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玲

（河南大學文學院 河南開封 475001）

一、《關雎》主旨誤讀類型

對于《關雎》主旨的爭論已經(jīng)持續(xù)了近兩千年，每個時代又有不同的解讀。比較流行的說法有刺時說、后妃之德說、婚歌說、愛情說。但此四種說法，都沒有可以確立己說的充分論據(jù)和圓滿的論證，且都具有有意或無意的誤讀。筆者在此也不作過多糾纏，僅做一下簡要評述。

（一）刺時說。刺時說是較早出現(xiàn)的論證《關雎》主旨的說法，刺的對象一般認為是康王。司馬遷《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太史公讀<春秋歷譜諜＞，至周厲王，未嘗不廢書而嘆。曰：嗚呼，師摯見之矣！紂為象箸，而箕子唏。周道缺，詩人本之衽席，《關雎》作?！盵1]司馬遷認為《關雎》是在周朝政治有所缺失的情況下創(chuàng)造，刺時之意顯而易見?！逗鬂h書·皇后紀》：“故康王晚朝，《關雎》作諷。宣后晏起，姜氏請愆?！弊ⅲ骸啊肚皶芬袅x曰：‘后夫人雞鳴佩玉去君所。周康王后不然，故詩人嘆而傷之?！婔斣?。”[2]可見“刺康王說”在漢代還是比較流行的。歐陽修認為：“《關雎》，齊魯韓三家，皆以為康王政衰之詩?！辈贿^正本清源，三家詩說中比較明確提出“刺康王”說的只有魯詩。宋王應麟《詩考》引《韓詩序》：“《關雎》，刺時也?！?/p>

（二）后妃之德說。美后妃之德說，是以《毛詩序》為發(fā)端?！啊蛾P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xiāng)人焉，用之邦國焉?！盵3]“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3]《毛詩序》作者，年代，尊廢問題歷來是學界爭論不休的問題，對于《毛詩序》對《詩經(jīng)》篇章主旨的揭示，學者們更是縱說紛紜?！蛾P雎》后妃之德說影響深遠，但是質(zhì)疑者也居多。

（三）婚歌說。認為《關雎》主旨是美婚姻的也是比較普遍的。對于《關雎》是婚歌說的，又分為兩種情況，一種認為是美貴族婚姻，一種認為是民間婚姻。最早提出美婚姻說的應該是漢代的焦延壽，他在《焦氏易林.履之無妄》中指出：“雎鳩淑女，賢圣配偶。宜家壽福，吉慶長久?！鼻宕﹄H恒也提出過類似的觀點，不過他明確指出是美世子娶妻。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卷一：“此詩只是當時詩人美世子娶妻初昏之作，以見嘉藕之合初非偶然，為周家發(fā)祥之兆，自此可以正邦國，風天下。”清方玉潤也認為《關雎》主旨是“詠初昏者”。近代，鄭振鐸在《文學大綱》指出，《詩經(jīng)》中的“結婚歌”有許多，《關雎》就是其中的一首。

（四）愛情說。愛情說是近代興起的一個觀點，這個觀點在目前得到許多人的附和。余冠英在《詩經(jīng)選》中明確指出《關雎》是描寫男女戀情的，并解釋道《關雎》的大意是一個采荇菜的姑娘引起一個男子的思慕。那“左右采之”的窈窕形象使他寤寐不忘，而“琴瑟友之”“鐘鼓樂之”便成為他寤寐求其的實現(xiàn)的愿望。雷慶翼在《<詩經(jīng)＞新解》中也認為這是一首描寫愛情詩，寫一個小伙子追求一個美好的姑娘，寫他沒有追到時的難過，以及追到后，讓姑娘幸?？鞓返脑竿?/p>

二、《關雎》遭受誤讀原因分析

“解讀任何作品，均須‘知人論世’，以此信條面對《詩經(jīng)》，必會疑煩叢生，因為其中作品大都作者不明，無法準確系年。”[4]顯然，對于《詩經(jīng)》篇章主旨的解讀也無法逃脫類似的尷尬，對于《關雎》主旨的解讀亦是如此。對于《關雎》的主旨，目前筆者也不能言之鑿鑿。但是，可以確定的是無論哪一個時期對于《關雎》主旨的探討，都沒有得到充分的論據(jù)和完美的闡釋，任何一個看似合理的解釋，仍然具有值得推敲的地方，因此學術界沒有任何一個學者可以輕易對《關雎》的主旨下定論。換句話說，每個時代對于《關雎》主旨的解讀都是一種誤讀，“這種誤讀往往是無意識的，而且?guī)缀跏遣恢挥X得進行著的”。[5]但是，除了無意識地誤讀，在解讀《關雎》時，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許多有意識的誤讀，解詩者為了達到某種需要，而有意地進行誤讀。

