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繼紅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廣州，510420）

1.前言

英語全球化進程使得英語母語使用者的文化與語言權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隨著世界英語以及各種新變體的形成，英語的單一性標準和規(guī)范性受到質(zhì)疑，多元標準和多中心論正在為越來越多的人們所接受。目前人們對英語的認知主要分為以下三種：傳統(tǒng)的基于母語使用者的母語思維模式（ENL，即English as a native language）、基于多重化和多中心的世界英語思維模式（WE，即world Englishes），以及正在興起的以抗拒英語母語規(guī)范，彰顯基于內(nèi)向中心化規(guī)范的以英語為區(qū)域變體的英語通用語思維模式（ELF，即English as a lingua franca）（Saraceni 2008）。在中國，自1980年代起，中國英語研究成為社會語言學、語言學和語言教學研究的熱點，人們從不同角度對中國英語的形式、地位、作用以及相關語言態(tài)度進行了研究。針對不同甚至相反的研究結論，筆者認為有必要在理論上進行反思，全面、客觀地看待中國英語現(xiàn)象，進一步深化中國英語研究。

2.文獻回顧

中國英語研究始于上世紀80年代，最早是由葛傳槼（1980）提出，中國英語研究主要包括定位研究（李文中1993；汪榕培1991）、語言研究和語言態(tài)度研究。李文中（1993：19）將中國英語定義為“以規(guī)范英語為核心，表達中國社會文化諸領域特有事物，不受母語干擾，通過音譯，譯借及語義再生諸手段進入英語交際，具有中國特點的詞匯、句式和語篇”。對中國英語持肯定態(tài)度的學者認為它是一種國別變體（賈冠杰、向明友1997；李文中1993；汪榕培1991；Eaves 2012；He ＆Li 2009；Jiang 1995）。對中國英語持懷疑甚至否定態(tài)度的學者認為中國英語尚未成為一種確立了的變體，而是一種發(fā)展中的變體，其存在缺乏政治、社會和理論基礎，人為地讓中國英語“登堂入室”與美國英語和英國英語相提并論既不客觀也不現(xiàn)實，容易引起理論和實踐上的混亂（林秋云1998；孫驪1989；謝之君1995；張培成1995）。對中國英語的態(tài)度研究還包括對中國英語的可理解性和可接受性的實證研究（陳林漢1996；高超、文秋芳2012）。值得一提的是語言態(tài)度研究還包括對中國高校師生的語言態(tài)度及其語言教學觀研究（He ＆Li 2009；Hu 2004，2005；Kirkpatrick ＆Xu 2002），研究顯示受試具有較強的規(guī)范意識，在教學實踐中教師傾向于采用基于ENL的教學理念。

對中國英語的語言研究主要包括描寫研究和應用研究。語言描寫研究主要集中在語音、詞匯、句法和語篇層面（李文中1993；杜瑞清、姜亞軍2001；楊那讓、延宏2002；李少華2006；俞希、文秋芳2010；Kirkpatrick ＆Xu 2002；Wei ＆Fei 2003；Hu 2004；Cui 2006；He ＆Li 2009），大多數(shù)研究者認為中國英語在以上各個層面都具有本土化特征。對中國英語的應用研究包括跨文化語言交際視角下的中國英語研究（謝之君1995；金惠康2001；江曉紅2001；延宏2012）、翻譯方法視角下的中國英語研究（金惠康2002；徐珺、霍躍紅2008）、英語教學視角下的中國英語研究（李少華、王萬平2002；朱躍2004；胡曉瓊2007；文秋芳2012）。近年來，人們還從語言功能的角度對中國英語進行了研究（潘章仙2005；胡曉麗2008）。

3.對中國英語研究的反思

總體上看，中國英語的研究無論在理論建構還是研究方法上都有待提升，存在的問題包括理論研究薄弱、概念混淆、研究方法單一、標準不統(tǒng)一等現(xiàn)象。有必要在理論上澄清以下幾個概念：

3.1 社會語言學和應用語言學視角下的中國英語研究

不同的研究視角會得出不同的結論。筆者認為目前的中國英語研究應區(qū)分社會語言學和應用語言學視角下的中國英語研究，兩者既有區(qū)別又有一定交叉之處。社會語言學視角下的中國英語研究主要關注中國英語作為變體的定位及其發(fā)展過程，2003年出版的《中國英語的社會語言史》就是從社會、歷史和語言等角度對香港和中國英語進行界定、描述和分析（Bolton 2003）。社會語言學的核心概念是變體，對于語言變體的研究主要包括對其判斷標準和發(fā)展階段的研究（Kachru 1982，1985；Joseph 1997；Moag 1982；Schneider 2003，2007），針對中國英語的定位研究、語言研究和語言態(tài)度研究顯然是社會語言學視角下的理論研究，是世界英語范圍內(nèi)變體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積極的學術意義。同時，社會語言學視角下的中國英語研究為應用語言學視角下的中國英語研究提供了基礎。

