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濤,郭 清
(西南政法大學 行政法學院,重慶 400030)
西方自然法思想的歷史悠遠流長,無數的思想家對其投以關注的目光,為其傾注極大的心力。由于一代又一代的思想家對自然法思想及其精神的傳承、發(fā)揚,也使得自然法思想變得更加豐富。作為20世紀意大利著名自然法學家和現代自然法復興運動的代表人物,登特列夫在前人思想的基礎上,進一步地考察、挖掘自然法思想的精神內涵與歷史功績,寫就《自然法:法律哲學導論》,為自然法思想的傳播和復興作出新的重要貢獻。正如他在書中導論部分明確指出的那樣:“本書的目的,就在于考察自然法如此富有活力的理由,以及它是否真如某些人說的,曾經大大有功于人類追求的目標。”[1]
登特列夫選擇了與以往自然法學家們不同的學術路徑、學術視角來敘述和闡釋自然法思想,而這也成為其自然法學說的亮點之一。登特列夫是從新托馬斯主義模式的視角,兼采哲學和歷史的路徑來進行研究的。因為在他看來,不同時代的自然法觀念間存在著差異,作家們用舊瓶來裝新酒,酒的本質已有不同,他們想要表達的意義和目的也不同,所以,純粹地遵循歷史路徑將無法完成探尋自然法本質的任務。眾所周知,哲學是研究事物本原的學問,人們可以通過哲學路徑發(fā)現歷史遮蔽之下的不同自然法觀念的真正內涵,并加以區(qū)分。由此,要探究自然法的本質還需借助哲學的路徑。但同時,也要對哲學的方法保持警惕,即哲學的研究路徑又會使人們發(fā)現“自然法竟是像鬼火一般的不可捉摸”。于是,如果既要準確定位各個時代自然法觀念的歷史功績,又要把握各種自然法觀念的本質,就應當兼采歷史與哲學的兩種路徑。在《自然法:法律哲學導論》中,登特列夫從哲學的角度,對自然法的精神內涵進行論述;從歷史的角度,選擇出三個最足以說明自然法作用的典型事例,說明自然法的歷史功績。
從歷史的角度檢閱自然法可知,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自然法學家眼里,其觀念會呈現出不一樣的面貌,它或者是正義,或者是理性法,或者是自然狀態(tài)中的契約等。但是,自然法卻又總是表現出一些共同的特征。這便是從哲學的角度出發(fā)人們方可獲知的信息,即自然法的精神內涵。在書中,登特列夫通過三個主題將其展示出來,即自然法的本質、法律與道德和理想的法律。
登特列夫通過回應對自然法提出的三個學術挑戰(zhàn)來說明自然法的本質在于理性。
首先,他回應的是分析實證主義法學中“法律是命令”的觀點。在他看來,雖然在法律中,主權與法律密切相關,實在法是統(tǒng)治者命令的體現,但法律卻不只是主權者的命令,主權者不可因為手握強權便無法無天。在實在法之外依然存在著自然法,其所承載的正義、理性、自然權利等,天然地對主權者構成約束力,主權者必須予以遵守。
其次,他對“唯意志論”作出相關回應。唯名論者認為,上帝的意志是道德價值的唯一基礎,上帝的意志至高無上,而自然法不是上帝與人類間的橋梁。登特列夫則提出,如果法律就是上帝意志的體現,那么,當上帝不存在時,人們將如何解釋法律的存在?所以,上帝意志是不可靠的保障,而人的理性恰恰一直存在,理性才是法律最可靠的保障。
最后,他回應的是黑格爾的“倫理國家學說”。黑格爾將法律界定為“自由”或“倫理”意志的實現,認為理性的意志是一切法律與道德的先決條件,應當用絕對的歷史概念消除法律的理想概念。對此,登特列夫提出,基于法律的本質,應該對法律的觀念進行必要的擴充。自然法原本是有關法律的一種界說,它隱含對法律觀念的一種擴充。在自然法的視野中,可將法律擴充為“任何規(guī)范人類行為的規(guī)則或準則”(胡克語)。通過與前人思想的對話,他得出最終結論:法律不僅是命令,它還是理性的產物;合乎理性、合乎正義的法律,才是真正的法律。
法律與道德的關系問題是西方法律思想史上的重要話題之一,也是任何法理學流派都無法回避的問題。分析法學派認為,“法律的存在是一回事,法律的優(yōu)缺點則是另一回事,法律是否存在與它是否符合某假定的標準是兩個不同的問題。一個法律,我們可能不喜歡它,或者它可能不符合我們用以認可的法律的標準,但只要它確實地存在,它便是法律,這是一個事實”[2]。他們把法律的道德價值研究排除出法理學的范圍,認為自然法學說探尋的終極價值混淆了道德與法律。但是,在登特列夫看來,與其說自然法學說是把法律與道德混為一談的禍首,實際上它是貫通法律與道德關系的紅線。
