尚書令奉玉牒檢,皇帝以寸二分璽親封之,訖,太常命人發(fā)壇上石,尚書令藏玉牒已,復(fù)石覆訖,尚書令以五寸印封石檢。事畢,皇帝再拜,群臣稱萬歲。命人立所刻石碑,乃復(fù)道下。二十五日甲午,禪,祭地于梁陰,以高后配,山川群神從,如元始中北郊故事……(四月)以吉日刻玉牒書函藏金匱,璽印封之。乙酉,使太尉行事,以特告至高廟。太尉奉匱以告高廟,藏于廟室西壁石室高主室之下。[3](P3164,3169-3170)
漢武帝封禪為二封一禪①《漢書》卷25《郊祀志上》:“封泰山下東方,如郊祠泰一之禮。封廣丈二尺,高九尺,其下則有玉牒書,書秘。禮畢,天子獨(dú)與侍中奉車子侯上泰山,亦有封。其事皆禁。明日,下陰道。丙辰,禪泰山下阯東北肅然山,如祭后土禮?!保ū本褐腥A書局,1962年,第1235頁)漢武帝在泰山下祭祀太一,封玉牒書,而山上亦有祭禮,但因其事皆秘,導(dǎo)致無法知道其中的過程,但封禮舉行兩次是可以肯定的。,光武帝同樣為二封一禪。完整的過程為,先在泰山下南方祭天,以高祖配享②《后漢書》志7《祭祀志上》:“漢起不因緣堯,與殷周異宜,而舊制以高祖配”。(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160頁。),群神從祭,諸王等助祭。完成之后,午后到達(dá)泰山頂,換祭服,群臣就位準(zhǔn)備行封禮。行封禮時,尚書令將玉牒裝入玉檢中,奉給皇帝,皇帝以璽親自封印玉檢,然后再由尚書令將玉檢藏于壇上方石中,封印方石,加五色土成封?!胺?,封土筑也”。[3](P3160)刻石立碑。三天之后,于梁甫山祭地,由高后配享,山川群神從祭。兩個月后再選吉日刻玉牒藏于金匱,由太尉藏于高廟之中。玉牒的形制是長尺三寸,廣五寸,厚五寸。數(shù)量是兩枚,一枚在泰山頂行登封禮時所用,由尚書令奉于皇帝,藏在壇上五色土之下。另一枚在完成泰山封禪之后,用來告享太廟,告廟玉牒于光武帝封禪兩個月后,命以吉日刻好,藏于金匱中,由太尉藏于廟室西壁。玉牒的內(nèi)容在此時作為具有為皇帝個人祈福色彩的告天文書,是秘而不宣的。
唐初的玉牒形制與東漢時相同。③《通典》卷54《封禪》:“又議制玉牒;‘長尺三寸,廣厚各五寸’”。(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515頁。)唐太宗貞觀十一年議封禪儀注,定于山下行封祀禮,祀昊天上帝,以太祖配享;山頂行登封禮;社首行降禪禮,以高祖配享。祭祀的對象沒有變化,但卻增加了告享祖先的文書,玉冊便隨之產(chǎn)生,其由五枚長尺三寸,廣寸五分,厚五分的玉簡以金線編串而成。不同的是,玉牒專門用作登封禮時告祀昊天上帝,玉冊則用作其他環(huán)節(jié)上的告祭上帝和祖先。數(shù)量上,由于東漢時的告廟玉牒被玉冊取代,所以玉牒數(shù)量自唐代始恒為一枚。玉冊有四枚,分別用于封禮中祭奠上帝、太祖和降禪禮中祭奠地衹、高祖。[4](P1515)
到了高宗乾封元年,玉牒的形制變?yōu)殚L尺二寸,廣寸二分,厚三分④《通典》卷54《封禪》:“臣等參詳?shù)涔?,?wù)取折衷,其玉牒請同玉簡冊,長尺二寸,廣寸二分,厚三分,以金繩連編,同簡之?dāng)?shù),隨文多少,盛之玉匱,封牒石內(nèi),則合古文,于事為允。詔從之?!保ㄍ?,第1518頁。),玉冊為每枚長尺二寸,廣寸二分,厚三分的玉簡金編而成。需要注意的是,《唐書》與《通典》均未提到高宗封玉牒之事,只說高宗在封祀壇和登封臺先后兩次親封玉冊⑤《舊唐書》卷23《禮儀志三》:“三年正月,帝親享昊天上帝于山下,封祀之壇,如圓丘之儀。祭訖,親封玉策,置石感,聚五色土封之。圓徑一丈二尺,高九尺。其日,帝率侍臣已下升泰山。翌日,就山上登封之壇封玉策訖,復(fù)還山下之齋宮?!?。