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抨擊與憧憬:晚清小說中的民族國家想象
——以晚清譴責小說、翻新小說、科學小說為主*①

2014-04-11 04:56:22侯運華
關(guān)鍵詞:政體想象小說

侯運華

(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475001 )

抨擊與憧憬:晚清小說中的民族國家想象
——以晚清譴責小說、翻新小說、科學小說為主*①

侯運華

(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475001 )

晚清小說對民族國家的想象呈現(xiàn)出多向性特點,有對專制政體的批判和對立憲政體的贊頌,有對共和政體的抨擊,有對“文明專制”政體的向往以及超越地球的極端想象。這種現(xiàn)象的形成,既是中國近代政治氛圍使然,又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大同理想、西方文化中的進化論、科學主義、無政府主義等社會思潮的交互作用有關(guān),也不能忽視梁啟超的理論倡導與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晚清小說中的民族國家想象,啟迪后人以更合理、更有效的方式建設(shè)民族國家,思考中華民族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空間,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民族國家想象提供了借鑒。

晚清小說;民族國家想象;譴責小說;翻新小說;科學小說

中國近代小說生成于中國傳統(tǒng)國家形態(tài)漸趨崩潰、現(xiàn)代國家形態(tài)尚未產(chǎn)生的社會轉(zhuǎn)型期,受作家主體意識的制約,文本中蘊含著對傳統(tǒng)國家形態(tài)的極力貶抑、抨擊和揭露,同時,對中國未來亦進行多維度描摹,以期予國人充分的信心和改革的力量。于是,在中國近代小說中便存在較為充實的民族國家想象。由于近代小說文本繁多,而本文的承載能力有限,故以晚清譴責小說、翻新小說、科學小說等流派為主,論述晚清小說中的民族國家想象問題。本文的“民族國家想象”借鑒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理論,他認為民族“是一個想象的政治共同體”。民族被想象為限度的、享有主權(quán)的共同體,“民族于是夢想著成為自由的,……衡量這個自由的尺度與象征的就是主權(quán)國家。②[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吳叡人譯:《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7頁。與安德森偏重想象的共同體不同,安東尼·史密斯的“民族主義”則強調(diào)在原有族群歷史上的“重新建構(gòu)”。③[英]安東尼·史密斯著,葉江譯:《民族主義:理論、意識形態(tài)、歷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0頁。筆者論述晚清小說的“民族國家想象”問題,即側(cè)重其對中國國家形象的“重新建構(gòu)”。對此問題的研究,已有的研究成果或側(cè)重宏觀概括如曠新年、耿傳明的論文,或局限于特定文本如歐陽健研究《新水滸》、楊麗君研究《新年夢》與《新中國》,或以“晚清報刊”為切入視角,研究“民族主義的興起”而有所涉及,或在專著中總體論述而未能詳細等。④曠新年:《民族國家想象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學評論》2003年第1期;耿傳明:《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中的民族國家敘事與文化認同》,《齊魯學刊》2002年第3期;歐陽?。骸秾ι鐣?jīng)濟改革的超前描摹——陸士諤〈新水滸〉析評》,《東北師大學報》,1996年 第1期;楊麗君:《晚清政治小說中的民族國家想象——以〈新年夢〉與〈新中國〉為例》,《文藝評論》2013年第2期;姜紅:《“想象中國”何以可能——晚清報刊與民族主義的興起》,《安徽大學學報》,2011年第1期;楊霞編:《清末民初的“中國意識”與文學中的“國家想象”》,南京:南京師大出版社,2012年。綜合研究晚清小說中的“民族國家想象”問題,尚未見研究成果發(fā)表。本文擬以民族國家想象為切入視角,以譴責小說、翻新小說、科學小說等流派為研究對象,論述其存在類型、特征、成因、價值等問題。

小說文本里的國家想象是創(chuàng)作主體對國家形態(tài)的具體描繪,其時間向度多指向現(xiàn)存國家形態(tài)和未來國家圖景,于形象性描繪中寄寓著作家的價值立場、政治理想、文化選擇等多重認知。由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家國同構(gòu)的特征,使得中國國民具有普遍的愛國情懷和關(guān)注國事的集體意識,尤其是讀書人,更是將個人前途與國家命運捆綁到一起,因而更關(guān)心國家命運。眾所周知,晚清小說的創(chuàng)作主體主要由受挫于科場的士子、游離于社會邊緣的報人和留學海外的留學生等構(gòu)成,無論是受自我情緒的左右、社會氛圍的熏染,還是受西方文化的刺激,均使其對現(xiàn)存國家形態(tài)表示不滿,進而以小說描繪所見所聞的丑惡畫面,在犀利的批判和夸飾的諷刺中凸顯出對國家現(xiàn)狀的自我認知。晚清譴責小說、翻新小說、科學小說等流派中,均有這樣的敘事。

譴責小說往往直接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存國家政體的失望與抨擊,這與晚清作家經(jīng)歷太多國家變故有關(guān)。從甲午戰(zhàn)爭、戊戌變法失敗,到八國聯(lián)軍入侵等,古老中國一步步走向亡國,作家們對清政府及其管理的國家已經(jīng)徹底喪失了信心。正如魯迅所言:“群乃知政府不足與圖治,頓有掊擊之意矣。其在小說,則揭發(fā)伏藏,顯其弊惡,而于時政,嚴加糾彈,或更擴充,并及風俗。”*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226頁。因此,在譴責小說里,作家從不掩飾對統(tǒng)治者和國家的失望,李伯元的《官場現(xiàn)形記》創(chuàng)作于1903-1905年,小說以官場為切入視角,抨擊國家腐敗。第十八回曰:

老佛爺有話:“通天底下一十八省,那里來的清官。但是御史不說,我也裝糊涂罷了;就是御史參過,派了大臣查過,辦掉幾個人,還不是這么一回事。前者已去,后者又來,真正能夠懲一儆百嗎?”

在“家天下”的封建社會,最高統(tǒng)治者代表的就是國家;其對腐敗的放任與應付意味著自我放棄。既然如此,誰還把它視為正常世界呢?故小說第六十回認定當時的中國是畜生的世界:“老鼠會鉆,滿山里打洞, 得進的地方,他要鉆。倘若碰見石頭,鉆不進的地方,他也是鉆。狗是見了人就咬,然而又怕老虎吃他,見了老虎就搖頭擺尾的樣子,又實在可憐。最壞的不過是貓,跳上跳下,見了虎豹,他就跳在樹上?;⒈哌h了,他又下來了。猴子是見樣學樣。黃鼠狼是顧前不顧后的,后頭追得很緊,他就一連放上幾個臭屁跑了。此外,還有狐貍,裝著怪俊的女人,在山里走來走去,叫人看了,真正愛死人。豬羊頂是無用之物。牛雖來得大,也不過擺樣子看罷了……遍山遍地,都是這班畜生的世界。”這一意象,可視為晚清作家對現(xiàn)存國家政體的徹底否定!由他開啟的譴責之風吹遍小說界,吳趼人、曾樸、劉鶚、黃小配、張春帆等各自在代表作中表達出自己對國家現(xiàn)狀的否定性認知。

