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清 松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詩經·關雎》篇夢的解析
趙 清 松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嘗試運用心理學夢的解析方法,對《詩經·關雎》篇的文本及藝術形象進行再認識,得出新的推斷:《關雎》是一篇夢詩,是描述男子對女子的思慕而形成的一個“焦慮的夢”,而《關雎》篇詩中主人公應為平民。
《詩經·關雎》;形象;夢的解析
網絡出版時間:2014-01-10 15:31
關于《詩經·關雎》篇的創(chuàng)作,雖然孔子在《論語》里只有“樂而不淫,哀而不傷”[1]328個字的評語,但是自漢儒立《詩》為經以來,可謂百家爭鳴。司馬遷在《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中說:“周道缺,詩人本之衽席,關雎作?!盵2]276透露出《關雎》篇的諷刺意味。漢代以來,儒學對《詩經》的解釋始終是占主流地位的,而《關雎》篇“《小序》以為‘后妃之德’”[3]71這一解釋歷來在儒家對此篇的闡釋中具有權威性。朱熹在《詩集傳》中稱:“周之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為之配,宮中之人于其始至,見其有幽閑貞靜之德,故作是詩。言彼關關然之雎鳩,則相與和鳴于河洲之上矣?!盵4]2他的這段話是對“后妃之德”評價的具體闡述,方玉潤評價說“以為尊《序》莫如朱矣”[3]70,是這一權威性的體現(xiàn)。對于朱熹的這種說法,姚際恒是不太贊同的,姚氏認為:“此詩只是當時詩人美世子娶妃初婚之作,說亦無據(jù),然其辭章句,則有可采者?!盵3]72方玉潤在《詩經原始》里不但否定了朱熹,同時也肯定了《關雎》篇是婚姻詩的主張。他從兩方面質疑朱熹的說法:一是朱熹在《詩集傳》中說:“小序曰:‘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鵲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也,先王之所以敎。故系之召公?!寡缘弥?。”[4]3方玉潤認為此說乃無中生有,他否定道:“吾不知王者、諸侯之風何所分?周、召之系何所屬?且其時文王亦諸侯也,安見其為‘王者之風’乎?《關雎》以前,周公猶未生,《甘棠》而后,召公則已死。以《二南》分屬二公,其屬之生前乎?此等陋說,陳陳相因。”[3]70-71二是朱熹在《詩集傳》中說“孔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拗^此言為此詩者,得其性情之正,聲氣之和也。蓋德如雎鳩,摯而有別,則后妃性情之正,固可以見其一端矣”[4]3。方玉潤認為,“《集傳》又謂‘宮人之詠太姒、文王’皆無確證。詩中又無一語及宮闈,況文王、太姒耶?竊謂風者,皆采自民間者也,若君妃,則以頌體為宜”[3]71,徹底否認了“后妃之德”說。他又說道:“文王雖有圣德,非運際翔洽,亦不能使里巷歌謠涵元氣而譜正聲,洋洋如是之盛也。故詩至《二南》,詩之盛極,千載下無能為繼,此豈特房中樂哉!”[3]71認為《關雎》篇“此詩蓋周邑之詠初婚者”[3]71。由此以后,學者們紛紛拋開漢儒的成見,眾說紛紜,“求賢詩”、“教育詩”、“婚禮贊歌詩”等解析莫衷一是。筆者運用心理學夢的解析法,對《關雎》篇的文本重新分析,得出完全不同于上述種種解析的結論。
《詩經·關雎》篇中的各種形象,以“雎鳩”、“荇菜”、“君子”、“淑女”等形象最為典型。關于這些形象的傳統(tǒng)解釋,主流是漢儒立《詩》為經以后建立的,他們遵循著“孔子論詩以關雎為始。言大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則無以奉神靈之統(tǒng)而理萬物之宜”[4]3-4的主張。在批判地繼承前人觀點的基礎上,筆者用新的方法分析之,發(fā)現(xiàn)這些形象具有心理學上的象征意義,推斷出《詩經·關雎》實際上是一篇夢詩。
(一)雎鳩形象