(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888頁。)。難道在封祀壇和登封壇只有封玉冊而沒有封玉牒?《舊唐書》在記載封祀壇時,并未提到是否有玉牒⑥《舊唐書》卷23《禮儀志三》:“(乾封元年)有司于太岳南四里為圓壇,三成、十二階,如圓丘之制。壇上飾以青,四面各依方色,并造燎壇及壝三重。又造玉策三枚,皆以金繩連編玉簡為之。每簡長一尺二寸,廣一寸二分,厚三分,刻玉填金為字?!保ㄍ希?85頁。),但之后關(guān)于登封壇的記載為:“泰山之上,設(shè)登封之壇……其玉牒、玉匱、石感、石檢、距石等,皆如封祀之制?!保?](P886)登封壇的玉牒、玉匱和封祀壇的要求一樣,反過來理解,說明封祀壇也需要玉牒。之所以造成這種記載的原因,也許是因?yàn)橹霸S敬宗曾上奏要求將玉牒與玉冊的形制改為相同的有關(guān)[4](P1518)。再加上從漢光武帝到唐玄宗時
期的玉牒用途來看,其只在登封壇作告天之用。故推斷,高宗所謂兩次封玉冊,實(shí)際為一次封玉牒,一次封玉冊,即在封祀壇封昊天玉冊與配帝玉冊;在登封壇封玉牒。這樣,高宗時期的玉牒仍為一枚,玉冊則增加到了六枚。具體為,高宗在行封禮之時,用玉冊三枚,祀昊天上帝和高祖、太宗,其中祀告昊天上帝的正座玉冊藏于玉匱,享高宗和太宗的配座玉冊藏于兩個金匱中;在降禪禮中,用玉冊三枚,祭社首和享太穆皇后、文德皇后。玄宗朝,玉牒的形制又恢復(fù)到太宗時的樣子,即長一尺三寸,廣五寸,厚五分。玉冊形制保持高宗朝不變,數(shù)量減為四枚。玄宗時期關(guān)于玉牒還有一個重大的突破,就是玉牒內(nèi)容的公開。玄宗一改過去帝王以玉牒書為自己祈福的作用,將玉牒視作為百姓祈福之文書,遂將玉牒內(nèi)容公布天下?!杜f唐書·禮儀志三》載,“玄宗因問:‘玉牒之文,前代帝王,何故秘之?’知章對曰:‘玉牒本是通于神明之意。前代帝王,所求各異,或禱年算,或思神仙,其事微密,是故莫知之。’玄宗曰:‘朕今此行,皆為蒼生祈福,更無秘請。宜將玉牒出示百寮。使知朕意?!保?](P898)
總之,從漢到唐,隨著告祭上帝和祖先文書的增加,玉冊隨之產(chǎn)生。玉牒與玉冊,兩者從性質(zhì)上看,均為祭祀用的文書。其中在登封壇專門用來告昊天上帝的文書為玉牒,其他的為玉冊。漢代的玉牒有兩枚,分別用于封禮和告廟之用。唐代的玉牒形制變化不大,數(shù)量卻減為一枚,只用于登封壇祀昊天上帝,而原本用于告廟的玉牒,被玉冊所取代。玉冊的數(shù)量在太宗和玄宗朝均為四枚,在高宗朝為六枚,分別用于祭祀天地和祖先。玄宗朝,隨著玉牒內(nèi)容的公開,其儀式有所簡化,地位逐漸下降。①《通典》卷119《開元禮纂類十四》的記載中,只有封玉冊儀而無封玉牒儀。見第3046-3047頁。
從漢到唐,封玉牒的都是皇帝本人,但封玉牒儀的執(zhí)事官卻因?yàn)楣倭朋w制的改變,經(jīng)歷了不同的變化過程。
據(jù)《續(xù)漢書》記載:“尚書令奉玉牒檢,皇帝以寸二分璽親封之,訖,太常命人發(fā)壇上石,尚書令藏玉牒已,復(fù)石覆訖,尚書令以五寸印封石檢?!保?](P3169)東漢協(xié)助皇帝封玉牒的主要有三個人,即在封祀禮中奉藏玉牒的尚書令,將告廟玉牒藏于祖廟的太尉以及主持整個過程的太常?!侗碧脮n·禮儀部三》“封禪”條引應(yīng)劭《漢官儀》載,“建武三十二年二月辛卯,登封泰山?;实郾泵?,尚書令奉玉牒檢,進(jìn),南面跪。太常曰“請封”,皇帝親封。畢,退復(fù)位。太行禮畢,太常曰‘請拜’,皇帝再拜。群臣皆稱萬歲”②《北堂書鈔》卷91《禮儀部三》“封禪”條引應(yīng)韻《漢官儀》。(北京:中國書店,1989年,第344頁。)。