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能
聊城大學(xué)文學(xué)院特聘教授姚小鷗《〈關(guān)雎〉興象及其文化內(nèi)涵》一文,就《詩·周南·關(guān)雎》中“‘雎鳩’為何鳥”的問題提出自己的主張,一番引經(jīng)據(jù)典的論證之后,他認(rèn)定“雎鳩必為天鵝”。
話雖說得信心滿滿,但卻經(jīng)不起推敲。姚教授解說《關(guān)雎》興象,依據(jù)是《毛傳》。他說:
最早提出“雎鳩”為《關(guān)雎》興象的現(xiàn)存文獻是《毛傳》?!睹珎鳌纷ⅰ瓣P(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句:“興也。關(guān)關(guān),和聲也。雎鳩,王雎也,鳥摯而有別。水中可居者曰洲?!睗h代學(xué)風(fēng)質(zhì)樸,故《毛傳》注釋甚為簡略,什么是“王雎”?“摯而有別”所指謂何?給后人留下了解說的空間。
接下來姚文便圍繞“什么是‘王雎’”和“‘摯而有別’所指謂何”這兩個問題展開。本文不對姚教授全文進行討論,僅就“‘雎鳩’為何鳥”的問題發(fā)表拙見。
《毛傳》據(jù)說是魯人毛亨(大毛公)所作。他指出“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是“興也”雖然正確,但對《關(guān)雎》內(nèi)涵的闡述卻靠不住。西漢之初,魯國人申公、齊國人轅固、燕國人韓嬰傳授《詩經(jīng)》,認(rèn)為《關(guān)雎》一篇是刺詩,具體地說,是諷刺周康王“失德晏起”。而《毛傳》卻把《關(guān)雎》說成是贊揚“后妃之德”的頌詩。刺詩也好,頌詩也罷,盡管主張有別,但他們都把《關(guān)雎》扯到帝王后妃身上,從而偏離了該詩的主旨。
《關(guān)雎》是三百篇之首,也是十五國風(fēng)之首。什么是“風(fēng)”?朱熹曰:“凡詩之所謂‘風(fēng)’者,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他對國風(fēng)的定義,無疑是正確的。春秋之際,本有仲春之月未婚男女歡會的習(xí)俗?!吨芏Y·地官·媒氏》云:“媒氏掌萬民之判……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彼?,《關(guān)雎》一篇,應(yīng)與帝王后妃無涉。
《關(guān)雎》以“雎鳩”在河洲上啼鳴起興,接著敘述某個采荇菜的男子對他心儀女子的思念和追求,既有求之不得的惆悵,也有得遂所愿的歡愉。
弄明白了《關(guān)雎》一詩的內(nèi)容,再回到“‘雎鳩’為何鳥”的問題上?!睹珎鳌氛f是“王雎”,因為說得“甚為簡略”,于是給姚教授“留下了解說的空間”:
《說文》鳥部:“鷢,白鷢。王雎也。從鳥厥聲?!毙枰f明的是,《爾雅》郭璞注說,白鷢“尾上白”。這一說法是不可靠的。古人名鳥獸毛色、羽色時,言其為某色,意即通體為此色。若雜以他色,則有專文名之?!墩f文》馬部字析之甚詳。段玉裁在解釋“鷺,白鷺也”一語時,指出許慎著《說文》之體例“多因《毛傳》”,即“以人所知說其所不知”(《說文解字注》)。由上述可知,通名為“王雎”的“雎鳩”,又名為“鷢”或“白鷢”,是一種褊喙的大型水禽。其毛羽白色,所以不會是褐色的大雁。綜合考量,非天鵝莫屬。
經(jīng)姚教授這一解說,“王雎”一轉(zhuǎn)身就變成了“天鵝”。既然他引用了許慎的《說文解字》與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我也用這兩本書的內(nèi)容來回答他。
《說文解字》于“鷢,白鷢,王雎也。從鳥,厥聲,居月切”后緊接著就是“雎,王雎也。從鳥,且聲,七余切”。
