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130024)
明代思想文化十分復雜,這一時期統(tǒng)治者一直把程朱理學作為官方哲學,因而程朱理學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但明代又出現(xiàn)了以王守仁為主的“心學”學派,心學的出現(xiàn)給予“理學”以極大的打擊,造成了理學的瓦解。明代的理學與心學雖然都屬于儒家學術(shù)體系,但其思想中亦有道家因子,有時甚至占很大比重。因此,明代思想文化的總體趨勢是儒中有道。在這種思想文化整合下,這一時期文論的文化走向,也明顯趨向于儒中有道。
明初統(tǒng)治者為了加強專制統(tǒng)治,明確地把程朱理學作為官方思想意識形態(tài)大力推行。明太祖朱元璋曾下詔曰:“一宗朱子之學。令學者非五經(jīng)、孔孟之書不讀,非濂洛關閩之學不講。”(陳鼎《高攀龍傳》)明成祖朱棣命胡廣行等人編纂《五經(jīng)大全》、《四書大全》、《性理大全》,成書后下令頒布天下。從此,這三部《大全》成了明代科舉取士的唯一標準。盡管明代統(tǒng)治者大張旗鼓地推重以“程朱理學”為核心的儒家道統(tǒng)思想,實際上在明代,“程朱理學”是走下坡路的,許多文人學士并不看重程朱理學,在他們思想中,道家思想占有很大比重。特別是明中葉以后,以王守仁為代表的心學的興起,程朱理學逐漸淡出思想文化領域。
陳獻章是明代“心學”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時人稱之為“活孟子”。但是,就在這樣人物的身上,道家思想的影響比比皆是?!睹魇贰と辶謧鳌り惈I章傳》寫道:“從吳與弼講學。居半載歸,讀書窮日夜不輟。筑陽春臺,靜坐其中,數(shù)年無戶外跡?!逼渲械摹爸柎号_,靜坐其中,數(shù)年無戶外跡”,所說的是陳獻章學術(shù)成就獲得的實際過程,也是他的學術(shù)風格?!睹魇贰と辶謧鳌り惈I章傳》云:“獻章之學,以靜為主。其教學者,但令端坐澄心,于靜中養(yǎng)出端倪?!边@就是說,他做學問的方法主要是守靜,通過守靜“養(yǎng)出端倪”。我們雖然不能說陳獻章運用“靜坐”方法“養(yǎng)出端倪”,就是道家思想,但是,從上面的引述看,陳獻章通過“靜坐”來“養(yǎng)出端倪”的過程,與道家的“虛靜”思想是十分相近的。應該說,陳獻章“以靜為主”的做學問的方法與過程,是具體實踐了老子的“虛靜”理論。陳獻章雖是儒學代表人物,但他的祖父卻好老氏,這種家學傳統(tǒng)對他不能沒有影響。
陳獻章做學問除了“以靜坐為主”,還“以自然為宗”。他說:
學患不用心,用心滋牽纏。本虛形乃實,立本貴自然……寄語了心人,素琴本無弦。(《陳獻章集》附錄一《答張內(nèi)翰廷祥書括而成詩呈胡希仁提學》)
古之善學者,常令此心在無物處,便運用得轉(zhuǎn)耳。學者以自然為宗,不可不著意理會。(《陳獻章集》卷二《與湛澤民·七》)
從上面所引述的內(nèi)容看,陳獻章竭力反對人為的安排,特別強調(diào)在做學問過程中順乎自然的重要性,“立本貴自然”,才能真正獲得自由,獲得成就,獲得快樂。這種思想與道家崇尚自然,追求自由的思想是一致的。
王守仁是“心學”的主要代表人物,他創(chuàng)立“心學”主要是針對程朱理學。他通過自己的靜思凝想,形成了“心學”的理論體系,這是從形而上的角度,運用抽象思辨的方法形成的理論成果。王守仁的思想是屬于儒家的學術(shù)體系的,然而,在其“心學”的理論命題中依然能見到道家思想的表述。
王守仁“心學”的一個重要理論命題就是“心即理”。與程朱理學所主張的“性即理”的思想形成鮮明對照,王守仁提出理就在心內(nèi),“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傳習錄》上)王守仁認為“心”才是整個宇宙的本體,天地萬物都是由心產(chǎn)生的,“人者,天地萬物之心也;心者,天地萬物之主也,心即是天,言心則天地萬物皆舉之矣”。(《答季明德書》)這就是說,心就是至高無上的宇宙本體,只要抓住了心,宇宙內(nèi)的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既然如此,我們認識宇宙世界就要用心去認識,心可以獨立思考,自行決定,因此要以心為是非評判出發(fā)點。他說:“夫?qū)W貴得于心,求之于心而非也,雖言出于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雖其言出于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言出于孔子乎?”(《傳習錄》中)這就是說,對世界萬物的判斷,皆從我心出發(fā),即使是孔子說的話也不能超越我心。這雖然不是道家追求自由思想的直接體現(xiàn),但將桎梏人心的儒家封建倫理規(guī)范都拋在一邊,給心以廣闊的空間,任其自由發(fā)展,這實際上已然把道家思想的精髓體現(xiàn)在其中了。另外,同陳獻章一樣,王守仁在心學思想的探索過程中,也經(jīng)歷了一個靜坐凝思的過程。他在被貶謫到貴州龍場驛時,生活在困苦的生活環(huán)境中,每天默然靜坐,以求達到“靜一”的境界,并且經(jīng)常心中默念:“圣人處此,更復何道?”終于在某一天夜里,恍然大悟,“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矣”。(《王陽明全集·順生錄之八》)如同陳獻章一樣,王守仁的這一過程,也是實踐道家“虛靜”思想的過程。
