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聰

(中國政法大學 民商經濟法學院，北京 100088)

侵權損害賠償是追究著作權侵權行為最主要的民事責任形式，對保護權利人的合法權益、遏制侵權行為、保持良好的經濟秩序與競爭環(huán)境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同時也是著作權法理論的一項重要課題。司法實踐中，侵權損害賠償額的確定，是著作權侵權案件當事人最關心的問題，也是法院審理案件的難點所在。但是，大部分著作權侵權案件的判決在侵權認定的法律分析上濃墨重彩，而對于損害賠償數(shù)額的計算依據(jù)和酌定因素卻往往是一筆帶過。究其原因，主要還是當前我國《著作權法》對侵權損害賠償?shù)南嚓P規(guī)定不盡合理，法官在行使自由裁量權時缺乏具有可操作性的依據(jù)，帶有濃重的主觀色彩，這一現(xiàn)象不利于保證法律適用的公正性與客觀性。①當然，這也與著作權這一知識產權的無形性、復雜性有關。

長期以來，我國著作權法侵權損害賠償制度中存在的一系列問題為學界和實務領域所詬病:法律規(guī)定的抽象化直接增加了法律適用的難度;賠償范圍設置不當導致權利人維權動力不足，難以達到遏制侵權的目的，甚至間接鼓勵侵權。同時，著作權侵權損害賠償制度中的一些關鍵性問題仍然存在爭議，如是否引進懲罰性賠償、賠償范圍是否包括精神損害等，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尚沒有達成普遍共識。為進一步完善我國著作權法律制度，《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對我國著作權法存在的問題和爭議做出了積極回應。本文將結合《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草案的具體內容來分析我國著作權法侵權損害賠償責任制度存在的一系列問題，并就如何完善這一制度提出建議。

一、我國著作權法侵權損害賠償責任制度存在的問題

(一)賠償數(shù)額計算方法缺乏可操作性

我國現(xiàn)行《著作權法》是2010年第二次修訂后的版本，其中第48條規(guī)定了著作權侵權損害賠償額的計算方法和適用順序，侵權人應當按照權利人的實際損失給予賠償，實際損失難以計算的，可以按照侵權人的違法所得給予賠償。理論上來看，以權利人的實際損失來確定賠償額符合補償性原則，是最為恰當?shù)挠嬎惴椒ā1]《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著作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下稱《審理著作權案件適用法律解釋》)第24條也對如何計算權利人的實際損失做了詳細的規(guī)定:權利人的實際損失，可以根據(jù)權利人因侵權所造成復制品發(fā)行減少量或者侵權復制品銷售量與權利人發(fā)行該復制品單位利潤乘積計算。發(fā)行減少量難以確定的，按照侵權復制品市場銷售量確定。按照發(fā)行減少量與單位利潤的乘積來計算權利人的實際損失看似合理，卻存在著難以適用的問題:一方面，市場環(huán)境下導致權利人復制品發(fā)行量減少的原因錯綜復雜，市場風險、經營策略和競爭行為等都是應當考慮的因素，[2]在權利人復制品發(fā)行減少的總量中難以劃定因侵權行為所導致減少的那部分。另一方面，如果權利人采取了合理的經營策略，規(guī)避了侵權行為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復制品發(fā)行量不減反增，此時又如何適用這一條款，不存疑問。而且，發(fā)行減少量難以確定時，按照侵權復制品市場銷售量與權利人發(fā)行該復制品單位利潤乘積來計算權利人的實際損失，也同樣會面臨不公平的問題，因為侵權產品可能只有少部分侵權，或者在某些情況下著作權并不是影響銷售量的主要因素，銷售量的大小主要取決于侵權人的知名度，采用這種計算方法對侵權人來說有失公允。