顯然,許慎認(rèn)為“鷢”與“雎”并非為同一種鳥。至于為什么許慎《說文》在釋“鷢”為“白鷢”后有“王雎也”三字,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對此作了說明:
按《釋鳥》云:“雎鳩,王雎”與“鸉,白鷢”劃分二鳥。許乃一之,恐系轉(zhuǎn)寫訛誤,非許書本然也。當(dāng)為正之曰:“鷢者,白鷢也;雎者,雎鳩,王雎也?!蹦撕??!睹娬x》曰:“陸璣疏云:‘雎鳩,大小如鴟。?目。目上骨露。幽州人謂之鷲?!鴹钚?、許慎皆曰白鷢?!?/p>
段氏還說,把雎鳩當(dāng)成“鷲”的錯誤是出在陸璣身上,并不是出在楊(揚)雄、許慎身上。他進一步指出:“‘楊雄、許慎’已下,孔沖遠(yuǎn)語也。所謂楊雄者,今不見于《方言》,未知其所本?!?/p>
既然許慎《說文解字》“鷢,白鷢”后的“王雎也”三字可能是“轉(zhuǎn)寫訛誤”,而在揚雄的《方言》里又找不到“王雎”是“白鷢”的說法,那么孔穎達的話便值得懷疑。段氏一句“未知其所本”,差不多就是否定。姚教授既然說了“段玉裁在解釋‘鷺,白鷺也”一語時,指出許慎著《說文》之體例“多因《毛傳》”這句話,那么他對段氏《說文解字注》并不陌生,怎么就僅取自己所需,而對段氏如此重要的糾正《說文解字》中衍文與評說《毛詩正義》闡釋不當(dāng)?shù)哪欠捯暥灰娔兀?/p>
或是姚教授真沒讀過段氏原著,他引用《說文解字注》是從別人那里抄來的;或是他雖讀了段氏原著,卻并不贊成其見解,所以他才在找尋他心中理想的雎鳩時對段氏之言故意回避。他根據(jù)《毛傳》謂雎鳩為“王雎”,憑“王通訓(xùn)‘大’”斷定它是一種大鳥;根據(jù)許慎《說文解字》“鷢,白鷢。王雎也”斷定它是一種白色的大鳥;根據(jù)朱熹《詩集傳》“雎鳩,水鳥,一名王雎”斷定這是一種大型水鳥。他還根據(jù)鄭樵《通志·昆蟲草木略序》“凡雁鶩之類,其喙褊者,則其聲關(guān)關(guān);雞雉之類,其喙銳者,則其聲鷕鷕”,斷定雎鳩“是一種褊喙的大型水禽”,經(jīng)聯(lián)系“鷢,白鷢。王雎也”而指出“其毛羽白色,所以不會是褐色的大雁”。最終是:“綜合考量,(雎鳩)非天鵝莫屬。”這樣的推論也太主觀牽強了吧!
雎鳩真的“非天鵝莫屬”嗎?我看未必。下面說說未必的幾點理由:
首先,天鵝在先秦時代的稱謂是“鴻鵠”或“鵠”,而不是“王雎”?!睹献印じ孀由稀贰耙恍囊詾橛续欩]將至”、《莊子·天運》“夫鵠不日浴而白”便是證明。甚至“鴻”也是天鵝,《辭源》釋“鴻”㈡:“鵠,即天鵝。《詩·豳風(fēng)·九罭》:‘鴻飛遵渚。’三國吳陸璣疏:‘鴻鵠,羽毛光澤純白,似鶴而大,長頸……今人直謂鴻也?!碧禊Z不屬鳩類,這是普通常識,因而古人從來沒有把雎鳩與天鵝混為一談。據(jù)此,雎鳩能是天鵝嗎?
其次,天鵝喜歡群體活動,而《關(guān)雎》里的雎鳩則是雌雄一對兒關(guān)關(guān)和鳴,互訴衷腸。天鵝求偶的方式主要是靠肢體語言,雌雄趨于一致地做出相同的動作。伴侶間體貼地互相梳理羽毛以示恩愛。天鵝的生活習(xí)慣及求偶方式與雎鳩也不符呀!
又次,天鵝的鳴聲與“關(guān)關(guān)”不類。天鵝分許多種,鳴叫聲也不盡相同。拿白天鵝來說吧,飛行時鳴聲拖得稍長,有如“嘎哩——嘎哩——”,秀恩愛時先發(fā)短促小聲再提高嗓門,有如“谷谷谷皋,谷谷谷皋”,而且雌雄不同,季節(jié)不同,表達需要不同,鳴聲也有差異。鄭樵“凡雁鶩之類,其喙褊者,則其聲關(guān)關(guān);雞雉之類,其喙銳者,則其聲鷕鷕”,不過是就其大略而言;具體到某種禽鳥身上,則當(dāng)別論。譬如“喙褊”的鴨子,母鴨鳴聲清脆響亮,公鴨鳴聲則低沉嘶啞。有了“公鴨嗓子”,你說鴨子在求偶時能“關(guān)關(guān)”和鳴?這也有點可笑吧!