誤讀存在的根源在于語言與思想之間與生俱來、難以解決的兩難之境：語言能否表達思想？或辭是否可以達意？我們必須以語言表達思想，雖然語言并不能真正和完全地表達思想；雖然語言并不能真正和完全地表達思想,但我們卻不得不使用語言。“言與意”的矛盾是文學與生俱來的矛盾。對于《關雎》的誤讀，從它被人們接觸到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開始了，這是“言與意”的矛盾在《關雎》解讀上的反映。作詩之人有作詩之人的意圖，而解詩之人由于一些外在的局限，只能是盡可能的接近解詩人之意，而不可能完全洞察作者的意圖。

然而，除了“言與意”之間的不確定性導致誤讀之外，解詩者本身也會為了某種目的有意地對將《關雎》誤讀。漢代時，將《關雎》主旨誤讀為“刺時”“美后妃之德”都是較普遍的，其實無論“美”還是“刺”，所能達到的目的以及解詩者想要達到的目的都是相同的，異曲同工而已。而這些美刺意向與漢代特定的政治環(huán)境是分不開的?！皾h儒要盡其所能將所有的詩歌都納入其時的政治教化要求的軌道，詩分美、刺，美者教人效法，刺者誡人效尤。而其標準正是漢代作《序》者所處時代的政治教化的要求，這樣才能達到通經(jīng)致用的目的。”[6]也許當時的儒者也并非完全認同以“美刺”解《詩經(jīng)》，但是當時“后妃干政,甚至大權獨攬，是一個極為突出的政治現(xiàn)象，這是歷朝所少有的”[7]，言事不當而身死世戮者也層出不窮，這種宦海無定的浮沉，仕途不測的險惡,無不令士大夫深感恐懼和絕望。但是為了勸諫君王，而又保全性命，他們就通過稽古美刺，借口代言，將自己要傳達的真實意思迂回曲折地寄寓在詩中。

漢代先入為主對《關雎》主旨的解讀，無疑也影響著后來者。“從漢代到宋之前，大多依照《毛詩序》和《鄭箋》解詩，穿鑿附會以合“經(jīng)意”?！对娊?jīng)》的主旨多被解釋為政治教化和美刺諷諫之用?！盵8]到了宋代,思辨學風興起，學者勤于思考，不迷信古說，對于《詩經(jīng)》提出新解，但是對于《關雎》主旨的解說仍然沒有擺脫《毛詩序》的束縛。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朱熹的《詩集傳》。朱熹在《詩集傳》中將《國風》中的許多篇章的主旨定義為“淫奔”之詩，但是對于《關雎》的主旨，并沒有對《毛詩序》的解釋提出質(zhì)疑。清代考據(jù)之說大興，對于《詩經(jīng)》的解讀又達到一個高峰，至此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詩序》，也對《關雎》“后妃之德”提出了徹底地否定。

近代以來，特別是新文化運動中，徹底擺脫之前歷代以經(jīng)解詩傳統(tǒng)。新文化運動中高舉“科學、民主”宣揚打破封建禮教的束縛，而以人為本，從人的情感出發(fā)去理解詩的由來及其含義。就是在這個背景、這個意義下，近代以來大多數(shù)認為《關雎》表現(xiàn)的是青年男女間自然而美好的情感，即它是一首愛情詩。這個解說流行至今，被大多數(shù)人所接受。然而在古人的《詩經(jīng)》思想中并沒有明確的愛情詩概念，將《關雎》定義為愛情詩，只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產(chǎn)物，換言之，就是我們在我們的時代里對《關雎》的誤讀。前代學者在研究《關雎》主旨誤讀的時候，通常認為“后妃之德”“刺康王”等是對《關雎》主旨的誤讀，是帶有政治功利性的一種解讀。然而我們目前所認為的《關雎》愛情主旨的解讀，不也是在我們近現(xiàn)代社會價值觀的基礎上的一種誤讀嗎？我們只是在否定前人觀點的基礎上，從一種誤讀走上另一種誤讀。如果我們以前人為了某種需要而闡釋《關雎》主旨的方式否定前人，那么我們也可以以同樣的方式否定自己。

三、《關雎》誤讀現(xiàn)象的是與非

“誤讀是人類一切理解和闡釋行為與生俱來的，誤讀的歷史是貫穿著文學閱讀和批評的歷史，但人類對誤讀的認識和接受卻并非誤讀本身那樣普遍?！盵9]對于《關雎》主旨的誤讀現(xiàn)象是自古有之的，對于《關雎》的誤讀所造成的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然而，誤讀也有它本身的意義與價值，這也是值得我們重視的。