目前，我國包括《著作權法》、《著作權法實施條例》、《審理著作權案件適用法律解釋》在內的法律法規(guī)、司法解釋中均沒有關于如何計算侵權人違法所得的規(guī)定，實踐中多認為侵權人的違法所得可以按照侵權產品銷量與侵權產品的利潤來計算。采用這一計算方法所面臨的問題是，侵權產品作為“盜版”產品往往正是以低廉的價格取勝，相對于權利產品的利潤來說，侵權產品的利潤可能較低，以侵權產品的利潤作為依據(jù)并不足以填補權利人的損失?，F(xiàn)實中，侵權人往往深諳法律規(guī)定的缺陷，在預估侵權收益遠大于法院判決的賠償金時，無懼受到法律追訴的代價，多次故意侵權，對于這種性質惡劣的侵權行為，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不僅不能填補權利人的損失，相反還可能起到激勵潛在侵權的副作用。

(二)法定賠償適用單位模糊

根據(jù)《著作權法》第48條第2款規(guī)定，當權利人的實際損失與侵權人的違法所得均不能確定時，由人民法院在法律規(guī)定的限額內判處一定的賠償額，而法官據(jù)以確定賠償額的考量因素是“侵權行為的具體情節(jié)”?！秾徖碇鳈喟讣m用法律解釋》第25條則進一步規(guī)定了法定賠償既可以由當事人選擇適用，也可以由法院依職權適用，當事人可以在法定限額內就賠償數(shù)額達成協(xié)議，還列舉了法官在行使自由裁量權時應當考慮的種種因素。由此可知，我國著作權法律規(guī)范對法定賠償?shù)倪m用條件、方式和程序做出了比較詳細的規(guī)定，但是目前存在的問題是，關于法定賠償?shù)倪m用單位，即一項法定賠償額是針對一件作品還是一個案件，司法實踐中做法不一，亟需法律法規(guī)做出統(tǒng)一的規(guī)定。

此外，有些案件中侵權行為的性質本身就決定了權利人實際損失和侵權人違法所得難以確定，如侵犯著作權人身權利的案件，如果按照現(xiàn)行法律的規(guī)定，雙方當事人仍需對實際損失或違法所得進行舉證，經法庭認定權利人實際損失和侵權人違法所得均難以計算才適用法定賠償。對于這類案件，雙方舉證、質證的程序不僅徒增當事人負擔，也浪費了司法資源，降低了訴訟效率。

(三)精神損害賠償缺失

著作權具有強烈的人身屬性，表現(xiàn)為作品與作者的人格、身份有著特別密切的聯(lián)系，而著作權人所享有的發(fā)表權、署名權、修改權和保護作品完整權等多項人身權利正是著作權法律制度相對于其他知識產權類型的特別之處。實踐中，著作權侵權不僅指非法復制、網(wǎng)絡傳播等對財產權的侵害行為，也表現(xiàn)為冒名、篡改等對人身權的侵害行為，這種行為往往會對作者的心理、聲譽等造成多方面的損害?！盁o救濟則無權利”，法律上的權利必定伴有救濟途徑以保證權利受損時及時得到公權力的保護。對于人身權利的保護，根據(jù)《民法通則》第120條規(guī)定，精神損害責任的承擔方式不僅有停止侵害、消除影響、賠禮道歉，還可以要求侵權人賠償精神損失。通過對精神損害給予物質賠償，既可以對權利人的精神利益損失進行填補，對權利人的精神痛苦給予撫慰，也對侵權人起到警示和制裁的效果。[3]《民法通則》中規(guī)定只有法定的幾類人身權利可以適用精神損害責任，此時《著作權法》尚未出臺，著作權沒有位列其中情有可原。直到2001年最高人民法院公布了《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條第2款中關于“其他人格利益”的規(guī)定，使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責任的適用更具有彈性，這意味著此后對著作人身權侵權行為也可以要求精神損害賠償。