這種對現(xiàn)存政體的攻擊與譴責,凸顯出作家們對政治現(xiàn)實的認知與絕望,因此,表現(xiàn)在文本里往往是整體的否定或充滿危機意識。不僅李伯元在《文明小史》(1903~1905年在《繡像小說》半月刊連載)第一回繼續(xù)否定政治現(xiàn)實:“除了幾處通商口岸,稍能因時制宜,其余十八行省,那[哪——引者校]一處不是執(zhí)迷不化、捍格不通呢?”因而預言“我們中國大局,將來有得反覆哩!”其他作家對晚清政體的抨擊與揭露也為我們展示了當時士紳階層對國家形象的負面認知,尤其是劉鶚、曾樸等人的小說。劉鶚因為父輩交往多為高官,對官場特別熟悉,就近觀察的結(jié)果反映在《老殘游記》中便幻化成象征性意象,因此,其對現(xiàn)存政體的否定不是直接喊出來,而是借助于在洪波巨浪中即將顛覆的帆船和譴責作為政體支撐者的“清官”們來表達的。第一回中,那艘二十三四丈的帆船顯然是晚清中國的象征,“船主坐在舵樓之上”,不負責任,意味著皇帝毫無作為;象征軍機大臣的四人負責“轉(zhuǎn)舵”,面對危局手足無措;象征八部的分管八桅的人,“只是各人管各人的帆,仿佛在八只船上似的,彼此不相關(guān)照”。加上管船的人(象征下級官吏)乘機搜刮、演說者(象征革命黨人)鼓動造反等,至此,中國危機四伏、政體分崩離析的局面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來??墒?,當老殘決定送給他們一個羅盤(指南儀)時,卻被認為“倘與他們多說幾句話,再用了他的向盤,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錢,他就要來拿我們的船了”,因而高喊:“這是賣船的漢奸!快殺,快殺!”陷入危機,拒絕拯救,說明其已經(jīng)病入膏肓。惟其如此,劉鶚才對維系此政體的所謂“清官”痛加貶抑,第六回曰:“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則一府傷,撫一省則一省殘,宰天下則天下死!”可以說,劉鶚的否定一方面具有很強的文學性,一方面具有超越同代作家的徹底性。

與劉鶚的形象再現(xiàn)不同,曾樸在《孽?;ā分袀?cè)重展現(xiàn)面對危局的危機意識。第一回中描寫人們驚呼:“禍事!禍事!日俄開仗了,東三省快要不保了!”進而推斷:“豈但東三省呀!十八省早已都不保了!”透出作者對外來壓力下國家危機的認識:國家將滅,政體安在?此處奠定全書基調(diào),使其縈繞著難以拂去的危機感。它使金雯青在上海自我否定:“我雖中個狀元,自以為名滿天下,那(哪——引者校)曉得到了此地,聽著許多海外學問,真是夢想沒有到哩!從今看來,那科名鼎甲是靠不住的,總要學些西法,識些洋務,……才能夠有出息哩!”(第三回)如果說前述內(nèi)蘊是對封建國家、封建政體的否定,這里則是對傳統(tǒng)文化意識的否定,也是居于傳統(tǒng)國家政體內(nèi)部核心地位者的自我反省。這樣描寫,既為小說繼續(xù)描述社會改革者做了很好的鋪墊,也與第六回描寫中法戰(zhàn)爭、第二十五回等描寫中日戰(zhàn)爭構(gòu)成呼應;而戰(zhàn)爭的具象描摹、改革者的多向探索,則反向啟迪讀者思索傳統(tǒng)政體的腐敗與不堪,從而實現(xiàn)否定傳統(tǒng)政體的目標。

在翻新小說的主要文本中,我們也能看到作家們對國家機構(gòu)、國家制度、國家意識等方面的描述,其中既有對國家現(xiàn)狀的否定,亦有對國家未來的想象。這里,我們先論述前者。從創(chuàng)作主體的知識積累和視域所在看,最容易激發(fā)其創(chuàng)作激情的是對國家現(xiàn)狀的種種不滿。研讀文本,我們能夠隱隱感覺到潛伏文本背后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向往堯舜禹時代的文人情結(jié),也有對過往盛世的留戀、追懷,還有睜開眼看到其他國家振興后的對比等。凡此種種,無不凸顯出其復雜的內(nèi)在情感和多維度的國家認知。吳趼人的《新石頭記》1905年在上?!赌戏綀蟆愤B載,1908年出版單行本。小說敘述賈寶玉重返凡塵后在近代上海游歷并參觀“文明境界”,看到東方家族——未來中國昌盛文明的生存場景。在前20回里,以賈寶玉的視角對國家現(xiàn)狀進行透視——如第五回上海人“跑馬車、逛花園、聽戲、逛窯子”的生活內(nèi)容與商行內(nèi)十家有九家賣洋貨的商業(yè)情景;第十八回湖南廩生勤王與官場新黨、舊黨之爭等凸顯出時人對國家現(xiàn)狀的自我認知。尤其是第三十二回老少年的評論:“中國開化得極早,從三皇五帝時,已經(jīng)開了文化,到了文、武時,禮樂已經(jīng)大備。獨可惜他守成不化,所以進化極遲?!备屈c明了傳統(tǒng)中國落后于西方列強的原因,是小說家對國家狀況的清醒認識。第七回拆吳淞鐵路,第十四、十五回義和團進攻使館和追殺“二毛子”、“三毛子”,第十六、十七回洋人進京以及《中俄密約》的簽訂等,則表現(xiàn)出晚清時期國際體系中其他國家對中國的認知。兩種認知的結(jié)合,體現(xiàn)出吳趼人對國家現(xiàn)狀的負面認知和對現(xiàn)存政體的否定判斷。

《新封神傳》、《新列國志》、《新鏡花緣》、《新水滸》等翻新小說中也有對傳統(tǒng)國家形象的批判性描述。大陸的《新封神傳》1906年連載于《月月小說》雜志上,小說開頭即以象征性意象否定現(xiàn)實:“忽見東亞細亞,陰霾滿天,怨氣沖霄,太平洋海水奔騰,洶涌的望著大陸上打來。”當“深眼高鼻,紫須黃發(fā)”的人(代指租界巡捕——筆者注)向姜子牙要護照時,子牙誤遞金銀,那人道:“呸!我問你要護照不問你要錢,這里不是你們中國衙門,一進來便上上下下的要錢?!苯杷咭暯潜磉_對國家統(tǒng)治機構(gòu)的蔑視與否定。第三回豬八戒勸說姜子牙學外語時的一段話更耐人尋味:“老豬勸你從此總須學兩句外國說話。不懂外國話,不但到外國游歷要吃虧,就是在上海走走,也狠(很——引者校)不便當?!笤挄f,那(哪——引者校)一樣不可賺錢。做官呢,出使大臣,外務部,洋務局,這幾樣美差。讀書呢,翻繹(譯——引者校)西書,教授西文,都是一碗好白飯。做生意呢,各洋行的買辦,各銀行的經(jīng)手,進賬是一年動萬。就不做官,不讀書,不做生意,那洋人身邊去做個西崽,也是不丑。”如果考慮到不久以前國人還以“鳥語”、“番語”來特指外語,那么,作家借八戒的口傳達出對外語的肯定理念及其功利價值,則不能不承認是對“修齊治平”的傳統(tǒng)國家意識的解構(gòu)。1908年,佚名的《新列國志》由改良小說社出版,這部旨在介紹西方列國歷史的小說,借用《列國志》的外殼,傳播著典型的西方理念。第二回,包忠便介紹了福祿特爾(伏爾泰)、孟德斯鳩、盧騷(盧梭)及其民權(quán)論思想;第十五回,敘述1803年法國統(tǒng)治者專制殘暴,百姓們“各立私會訂立章程六條。一曰人人當有舉官之權(quán);二曰官必由民公舉,隨時更易;三曰遍地設(shè)官塾,準民間子弟入內(nèi)讀書,不索束脩;四曰官民財產(chǎn),宜設(shè)法整頓,無使富者益富,貧者益貧;五曰生意行業(yè),必設(shè)法流通;六曰宜請各國同心以辦大事”;第三十四回介紹法國的上下議院制度,并推崇英國人“立國之道,惟靠自己”(第六回),抨擊印度人“不知自教,而待他人來教,將本國的大權(quán)柄,輕輕付與別人”(第三十七回)。這里,對西方民權(quán)思想的推崇、對西方政治制度的肯定和對印度人的喪失自主權(quán)的批評等,顯然凸顯出作者消解傳統(tǒng)國家意識、認同西方國家理念的傾向。