應用語言學視角下的中國英語研究主要關注語言教學中的中國英語，其核心問題是中國英語特色和語言失誤的區(qū)分。和社會語言學關注的焦點不同，除了可理解性和可接受性，應用語言學還要關注可學性（learnability）（Sewell 2009；姜亞軍、杜瑞清2003），不僅如此，一種語言進入教學體系，還要具有可考性（testability）。顯然，從教學角度看，目前既沒有形成針對中國英語本土化特征的描寫框架，也沒有中國英語教學框架，更沒有形成系統(tǒng)的評估體系，因此，筆者認為“中國英語學習者應該學習中國英語”的觀點是不切實際的（Hu 2004：26），“教學中只需把詞匯層面的中國英語納入教學內(nèi)容”的觀點是片面的（王建國2009：18）。目前中國英語作為一種語言體系的研究，無論在完整性、系統(tǒng)性和科學性等方面都不盡如人意，社會語言學的研究成果雖然為英語教學帶來一定的啟示，但中國英語的可學性和可考性在短期內(nèi)還難以實現(xiàn)。把中國英語納入英語教學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在理論層面上無需置疑，但從實踐意義上講，這類教學尚不具有可操作性，從這一角度來看，否認中國英語存在的觀點也不無道理，至于那些認為“中國英語和中式英語是一個連續(xù)體的兩端”的觀點對于社會語言學而言不失為一種詮釋，對應用語言學而言卻沒有實際意義。

3.2 制度型變體和使用型變體

根據(jù)不同的使用目的，著名社會語言學家Kachru（1982）提出兩種概念即制度型變體（institutionalized variety）和使用型變體（performance variety），前者所指的是英語在一些國家已經(jīng)具有法定地位，成為國家內(nèi)部的一種通用語言，后者相當于已經(jīng)提到過的國際通用型語言。顯然中國英語屬于使用型變體，有一部分人否認中國英語的存在，對其發(fā)展持消極態(tài)度，主要是因為混淆了制度型變體和使用型變體的差別。就中國國情而言，作為制度型變體的中國英語不存在，未來也不具有存在的可能性，但作為使用型變體，中國英語是一種客觀存在，盡管還只是在發(fā)展的初期階段。必須看到一方面英語全球化和本土化趨勢不可阻擋，中國英語的發(fā)展是一種必然，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抗拒的語言現(xiàn)實；另一方面，語言變體的形成和發(fā)展都將經(jīng)歷極其漫長的過程，美國英語的形成就經(jīng)歷了近兩個世紀的發(fā)展過程，中國英語的發(fā)展亦應遵循語言發(fā)展的規(guī)律，盡管英語成為一種中國語言（a Chinese language）的速度比人們預期的要快（McArthur 2002）。任何期望中國英語在短期內(nèi)為國際社會所接受的態(tài)度都是不切實際的，但否認中國英語的客觀存在也是不現(xiàn)實的。