近年來，著作權人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陌讣矔r常見諸報端，最引人注目的當屬2006年“莊羽訴郭某《夢里花落知多少》侵犯著作權糾紛案。本案中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終審判決郭某追償精神損害撫慰金1萬元，引發(fā)了業(yè)界對于著作權侵權精神損害賠償問題的討論。但是，縱觀我國著作權法律法規(guī)，《著作權法》第46條雖然規(guī)定了著作權侵權行為的民事責任形式有停止侵害、消除影響、賠禮道歉、賠償損失，但此處“賠償損失”是否包括精神損害賠償尚不明確，而《著作權法實施條例》、《審理著作權案件適用法律解釋》中也均未對精神損害賠償做出規(guī)定。2005年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出臺的《關于確定著作權侵權損害賠償責任的指導意見》詳細規(guī)定了精神損害賠償?shù)恼埱笾黧w、適用情形和數(shù)額的確定等問題，但這一文件并不具有在全國范圍內普遍適用的效力。對于《著作權法》來說，作為著作權法律制度最重要的法律依據(jù)，賦予權利人人身權利卻未對精神損害賠償這一重要救濟途徑做出詳細規(guī)定，不得不說是法律體系的缺漏。而且，法律規(guī)定的缺失，也給司法審判帶來了難題。

二、我國著作權法侵權損害賠償制度之完善

(一)增加許可費用合理倍數(shù)計算方法

在我國《專利法》、《商標法》中均有按照許可費用的合理倍數(shù)來確定賠償額的規(guī)定，這種計算方法有其內在的合理性，它以“假想談判”思想為基礎，假想專利權人與侵權人在協(xié)商自愿的情形下可能產生的許可費用，以此作為衡量權利人損失的依據(jù)。[4]畢竟，通過許可他人使用作品是著作權人獲取經濟利益的唯一途徑，許可費用能夠反映權利人對經濟利益的合理預期。比較我國知識產權領域最主要的三部法律，我們會發(fā)現(xiàn)，唯獨《著作權法》中沒有類似的規(guī)定。鑒于司法實踐中權利人損失和侵權人違法所得均難以確定，引入許可費用合理倍數(shù)的計算方法就顯得十分必要。縱觀各國立法，在著作權侵權案件中適用這一計算方法的國家也不勝枚舉，如德國在確定著作權侵權損害賠償額時可以按照知識產權或同類型權利的正常許可使用費進行推定。[5]我國《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征求意見稿自第一稿在現(xiàn)行法的基礎上增加了“權利人的實際損失或者侵權人的違法所得難以確定的，參照通常的權利交易費用的合理倍數(shù)確定”的規(guī)定，后來的第二稿、第三稿中均堅持了這一意見。這不僅有利于完善侵權損害賠償額的計算方法，使之更具有操作性，也是與《專利法》、《商標法》保持一致的重要舉措，有利于知識產權法律體系內部的協(xié)調和統(tǒng)一。

在適用通常權利交易費用的合理倍數(shù)這一計算方法時應當注意的是:首先，由于著作權人許可他人使用作品的方式、期限和時間、地域范圍不同，許可方與被許可方的地位、社會關系、談判技巧不同，都會對許可費用的多少產生影響，因此既不能以事后權利人單方面要求的許可費用為準，也不能簡單地依據(jù)權利人針對同一作品曾經收取過的某一次許可費用來判斷，而應當盡可能地擴大參考范圍，結合作者的知名度、作品的創(chuàng)作難度、同等情形下行業(yè)內的通行標準等因素，確立“合理”的通常權利交易費用，力爭做到客觀、公正。其次，許可費用雖然反映了權利人對經濟利益的合理預期，卻難以完全覆蓋權利人的全部損失或者侵權人的全部獲益。例如，權利人可能自己使用作品或與他人簽訂專有許可合同，有意采取壟斷策略，而侵權人的行為打破了這種壟斷優(yōu)勢，加劇了權利人的損失。再如，侵權人可能通過銷售侵權產品帶動相關產品的銷售或由此獲得競爭優(yōu)勢。因此，法官在確定通常權利交易費用的基礎上，還應當綜合考察權利人是否有壟斷安排、權利人與侵權人的商業(yè)關系，侵權產品對侵權人其他產品銷售的帶動效果等多個方面，適當以通常權利交易費用的“合理”倍數(shù)來確定損害賠償額，以全面填補權利人的損失。