朱熹在《詩集傳》中批注道:“雎鳩,水鳥,一名王雎,狀類鳧鹥,今江淮間有之。生有定偶而不相亂,偶常并游而不相狎,故毛傳以為‘摯而有別’。列女傳以為人未嘗見其乘居而匹處者,蓋其性然也。”[4]2拋開儒家經義的傳統(tǒng)解釋,客觀地分析雎鳩到底代表什么意義呢?晉郭璞《爾雅注》說雎鳩為“雕類”,“今江東呼之為鶚,好在江渚山邊食魚”。清邵晉涵《爾雅正義》中說:“今鶚鳥能翱翔水上,捕魚而食,后世謂之魚鷹?!盵5]33由此可見,雎鳩是一種善捕食魚類的兇猛鷙鳥。那么這種鳥和魚在《詩經》中的象征意義到底是什么呢?趙國華的《生殖文化崇拜論》一書告訴人們,鳥是男根的象征由來已久,而魚作為女性性器官的象征,在半坡母系氏族社會時期就已經形成[6]。僅從詩的字面意思來看,朱熹的解釋誤將關雎這種兇猛的鷙鳥的生活習性認定為夫妻合鳴、至死不渝的鴛鴦形象,是不恰當?shù)?。雎鳩在河州之上求魚,實際上就是君子求女的象征,這也暗合了后面兩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意。
(二)荇菜形象
朱熹在《詩集傳》中注釋“荇菜”為:“荇,接余也,根生水底,莖如釵股,上青下白,葉紫赤,圓莖寸馀,浮在水面?!敝祆湔f“彼參差之荇菜,則當左右無方以流之矣。此窈窕之淑女,則當寤寐不忘以求之矣”[4]3是有道理的,詩中的“參差荇菜”與“窈窕淑女”形成對應關系。然而,這種關系的對應是建立在荇菜的圓葉和花卉象征女性性器官的基礎上的。趙國華在《生殖文化崇拜論》中指出,浙江余姚河姆渡水草刻畫紋和葉形刻畫紋,山西洪趙地區(qū)秦壁村花瓣紋,甘肅青海馬家窯文化的葉形紋,都是女性性器官的象征,是古人對女性生殖崇拜的表現(xiàn)[6]。因此,詩中“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就是表現(xiàn)了一種發(fā)自原始欲望而求女的強烈心愿。
(三)關關形象
朱熹在《詩集傳》中解釋道:“關關,雌雄相應之和聲也”[4]2,塑造了雎鳩一唱一和,夫妻合鳴的形象。因此,數(shù)千年來雎鳩一直作為象征夫妻和睦,相敬如賓的形象。然如前所析,雎鳩在河州之上的真正原因是為了求魚。在半坡母系氏族社會時期,先民們以魚象征女性性器官,或又發(fā)展為以魚象征女性,每年舉行魚祭,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一直存在“寓魚于人”的生殖崇拜意識。這種意識,在《陳風·衡門》“豈其食魚,必何之魴?豈其娶妻,必宋之子?豈其食魚,必何之鯉?豈其娶妻,必宋之子”[4]106的詩句中可見一斑。由鳥求魚,演變?yōu)榫訉κ缗淖非?,這是一種代代相傳的潛意識。因此,雎鳩這種兇猛彪悍的鷙鳥“關關”鳴叫于河洲之上是為了表達求魚的意向,進而演進為“君子”對“淑女”強烈追求愿望而發(fā)出的暗示,而非夫唱婦隨的溫馨畫面。
(四)君子形象
運用弗洛伊德夢的解析理論審視《詩經·關雎》這首詩,可以得出如下結論:詩中的雎鳩、荇菜、淑女等形象,只是白天殘留在作者腦海中的材料的篩選、凝縮,是形成這個夢的前意識的基礎。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指出:“夢是一種(受抑制的)愿望(經過改裝而)達成?!盵7]82通篇來看,《詩經·關雎》篇其實是作者遇見“窈窕淑女”,“求之不得”而“寤寐思服”,在夢中形成“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等畫面,最后達成“窈窕淑女,鐘鼓樂之”的愿望的過程。弗洛伊德還指出,白天帶入腦海的前意識和潛意識的愿望關聯(lián)起來,產生一種轉移到近期的材料的愿望,或者是一個近期的愿望在受到壓抑后,借著潛意識的協(xié)助而得以新生。然后這愿望由思想程序必經的正常途徑,通過前意識努力地沖向意識。《關雎》篇中求女就是作者心中的潛意識,而白天所見所聞的雎鳩、淑女、荇菜等都是作者帶入夢中的前意識,受到了“求之不得”的壓抑,而在夢中達成的愿望就是“琴瑟友之”,“鐘鼓樂之”。那么詩中的君子應該做何解呢?真的是有琴瑟鐘鼓的鐘鳴鼎食之家嗎?柳正午在《〈關雎〉章臆斷》一文中指出,“君子”是當時貴族男子的通稱[8]79。在那個等級森嚴的時代,皂隸之徒是不可能稱之為“君子”的。然而,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一書中說道:“皇帝和皇后(或者是國王和王后)通常是代表夢者的雙親;而王子或公主則代表夢者本人。”[7](247由此看來,在夢中,作者為了達成求女的愿望,把自己夢成鐘鳴鼎食之家的貴族“君子”,而對淑女“琴瑟友之”,“鐘鼓樂之”是完全有必要的。
