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乾坤

自1872年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宣稱“悲劇死了”以來，整個二十世紀西方戲劇知識界一直流行著一種“悲劇衰亡”論調(diào)，即認為傳統(tǒng)悲劇藝術(shù)在17世紀末已經(jīng)日薄西山、漸趨沒落。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悲劇衰亡”話語的流變先后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即二十世紀初至二戰(zhàn)前的興起階段，二戰(zhàn)（后）至八十年代的盛行階段以及九十年代之后的回落階段[1]58。在這期間，西方戲劇界圍繞“悲劇衰亡”問題展開了研究討論甚至是激烈的論戰(zhàn)。誠如《大美百科全書》在界說“悲劇”一詞時所說：“二十世紀有關(guān)悲劇的許多批評性論著探討的是其衰落和終結(jié)?！盵2]30無獨有偶，2002年英國評論家霍華德·布倫頓在英國著名的《衛(wèi)報》上撰文評論特里·伊格爾頓的《甜蜜的暴力——悲劇的觀念》時開篇就指出，“悲劇衰亡問題是當代文學理論批評中一個反復被探討的問題?！盵3]在這些論著當中，喬治·斯坦納（George Steiner）的《悲劇之死》（The Death of Tragedy，1961）影響最大。 據(jù)他在著名的《新文學史》雜志上撰寫的《悲劇再思考》一文中的說法，截至2004年，該著作已經(jīng)出版了3次，被翻譯成了17種語言文字，書中的基本觀點反復被知識界引用、討論與爭鳴[4]15。受其影響，斯坦納本人也當之無愧地被知識界譽為尼采之后“悲劇衰亡”話語的集大成者[5]。作為語言學及翻譯學研究領(lǐng)域的“不可動搖的先驅(qū)”[6]，斯坦納本人早已為國內(nèi)知識界所知曉，他的語言學及翻譯學理論也成為了近十年來國內(nèi)研究的一個熱點問題。而作為 “悲劇死亡學派”（The Death of Tragedy School）的標志性人物，斯坦納的“悲劇衰亡”話語在國內(nèi)一直停留在簡單地評介階段，缺乏必要的關(guān)注與研究。但在西方，其“悲劇衰亡”話語一直是戲劇知識界半個世紀以來關(guān)注、探討與爭論的熱門話題之一，至今熱度依然不減。

據(jù)筆者統(tǒng)計，《悲劇之死》自出版以來，西方知識界先后在 《西方人文科學評論》、《紐約時報》、《英國衛(wèi)報》、《基督教科學箴言報》、《泰晤士文學副刊》、《哈德遜河評論》、《現(xiàn)代語言評論》、《斯拉夫與東歐雜志》等主流報刊上發(fā)表了二十余篇評論文章，其中的評論者不乏像英國雷蒙·威廉斯這樣鼎鼎大名的理論家?？偟膩碚f，這些評論文章大多停留在斯坦納著作的主要內(nèi)容與基本觀點的簡要復述層面上，多數(shù)評論者都在為斯坦納的著作大唱贊歌，但雷蒙·威廉斯的評價態(tài)度值得注意。他說：“這本著作極其有用，對于每一位工作在戲劇領(lǐng)域的人來說無疑是重要的?！盵7]威廉斯的這種曖昧態(tài)度，為他隨后在《現(xiàn)代悲劇》（Modern Tragedy，1964）中“對喬治·斯泰納《悲劇之死》的編碼的反駁”[8]埋下了伏筆。與多數(shù)論者為斯坦納的著作拍手稱好不同，有一些學者則較為客觀地指出了該書中存在著一些問題，誠如杰帕里尼指出：《悲劇之死》的寫作固然是旁征博引、洋洋灑灑，其在比較文學領(lǐng)域的重要性可以與奧爾巴赫的 《摹仿論》相媲美，但其文本內(nèi)部邏輯頗為混亂，存在著諸多自相矛盾之處，極大地折損了作者觀點的可信度。

《悲劇之死》的問世，先后衍生了一批與之相關(guān)的研究論文和著作?；卣斑@些著述，有的是自覺或不自覺地從不同的角度暗合甚至是重復、響應他的某些基本觀點，例如，萊昂內(nèi)爾·艾貝爾的《元戲?。阂环N關(guān)于悲劇形式的新觀點》（1963）、多蘿西婭·克拉克的《悲劇要素》（1969）、查曼·阿加胡的《悲劇、現(xiàn)代傾向和奧尼爾》（1984），等等。有的是與之針鋒相對、據(jù)理力爭。例如，雷蒙·威廉斯不同意斯坦納“悲劇之死”的提法，他在著名的《新左派評論》上發(fā)表了《關(guān)于悲劇的一個對話》（A Dialogue on Tragedy，1962），提出了質(zhì)疑意見。杰弗里·N·考克斯不滿斯坦納貶低浪漫主義悲劇創(chuàng)作成就的做法，出版了專著《在浪漫文學的陰影之下》（In the Shadows of Romance，1988），試圖為浪漫主義悲劇創(chuàng)作的成就辯護。