(二)引入懲罰性賠償制度

對于一些性質比較惡劣的侵權行為，僅僅采用補償性賠償原則不僅不足以填補權利人損失，還可能間接鼓勵侵權，引入懲罰性賠償制度非常必要。王利明教授認為，“懲罰性損害賠償”也稱報復性賠償，是指由法庭作出的超出實際損害數(shù)額的賠償數(shù)額。[6]懲罰性賠償不僅能夠對惡意侵權人起到懲罰和遏制作用，還能夠在客觀上彌補被侵害人通過補償性賠償無法覆蓋的那部分損失。懲罰性損害賠償源于英美法系，大陸法系國家一直持摒棄態(tài)度，在對英美法國家判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中也不承認懲罰性賠償金。這主要是因為，根據(jù)大陸法系傳統(tǒng)民法理論，損害賠償作為民事責任重在補償被侵害人的利益，被侵害人并沒有懲罰侵害者的權利，而懲罰性賠償?shù)闹饕δ苁菓土P和遏制侵權行為，侵入了國家公權力的范疇，懲罰性損害賠償?shù)拇嬖跁煜椒ㄅc公法的界限。[7]隨著現(xiàn)代私法公法化的趨向，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qū)一改嚴格劃分公法與私法界限的傳統(tǒng)思想，開始出現(xiàn)肯定懲罰性損害賠償?shù)淖鞣?，如日本、我國臺灣地區(qū)。[8]事實上，我國不僅在理論上接受了懲罰性損害賠償，也在知識產權立法中突破性地引入了這項制度，2013年8月30日修改后的《商標法》第63條對“惡意侵犯商標專用權，情節(jié)嚴重的”可以按照權利人損失或者侵權人獲益的一倍以上三倍以下的確定賠償數(shù)額。近年來立法完善的進程中，也多見懲罰性損害賠償?shù)纳碛埃?012年8月《專利法》第四次修改草案征求意見稿增加了懲罰性賠償條款?！吨鳈喾ā返谌涡薷牟莅刚髑笠庖姼?、2、3稿中均堅持增加懲罰性賠償?？梢哉f，我國著作權法律制度引入懲罰性損害賠償已是大勢所趨。然而，懲罰性損害賠償制度引入后，其具體適用規(guī)則以及與其他賠償計算方式的協(xié)調，仍然面臨著一系列問題。

1．適用對象的確定

對于懲罰性損害賠償?shù)倪m用對象，《著作權法》修改草案征求意見稿第1、2、3稿中均采用“兩次以上故意侵犯著作權或者相關權的”的表述。對于這一表述的理解容易產生分歧，“兩次以上故意侵權”是指對同一作品或同一被侵害人的兩次以上故意侵權行為，還是侵權人針對任何對象的兩次以上故意侵權行為?這一問題在本質上是懲罰性損害賠償?shù)男再|與功能問題:對同一作品或同一被侵害人的兩次以上故意侵權行為給予懲罰性損害賠償，是從權利人角度出發(fā)，以彌補權利人損失，起到安撫權利人的作用，仍然屬于補償性原則的范圍，具有明顯的私法性質;而對侵權人針對任何對象的兩次以上故意侵權行為都適用懲罰性賠償，則是從侵權人角度出發(fā)，意在懲罰侵權人，帶有一定的公法性質。鑒于懲罰性損害賠償?shù)闹饕δ茉谟钁土P多次故意侵權的侵權人，遏制潛在侵權意圖，其具有的公法性質不言自明，因此應當在條文表述中進一步明確，侵權人針對任何對象的兩次以上故意侵權行為均適用懲罰性賠償，不僅限于針對同一作品或同一被侵害人。