首先,登特列夫總結出法律與道德混淆的兩種情況:第一,法律道德化,即法律從屬于道德。這一點源于一個古老的信念:法律的目的不止在于使人服從,也在于幫助他們成為有德性的人。第二,道德法律化,即把法律評價引進道德領域。這樣的話,道德學家的任務便趨近于法學家的。但是,“正如人們感到法律的道德化有違法律作為經驗的證據,人們也感到道德的法律化也會危害到道德的本質?!盵3]
其次,登特列夫指出,在常見的對法律與道德區(qū)分的三個鑒別特征中,自然法學家作出的貢獻是不容抹殺的。這三點分別為:第一,法律是社會的、客觀的,而道德是個體的、主觀的。第二,法律的強制力與道德的約束力。他認為,如果說法律的制裁就是強迫服從,那么中世紀的自然法學家已領會到法律命令與道德命令的區(qū)別:實在法的約束力不同于道德和神圣誡律的約束力。第三,法律的外在性與道德的內在性。法律是對人的外在行為進行判斷,而道德則深入人們內心的良知。這一點也被早期的自然法學家所認識,典型的代表是阿奎那和胡克。阿奎那認為,鑒于“人看到的只是呈現的事物”,所以人只能對外在行動下判斷,而只有上帝才能判斷意志的內在活動。胡克提出,人的法律關注“已發(fā)”,只管行為,上帝的法律則關注“未發(fā)”,注重人的心靈。因此,自然法學家實際上早已對法律與道德作出區(qū)別。
最后,登特列夫還特別回應一些學者對鑒別特征的批評。第一,道德未必就是個體的,人類社會確實存在著公共道德。登特列夫說:“一種純屬個體的道德是無法想象的”,從最廣泛意義上考量法律,有時它也會存在于法律之外并為人所遵守。第二,法律的強制力并不能必然成為識別法律的標記,人并不只是因為受強迫才遵守法律,而且某些沒有強制力的也是法律,譬如國際法的某些條款。第三,法律的外在性是模糊的和大概的,法律對內在的意志與自由也予以關注,例如刑法中的精神因素在裁決刑事責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因此,登特列夫認為,現有的法律與道德的鑒別特征僅是在對現有經驗加以歸納的基礎上進行的分辨,沒有察覺出它們的本質區(qū)別,而自然法理論家卻對它們的本性有著深刻的洞察。在法律與道德的關系問題上,自然法學說既承認法律與道德的緊密聯系,也不否認二者的區(qū)別,而這種區(qū)別卻應當是更深層次的。
自然法是人類尋求正義之絕對標準的結果,以理想與現實關系為概念基礎。作為一種二元論,它預先假定在實然與應然間存在距離,然后以應然的標準考量實然的狀態(tài)。正如登特列夫所說,“自然法理論最恒常的特征就是主張拿一個終極的尺度、一套理想的法律,來檢測一切法律的效力。”[4]
然而,在近代法律思想上,一些法理學家對理想與現實的關系問題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主張將其排除出法理學的研究領域,劃歸至倫理學或哲學的范疇,明確提出法理學只研究國家法體系的原理與特征。還有一些法理學家對自然法學派所提倡的理性主義提出反對,為民族精神、歷史主義的興起伸張、辯護,即法律不是一套理性法則,而是民族精神的必然產物。
對此,登特列夫反駁道,分析實證主義法學排除研究理想的法律,就不能解決法律效力的終極來源問題,并將引發(fā)一系列惡果。最初的“命令說”認為,法律的有效性或安定性是基于法律強制力。后來的分析法學家認識到,強制力只是實在法外表的一面,應當主張法律因基于事實而有效,這個事實是法律屬于國家主權的一部分,即法律基于主權而有效。隨后,純粹法學者又提出用規(guī)范代替主權、命令作為法律體系的基石。法律實證主義者們從將法律與命令等同開始,到最后將意志因素完全排除在外,變得越來越注重法律的邏輯性格。但即使這樣完備的理論,也面臨一個問題:只有當基本規(guī)范變成一個事實時(統(tǒng)治者的命令實際上被服從)才對法律有價值,以基本規(guī)范為基礎的法律體系才具有意義。如果基本規(guī)范只是一個假定,那么它的有效性就需借助另一個更高的假定,而只有自然法能夠解決這個更高假定。另外,在和平時期,人人遵守法律是沒有異議的,但當環(huán)境發(fā)生重大變化時,人們便會對法律的遵守提出異議,開始懷疑法律的效力。實在法本身對此是無能為力的,需要自然法來對實在法的有效性進行評估,指導人們的行為??梢?,排除理性的法律判斷標準,認為法律的有效性基于實證性的分析法學,不能夠完全解釋法律效力問題,最終還要訴諸于自然法學。