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指出,《關雎》篇是“樂得淑女以配君子也”[3]71。這種說法在程俊英先生的《詩經譯注》中得到批判的繼承,她認為這是一個青年熱戀采集荇菜女子的詩,詩中所說的男子是貴族男子的稱呼,但是她僅憑“鐘鼓樂之”,“琴瑟友之”得到這個結論,緊隨其后她說道:“全詩集中描寫他‘求之不得’的痛苦,只能在想象中和她親近、結婚”[9]4。既然鐘鼓琴瑟之語是想象,那么何以由此推斷出“君子”貴族的身份呢?這是程俊英先生矛盾的地方。其實從心理學上分析,這種想象是和夢的運作相契合的。
首先說“寤寐思服”。程俊英在《詩經譯注》中解釋為“醒來夢里意常牽”[9]3,這個“寤”字當做“睡醒”講。那么“寤寐”真的是這個意思嗎?《說文解字》卷七中解釋道:“一曰晝見而夜夢也。”[10]347由此可見,這里的“寤”字的意思應當是“白天看見而夜里做夢”,而不是“醒來”的意思。另外,筆者認為,這里的“寤寐”實際上是一個偏義復詞,重點在“寤”字。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對“寐”字的解釋很簡單:“臥也。俗所謂睡著也。周南毛傳曰寐,寢也?!盵10]347對于“寐”字表示“睡覺”的意思向來爭議不大。通觀《關雎》篇全文,可以看到,“寤寐思服”是全文的轉折所在,前一部分寫夢前,后一部分寫夢中。前面說過,“寤寐思服”之前的“雎鳩”、“淑女”、“荇菜”形象和“求之不得”的情緒都是帶入夢中的前意識,之后出現(xiàn)的采摘荇菜,琴瑟鐘鼓的畫面都是夢中表達潛意識愿望的。因此,文中“寤寐”所揭示的睡眠狀態(tài),使得作者寫夢成為可能。而這里的“寤寐”一詞中“寤”字則完整地表達了作者的寫作路徑:白天見到夜里做夢,而“寐”字只是一個作為相近意思的陪襯。
既然“寤”字完整地表達了文章的結構路徑,筆者從夢的解析角度分析到底作者是如何“寤”的,如何達成從白天所見到夜里所夢的愿望的。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闡釋道,它(夢)或者是前一天清醒時刻的遺留物,而且沒有失去其所含的能量;或者是整個清醒時刻的流動,把潛意識中的一個愿望給激勵起來;或者是此兩種情況的偶合[7]456。這表達了白天作者所見的“雎鳩”、“荇菜”、“淑女”形象激發(fā)了他創(chuàng)作男主人公求女的強烈愿望,而這些形象又是構成夢的畫面材料,是夢經過篩選凝縮所留下來進入潛意識的前意識。潛意識的愿望和白天的遺留物關聯(lián)起來,并且產生一個轉移到近期的材料的愿望,或者是一個近期的愿望在受到壓抑后借著潛意識的協(xié)助而重新被喚醒?!皡⒉钴舨?,左右流之”,是白天在作者腦海里的遺留物,這里的“流”不是采摘的意思,而是“流動”的意思,這一點在朱一清的《〈詩經·關雎〉“流”字新解》一文中已經做過闡述[11]76-77。這里其實是由“參差荇菜,左右流之”而想到“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的,關于兩者的對應關系,前面在分析“荇菜”形象時已經做過解釋。采摘的意思在夢中的“左右芼之”,“左右采之”中已經表達得很明顯,而這種采摘的寓意,就是愿望的已經達成,而非在夢前的“左右流之”?!扒笾坏谩北闶亲髡呓诘脑竿艿綁阂侄趬糁忻劝l(fā)的一種求得淑女的愿望,然后這愿望努力通過前意識變成夢中的意識。但它還是碰上那仍然會發(fā)生作用的審查制度,并且受到它的影響。此時它已經被歪曲,這是借著轉移到近期材料所造成的。在“寤寐思服”之后,帶著“求之不得”的情緒,作者進入夢中,在夢中大腦會調節(jié)控制不愉快的意識,逐漸促進夢的達成,并將這種愿望附著在近期的材料——“參差荇菜”中。《關雎》篇中夢的前意識是不開心的,是一種求之不得的焦慮,是壓抑的,而夢會調節(jié)這中壓抑,千方百計地讓夢者達成各種心愿。于是夢中的畫面后退到白天所見的“參差荇菜”上,并產生了“左右采之”,“左右芼之”的愿望達成的前兆,夢由此取得優(yōu)勢。而后,夢又通過自我審查的調節(jié)方式,一步一步達成受壓抑的愿望。而這些程序都是同時進行的,夢的完成至少需要1天的時間,它要凝縮白天記憶的殘片,調節(jié)潛意識,建立到達潛意識的各種聯(lián)系,并且最終促成愿望的達成。具體來說,《關雎》篇夢的解析路徑是:白天看見的雎鳩(這個也可能是源自兒時的記憶,在弗洛伊德的理論中兒時的記憶也是構成夢的材料的重要部分),荇菜、淑女等形象之后夢通過凝縮而導致的畫面構成——產生“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的潛意識,“求之不得”的前意識,并帶入夢中——夢通過轉移將前意識附著在“參差荇菜”上——通過構建“左右采之”,“左右芼之”的畫面,夢取得了表現(xiàn)力——通過二次調節(jié)(即從“參差荇菜”的寓意畫面到琴瑟鐘鼓的直接畫面),彰顯出“琴瑟友之”,“鐘鼓樂之”的潛意思畫面,最終達成求女的心愿。