2．與法定賠償?shù)膮f(xié)調

著作權法理論對懲罰性賠償與法定賠償一直是分開研究的，兩項制度均有大量的文獻論述，但對于二者的關系卻鮮有涉及，實際上二者在適用時存在一定的沖突。根據(jù)《審理著作權案件適用法律解釋》第25條第2款，確定法定賠償數(shù)額時應當考慮作品類型、合理使用費、侵權行為性質、后果等情節(jié)綜合確定。其中，侵權行為性質包括侵權人的主觀狀態(tài)，也就是說，對故意侵權的法定賠償數(shù)額應當高于過失侵權，這一規(guī)定體現(xiàn)了懲罰性。[9]在這種情況下，對于性質惡劣的故意侵權行為法律既規(guī)定了懲罰性損害賠償，又規(guī)定在法定賠償限額內判決較高的數(shù)額，如果二者同時適用，就會產生“重復賠償”和“雙重懲罰”的問題，對侵權人苛加責任，有失法律的公正性。

事實上，懲罰性賠償是在填補權利人損失的基礎上對侵權人的惡意侵權行為要求更多的物質賠償以示懲罰，而法定賠償則是權利人損失和侵權人違法所得無法確定時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確定的總的賠償額，也就是說，在計算著作權侵權損害賠償額時有互相獨立的兩個系統(tǒng)，一是權利人損失或侵權人違法所得或通常交易費用的合理倍數(shù)三者之一加懲罰性賠償，二是法定賠償。因此，法定賠償額不能再作為懲罰性賠償?shù)幕鶖?shù)。美國《版權法》在這一點上立法安排尤為明顯，其在第504條(a)款中規(guī)定，“除本法另有規(guī)定外，版權侵犯者有責任賠償:(1)版權所有者的實際損害以及(b)款所規(guī)定的版權侵犯者的任何附加利潤;或(2)(c)款所規(guī)定的法定損害賠償。”[10]我國《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草案征求意見稿第1至3稿在條文安排上均采用了先法定賠償再懲罰性賠償?shù)淖龇?，容易產生“適用法定賠償后對于兩次以上故意侵權行為可以再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誤解，建議修改草案將法定賠償條款放在懲罰性賠償條款之后，以便公眾對這一條款有更清晰的認識。事實上，我國現(xiàn)行《商標法》也采取了這一做法，值得借鑒。

3．與通常交易費用合理倍數(shù)計算方法的協(xié)調

學界有一種觀點認為以通常交易費用的合理倍數(shù)來計算侵權損害賠償額也具有一定的懲罰性，本身包含了懲罰性賠償。筆者認為，“通常交易費用的合理倍數(shù)”只是在權利人實際損失和侵權人違法所得無法確定時的一種較具有操作性的計算方法，其指導性原則仍然是補償性原則，前已述及，在侵權行為打破了權利人作出的壟斷安排或在使權利人在市場競爭中處于劣勢等情形下，單純的許可費用并不足以彌補權利人的全部損失，而“合理倍數(shù)”正是法官為全面填補權利人損失作出的適當安排，因此，認為通常交易費用的合理倍數(shù)具有懲罰性不僅背離了立法原意，也會造成法律規(guī)定的沖突和制度內部的混亂。懲罰性賠償制度與通常交易費用合理倍數(shù)計算方法在適用上本身并不存在沖突，可以并行適用，但法官應注意“通常交易費用的合理倍數(shù)”加上懲罰性賠償?shù)摹耙恢寥丁痹斐傻摹皾L雪球”效應，避免 出現(xiàn)過高的賠償額。