蕭然郁生的《新鏡花緣》連載于《月月小說》第九號至二十三號(1907年10月至1908年12月),共十二回,敘述唐小峰、林之洋等人在“維新國”的經(jīng)歷。無論是第二回對國家機構(gòu)(官場)的揭露,還是第五回描寫長官誤將“僑民”聽成“教民”而前倨后恭等,均表現(xiàn)出作家對國家意志體現(xiàn)者——官員的否定。更值得注意的是,文本對“維新國”的“立憲”行為進行了解構(gòu):“這次改行立憲,也出于萬不得已之舉,不過欲藉此以塞眾口之責。若必翻倒專制,實行立憲,我政府官吏還有甚么威權(quán)?沒了威權(quán),有何趣味?既沒趣味,我們千思萬想來做這官吏何用?”*蕭然郁生:《新鏡花緣》第6回,《月月小說》第13號。通過“長官”的口道出了“立憲”的奧秘,將晚清政治家們推崇不已的“立憲”納入否定范疇,既體現(xiàn)出創(chuàng)作主體對國家現(xiàn)狀的徹底絕望,也凸顯出其對“立憲”行為的懷疑、拒絕和迷惘,從而真實表現(xiàn)出晚清作家民族國家想象的復雜與艱難。

陸士諤的《新水滸》第24回,1909年上海改良小說社出版,敘述梁山好漢為了順應時代、下山參與維新的故事。盡管其敘事主體是對立憲運動的調(diào)侃與反諷,但也有很多章涉及對傳統(tǒng)國家形態(tài)的負面描述。第五回戴宗感慨:“我觀現(xiàn)在的世界,竟是個強盜世界。不要說做強盜的是強盜,就是不做強盜的,也無非都是強盜,做大官的不顧民生國計,一味的克剝百姓,這樣加捐,那樣加捐,捐來捐去地,都捐到自己腰包中去,不是強盜么?”林沖道:“此乃是憤世嫉俗之言,如何算得準?”戴宗道:“并非憤世,也非嫉俗,現(xiàn)在的世界,實是文明面目,強盜心腸?!钡诹刂?,吳用也用“文明面目,強盜心腸”概括國家實質(zhì)。第十五回里,興業(yè)銀行的伙計則認為:“現(xiàn)在是騙子世界,你騙我,我騙你。我受了你騙,即把你的騙術(shù)還以騙你,你受了我騙,也可把我之騙術(shù)還以騙我。上騙下騙,大騙小騙,騙來騙去,無非騙騙而已?!蔽鹦柽^多引用細節(jié),僅僅是這些感慨便使人感受到小說家對正在實行憲政改革的宋朝(實指晚清)國家現(xiàn)狀的整體否定。而第十二回周通的自述則可視為是對國家意識改變的描述:“現(xiàn)在世界講什么?只要有錢什么不可以。若沒有錢,隨你怎樣忠孝正直,一世也不會發(fā)跡。有了錢,休說落過草,即造反過也不妨事的?!痹谥袊鴤鹘y(tǒng)文化中,“君子固窮”、“重義輕利”的傳統(tǒng)流傳深遠,已經(jīng)成為國人認同的國家意識。若堅持傳統(tǒng)文化觀念,這種理念顯然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周通相信的金錢萬能的理念,恰恰是對傳統(tǒng)國家意識的顛覆。

科學小說側(cè)重立足作者掌握的近代科學知識展開對民族國家未來的想象,基本上是以對未來中國的肯定反襯目前已有政體的腐敗。但是,也不乏對現(xiàn)存國家政體的否定性描寫?!杜畫z石》、《月球殖民地小說》等小說即對此有多層面的描述。海天獨嘯子的《女媧石》由東亞編輯局分別于1904年、1905年以甲卷、乙卷的形式出版。小說以張揚女性權(quán)益為主,通過幾個女性組織反抗社會、反抗男性的行為,表達對現(xiàn)存政體和兩性不平等現(xiàn)象的不滿。與李伯元譴責現(xiàn)實世界是畜生橫行一致,女子改造會的領(lǐng)袖金瑤瑟在第二回里也將世道視為非人道的:“我本想在畜生道中,普渡一切亡國奴才。那(哪——引者校)知這些死奴隸,都是提拔不上的。”將現(xiàn)存政治體制下的社會視為畜生世界,顯然隱含著對政體的否定;而第十五回翠黛、輕燕兩個女性所唱歌曲則是對政府的直接控訴:“誰奴誰主誰天下?同食漢毛踐漢土。于今大禍捷(睫——引者校)于眉,請后內(nèi)嫌先外侮,我將此語告政府,政府憤且怒。寧被亡于敵,毋被奪于奴,敵亡猶可,奴奪欺我,可奈何!奈何!奈何!奈何!奈何了奴奪欺我?!边@段歌詞令人想起慈禧太后“寧贈友邦,不予家奴”的名言,凸顯出當時人們對于政府的極度失望與無奈。否定了政府,也就否定了維持政府的政體,因而小說第十六回描寫金瑤瑟“急欲往各地考察各黨情形,一面聯(lián)絡,為他日共和獨立之舉”,就有了堅實的基礎(chǔ);當然,也表現(xiàn)出作者欲以“共和”為未來國家政體的理想。

荒江釣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說》1904年起連載于《繡像小說》,已刊35回。小說敘述龍孟華因報仇殺人而攜妻流落南洋,遇海難而夫妻分離;后遇玉太郎駕氣球自日本來,與其一起尋妻到紐約、倫敦、南亞、澳洲、非洲等地,終與妻團圓。在充分展示海外社會畫卷、歌頌西方政體的同時,也揭示了主人公離開中國的原因。第一回描述龍孟華之所以背井離鄉(xiāng),就因為刺殺逼死其岳父的權(quán)臣而被追捕,凸顯出專制制度的殘酷。第十二回龍孟華發(fā)出質(zhì)問:“蒼天??!蒼天啊!你難我龍孟華也算是難到盡頭了,怎樣(么——引者校)還不放松些?那滿世界中間王侯將相,雖然好的不少,那虎狼蛇蝎似的伎倆,據(jù)我眼里所見、耳里所聞的,實在也不為不多,偏偏將我這班人的脂膏供他那一班的快活。……這卻是何道理呢?難道你是全然不管的么?”此處雖然沒有直接提及政體如何,但目標直指“王侯將相”,實際上是懷疑封建制度存在的合理性。如果考慮到他是與來自已經(jīng)立憲的日本國民玉太郎一起尋找妻子、游覽歐美的,那么,其中蘊含的對西方政體的向往、對祖國政體的否定意蘊是不言而喻的。

總之,前述諸流派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不同維度展示了晚清作家對傳統(tǒng)政體的認識,直接或間接地告訴讀者現(xiàn)存政治體制的不合理性,啟發(fā)人們思索變革之路,成為民族國家想象的基礎(chǔ)。同時,譴責小說對政體的整體否定、翻新小說對政體的多層次揭露、科學小說對奴性與愚昧的抨擊等,也為晚清小說描摹民族國家的未來愿景醞釀了氛圍,具備了造勢與宣傳的多重價值。

對傳統(tǒng)國家形態(tài)的否定性描述凸顯出創(chuàng)作主體對國家現(xiàn)狀的極度不滿,也蘊含著他們渴望改變國家現(xiàn)狀、實施社會改革的愿望。面對“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國人突然面對著一個全然陌生的難題:中國向何處去”?*高瑞泉主編:《中國近代社會思潮》,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頁。此時,先覺者有強烈的建構(gòu)民族國家的愿望。梁啟超1902年認為:“故今日欲救中國,無他術(shù)焉,亦先建設(shè)一民族主義國家而已?!?梁啟超:《論民族競爭之大勢》,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第2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802頁。而民族國家建設(shè)是需要參照系的,既需要理念方面的借鑒,更需要國家組織、國家體制、國家意識等層面的變革。能夠在這些方面為近代中國提供參照的,是醞釀已久的立憲運動和剛剛興起的革命運動。