三者能夠充當(dāng)封玉牒的執(zhí)事官,除了與他們的職掌有關(guān)③《漢書》卷19上《百官公卿表》:“奉常,秦官,掌宗廟禮儀,有丞。景帝中六年更名太?!薄#ū本褐腥A書局,1962年,第726頁。)《通典》卷22《職官四》“尚書省”條:“秦時,少府遣吏四人在殿中,主發(fā)書,謂之尚書”。(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587頁。)參見前引孫正軍《禪讓行事官小考》。,還與他們在職官體系中的地位有關(guān)。如前文所述,封玉牒儀是封禪禮中的核心過程,其執(zhí)事官也相應(yīng)的由職官體系中的核心官員來擔(dān)任。時太常專掌宗廟禮儀事務(wù),位列九卿之首;尚書令自西漢末實(shí)行尚書分曹之后,也由單純的文書收發(fā)者逐漸參與到政務(wù)決策中[6](P5-9),地位日重;太尉在東漢初期仍為宰相之任,地位自不用說。于是,三者在封玉牒儀中的分工為,太常主持,尚書令和太尉共同完成將玉牒奉天子和告廟的過程。有區(qū)別的是,尚書令直接參與到禮儀的發(fā)生現(xiàn)場,而太尉雖完成同樣性質(zhì)的工作,卻發(fā)生在禮儀的后續(xù)活動中,其中的原因還有待查證。但不管怎樣,在行政體系中地位日漸見重的尚書令終于在禮儀系統(tǒng)得到認(rèn)可,從此頻繁在禮儀事件中出現(xiàn),與太尉相互配合,地位崇高④《宋書》卷14《禮一》:“凡遣大使拜皇后、三公,及冠皇太子,及拜蕃王,帝皆臨軒……軍校、侍中、散騎常侍、給事黃門侍郎、散騎侍郎升殿夾御座。尚書令以下應(yīng)階者以次入?!保ū本褐腥A書局,1974年,第341頁。)《隋書》卷9《禮儀四》:“(后齊)皇太子納妃禮,皇帝遣使納采,有司備禮物……納征,則使司徒及尚書令為使,備禮物而行?!薄傲涸獣Y……于是御坐南向,以西方為上?;侍右韵?,在北壁坐者,悉西邊東向。尚書令以下在南方坐者,悉東邊西向?!保ū本褐腥A書局,1973年,第178頁。)。尚書令的行政地位與禮儀地位相一致,形成一種自身的平衡狀態(tài),這種平衡到了唐代隨著官僚體制的變化,最終被打破并重組。
開元十二年,玄宗宣布將于開元十三年有事于泰山,令張說、徐堅(jiān)等討論具體的儀注。其中施敬本駁斥舊封禪儀注的奏議中,正式提出由中書
令代替尚書令成為封玉牒儀的執(zhí)事官。其奏議略如下:
舊禮,侍中跪取匜沃盥,非禮也。夫盥手洗爵,人君將致潔而尊神,故使小臣為之。今侍中,大臣也,而沃盥于人君;太祝,小臣也,乃詔祝于天神。是接天神以小臣,奉人君以大臣,故非禮……今侍中,名則古官,人非昔任,掌同燮理,寄實(shí)鹽梅。非復(fù)漢、魏“執(zhí)獸子”之班,異乎周禮郁人之職……舊禮,尚書令奉玉牒,今無其官,請以中書令從事……舊尚書并掌制誥,既置中書官,而制誥樞密皆掌焉。則自魏以來,中書是漢朝尚書之職。今尚書令奉玉牒,是用漢禮,其官既闕,故可以中書令主之。[5](P896-898)
施敬本的八條奏議中,有四條得到玄宗的同意,另外四條并沒有給出定論,而是臨時量事改攝。方百壽認(rèn)為文獻(xiàn)中記載的這四條,是并未實(shí)現(xiàn)的,理由是施敬本提出的相關(guān)要求在《開元禮》中并無記載[7](P103-108)。究竟《通典》所記錄的這四條,是玄宗同意改的還是量事改攝的呢?《新唐書·儒學(xué)傳》載:“帝詔中書令張說引敬本熟悉其議,故侍中、祝、謁者,視禮輕重,以它官攝領(lǐng)?!保?](P5698)玄宗給出的解決方案,完全是針對有史料記載的這四條奏議來的。再加上從記載這件事情的諸種文獻(xiàn)如《通典》、《唐會要》和《舊唐書》的書寫格式來看,記載這件事情是發(fā)生在玄宗討論封禪儀注的背景下,其記錄的奏議全部得到玄宗的認(rèn)可,所以推斷施敬本上奏的四條建議是玄宗同意的。