最后,回到《關(guān)雎》一詩的內(nèi)容上。該詩的主人公是一個采荇菜的男子,雎鳩鳴叫的地點則是“在河之洲”,而姚教授的解說在引用《莊子·秋水》“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之后,斷言“人們能夠在‘兩涘渚崖間’聽聞河中沙洲上雎鳩之和鳴,目睹其雌雄相隨的優(yōu)游之態(tài),則必為形體碩大,鳴聲響亮的雁鵝類禽鳥”。把一個男子變成了“人們”,且剝奪了該男子到河洲上活動的權(quán)利而把聽聞雎鳩和鳴的地點搬到了莊子寓言里的“兩涘渚崖間”,這種解說顯然偏離原詩意境。再說,“百川灌河”有那么大的陣勢,自然少不了與之相應(yīng)的水聲,人們在“兩涘渚崖間”怎么聽得見“河中沙洲上雎鳩之和鳴”?“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人們又怎么看得清天鵝“雌雄相隨的優(yōu)游之態(tài)”?姚教授的解說也不符生活邏輯?。?/p>
綜上所述,“雎鳩必為天鵝”的判斷不能成立。
下面,就“‘雎鳩’為何鳥”的問題說說我的看法。
雎鳩,除《詩經(jīng)》外,《左傳·昭公十七年》也有記載:
秋,郯子來朝,公與之宴。昭子問焉,曰:“少皞氏鳥名官,何故也?”郯子曰:“……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jì)于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祝鳩氏,司徒也;雎鳩氏,司馬也;鸤鳩氏,司空也;爽鳩氏,司寇也;鶻鳩氏,司事也。五鳩,鳩民者也。五雉,為五工正”。
五鳩,既是官名,也是對鳩類的劃分。它說明鳩有多種,雎鳩只是其中之一。
雎鳩既然是鳩之一種,那么我們最好是在鳩類中去尋找它名稱變換的蛛絲馬跡。揚雄《方言》提到過大小不同的鳩:
揚雄《方言》也說到了鸤鳩。說是各地叫法不同,有“鶝摶”“戴鵀”“戴南”“鶭鸅”“戴鳻”“戴勝”“鵀”“服鶝”“舉鶝”“艱”等稱謂。
看來漢代五鳩的叫法都有改變,雖在某些地方還保留著“鶻鳩”“鸤鳩”的名目,但祝鳩、雎鳩、爽鳩之稱已不復(fù)存在了。
據(jù)此,斑鳩很有可能就是后來人們苦苦尋找的雎鳩。
斑鳩雖是銳喙(尖嘴),但它“咕咕”的叫聲卻與“關(guān)關(guān)”相近。尤侗《攤破浣溪沙·春閨》上闋:“愁倚東風(fēng)唱踏莎。畫屏十二自騰那。殃及斑鳩天外去,喚哥哥。”“關(guān)關(guān)”“哥哥”“咕咕”,一聲之轉(zhuǎn)罷了。
斑鳩是常見之鳥,它們不大懼怕人類,可與人較近距離接觸。而且總是兩只搭伴,成對成雙地過著自己悠閑的小日子,春天里特別喜歡一唱一和地咕咕啼叫。河洲上出現(xiàn)它們的身影,也很正常。我雖不敢像姚教授那樣斬釘截鐵地說“必”、說“非……莫屬”,但至少說《關(guān)雎》里的雎鳩是斑鳩要比說是天鵝有理有據(jù)。
[1]姚小鷗:《〈關(guān)雎〉興象及其文化內(nèi)涵》,載《光明日報》2021年8月16日第13版。本文引述姚教授言論,均出自該文。
[2]朱熹:《詩集傳·序》,中華書局2017年版。[3]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下引同。
[4]《辭源》(修訂本),商務(wù)印書館1988年版。
[5]《左傳》,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6]周祖謨:《方言校箋》,中華書局1993年版。下引同。
[7]王引之注解《康熙字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8]尤侗:《百末詞》卷二,清康熙四年刻,民國石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