晚清譴責小說的作者對未來國家有著各不相同的想象。李伯元在《文明小史》“楔子”中肯定“新政新學”,表現(xiàn)出對維新立憲的贊揚。劉鶚在《老殘游記》第十一回中也借黃龍子的口表達對未來中國的想象:“北拳之亂所以漸漸逼出甲辰之變法,南革之亂所以逼出甲寅之變法。甲寅之后文明大著,中外之猜嫌,滿漢之疑忌,盡皆消滅。……然后由歐洲新文明進而復我三皇五帝舊文明,骎骎進于大同之世矣?!倍呋虿毮课鞣?,或聚焦傳統(tǒng),均表現(xiàn)出建構(gòu)不同于現(xiàn)存政體的愿望。曾樸的《孽?;ā穭t蘊含著更豐富的變革國家形態(tài)的描寫——既描述稱頌民貴君輕的禮部尚書潘八瀛,也刻畫宣講今文經(jīng)公羊三世說、借孔子之靈為變法開道的唐常肅。他們的理論資源顯然是傳統(tǒng)文化,希望通過借鑒傳統(tǒng)文化中適應近代社會變革的成分達到重建國家政體的目的。而年輕一代則趨向于否定傳統(tǒng)國家意識,向西方尋求改革資源。第二回馮桂芬主動拜訪金雯青,告訴他:“現(xiàn)在是五洲萬國交通時代,從前多少詞章考據(jù)的學問,是不盡可以用世的?!铱船F(xiàn)在讀書,最好能通外國語言文字,曉得他所以富強的緣故,一切聲、光、化、電的學問,輪船、槍炮的制造,一件件都要學會他,那才算得個經(jīng)濟!”否定傳統(tǒng)的“經(jīng)國濟世”的經(jīng)濟觀,建構(gòu)以通曉西方語言、熟悉西方文化為主要內(nèi)蘊的新的經(jīng)濟觀。第十回俄國人畢葉一方面向金雯青介紹虛無黨的理論,要把人間假平等變成真平等;一方面直言中國的百姓“哪里曉得天賦人權(quán)、萬物平等的公理呢”。以外國人的視角,更為明確地表達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等級觀念不如西方文化的平等觀念,直接否定了傳統(tǒng)國家意識。第十八回敘述出使英法意比四國大臣薛淑云召集的談瀛會,論及經(jīng)營海軍、興辦實業(yè)、發(fā)展教育、言文一致等一系列現(xiàn)實問題,顯然是期望多維度建構(gòu)新的國家政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討論救國策略時,金雯青提出:“若論內(nèi)政,愚意當以練兵為第一,練兵之中尤以練海軍為重要。”臺霞明確反對,認為“西國富強的本原,……第一在政體”,意識到政體改革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因此,他們多維度探究改革路向,也就成為必然了??梢姡赌鹾;ā访枋隽送砬逭种袊L試建構(gòu)國家新機制的多種努力,為讀者提供了對國家未來的多向思考。

陸士諤創(chuàng)作的翻新小說《新三國》1909年由上海改良小說社出版。小說依舊把魏蜀吳三國的競爭作為敘事主線,但敘事背景轉(zhuǎn)為列強環(huán)伺、立憲維新的時代氛圍;通過吳國、魏國、蜀國相繼進行改革,實行變法,卻因措施的得當與否、是否抓住立憲的實質(zhì)等導致蜀國國力大增,最終逼東吳簽訂屈服條約、遠征魏國成功,統(tǒng)一了天下。文本凸顯出不變法、國將滅亡的緊迫感,亦表現(xiàn)出改革必從根本做起的深刻意蘊。第一回蔣干上書內(nèi)容為:“一,易服色以新民目;二,改官制以整吏治;三,立學堂以宏教育;四,創(chuàng)海軍以固國基。其余幾條,則請改編陸軍,舉辦巡警,興筑鐵路電線,獎勵農(nóng)工商業(yè),派遣學生出洋留學?!边@些幾乎涵蓋立憲運動的改革措施,實際上是作者認可的建構(gòu)近代國家形態(tài)的政治制度。惟其如此,當面臨“用夷變夏”的指責時,他讓諸葛瑾出面辯曰:“制度管什么外夷中國,只要于國有利,于民有禮。就可采擇施行。我以為外夷之所長,補中國所不足,亦無不可?!逸呏\國,須從大處著手,何必拘定成見,執(zhí)古不化呢?”*張正吾主編:《晚清民國文學研究集刊》第三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6年,第166頁。文本從主體意識方面否定了傳統(tǒng)國家意識中的“夷夏之辯”,認識到“師夷之長”的必要性,即表現(xiàn)出為了救國——建構(gòu)新的國家,反對泥古,博采眾長的新理念。

采取這種立憲制度,是否能夠成就孫權(quán)的霸業(yè)呢?該書第四回寫道:“吳主權(quán)一意富強,力行新政,變法后八九年間,創(chuàng)辦海陸軍,改設(shè)新官制,筑造輪船電報,建立學堂等各項美政,次第舉行,巴望吞魏滅蜀早成一統(tǒng),那(哪——引者校)知蜀魏不曾滅掉,自己國勢倒先已立不住了。”為什么如此?作者急切插入道:“原來東吳所舉行的一切新政,皆是富強之具,而非富強之本?!?張正吾主編:《晚清民國文學研究集刊》第三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6年,第179頁。認識到立憲不能只做表面文章,還要從根本上做起。為了襯托此理念,小說以十多回的篇幅描寫了魏國變法過程中遭遇革命黨的沖擊、當權(quán)派的騷擾等,亦使國勢江河日下;然后從十七回開始描述蜀國“下詔立憲”、諸葛亮實施憲政的行為。諸葛亮嘲笑“吳魏所行者,均新法之皮毛,雖甚美觀,無甚實效”,表示蜀國將“從根本上著手,必先事教育”。他認為:“古今謀國救時之道,其所輕重緩急者,綜言之,不過標本兩字而已。標者,在夫理財、經(jīng)武、擇交、善鄰之間,本者,存乎立政、養(yǎng)才、風俗、人心之際?!釃兎?,第一要者,須使人民與聞政治,先立上下議院,上議院議員,由皇上特簡三分之一,由朝臣推舉三分之一,由人民公選三分之一;下議院議員,全由人民公選。一切財政、軍政、國家大事,應興應革,須悉經(jīng)議院認可,然后施行?!?張正吾主編:《晚清民國文學研究集刊》第三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6年,第243-244頁。也就是說,蜀國的政治改革是從國家體制上開始的,體制新了,其余皆好施行。應該承認,《新三國》對未來中國的刻畫達到了相當深刻的程度。

對于蜀國的立憲改革,作者不僅在小說中給予其極大的正效應——科技發(fā)達,政通人和,為后來的統(tǒng)一天下奠定了基礎(chǔ);而且在第二十一回通過議員張裔的辨析,專門區(qū)分立憲與專制的不同:“立憲國國民與國君,如家人父子,專制國皇帝和百姓,如奴才與主人,其不同者一;立憲國則以國為君民之共有物,故君為國主,民亦未始非國主也,專制國則以國為君主之專有物,故人民萬不敢以國認為己有也,其不同者二;立憲國凡在一國之內(nèi),無論為君為民,為官為吏,皆在法律范圍之內(nèi),故各有權(quán)利,各有義務,專制國則君主不受法律之范圍,有權(quán)利而無義務,官吏可以枉法害民,權(quán)利多而義務少,惟小民則僅有義務,毫無權(quán)利,其不同者三?!?張正吾主編:《晚清民國文學研究集刊》第三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6年,第264-265頁。從君民關(guān)系、國權(quán)、法律三個層面理清了立憲與專制的利弊,也為蜀國的屈吳滅魏埋下了伏筆。因此,作者才在第二十九回比較吳蜀的成敗曰:“只因一國立憲,一國不立憲,立憲的國,是聚眾人的智慧以為智慧,其智慧就大得了不得;非立憲的國,只靠著一二人的小智慧,休說孫亮,就是周公孔圣,恐也抵擋不住。所以國而立憲,即庸愚如后主不為害;如不肯立憲,即智慧如孫亮,也靠不住。士諤編撰這部《新三國》,就不過要表明這重意思?!?張正吾主編:《晚清民國文學研究集刊》第三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6年,第308頁。此話既凸顯出作家的創(chuàng)作主旨,亦表達了其對立憲國體的認同,還體現(xiàn)出晚清知識分子對國家未來的清晰憧憬。