這四條奏議,從表面上看是對封禪禮中不合禮儀之處提出意見,可仔細(xì)閱讀會發(fā)現(xiàn),奏議的主體是針對侍中和中書令兩省長官提出。中心思想就是要求提高侍中和中書令的地位。時正值開元十二年,之前的一年,制度史上有一個轉(zhuǎn)折性的重大事件就是張說奏改政事堂為中書門下。至此中書門下體制在經(jīng)過隋至唐初的逐漸發(fā)展后,正式在制度上建立起來。[9](P279)施敬本于此時提出提高侍中和中書令的地位,不能不引起注意。施敬本指出,封禪禮的封玉牒儀由于尚書令的闕置,應(yīng)以中書令取代尚書令,成為封玉牒儀的執(zhí)事官。表面看來這是尚書令闕置,中書令與尚書令職掌相近而提出的權(quán)宜之策,但實(shí)際上由中書令替換尚書令并非唯一的辦法,還可以通過臨時任命攝尚書令來解決。不同的是,前者重在提高中書令的地位,后者重在保留尚書令的尊崇。施敬本提出前一個解決辦法,顯然不是單純的議禮,而是要借禮議政。這主要還是和當(dāng)時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書令、侍中成為實(shí)際宰相,位居尚書仆射之上,且中書令逐漸發(fā)展為首相的格局有關(guān)[9](P278)。中書令此時已為首相,坐擁大權(quán),卻在禮儀活動中缺少相應(yīng)的名分,勢必會有所要求。于是施敬本出現(xiàn)了,名為禮議,實(shí)則為兩省長官爭取名分,這是官僚群體對于現(xiàn)行職官制度與禮儀制度不對等的一種呼聲,其表面上是要求改革禮儀,實(shí)則是要求在禮儀活動中承認(rèn)中書省和門下省兩省長官的地位。《通典·開元禮纂類》“封玉冊”條載:
燔燎畢,侍中跪奏稱:“具官臣某言,請封玉冊?!碧G湟实圩阅媳萆龎?,北向立。謁者引太尉進(jìn)昊天上帝神座前,跪取玉冊置于案,進(jìn),皇帝受玉冊,跪,疊之內(nèi)于玉匱中,纏以金繩,封以金泥。侍中取受命寶,跪以進(jìn),皇帝取寶以印玉匱。訖,興,侍中受寶以授符寶郎。通事舍人引太尉進(jìn),皇帝跪捧玉匱授太尉,太尉跪受。皇帝興。太尉退復(fù)位,側(cè)身奉玉匱。太常卿前奏:“請?jiān)侔??!被实墼侔萦櫍氪稳绯x。[4](P3046-3047)
至于為何后來在開元二十六年編撰完成的《開元禮》中并沒有中書令奉玉牒的記載,只記太尉奉玉牒,侍中主持,則是另有原因。侍中的情況較中書令更為復(fù)雜,將另撰文說明。太尉的出現(xiàn),一方面與《開元禮》為唐玄宗努力營造盛世制禮作樂的活動有關(guān)[10](P73-94)。另一方面,則是由太尉的特殊性決定的。孫正軍認(rèn)為,包括太尉在內(nèi)的三公在兩漢魏晉時期逐漸由宰相實(shí)職轉(zhuǎn)變?yōu)榍彘e虛職,不過在禮制秩序上,三公仍然維持著崇高的地位[1](P14-24)。這種說法從文獻(xiàn)記載中看,并無不妥,但實(shí)際情況就要另當(dāng)別論了。兩漢時期在禮儀活動中出現(xiàn)的太尉多數(shù)是以太尉之實(shí)出現(xiàn)的,即以宰相身份出現(xiàn),但到了隋唐時代,太尉已經(jīng)不再是一種實(shí)在的力量,而更像是一種三公尊崇的象征。準(zhǔn)確地說,其后世禮儀中所見的太尉,只有太尉之“名”還保持在制高點(diǎn),但存舊名而已,在實(shí)際的禮儀實(shí)行中,則多以權(quán)臣攝任之。所以《開元禮》中記載的太尉奉玉牒,只是在形式上保留太尉制高之“名”而已。實(shí)際情況則要重新考察。那么當(dāng)時奉玉牒到底是誰呢?