3.3 使用者語言和學習者語言

Kachru（1982）指出非母語變體主要具有以下功能：工具、規(guī)范、交際和創(chuàng)造功能。中國英語雖然和其他擴展圈國家的英語具有某些共同的發(fā)展趨勢，但是中國英語還同時具有其自身特點。從語言外部環(huán)境來看，盡管英語作為外語在中國具有絕對優(yōu)勢，但由于歷史的原因，英語只是在1970年代后期才重新進入大眾視野，除教育領域外，英語僅用于旅游、貿(mào)易和學術等有限的領域，和其他非內(nèi)圈國家英語相比，中國英語的發(fā)展先天不足；從語言內(nèi)部環(huán)境看，英美英語長期占據(jù)絕對性優(yōu)勢，中國英語無論在課堂教學、文學創(chuàng)作（面向中國本土受者）和參考書編纂中都是空白（雖然目前我國已擁有一定規(guī)模的中國英語學習者語料庫和中國英語語料庫）。研究顯示中國有2到3.5億英語使用者，但其中真正意義上的使用者只有7千萬（Yang 2006：8）。最新研究顯示中國英語學習者中69%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幾乎不用”（seldom）英語，“經(jīng)常用”（often）和“有時用”（sometimes）的比例分別是7%和23%（Wei ＆Su 2012：11）。這些數(shù)據(jù)充分顯示厘清使用者英語和學習者英語這兩個概念對于認識中國英語的本質(zhì)具有重要意義。毫無疑問，在中國，英語主要具有工具功能，這表現(xiàn)在英語主要是完成教育功能而不是交際功能，中國的英語學習者數(shù)量遠遠大于英語使用者數(shù)量，中國英語在國內(nèi)其實更多地是一種學習者語言，當然學習者和使用者、學習者語言和使用者語言并沒有絕對的界限。世界語言和英語通用語研究者認為全球化語境下非英語母語使用者遠遠多于英語母語使用者，英語教學應以可理解性而不是正確性為目標（Mckay 2002），在理論上這無需置疑，但是如果在中國英語的研究中對使用者和學習者不加以區(qū)分，容易使問題簡單化。筆者認為當我們從學習者語言的角度研究中國英語時，應更多關注學習者作為不同個體在語言發(fā)展過程中呈現(xiàn)出的失誤，仍有必要強調(diào)英美英語的規(guī)范作用，強調(diào)語言的準確性。對學習者而言，英美英語是標準英語。從使用者角度研究中國英語時，其語言往往具有持久性失誤的特征，其高頻性、廣泛性使之更加趨向中國英語一端，因此，我們應更關注使用者作為群體在語言使用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差異，即本土化特征，強調(diào)語言的可理解性和交際有效性比準確性更具有意義。

3.4 本土化與本國化

本土化（localization）和本國化（indigenization）在社會語言學中往往被混為一談，事實上，二者的區(qū)別在于變體在當?shù)卣Z言社區(qū)中的可接受度。Kachru（1982）指出非母語語言的發(fā)展模式中有兩個過程同時起作用：態(tài)度過程（attitudinal process）和語言過程（linguistic process）。有學者認為語言過程決定變體本土化程度，而態(tài)度過程決定其本國化程度（Pang 2003）。就現(xiàn)在研究結果看，中國英語的語言發(fā)展過程表明其本土化過程相對成熟，而針對中國英語的語言態(tài)度研究則表明即使人們承認中國英語已成為語言現(xiàn)實，但對中國英語的本土化特征評價較低，本國化特征不明顯。現(xiàn)有的實證研究表明大多數(shù)受試堅持英美英語的規(guī)范作用，這使得中國英語的發(fā)展過程呈現(xiàn)出不平衡的趨勢：從語言過程來看，中國英語具有比較明顯的本土化特征，是發(fā)展中的變體，而就態(tài)度過程而言，中國英語的可接受度不容樂觀，態(tài)度過程的發(fā)展明顯滯后于語言過程的發(fā)展。Kachru（1982：39）指出：“一種語言變體可能存在，但在作為一種英語模式被認可和接受之前，它無法獲得相應的地位”。社會語言學研究表明變體的發(fā)展必然經(jīng)過從向心階段到離心階段的過程，內(nèi)圈國家英語如美國英語和外圈國家英語如印度英語的發(fā)展也證明了這一點，因此，對中國英語的態(tài)度不應根據(jù)其語言發(fā)展過于樂觀，也不宜因為態(tài)度過程研究而得出過于消極的結論。語言的發(fā)展不會根據(jù)人的主觀意志而改變，中國在國際社會上日益增強的影響無疑將加快中國英語的本土化進程，這將對其本國化進程產(chǎn)生影響，反過來又會對本土化進程產(chǎn)生積極的作用。

4.深化中國英語研究

近30年來的中國英語研究日趨成熟，但是和國外同類研究相比，筆者認為仍需要在研究視角、研究范圍和研究方法等方面進一步完善。

4.1 研究視角

中國英語的研究應同時包括宏觀視角和微觀視角。宏觀視角應將中國英語研究置于世界英語的框架下進行，尤其是宏觀地考察全球化進程對英語的地位和作用產(chǎn)生的影響及其對中國英語作為區(qū)域變體的發(fā)展過程的作用。在世界英語的語境中，英語是一個有多種變體的語言：傳統(tǒng)的以英國英語和美國英語為標準的范式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各種英語變體并存的英語現(xiàn)實。這一宏觀視角是中國英語研究的理論基礎。從微觀角度看，中國英語研究有其自身的特點，中國英語研究要結合本國的歷史、政治、文化背景，對中國英語的形式、地位和作用以及發(fā)展趨勢進行全面、客觀的分析。宏觀和微觀研究視角的結合對于確保中國英語研究的全面性具有重要意義：一方面中國英語作為一種區(qū)域變體遵循世界英語體系中變體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另一方面，中國英語的發(fā)展又有自身的特點。例如微觀視角下針對文化部分的中國英語研究多注重英漢文化對比，而宏觀視角下的文化研究則更強調(diào)世界文化和本土文化，強調(diào)英語不僅是英語國家文化的載體，同時還是了解世界各國文化，弘揚本土文化的工具。兩種視角的文化研究相互補充，有利于進一步深化中國英語研究中的文化研究。