與《新三國》的清晰憧憬有別,陸士諤在《新水滸》中則表現(xiàn)出對立憲運動的另類思考。此小說雖與《新三國》同為1909年創(chuàng)作,對立憲運動的態(tài)度卻迥異。第一回敘述林沖、魯智深、戴宗三人到東京刺探朝廷動向時,聽到路人對“新政”的議論——“此刻行的新政,不論是學堂是礦務,是船下是警察,那開首第一義總是籌畫經(jīng)費,及至經(jīng)費等到,卻都造化了辦事幾個人?!本唧w措施何來呢?“卻把荊公的法制,改頭換面,青苗法改為國家銀行,保甲法改為警察局,均輸法改為轉(zhuǎn)運公司,市易法改為萬業(yè)商場,其余學堂、礦務等,也無非做個熱鬧場面,那(哪——引者校)里有什么真效實驗?!憋@然,站在普通百姓立場上看“新政”,那是一場換湯不換藥的改良、不過便宜了少數(shù)人而已。第三回描寫一場皇帝下令“許頒定國是,許人民參預國政,特詔切實預備,限九年實行”的立憲運動,在選舉咨議局議員時,也演變成一場賄選鬧劇。第六回吳用在梁山實施新法時,自己認定:“人情莫不好利。現(xiàn)下我們提創(chuàng)的就是金錢主義,只知權(quán)利,不識義務。”看重金錢,只認權(quán)利,不識義務,是對立憲新政的直接解構(gòu)。惟其如此,第七回里阮小七才諷刺梁山上的新政曰:“這不成強盜立憲么?萬想不到,我們做強盜的,也輪得著有立憲的日子?!笨梢钥闯?,陸士諤在這部小說里對立憲新政持明確的否定態(tài)度。表面看來,兩部小說構(gòu)成矛盾,實質(zhì)上矛盾的不是作者,而是其所處的那個社會轉(zhuǎn)型期。正是矛盾百出、弊端紛呈、彷徨迷惘的時代,產(chǎn)生了相悖的國家想象。其存在恰恰證明了近代小說國家想象描寫的真實性。

傳統(tǒng)帝國的形象是腐敗的、專制的,是被作家們明確否定的;立憲新政似乎合理,卻帶來諸多失望與不滿。面對中國國家未來的想象,還有沒有別的愿景呢?處在“過渡時代”的作家們,可否創(chuàng)造出既不同于傳統(tǒng)帝國、亦有別于立憲新政的國家想象呢?晚清作家在民族國家想象的路上還能夠走多遠呢?《新石頭記》后十八回、《月球殖民地小說》、《新紀元》、《新野叟曝言》等小說,回答了這些問題。

《新石頭記》第二十二回,老少年向賈寶玉介紹“文明境界”的架構(gòu):“敝境共是二百萬區(qū),每區(qū)一百方里,分東西南北中五大部。每部統(tǒng)轄四十萬區(qū),每區(qū)用一個字作符識。……那作符號的字,中央是‘禮、樂、文、章’四個字,東方是‘仁、義、禮、智’四個字,南方是‘友、慈、恭、信’四個字,西方是‘剛、強、勇、毅’四個字,北方是‘忠、孝、廉、節(jié)’四個字。”*[清]吳趼人:《吳趼人全集》第6卷,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79頁??梢?,“文明境界”是有著獨特結(jié)構(gòu)的國家實體,而支撐、維系其存在的符號性理念是傳統(tǒng)儒學,凸顯出的國家意識為傳統(tǒng)儒家意識。*這與學界對吳趼人思想的認知一致。如任訪秋《吳沃堯論》指出:“吳沃堯是一個受儒家思想束縛很深的人?!?《河南師大學報》1981年第6期)正如第二十八回里老少年所承認的:“要問敝境奉的是甚么教,那只得說是奉孔子教了。敝境的人,從小時家庭教育,做娘的就教他那倫常日用的道理;入了學堂,第一課,先課的是修身。所以無論貴賤老少,沒有一個不是循理的人。那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人人爛熟胸中。這才敢把‘文明’兩個字,做了地名?!憋@然,與吳趼人的其他小說作品一致,作家對傳統(tǒng)的國家意識是認同的,傳統(tǒng)國家意識是吳趼人建構(gòu)民族國家想象的基礎(chǔ)。

如果吳趼人停留在此,那么,他與同時代作家沒有太大的差距。吳趼人建構(gòu)國家意識時,還吸收了西方的“自由”、“競爭”等理念。他認為自由有文明、野蠻之分:“大抵越是文明自由,越是秩序整飭;越是野蠻自由,越是破壞秩序。界乎文野之間的人,以為一經(jīng)得了自由,便如登天堂。不知真正能自由的國民,必要人人能有了自治的能力,能守社會上的規(guī)則,能明法律上的界線,才可以說得自由?!?[清]吳趼人:《吳趼人全集》第6卷,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23回,第182頁。對“自由”的認識與自治能力、法律意識結(jié)合起來,應該說吳趼人的自由觀已經(jīng)站在時代前列。至于“競爭”問題,第三十五回東方法說:“若要競爭,便和外國人競爭,何嘗沒有競爭呢?可笑近來的人,開口便說同胞,閉口也是同胞,卻在同胞當中分出多少黨派,互相攻擊,甚至互相詬罵。……靠了這種黨派,要求競爭進步,不過多兩個小人罷了!有甚么進步呢?”強調(diào)增強國內(nèi)團結(jié)、一致對外,反對內(nèi)訌,亦即倡導對國家有利的“競爭”,反對為了一己之私而內(nèi)耗。如果有了受法律約束的“文明自由”,加以增加全民凝聚力的“競爭”,那么,何愁國家不強?還怕國人是一盤散沙嗎?

受其融匯中西的國家意識的影響,吳趼人等作家對國家政治體制做出了獨特的選擇。蕭然郁生創(chuàng)作的《新鏡花緣》第六回曾批判“維新國”只得維新之形卻失去其本質(zhì):“唉!維新維新,那(哪——引者校)里教你們在這些上新,要新的是新精神,新魄力。精神新,魄力新,再新教育,新政治,新風俗?!睆娬{(diào)推行教育改革,才能夠創(chuàng)造新的國家。《新石頭記》第二十六回老少年敘述“文明境界”的建構(gòu)過程時,強調(diào)先把字典里的“盜賊”、“ 奸宄”、“偷竊”等字刪去,再將京中刑部衙門各區(qū)刑政官、警察官裁去;然后評論世界上的專制、立憲、共和三種政體:“現(xiàn)在我們的意思,倒看著共和是最野蠻的辦法?!褪橇椪w……便鬧得富者愈富,窮者愈窮。”“我們從前也以為專制政體不好,改了立憲政體?!钡牵髞硇欧畲笥⑿廴f慮的辦法,重視教育,強化德育,“德育普及,憲政可廢”,最終恢復了專制政體。當寶玉表示贊同時,老少年進一步闡釋:“未曾達到文明的時候,似乎還是立憲較專制好些?!砸靶U專制,有百害無一利;文明專制,有百利無一害?!边@里,集中傳達出晚清知識分子對國家政體的認知——僅僅是外在形態(tài)模仿西方,借鑒其政治體制,是難以解決中國問題的;只有從教育做起,強化德育,才能夠在保存專制政體的前提下,抵達“文明專制”的理想境界。

對自我設(shè)計政體的充分信任,使得吳趼人設(shè)想中國未來肯定能夠成為世界強國,故《新石頭記》第四十回里,一方面在上海浦東召開“萬國博覽大會”,一方面在北京召開“萬國和平會”,中國皇帝被推舉為會長。這是兩個夢——前者意味著中國經(jīng)濟實力增強,并得到世界的廣泛認可;后者意味著中國政治地位的提升,不再是受列強欺負的弱國,而是倍受他國尊重的國家。夢的背后,是作家建構(gòu)國家形象的殷切愿望和改變國家現(xiàn)狀的急切心情,亦凸顯出作家對所選擇政體有可能抵達境界的殷切期待。