自然法思想發(fā)端于古希臘羅馬時期的樸素自然法,承接于中世紀時期的神學自然法,繼而發(fā)展到近代古典自然法、現代自然法。歷史地觀察,自然法承載著人們對自然、理性、正義、自由等美好價值的向往,推動著人類社會的重大進步與發(fā)展,正如登特列夫在書中不斷強調的論點:“自然法的意義與其說是在它的學說本身上,毋寧說是在它的實際應用上”[5]。因此,與從學說本身去討論自然法思想存在的意義相比,從自然法的歷史功績角度去探討自然法思想,將帶給人們更多的收獲。
自然法的第一個歷史功績在于:它為一個具有普遍效力的法律體系提供了理論基礎,這個法律體系便是“羅馬法”。古代羅馬法以全人類為立法對象,意圖實現人類的最高抱負與滿足人類的一切需求,由此宣稱其自身具有普遍效力。但這種效力并非基于武力和強制力,它來自于理性,來自于法律固有的尊嚴。當時羅馬著名法學家西塞羅說道:“真正的法律乃是一種與自然相符合的正當理性;它具有普遍的適用性且是不變的、永恒的”[6]。另一位羅馬法學家蓋尤斯告訴人們:“所有的文明人治理自己時,一方面通過普遍適合于各民族的法律,另一方面用特別適合于自己民族的法律。一個國家創(chuàng)造自己的法律,它就是專屬于本國的市民法,而由自然理智創(chuàng)造的法律則是行于各民族的法,被稱為萬民法”[7]。查士丁尼的《法學總論》也引用自然法來闡明人的平等與自由,其中寫道:“根據自然法,一切人生而自由”[8]。由此可知,古羅馬時期的法學家抱有一份期待,即要求法律符合于自然,符合于公道與正義。這促使他們利用自然法思想賦予法律以尊嚴,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和諧的法律體系。
時間到了中世紀,自然法增加了一個新的歷史功績:成為一個自然倫理體系的合理基礎。在中世紀的西方社會,自然法被認為是由人分享神的理性得來的,因此,它既具有上帝所賦予的神圣性,又包含人類的理性。自然法被當作協調世俗智慧與天國智慧的方法和溝通上帝與人間的橋梁,教會法則成為表達自然法的主要工具。當時的神學法學家阿奎那的自然法理論,對此有著詳細論述。在他的理論中,“自然法是理性的造物所分享的永恒定律”,而“永恒定律”卻來自于上帝,是上帝對人類的合理指導。在《神法大全》中,阿奎那首先把自然法視為人之尊嚴與能力的表現,人類因為專有理性而參與到神的理性,從而得到一套專屬人類的誡律——自然法。然后,他把自然法設想為道德和一切社會政治體制的基礎。最后,他將自然法當作評判法律與政治體制好壞的最高準則,認為國家及因其而生的法律并不是至高無上的,它們必須符合正義;而自然法是正義的體現,不正義的法律是不合格的法律,人們沒有義務去服從。
之后,隨著中世紀黑暗的結束,西方社會步入到近代時期,此刻的自然法貢獻出它的第三份大禮:一套以自由與平等為核心的自然權利理論。這套理論主要體現了三個方面的特征:第一,它是理性主義的。此時自然法學中的理性不再是羅馬法時期的經驗理性,也不再是對中世紀上帝理性分享的產物,近代古典自然法理論中的理性源于人的本性。因此,此刻理性的證據是充分的,是先天的、自然的,不需要借助于事實或者信仰來證明。近代自然法理論的奠基者格老秀斯聲稱:“正如即使上帝也不能使二加二不等于四,他也不能使本來是惡的東西成為不是惡?!盵9]也就是說,古典自然法中的理性正在脫離上帝、神學的束縛,成為世俗的力量。第二,它是個體主義的。個體主義存在深刻的淵源,古希臘的普羅泰格拉即說過:“人是萬物的尺度”,但近代意義上的個體主義卻源于社會契約說。近代以來,大多數思想家從個體的角度出發(fā)看待問題,突出強調個人利益的重要性。登特列夫認為,雖然近代思想家對社會契約觀念有不同的認識,但是其基本要素是相同的,即“就形式而言,契約乃是個體意志之表明——這意志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根據自然法而建立一種相互的義務關系。就實質而言,契約的內容就是個體之‘自然權利’,這權利被用以交換同等或更大價值的東西——社會之利益及政治組織之安全?!盵10]第三,它是激進主義的。這點注定著自然法天然地具有革命性。