4.2 研究范圍

中國英語的研究范圍應加強深度與廣度的結合，以期達到語言和文化、語用之間以及語言形式內(nèi)部各層面之間的平衡。目前中國英語研究呈現(xiàn)出語言層面的描寫研究相對成熟，而語用和文化研究相對薄弱的傾向；在語言描寫研究中詞匯和語音的研究相對成熟而句法和語篇的研究相對薄弱的傾向。當務之急是構建英語本土化特征的描述框架，從語言、語用和文化各層面對中國英語進行系統(tǒng)研究，確保中國英語作為語言體系的系統(tǒng)性。

中國英語的研究還應該包括對其他漢語圈國家、地區(qū)的英語研究。每種變體都有次變體，中國英語研究應以大陸英語為主，同時還包括香港英語、臺灣英語、澳門英語甚至新加坡英語和馬來西亞英語等深受漢語影響的區(qū)域變體的研究。不僅如此，除英漢雙語研究外，中國英語的研究還應該包括當?shù)氐恼Z言，如粵語，從而形成三語研究（triglossia）。這些研究可以相互驗證補充，從不同角度更好地詮釋中國英語的復雜性和差異性，從而確保中國英語作為語言體系的科學性。

4.3 研究方法

中國英語研究方法應注重定性和定量研究相結合。目前有關中國英語研究的論文雖然數(shù)量眾多，但總體而言，定性研究多，定量研究少；宏觀論述多，微觀分析少，其結論有時呈現(xiàn)出以偏概全、以點帶面的傾向，研究者往往對一個或數(shù)個語料進行分析繼而得出概括性結論。如針對語言描寫研究中的句法和語篇研究，不同的研究者往往得出不同甚至相反的結論：姜亞軍和杜瑞清通過列舉分析中國人所寫的英文書信、新聞報道和摘要，認為中國英語在語篇上具有本土化特征，“權威的China Daily才真正體現(xiàn)了中國英語在書面語篇上的特點”（姜亞軍、杜瑞清2003：29）；文秋芳、俞希（2003：8）對《21世紀報》的研究卻顯示“在中國官方出版的英語刊物中，英語本土化的現(xiàn)象并不普遍，且不涉及句子層面”。由此可見有限的例證、不同的判斷標準將會影響到研究結論的信、效度。與此同時，多數(shù)研究都采用思辨型研究方法，實證研究較少，即使是采用實證研究也存在采樣單一的問題，如針對語言態(tài)度的研究大多數(shù)以高校師生為樣本，而對英語教師而言，對規(guī)范英語的堅持更符合教師對自我肯定的心理需求和職業(yè)身份認同，受試特殊的身份使得結論難免呈現(xiàn)出片面性傾向。隨著語料庫研究的發(fā)展，國際學術界已建立了VOICE（Vienna－Oxford International Corpus of English）和ICE（International Corpus of English）等各國英語變體語料庫，基于語料庫的研究方法對提升研究的信效度具有積極意義。我國雖然建立了中國英語語料庫（China English Corpus）和中國學習者語料庫（CLEC），但相對國外同類研究，中國英語語料庫在規(guī)模、類型和采用等方面都有較大距離。積極推進中國英語語料庫的建設對于加強研究方法中定量和定性結合具有重要意義。

5.結論

隨著英語全球化的加劇，英語的單一性標準和規(guī)范受到質(zhì)疑，多元標準和多中心論正在為越來越多的人們所接受，英語本土化成為語言工作者研究的熱點。目前，中國英語研究引起了越來越多的關注，人們從不同角度對中國英語的形式、地位、作用以及人們的語言態(tài)度進行了研究。雖然語言學界對中國英語是否存在仍然存有爭議，但中國人使用的英語在詞匯、語音、句法和語篇層面都具有一定的本土化特征則是不爭的事實。在這種情況下，澄清中國英語研究中一些認知上的誤區(qū)，加強中國英語研究的理論建設，完善研究方法對于深化中國英語研究，提升其學術水準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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