近年來，尤其是《悲劇之死》在耶魯大學出版社再版以來，斯坦納的“悲劇衰亡”話語再度成為了西方戲劇知識界熱議的話題，涌現(xiàn)了數(shù)量可觀的研究論文與著作。其中，比較重要的期刊論文有彼得·菲利普斯的 《喬治·斯坦納的瓦格納超越》（1998）、摩西·艾德爾的 《喬治·斯坦納：一個抽象的預言者》（2005）、格雷漢姆·沃德的《斯坦納與伊格爾頓：希望實踐與悲劇的觀念》（2005）、特里·伊格爾頓的《一個回應》（2005）、肯尼斯·蘇林的《神學與馬克思主義：悲劇與悲喜劇》（2005）、麗塔·菲爾斯凱選編的論文集《悲劇再思考》（2007）、約斯·德·穆爾的《普羅米修斯被釋：悲劇從技術(shù)精神中重生》（2010）以及《悲劇和重復》（2011），等等。涉及的著作也不少。例如，特里·伊格爾頓的《甜蜜的暴力：悲劇的觀念》（2003）、保羅·戈登的《尼采之后的悲劇》（2001）、艾德里安·普爾的《悲?。阂环N簡略的介紹》（2005）、克里斯多夫·戴維斯·愛的《塑造悲劇觀眾：世俗悲劇中的反抗和歧義》（密歇根大學博士論文，2009）都用大量的篇幅討論了斯坦納的核心觀點。

仔細梳理之后，可以發(fā)現(xiàn)近年來的研究討論主要圍繞四個方面的問題展開。一是其話語的理論來源問題。保羅·戈登、克里斯多夫·戴維斯·愛等認為，斯坦納的理論實際上源自黑格爾，雖然他本人從來不承認[9]72-73。 喬舒亞·福亞·戴斯塔則不同意這種觀點，他在《悲劇，悲觀主義，尼采》（2004）一文中認為，斯坦納的理論實際上源自尼采[10]84。二是“悲劇之死”的提法問題。斯坦納的“悲劇衰亡”話語在西方戲劇知識界產(chǎn)生了連鎖反應，萊昂內(nèi)爾·艾貝爾、約翰·赫伯特·繆勒、多蘿西婭·克拉克、喬治·庫夫曼、查曼·阿加胡等人先后都從不同的角度拋出了各自版本的“悲劇衰亡”理論。新世紀以來，特里·伊格爾頓、保羅·戈登、托馬斯·萬恩·拉安、薩拉·安妮絲·布朗、艾德里安·普爾等人則持普遍質(zhì)疑態(tài)度。三是悲劇文化（精神）的現(xiàn)代遭遇問題。斯坦納認為，由于后語言（after-word）時代理性文明的過度膨脹，不僅悲劇藝術(shù)死了，而且悲劇文化（精神）在現(xiàn)代世界里也境遇堪憂。特里·伊格爾頓、約斯·德·穆爾、羅蘭·威默、凱瑟琳·希爾維斯通、米歇爾·馬菲索利等人則不同意這種觀點，分別從不同的立場、不同的角度論證了現(xiàn)代社會中悲劇文化（精神）的存在性。例如，特里·伊格爾頓不同意斯坦納所謂現(xiàn)代性扼殺了悲劇的基本精神，反而認為現(xiàn)代性隱含著諸多的內(nèi)在悖論，其本身就是悲劇。前國際美學協(xié)會主席 （2007-2010）約斯·德·穆爾認為悲劇在現(xiàn)代理性文化背景中不但沒有像斯坦納所說的已經(jīng)死亡，反而是正在復興，只不過它的復興不是尼采所說的發(fā)生在藝術(shù)領(lǐng)域，而是在技術(shù)領(lǐng)域。四是斯坦納“悲劇衰亡”話語的深層次動機問題。以前的知識界一般大多從單一的層面上批評斯坦納狹義的悲劇觀念，如雷蒙·威廉斯等。但是，近年來也有不同的聲音。例如，喬舒亞·福亞·戴斯塔指出，斯坦納的悲劇死亡話語與尼采一樣，背后隱藏著深層次的現(xiàn)代性問題的思考。因此，他質(zhì)疑伊格爾頓僅僅從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一味地批評詰難[10]84。

近年來的研究，從探討的參與者來看，斯坦納的“悲劇衰亡”話語引起了特里·伊格爾頓、約斯·德·穆爾等大師級人物關(guān)注。他們都先后撰文表達了自己對于斯坦納悲劇觀點的立場和態(tài)度。從探討的話語平臺來說，《新文學史》、《文學與神學》、《希臘美學年刊》等世界頂尖級學術(shù)期刊都是論者探討與爭鳴的主要話語陣地。這不僅說明了斯坦納本人在西方知識界具有較高的知名度與影響力，而且也說明了他的“悲劇衰亡”話語所涉及的一些基本問題本身就具有一定的重要性與敏感性。

雖然長期以來西方知識界一直都比較關(guān)注斯坦納的“悲劇衰亡”話語，取得了一些研究實績，但對其觀點至今仍褒貶不一，聚訟不斷。特別是其中各式各樣的誤解成分屢見不鮮，亟待我們予以仔細地梳理、認真地分析與徹底地澄明。

[1]張乾坤.當代西方“悲劇衰亡”問題研究新動向[J].外國文學動態(tài)，2012（2）.

[2]《大美百科全書》編輯部.大美百科全書：第27卷[M].北京，臺北：外文出版社，光復書局，1994.

[3]Howard Brenton.Freedom in chaos[N].The Guardian，2002-09-21.

[4]George Steiner.“Tragedy”，Reconsidered [J].New Literary History，2004（1）.

[5]李兆前.雷蒙德·威廉斯的戲劇理論研究[J].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2）.

[6]斯塔納.通天塔之后[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

[7]雷蒙·威廉斯.現(xiàn)代悲劇[M].丁爾蘇，譯.江蘇：譯林出版社，2007.

[8]特里·伊格爾頓.甜蜜的暴力：悲劇的觀念[M].方杰，等，譯.江蘇：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

[9]Paul Gordon.Tragedy after Nietzsche[M].Urbana and 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1.

[10]Joshua Foa Dienstag.Tragedy，Pessimism，Nietzsche[J].New Literary History，2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