(三)完善法定賠償制度

對于法定賠償?shù)倪m用單位，存在“一件作品”抑或“一個案件”的討論，筆者認為法定賠償應當以訴訟標的為單位來確定，而不是針對某一作品或某一案件。這是因為，如果以作品作為法定賠償?shù)倪m用單位，賠償數(shù)額覆蓋了哪些權利范圍是難以界定的，當權利人再次以同一作品向同一侵權人就不同的權利類型再次提起訴訟時，第二次訴訟的賠償數(shù)額變得難以確定，既可能因遺漏而損害權利人利益，也可能因重復賠償使權利人因侵權獲利;而如果以案件作為法定賠償?shù)倪m用單位，法官在行使自由裁量權時更加缺乏基本的依據(jù)和度量衡。根據(jù)訴訟法原理，訴訟標的是當事人爭議的民事權利義務關系，由訴訟請求和原因事實加以特定，既是當事人攻守、防御的核心，也是法院最終判決的根據(jù)。[11]訴訟標的既能夠體現(xiàn)被侵害人的訴訟請求，也能夠全面地反映當事人爭議的民事權利義務關系，因此，以訴訟標的作為法定賠償?shù)倪m用單位是科學合理的。法院應當分別確定每一訴訟標的的賠償額，以保證判決結果與訴訟標的的一一對應。

此外，對于侵犯著作人身權的案件，其案件性質本身決定了舉證相當困難，為減輕當事人訴累，可以允許權利人在開庭前或庭審過程中選擇適用法定賠償。事實上，賦予當事人選擇適用法定賠償?shù)臋嗬趪H上已有先例，如美國版權法第504條(c)規(guī)定:“(1)除法律另有規(guī)定外，版權所有人在最終判決做出前之任何時間，可以就訴訟所涉及的所有侵權行為選擇法定賠償，以代替依實際損失及侵權人的侵權所得進行的賠償……”[12]我國《審理著作權案件適用法律解釋》第25條詳細規(guī)定了法定賠償?shù)倪m用規(guī)則，可將該條款中“權利人的實際損失或者侵權人的違法所得無法確定的，人民法院根據(jù)當事人的請求或者依職權適用著作權法第四十八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確定賠償數(shù)額”劃分為兩種情形，即對于侵犯精神權利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jù)當事人可以請求適用法定賠償;對于侵犯財產權利的，權利人的實際損失或者侵權人的違法所得無法確定的，人民法院根據(jù)當事人的請求或者依職權適用法定賠償。

(四)增加精神損害賠償

著作權侵權精神損害賠償制度已經在很多國家建立起來，大陸法系國家尤為常見。[13]例如，《聯(lián)邦德國著作權法》第97條第2項規(guī)定，如果侵權者出于故意或過失，著作人、科學版本撰寫者、照片攝制者和藝術表演者可對非財產的侵害要求用合理金錢賠償。本權項不可轉讓，除非在合同中已承認轉讓或已成為訴訟未決權項。意大利《著作權法》在“民事保護與罰則”一節(jié)中單獨列出“有關精神權利訴訟的特別規(guī)則”，包含了三個條款，其中第168條規(guī)定，有關行使精神權利的訴訟，除權利性質屬于保護作者身份或者保護作品完整性外，適用行使經濟權利訴訟的規(guī)定。這些國家的立法規(guī)定值得我國借鑒，同時，由于我國的立法體系有一些自己的特點，[14]可以結合我國國情做出適當?shù)陌才?

首先，在《著作權法》中確立著作權侵權精神損害賠償制度。在修改后《著作權法》“權利的保護”一章中增加關于精神損害賠償?shù)囊?guī)定，為保持立法統(tǒng)一，應當限定精神損害賠償適用于侵犯著作人身權或者相關權人身權情節(jié)嚴重的場合，只有當停止侵害、消除影響、賠禮道歉等責任形式不足以使受害人的權益得到彌補的，才得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以防止權利人濫用訴權，動輒提出精神損害賠償。此外，還應當明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不可以作為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闹黧w。