按唐代制度,在祭祀中如果三公闕,則由宰相攝三公行事。當(dāng)時的宰相為中書令張說與侍中源乾曜,兩人都有參與奉玉牒的可能性,但兩人對于封禪的態(tài)度有很大差距,張說是封禪的大力推動者,反觀源乾曜起初并不贊成封禪,而且張說就在行登封禮的現(xiàn)場,事后更是大肆封官以茲慶祝①《舊唐書》卷97《張說傳》:“初,源乾曜本意不欲封禪,而說固贊其事,由是頗不相平。及登山,說引所親攝供奉官及主事等從升,加階超入五品,其馀官多不得上?!保ㄒ姷?054頁。),故張說奉玉牒的可能性非常大②《舊唐書》卷23《禮儀志三》“癸巳,中書令張說進(jìn)稱:‘天賜皇帝太一神策,周而復(fù)始,永綏兆人?!郯莼?。山上作圓臺四階,謂之封壇。臺上有方石再累,謂之石感。玉牒、玉策,刻玉填金為字,各盛以玉匱,束以金繩,封以金泥,皇帝以受命寶印之。納二玉匱于感中,金泥堿際,以‘天下同文’之印封之。”(見第899頁。)。如果唐代沒有定論,可以參考宋代的封禪。北宋一直以恢復(fù)唐代三省制度為目標(biāo)[11](P122-130),因此其制度多為唐初之制。宋真宗封禪,封玉牒儀的執(zhí)事官為攝中書令王旦③《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70《真宗大中祥符元年》:“攝中書侍郎周起讀玉冊、玉牒文。上飲福,攝中書令王旦跪稱曰:‘天賜皇帝太一神策,周而復(fù)始,永綏兆人?!I(xiàn)畢,封金、玉匱。王旦奉玉匱置于石璧,攝太尉馮拯奉金匱以降,將作監(jiān)領(lǐng)徒封璧?!保ū本褐腥A書局,1992年,第1571頁。)。王旦在封玉牒儀中的出現(xiàn),不是按照《開元禮》的記載以攝太尉的身份出現(xiàn),而是以攝中書令身份出現(xiàn),說明真宗是在有確切依據(jù)的情況下才制定這樣的儀注的,而真宗最可能的參照系就是玄宗朝封禪儀注。且王旦在整個封禪禮中的表現(xiàn),幾乎完全模仿張說,故可以反推玄宗時代奉玉牒是張說的假設(shè)是成立的。也就是說,至玄宗朝,中書令已經(jīng)通過權(quán)力儀式化完成了其在政務(wù)體系與禮儀體系中地位的統(tǒng)一。
從漢到唐,封玉牒儀執(zhí)事官身份的變化,反映了官員對于自己禮儀身份與行政身份對稱的要求,他們通過參與主持禮儀活動,將權(quán)力儀式化,進(jìn)而確定自身在禮儀活動中的相應(yīng)地位。這就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禮樂并未全然務(wù)虛,是有其務(wù)實(shí)的政治功能?!缎绿茣ざY樂志》所謂“由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禮樂達(dá)于天下;由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禮樂為虛名”[8](P307),其中的虛名并非指禮儀活動沒有政治上的功用。
[1]孫正軍.禪讓行事官小考[A].第六屆中國中古史青年學(xué)者聯(lián)誼會[C].2012年8月(未刊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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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ionship of Ritual System to the Official Status in Adm inistrative System and Its Changes between Han and Tang Dynasties——case study of the status of Jade Plate Deacon in Im perial Sacrifice Cerem ony
LI Yan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From Han to Tang Dynasties,the Jade Plate rite in the Imperial Sacrifice Ceremony was increasingly specifically prescribed,and fell into two parts of Jade Plate rite and Jade Book rite.Though Emperor remained the Sacrifice executor,the rite deacon position underwent continuous changes,from the combination of Taiwei,Shangshuling and Taichang in Han Dynasty to the combination of Taiwei, Zhongshuling and Shizhong in Tang Dynasty.This is inconsistence between the rite system and the administrative system as a result of bureaucratic system changes,which reflects the delay of rite system adjustment compared with administrative system and a coordination and balance mechanism of power operation of imperial Chinese ages.
Jade Plate;Jade Book;deacon;ritual symbol of power
K248
A
10.3969/j.issn.1674-8107.2014.02.022
1674-8107(2014)02-0131-06
(責(zé)任編輯:吳凡明)
2013-11-27
李琰(1985-),女,遼寧大連人,中國人民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博士生,主要從事隋唐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