（一）《關雎》遭受誤讀的局限。由于“言與意”之間的矛盾是與生俱來的，難以解決的，加之每個時代為了迎合那個時代而對《關雎》進行的解讀，無疑這樣的誤讀帶有極大的局限性，最大的問題就是減少作品的文學性以及出現(xiàn)“過度詮釋”。

學者們在《關雎》內(nèi)容的基礎上加上“諷”、“刺”或者“美”的標簽，賦予它們教化的功能，但通常會舍本逐末，丟掉了詩的本真情感。“它不是在講詩，而是在總結治國之道和社會倫理，通過觀歷史教訓寄予君明臣賢的政治理想，這就是典型的實用主義思想，不‘使其正確’，而‘使其有用’”。[10]詩本來是遠離政治的，只能在本身意義之外探求隱藏的喻義。如果將《詩》過多的與政治聯(lián)系起來就會失去它的文學審美情趣，也就喪失了《詩》本身的魅力。

有時學者們解詩時過分看重言外之意，難免會出現(xiàn)“過度詮釋”，不顧文本內(nèi)容與情感甚至拋開文本，竭力挖掘詩之喻義，致使其失掉了原來的情趣，詩歌本身的文化意蘊與美學價值得到消耗，也導致闡釋與詩之內(nèi)容相距甚遠，或者闡釋本身就講不通，經(jīng)不起推敲，不能讓人信服?！斑^度詮釋”并非是學術的創(chuàng)新，刻意對詩義進行延伸，硬要引申出一些本來沒有的意義，只是劍走偏鋒，也不是進行學術研究應有的做法。

（二）《關雎》遭受誤讀的價值。“在傳統(tǒng)詮釋學中，認識與理解就是一個用理性消除前見、偏見與誤解的過程。它要求理解者必須不斷地超越自身，放棄自己在一定歷史條件、特定文化條件下所造成的偏見，以達到對理解對象的一種正確、客觀的把握?！盵11]然而，當代哲學家伽達默爾卻不贊同這種傳統(tǒng)的看法。相反，他充分肯定了偏見、誤讀對理解活動的意義,他甚至認為，在歷史中形成的前見、偏見乃至誤讀，是一種積極的因素。伽達默爾在《哲學解釋學》中提到：“偏見并非必然是不正確的......偏見就是我們對世界開放的傾向性?！盵12]

上文已經(jīng)有所提及，由于固有的“言與意”的矛盾和其他的外在因素的存在，從我們接觸到作品的那一刻誤讀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也可以說，從來就沒有什么正讀 ，一切闡釋都是誤讀，正是誤讀創(chuàng)造了文學。

越是不朽的經(jīng)典作品往往越蘊含著豐富復雜的內(nèi)涵，使一代又一代人難以闡釋窮盡，所謂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關雎》的魅力就在于此，這也正是藝術的魅力所在。誤讀帶給了讀者更多的可能性，也帶給文學世界更多可能性，它使文學世界充滿多樣性，不僅僅只是單調(diào)的色彩。也正是一代一代對于《關雎》的誤讀，才使《關雎》以更豐滿而又復雜的形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也使《關雎》解讀更充滿迷人之處，它繼續(xù)吸引著一代又一代人揭開它神秘的面紗。

一切歷史都是現(xiàn)代史，文學史亦是如此。不僅對于《關雎》的闡釋，我們對于其他作品的理解也總是融入了自己的觀念，其實這本身就是一種誤讀。這種誤讀也許使我們的闡釋與作品本意有偏差，甚至相差甚遠。許多學者“即使在解讀中，稱所謂忠實于原典原意，卻也是在‘忠實’說法下的主觀解讀，要么是在主觀視野中的‘忠實’解讀，要么是將主觀思想附著在原典上”[9]。但是，通過不同時期對《關雎》的誤讀，我們可以窺探一個時期的價值觀念與文化傾向，進而可以了解到一個時期的社會狀況，這無論是對于文學，還是歷史的研究都是具有重要價值的。

結語

對于《關雎》的解讀，每個時代都有它的局限，也有它的價值所在。我們不攻擊任何具有合理性的解釋，也不會或不應該將任何一種解讀奉為終極解讀。因為我們回不到《詩經(jīng)》創(chuàng)作的年代，也無法揣測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任何一種解讀都是主觀的解讀，都是當代的解讀。對于《關雎》的誤讀所造成的弊端是顯而易見的，然而，誤讀本身的意義與價值也是值得我們重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