其次，在《著作權實施條例》或《著作權解釋》中進一步作出詳細規(guī)定?！吨鳈喾ā肥侵鳈囝I域的基本法，為保持其內容上的穩(wěn)定性和結構上的形式美，關于侵權損害精神賠償?shù)木唧w規(guī)定不可能太過詳細，可以由行政法規(guī)或者司法解釋對精神損害賠償?shù)倪m用規(guī)則作出進一步的具體規(guī)定，如對“情節(jié)嚴重的侵犯著作人身權或相關權人身權的行為”的解釋、精神損害撫慰金數(shù)額的確定規(guī)則等。為防止被侵害人動輒以天價精神撫慰金要挾侵權人，導致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異化”，建議由最高人民法院在《審理著作權案件適用法律解釋》中規(guī)定全國適用的精神損害賠償最高限額，各高級人民法院根據(jù)本地經濟社會發(fā)展情況制定本轄區(qū)內的數(shù)額標準，報請最高人民法院批準。由于精神損害并不容易判斷，因此在確定具體數(shù)額時主要依靠法官結合案件事實情況行使自由裁量權?？傮w來說，法官在確定著作權侵權精神損害賠償額時可從三方面標準來綜合考量:(1)從致害人角度，包括致害人的侵權原因、主觀動機、過錯程度、侵權的手段、侵權方式、場合、次數(shù)、持續(xù)時間以及對恢復受害人權益的態(tài)度，致害人的經濟狀況和承受能力等;(2)從受害人的角度，包括受害人的身份、社會地位、知名度、性別、年齡、職業(yè)狀況、家庭狀況等;(3)從社會角度，主要是指當?shù)氐膶嶋H生活水平。[15]

三、結語

我國著作權侵權損害賠償制度的完善是一項同時具有理論意義與實踐意義的課題，而制度完善的基礎是立法的健全。從《著作權法》第3次修改征求意見稿截止至第3稿，對于一些問題作出了積極回應，①在征求意見稿三稿基礎上，國家版權局向國務院正式提交了修改草案的《送審稿》。由于《送審稿》涉及著作權侵權損害賠償制度的完善與征求意見稿差別不大，本文未專門提出討論。如引入通常權利交易費用計算方法和懲罰性賠償制度，另一些問題則尚未涉及，如法定賠償適用單位的明確，懲罰性賠償制度與法定賠償、通常交易費用合理倍數(shù)計算方法的協(xié)調，著作權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建立等，亟需立法進一步明確。

[1]孔祥?。R產權侵權與損害賠償[J]．中國資產評估，2008，(2):2－3．

[2]陳盼．知識產權侵權損害賠償制度研究[D]．上海:華東政法大學，2012:12．

[3]胡平．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研究[D]．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2000:1－3．

[4]阮開欣．解讀美國專利侵權損害賠償計算中的合理許可費方法[J]．中國發(fā)明與專利，2012，(7):64．

[5]鄭成思．知識產權研究(第4卷)[M]．北京:中國方正出版社，1999．

[6]王利明．懲罰性賠償研究[J]．中國社會科學，2000，(4):1．

[7]石睿．美德兩國懲罰性賠償之當前發(fā)展[J]．法制與社會，2007，(2):1－3．

[8]姚岷．懲罰性損害賠償制度研究[D]．武漢:華中科技大學，2004:1．

[9]李瀾．建立法定賠償制度的法律思考[C]//陳旭．法官論知識產權．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255．

[10]徐楠軒，連潔．中美知識產權侵權損害賠償數(shù)額立法比較[J]．行政與法，2011，(2):127－129．

[11]張衛(wèi)平．論訴訟標的及識別標準[J]．法學研究，1997，(4):57．

[11]徐博．中美知識產權法定賠償標準立法探索與比較研究[C]//2013年中華全國專利代理人協(xié)會年會暨第四屆知識產權論壇文選編，2013:421－422．

[12]郭章輝．著作權侵權的精神損害賠償研究[D]．重慶:西南大學，2012:12．

[13]吳漢東．知識產權立法體例與民法典編纂[J]．中國法學，2003，(1):48－58．

[14]張?。鳈嗲謾嗑駬p害賠償?shù)臄?shù)額標準[J]．法制與社會，2009，(1)上: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