在建構(gòu)國家未來形象方面,走得更遠的是科學小說。筆者以《月球殖民地小說》、《新紀元》、《新野叟曝言》等為典型文本,論述其民族國家想象?;慕炢诺摹对虑蛑趁竦匦≌f》一方面主張“教育救國”,第四回濮心齋贊揚唐蕙良“第一件事業(yè),還是從教育設(shè)想。倘是教得我?guī)兹f萬個女子都像小姐一般的懂得道理,還怕什么事業(yè)不成”,第三十五回,唐蕙良“替國家挽回氣運的計策”便“廣開學校,造就國民”;一方面讓主人公巧遇月球人,夢游月球世界,在“地球棲流公所”見一座大殿坐著三位大人——釋迦牟尼、孔子和華盛頓,是為公所三首領(lǐng)(第13回)。第三十二回則擔心一旦月球人來地球殖民,“只怕這紅黃黑白棕的五大種,另要遭一番的大劫了”??梢?,作者既希望通過教育改變國民素質(zhì),建構(gòu)新的政體;亦凸顯出沖破文化藩籬、超越狹隘民族立場的意識,為所有地球人的前途擔憂。《新紀元》是碧荷館主人創(chuàng)作,1908年由小說林社出版的。小說描寫1999年爆發(fā)的黃白種人之間的大戰(zhàn)。此時的中國,已是成熟的立憲國家,科技發(fā)達,軍隊強大,故能夠打敗白種人聯(lián)軍。值得注意的是引發(fā)戰(zhàn)爭的原因——中國決定自2000年起改用黃帝紀年。這一中國內(nèi)政為何激起西方白種列國的強烈反應呢?有學者認為:“顯然是作者受到梁啟超《少年中國說》的激勵,以幻想的方式曲折表現(xiàn)出的強國愿望?!o年之爭’被作者作為戰(zhàn)事的發(fā)端(同時也是世界秩序重組的開始)加以渲染,正是‘內(nèi)爭民主,外爭族權(quán)’的時代思潮在文學中生動的反映?!?李廣益、陳楸帆:《〈新紀元〉研究》,吳巖主編:《賈寶玉坐潛水艇——中國早期科幻研究精選》,福州:福建少兒出版社,2006年,217頁。此文本反映出的內(nèi)蘊已非改良傳統(tǒng)國家政體,而是通過改革政體,建設(shè)超強國家。作為此意蘊載體的黃白之爭,則有著鮮明的民族、種族色彩,表現(xiàn)出晚清作家將民族國家想象的諸多問題梳理不清的困惑以及急欲超越現(xiàn)有政體、抵達強國目標的愿望。

如果說《新紀元》欲通過擊敗白種人、征服歐洲來顯示未來中國的強大,尚未超越地球視域,那么,陸士諤的《新野叟曝言》和高陽氏不才子的《電世界》則以征服宇宙來凸顯雄心了。《新野叟曝言》1909年由改良小說社出版,敘述歐洲不滿作為中國的殖民地,成立“光復會”欲反抗;皇帝派文素臣為大元帥,統(tǒng)率飛艇前往鎮(zhèn)壓。征服歐洲后,他又開發(fā)月球和木星,發(fā)現(xiàn)木星適宜移民。于是,皇帝任命其為木星總督。《電世界》載于《小說時報》創(chuàng)刊號(1909年9月),主要敘述2009年電王黃震球充分利用電學知識,發(fā)明電氣槍擊毀西方飛艇、制造空中電車方便民生等,最后制造空氣電球,飛向太白星,欲為人類開辟新的生存空間。與譴責小說的憤懣不平、充滿危機意識不同,與翻新小說受制于原著的格局迥異,此文本凸顯出作家超乎尋常的自信——一方面彰顯電的作用,使其成為強國保種的基礎(chǔ);一方面相信中國很快就能夠強大起來,征服世界。小說第一回曰:“諸位同胞,不必再忙別的。只要就這電力上用一些功夫,擲一些資本,不消五十年,中國便穩(wěn)穩(wěn)的做全世界主人翁?!睘榱擞∽C這一點,第四回描寫電王用一把電氣槍把西方飛來的一千多只飛行艦燒得如死鳥般落到太平洋底了。顯然,作者急于表現(xiàn)電之威力,亦表現(xiàn)出內(nèi)心深處希望中國戰(zhàn)勝西方的急切愿望。對于國家政體,小說沒有點明,但是遇到重大事情,大臣聚集商議,皇帝也不再稱呼大臣為奴才等,證明現(xiàn)存政體接近立憲制度。然而,作家的理想并非局限于立憲,而是糅合傳統(tǒng)文化中的大同理念,盡力描摹一個超越現(xiàn)實的國家想象。第六回可以看到,國家物產(chǎn)豐裕、資本家道德進步、物價穩(wěn)定、百姓安居樂業(yè),“人民便也沒有極貧極富,豈非真正大同世界”?此后,電王又開發(fā)南極、北極以及海底世界,拓展地球人的生存空間。至第十六回,文本描述2110年的中國已經(jīng)造成統(tǒng)一世界,建成了大同帝國;由于擔心后世子孫缺乏生存空間,黃震球決定去太白星尋求新的發(fā)展區(qū)域,表現(xiàn)出征服宇宙的雄心。應該承認,這些文本達到了當時人們有關(guān)國家想象的頂峰,它對中國未來的希望不僅僅滿足于富強自足,或不再受西方列強侵略,而是期望國家不但成為地球上最強大的國家,而且能夠征服宇宙、移民其他星球。因此,筆者認為這應該視為晚清作家對國家未來的終極想象。

描述晚清作家關(guān)于民族國家想象的不同畫面,我們能夠感覺到其在中國文學史上亦構(gòu)成奇觀。此前的中國古典小說里,雖然有海外仙山的想象,有《西游記》對唐僧所經(jīng)車遲國、寶象國、烏雞國、女兒國、天竺國等神怪國家的描述;或如《鏡花緣》的君子國、女兒國、不死國、兩面國、無腸國、穿胸國、犬封國、淑士國、毛人國、大人國、小人國、長人國等40多個奇奇怪怪的國家;抑或似《三國演義》等歷史演義中描述的魏蜀吳等國;但是,它們或為虛構(gòu)的產(chǎn)物,或是歷史的存在,均不具備近代民族國家想象的特征。此后的民初小說和現(xiàn)當代小說中,也有對國家未來的想象,卻浸染著政治色彩,承載著救亡的重任,內(nèi)蘊與形式均不及晚清小說中這么豐富。因此,有必要探討其成因。

晚清小說中的民族國家想象有獨特的政治、社會成因。晚清正處于社會轉(zhuǎn)型期,面對列強入侵四邊、國內(nèi)暴動不斷的危局,統(tǒng)治者忙于應對外敵、壓服內(nèi)亂,因此,思想控制放松,使社會結(jié)構(gòu)出現(xiàn)裂隙,浸淫已久的思想權(quán)威漸趨消失,思想解放思潮興起,作家們抨擊政局、抒發(fā)感慨、描述理想成為可能。不僅如此,當中國必須變革才能生存成為共識、需要選擇適合中國國情的政治體制時,面對這一全新課題,一時難以出現(xiàn)眾望所歸的見解,呈現(xiàn)出“無解”狀態(tài)。惟其如此,才留給晚清小說家發(fā)揮的空間,導致有關(guān)民族國家未來的新解頻出,建構(gòu)起多維度的民族國家想象。正如有學者所言,面對“中國向何處去”“這個指向未知世界的問題,答案自然會多種多樣,加之中國幅員廣袤、歷史悠久,情勢逼迫中國人必須在短時期內(nèi)形成足以調(diào)動全社會資源的政治—文化設(shè)計,其最初的反應必定是諸說雜陳、相爭相生”。*高瑞泉主編:《中國近代社會思潮》,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頁。來自中國內(nèi)部改革的強烈需求形成了“諸說雜陳”的局面,雖然使當時的人會產(chǎn)生無所適從感,卻帶來小說世界里民族國家想象的百花盛開,成就了此類小說的繁榮。