筆者在上文已討論了程俊英先生在分析《關雎》篇中的矛盾之處,并認為《關雎》是一首夢詩。既然是夢詩,那么在夢中平民把自己幻想成貴族,與心慕的女子琴瑟和鳴,是非常有可能的。運用弗洛伊德的理論,筆者發(fā)現(xiàn)《詩經·關雎》篇“關雎夢”內部各要素的運作關系:由邂逅女子,到產生求女的強烈愿望,再到夢中依托白天的材料,最終形成愿望的畫面。這并不是作為當時“君子”——貴族的特權,作為一個平民在夢中依然可以在夢中進行不切實際的美好幻想。而這種對采摘荇菜的平民女子“寤寐思服”,“求之不得”的深切痛苦,體現(xiàn)在當時的貴族身上可能性不大,而且《國風》的作者大都是平民百姓。因此,筆者認為《關雎》篇應被視為一首描述平民苦苦暗戀心中女子,最終夢中達成愿望的詩歌。
[1] 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6.
[2] 司馬遷.史記[M].韓兆琦,譯.長沙:岳麓書社,2012.
[3] 方玉潤.詩經原始[M].北京:中華書局,1986.
[4] 朱熹.詩集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1.
[5] 陳泓.《詩經·關雎》興語意義之研究[J].許昌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3):33.
[6] 趙國華.生殖崇拜文化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
[7] 〔奧〕弗洛伊德.夢的解析[M].周艷紅,胡惠君,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
[8] 柳正午.《關雎》章臆斷[J].文學評論,1980,(2):77-81.
[9] 程俊英.詩經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0]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81.
[11] 朱一清.《詩經·關雎》“流”字新解[J].文學評論,1980,(6):76-77.
(責任編輯 劉小平)
Freudian Interpretation of Crying Ospreys inTheBookofSong
ZHAO Qing-so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Hebei University,Baoding,Hebei 071000,China)
Using the analytical method of Freudian psychology to interpret dreams, the paper re-discusses the text and artistic image ofCryingOspreysinTheBookofSongwith the results that this piece of writing is a poem about dream which describes a man yearning for a woman,his anxiety dreams,and the hero of the poem should be a civilian.
CryingOspreysinTheBookofSong;image;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2013-10-29
趙清松(1986-),男,河南商城人,河北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I 206.2
A
2095-462X(2014)01-0005-04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40110.1531.04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