從本質上說,近代古典自然法學說不是一套關于法律的理論,而是一套關于權利的理論。對此,施特勞斯對近代自然法的內涵進行了概括、評價,即“按照自然,世間只存在著一項不折不扣的權利,而并不存在什么不折不扣的義務?!盵11]“要使得現代自然權利發(fā)揮實效,需要做的不是道德感化,而是啟蒙和宣傳。由此,我們可以理解這一人們屢見不鮮的事實:在現代時期,自然法遠比從前成為了一種更具革命性的力量。這一事實乃是,自然法學說本身的性質發(fā)生根本性變化的直接后果?!盵12]最終,這種理性的、個體的、激進的自然法理論歷史性地推動了西方社會人權事業(yè)的大發(fā)展,自然權利與自然法相關思想也被寫入《權利法案》、《獨立宣言》、《人權宣言》等法典中,成為西方國家社會革命勝利的重要成果。
英國著名法史學家梅因曾說:“如果自然法沒有成為古代世界中一種普遍的信念,這就很難說起思想的歷史,因此也就是人類的歷史,究竟會朝哪個方向發(fā)展”[13]。英國國際法學家奧本海也指出:“如果沒有自然法體系和自然法先知的學說,近代憲法和近代國際法都不會有今天這個樣子。在自然法的幫助下,歷史教導人類走出中世紀的制度,進入近代的制度”[14]。通過對自然法精神內涵和歷史功績的梳理可知,自然法思想的確具有極高的理論價值和實踐價值。它以其獨特的理論內涵,為實在法的善與惡提供檢測標準,為社會的變革提供正當理由,為人類的自我反省提供清醒強針。我們應當珍惜這份寶貴的人類思想財富,而且要繼續(xù)豐富它的內涵,以此來推動人類社會走向更加美好的未來。
[1][意]登特列夫.自然法:法律哲學導論[M].李日章,梁捷,王利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1.
[2]Austin.The Province of Jurisprudence Determined[J].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184.
[3][意]登特列夫.自然法:法律哲學導論[M].李日章,梁捷,王利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105.
[4][意]登特列夫.自然法:法律哲學導論[M].李日章,梁捷,王利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133.
[5][意]登特列夫.自然法:法律哲學導論[M].李日章,梁捷,王利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35.
[6]張文顯.二十世紀西方法哲學思潮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20 06:35.
[7]觀念史大辭典(中譯本)[M].臺北:臺灣幼獅文化事業(yè)公司,1987:184.
[8][古羅馬]查士丁尼.法學總論[M].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13.
[9][荷]格勞秀斯.戰(zhàn)爭與和平法(第一卷)[M].何勤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39.
[10][意]登特列夫.自然法:法律哲學導論[M].李日章,梁捷,王利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55.
[11][美]列奧·施特勞斯.自然權利與歷史[M].彭剛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184.
[12][美]列奧·施特勞斯.自然權利與歷史[M].彭剛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187.
[13][英]梅因.古代法[M].沈景一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43.
[14][英]勞特派特·奧本海.國際法[M].王鐵崖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