論及民族國家想象紛呈的原因,我們不能忽視晚清中西文化交流、各種社會思潮泉涌的氛圍,需要理清影響晚清作家民族國家想象的思想資源。筆者認為,其思想資源有中外之分。就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言,能夠為作家們的想象插上翅膀的是大同理想。無論譴責小說《老殘游記》中推斷的“大同”社會、科學小說《新紀元》和《電世界》中征服西方民族后所建構(gòu)的平等世界與“大同帝國”,還是翻新小說《新水滸》中維新后的梁山空間、《新三國》中蜀國征服吳魏后抵達的社會境界,甚至《新石頭記》里東方家族治理下的“文明境界”以及《月球殖民地小說》中令人向往的海外孤島等,均凸顯出“大同”理想的印記。就西方思想資源而言,西方進化論、科學主義、無政府主義等社會思潮,對此類小說的影響巨大。進化論是出現(xiàn)于19世紀的西方自然科學理論,包括廣義的進化論和狹義的進化論。前者“包括宇宙無機論的進化、生物的進化和社會的進化等自然歷史進程,其中生物的進化是非生命進化到人類社會進化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后者“是指達爾文以來的生物進化論”。*陳衛(wèi)平:《世紀末的新世界觀——進化論思潮》,高瑞泉主編:《中國近代社會思潮》,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0頁。進化論對中國近代社會產(chǎn)生影響主要得益于嚴復的翻譯與介紹,它成為中國近代自由主義建構(gòu)社會改革觀念的基礎(chǔ)。自由主義者的基本精神有兩層:“其一是肯定社會歷史是不斷向前發(fā)展的過程。其二是認為社會歷史的發(fā)展是逐漸積累的過程?!?陳衛(wèi)平:《世紀末的新世界觀——進化論思潮》,高瑞泉主編:《中國近代社會思潮》,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9頁。因此,他們強調(diào)改革,卻反對采取激進的方式,倡導開啟民智、發(fā)展教育實現(xiàn)其政治目標。譴責小說作者喜歡在序言或批注中暢言文本的啟蒙價值,表現(xiàn)出對立憲運動或向往、或諷刺的矛盾態(tài)度。翻新小說作家或如《新三國》、《新水滸》,讓讀者熟悉的歷史人物、江湖好漢們走出山寨,創(chuàng)辦學校、書局,成就維新事業(yè);或如《新石頭記》先敘述專制體制下的腐敗,再描述進化后的“文明境界”??茖W小說如《新紀元》讓主人公走出國門、留學海外,然后再回國辦學、辦刊,實現(xiàn)強國夢,征服白種人;或如《月球殖民地小說》中讓唐蕙良等人專門開辦新學、振興教育等,均可發(fā)現(xiàn)這種思潮的影響。因此,進化論思想的傳播成為近代作家選擇立憲政體的理論基礎(chǔ)。

科學主義是隨著西方實證科學的發(fā)展而產(chǎn)生的社會思潮。其內(nèi)涵是:“認為科學是萬能的,只要運用科學的方法,人間的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只要貫徹科學的原則,一個人間天堂就將不期而至。……科學不再是一種有具體的對象、只在特定領(lǐng)域中有效的知識形態(tài),而是一種放諸四海而皆準的信條體系;不再是一種實證性的(positive)認知成果,而被轉(zhuǎn)化成一種規(guī)范性的(normative)的評價尺度?!?楊國榮、郁振華:《融入與逸出——實證主義、科學主義思潮評析》,高瑞泉主編:《中國近代社會思潮》,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27頁。其存在不僅使近代中國知識分子推崇科學、相信科學具有戰(zhàn)無不勝的功能,如《新紀元》第八回所言:“十九世紀以后的戰(zhàn)爭,不是斗力,全是斗智。只要有新奇的戰(zhàn)具,勝敵可以操券?!袢湛茖W家造出的各種攻戰(zhàn)器具,與古時小說上所言的法寶一般,有法寶的便勝,沒有法寶的便敗?!备湫偷氖?,在晚清小說里,科學已經(jīng)不再是一種知識體系,而成為一種價值立場,甚至成為小說家的思維方式。此類小說中,凡是叱咤風云、屢立戰(zhàn)功或成就功名者,多為留學歐美、具備科學思維者。他們擁有近代科學知識,便等于擁有了強國富民的捷徑,于是,有了《新水滸》中對戴宗所帶法碼的電學解釋,有了《新三國》中類似直升飛機似的偵察工具,有了《月球殖民地小說》中環(huán)游地球的氣球,有了《新石頭記》中能夠測量人的品質(zhì)和行動便捷的飛艇、潛水艇等。更有甚者,如《新野叟曝言》中文素臣憑“科學”征服白種人并當了木星總督,《電世界》中的黃震球研究自然電,一只電氣槍焚毀歐洲上千飛艇,使國人對其頂禮膜拜,并開發(fā)南北極和海底世界,最后飛向太白星探險等??梢?,此類小說里,“科學”成為建構(gòu)新型政體、實現(xiàn)強國夢想的工具,亦為推動敘事進程的關(guān)鍵因素;作家對“科學”的態(tài)度,也由推崇提升到了迷狂、迷信的程度。

無政府主義對晚清作家民族國家想象的建構(gòu)也產(chǎn)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無政府主義本身是一個相當龐雜的體系,其對中國社會思潮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被中國知識分子有選擇地接受,并針對晚清專制統(tǒng)治提出了自己的主張。學界如此概括其特征:“第一,反對強權(quán)壓制,排斥任何形式的國家和政治組織,鼓吹極端個人主義?!薄暗诙?,仇視私有制度,描繪無政府主義的理想圖式?!薄暗谌?,強調(diào)人的社會公平地位,主張權(quán)利和義務均等?!薄暗谒?,提倡廢姓,抨擊宗法家族制度?!薄暗谖?,幻想革命即日成功,宣揚暴動、暗殺的恐怖思想?!?齊衛(wèi)平、鐘家棟:《向著“無何有之鄉(xiāng)”——無政府主義思潮研究》,高瑞泉主編:《中國近代社會思潮》,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92-295頁。這些思想經(jīng)過報刊、書籍等傳播開來,融匯到晚清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轉(zhuǎn)化為顛覆傳統(tǒng)政體、建設(shè)新型政體的手段。譴責小說《孽海花》中既有對虛無黨刺殺行為的大段描寫,也有對其理論的闡釋以及借其言語對中國專制制度的抨擊??茖W小說《月球殖民地小說》第二十四回濮心齋、玉太郎等進京救李安武等人,第二十九、三十四回孔文、孔武刺殺騙子和奸黨的行為等,是典型的通過暗殺實現(xiàn)目標的無政府主義做派;而第三十回中所描繪的飄飖廬情景,則是沒有等級、宗法,人人平等、遠離俗世的理想圖式:大洋孤島,遺世獨立的老翁,隨意飄蕩的小船,“不許殘害生命”、“等閑不得哭泣”以及對“軒轅黃帝造下了殺人的器具,把世界上擾亂得不成樣子”的認知等。旅生的《癡人說夢記》原載《繡像小說》,1904-1905年出版。該小說通過幾位立志維新者的奇異遭遇,描述一代青年的理想。其中,對海外多處荒島的描述,一方面凸現(xiàn)其愚昧落后,一方面表現(xiàn)其安寧平等,主人公最終在仙人島實現(xiàn)立憲政體,并表示“這就是我們中國將來的結(jié)局”。*旅生:《中國近代小說大系·癡人說夢記》第30回,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14頁。這種海外“仙人島”的勾勒,既有幾分“桃花源”色彩,更多無政府主義韻味。文本價值取向的蕪雜,恰恰說明無政府主義自身的內(nèi)蘊復雜以及對晚清作家影響的多向性。

晚清小說中的民族國家想象還有文學本體的傳統(tǒng)。政治氛圍、社會思潮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固然不容忽視,但是,文學自身的傳統(tǒng)則是更直接的淵源。全面論述此問題非本文的任務,筆者聚焦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淵源追溯,且以影響最大的梁啟超為例,闡釋這個問題。從理論倡導方面看,梁啟超發(fā)起的“小說界革命”對小說功能的認識、小說地位的提升均發(fā)揮了決定性影響。尤其是1902年發(fā)表在《新小說》第一號上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將小說的價值估量為“新民”,從道德、宗教、風俗、學藝、人心、人格諸方面,以不可商討的語氣肯定小說能夠使其煥然一新。由于梁啟超極大的社會影響力和創(chuàng)辦《新小說》(1902)等小說刊物傳播自己的理念,使得其小說理論產(chǎn)生了他人難以匹敵的效應。晚清作家的創(chuàng)作理念,幾乎無外乎梁氏闡釋的范疇。是年,他提出欲救國必先創(chuàng)立民族國家的主張;次年,訪問美國后,他撰寫《開明專制論》,成為開明專制的鼓吹者。這些思想,一方面使晚清小說家們不再視創(chuàng)作小說為雕蟲小技;一方面直接影響到眾多小說家的文本內(nèi)蘊,如《新石頭記》中的“文明專制”,《電世界》中電王的開明政策等。從文本方面考察,《新小說》刊載的政治小說、偵探小說等翻譯文本,既提供西方立憲政體的模板、自由平等的思想資源,亦描繪出西方文明的具象,成為晚清小說創(chuàng)作的形象資源。其政治小說《新中國未來記》,刊載于《新小說》第一、二、三、七號,借維新志士“曲阜先生”之口引出故事,敘述60年后中國已經(jīng)富強,慶祝維新成功50周年大典在南京舉行。曲阜先生講述中國振興的歷史,敘述黃克強、李去病等人的救國思想。此文本至少在三個方面對晚清小說中的民族國家想象有影響:其一是政體層面,否定現(xiàn)存政體,肯定立憲制度。第三回,李去病認識到中國已經(jīng)不是中國人的中國:“十八省的地方,那(哪——引者校)一處不是別國的勢力范圍呢?”探究原因,他認為罪在政府:“你看現(xiàn)在政府,要說外國人放一個屁,都沒有不香的,他要什么,就恭恭敬敬拿什么給他;他叫做什么事情,就要屁滾尿流做什么事情;他叫殺那(哪——引者校)個人,就連忙磨刀殺那個人?!币虼?,他與黃克強一起研究“政體”。他主張采取激進方式,通過革命建立共和體制;黃克強則主張漸進改革,認同立憲政體。其二,宣揚進化論思想,抨擊傳統(tǒng)國家意識。黃、李均接受進化論,但理解有差異。黃克強相信新的必然戰(zhàn)勝舊的,但認為“舊的必先勝而后敗,新的必先敗而后勝”,為其立憲緩進思想做辯護;李去病則強調(diào)物競天擇、順應時勢,“專制政體是一件悖逆的罪惡”(第三回)。第五回中,主張排滿革命的宗明要將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統(tǒng)統(tǒng)打倒,“因為他們造出甚么三綱五倫,束縛我支那幾千年,這四萬萬奴隸,都是他們造出來的”,直接提出推翻傳統(tǒng)國家意識,對后世影響更大。其三,看重教育事業(yè),側(cè)重人格養(yǎng)成。小說敘述人是“全國教育會會長”曲阜先生,“專致力于民間教育事業(yè)”。第二回的演講中,他認為:“一國所以成立,皆由民德、民智、民氣三者具備,……民德一樁,是難養(yǎng)成。”第三回黃克強與李去病辯論時,也強調(diào)“只有養(yǎng)成人格一件是最難不過的”。晚清小說建構(gòu)民族國家時,聚焦憲政、彰顯革命、抨擊傳統(tǒng)、宣揚進化、注重教育、凸顯人格等內(nèi)蘊,主人公對立憲的矛盾認知、對革命的推崇與疑懼心態(tài)等,均可看到梁啟超小說理念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

綜觀晚清小說中的民族國家想象,存在諸多值得反思之處:首先,此類小說抨擊傳統(tǒng)政體,憧憬西方立憲制度,但是,對于憲政的態(tài)度往往是既向往亦批評的矛盾態(tài)度;甚至不少小說中都有對通過革命建立共和政體的討論與嘗試。這種矛盾凸顯出所移植西方政體與中國近代社會環(huán)境的排異性,也說明中國社會選擇政體必須面對中國現(xiàn)實,并顧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存在。其次,實現(xiàn)憲政的條件,小說并非特別看重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而多強調(diào)通過教育提升國民素質(zhì),培養(yǎng)其近代人格,使其具備立憲的資格。這一現(xiàn)象的形成,既因為晚清正處于由物質(zhì)層面到制度層面學習西方,進而從文化層面反思傳統(tǒng)文化的時代,也引發(fā)了中國現(xiàn)代對國民性的思考。再次,晚清小說中的民族國家想象深受作家“前理解”的制約。中國傳統(tǒng)的大同理想,西方列強入侵中國、殖民租界的歷史記憶等,皆成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文化積淀或情感創(chuàng)傷,因此,在文本中建構(gòu)大同世界,征服白種人以后逼迫其簽訂屈辱條約,成為科學小說等小說流派的敘事模式?!耙云淙酥肋€治其人之身”的暢想畫面,凸顯出作家鮮明的民族意識和歷史感受。最后,晚清小說極富“想象”色彩,缺乏“科學”依據(jù)。我們能夠看到作家們利用自己有限的科學知識,極力渲染主人公使用武器如飛艇、電氣槍、潛艇等的威力無比,可是,當他們嘗試闡釋其科學原理時,往往籠統(tǒng)言得自西方,或直言無法解釋。這就造成具象描寫不夠生動,抽象解說蒼白無力,進而影響到小說的閱讀快感,沒有抵達其應該達到的藝術(shù)高度。當然,作為后來者,我們的反思并不應該影響對其價值的評估;其存在,仍然具有獨特的歷史價值和文學意義。

梁啟超曾感慨中國人只知“天下”而不知“國家”:“中國自古一統(tǒng),環(huán)列皆小蠻夷,無有文物,無有政體,不成其為國,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國視之,故吾國數(shù)千年來,常處于獨立之勢。吾民之稱禹域也,謂之為天下,而不謂之為國?!?梁啟超:《愛國論》,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第2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61頁。亦即中國傳統(tǒng)意識中是缺乏“國家”意識的。處于這種情勢之中,晚清小說家們初步確立起民族國家意識、展開民族國家想象時,必然呈現(xiàn)出矛盾、多向的特點。作為“參與型知識分子”*胡偉希認為:“所謂參與型知識分子,是指對社會公共事務及政治生活表現(xiàn)出一種極度的關(guān)心,并試圖積極‘參與’政治的知識分子。但這種政治上的參與,并不以謀取官職為終極目的?!备呷鹑骶帲骸吨袊鐣汲薄?,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92頁。,以各自的知識積淀為基礎(chǔ),展開對未來民族國家的想象,為國人提供了未來中國的不同藍圖。我們可以批評其政體建構(gòu)的不盡合理,可以認為其政治理想的過于超前,甚至為其國家想象的簡單、幼稚而不滿;但是,卻不能忽視其中蘊含的思想意蘊與文學價值——啟迪后人以更合理、更有效的方式建設(shè)民族國家,思考中華民族的生存方式、生存空間等;亦表現(xiàn)近代知識者對未來中國政體的想象,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民族國家想象提供了借鑒。于此,即可凸顯晚清小說民族國家想象的價值。

Imagination of the National State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Fiction:With Condemnation Novel, Reinvented Fiction, Science Fiction as Primary Examples

Hou Yunhua

(Liberal Arts School,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1)

The imagination of the national state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fiction assumes multi-directional characteristics. It criticizes despotism and eulogizes constitutionalism, and, at the same time, it attacks the republican regime, and even yearns for a “civilized despotism” and extreme imaginations beyond the earth as well. The formation of this phenomenon is both the result of the political atmosphere of modern China, and that of the interplay between the thought of great harmony in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and the various social ideological trends in Western culture such as evolutionism, scientism, and anarchism and so on. And neither is the influence exerted by Liang Quichao’s theory and his novels to be ignored. All of these are rich in ideological connotations and literary values. That is, they have enlightened the future generations to build their national state in a more scientific and more reasonable way, and to ponder over the survival mode and living space of the Chinese nation. They have, too, demonstrated that modern intellectuals' imagination of the Chinese regime in the future has provided reference for the imagination of the national state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the late Qing Dynasty fiction; imagination of the national state; condemnation novel; reinvented fiction; science fiction

2014-03-06

侯運華(1965-),男,河南上蔡人,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

①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課題“期刊史料與20世紀中國文學史”(11&ZD110)的階段性成果。

I206.5

A

1001-5973(2014)03-0026-14

責任編輯:孫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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