王守仁心學的另一個重要觀點是“良知”論。在王守仁看來,所謂“良知”,其實就是存在于人心中的天理。他說:“天理在人心,亙古亙今,無有始終,天理即是良知?!保ā秱髁曚洝废拢┯纱丝磥?,“良知”是“心學”的核心和關鍵。那么,具體來說,“良知”是什么呢?王守仁指出:
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傳習錄》下)
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傳習錄》中)
可見良知是具有自知是非的道德知覺能力,它“自然會知”(《傳習錄》上),是一種先天形成的知覺能力,不是后天人力安排的,“不慮而知,不學而能”。這與道家的“自然無為”思想是有聯(lián)系的。
如前所述,“心學”是明代,特別是明中葉以后的主要哲學思潮,這一哲學思潮本質(zhì)上看是具有儒中有道的內(nèi)涵的。而明代的文論,主要受到“心學”的影響,呈現(xiàn)心性修煉、性靈闡釋和情境追求的文化走向。
作為明代新思潮的主要代表人物李贄,在王守仁“心學”思想的影響下,提出了“童心”理論。他說: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存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1]117。
在李贄看來,“童心”就是“絕假存真”的真心,是一種原初狀態(tài)的“本心”,這種“童心”是沒有經(jīng)過世塵污染的,因而是最真實的、最可貴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出發(fā)點。李贄認為,“童心”是不能被蔽障的,如果被蔽障,那就會失去自然本真。他說:“童心既障,于是發(fā)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事,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為文辭,則文辭不能達。非內(nèi)含而章美也,非篤實生輝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及童心既障,而以從外入者聞見道理為之心也?!保?]117由此可見,李贄所說的“童心”,是指人的自然本性。這與道家強調(diào)人的自然本性,崇尚純真,絕圣棄智的思想是一致的。老子認為“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第八十一章),因此他提出“見素報樸”、“復歸于樸”的主張。“見素報樸”,河上公釋云:“見素者,當報素守真,不尚文飾也。報樸者,當報其質(zhì)樸,故可法則?!保?]76
在“童心”說的基礎上,李贄又提出了文學創(chuàng)作不應該“代圣人立言”,而應該是胸臆情感的自由抒發(fā)的主張。他在《雜說》中說:
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為文也。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蓄極積久,勢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驚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感數(shù)奇于千載。既已噴玉吐珠,昭回云漢,為章于天矣。遂亦自負,發(fā)狂大叫,流涕慟哭,不能自止。寧使見者聞者切齒咬牙,欲殺欲割,而終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李氏焚書》卷三)
這段對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的形象描述,說明李贄對于沖破一切障礙,自由抒發(fā)作者內(nèi)心情感的作法是十分推崇的。在他看來,能夠呈現(xiàn)“童心”的創(chuàng)作,一定是作家胸中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和自由表達,這樣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才是好作品。這種推崇“自然流露”和“自由表達”的思想,同莊子對自然與自由的追求是一致的。
同時,李贄還提出在藝術(shù)上要達到“化工”之美。他在《雜說》中說:
《拜月》、《西廂》,化工也;《琵琶》,畫工也。夫所謂畫工者,以其能奪天地之化工,而其孰知天地之無工乎?今夫天之所生,地之所長,百卉具在,人見而愛之矣,至覓其工,了不可得,豈其智固不能得之歟?要知造化無功,雖有神圣,亦不能識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誰能得之?由此觀之,畫工雖巧,已落二義矣。文章之事,寸心千古,可悲也夫?。ā独钍戏贂肪砣?/p>
李贄認為,所謂“化工”,是指不加人工雕琢的天地造化之功,亦即自然造化之功,而“畫工”則是對天地造化之功的表現(xiàn),因而具有“人工”的含義。在李贄看來,天地造化之功是最偉大的,是第一義的,而“能奪天地之化工”的“畫工”,則是第二義的。李贄對自然造化之功的推崇,與老莊的天道自然觀是一致的,他認為,“所謂自然者,非有意為自然而遂以為自然也。若有意為自然,則與矯強何異!故自然之道,未易言也?!边@就是說,藝術(shù)家在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時是非有意為自然,而是在無意之間自然天成,不要加入任何的人工痕跡,這才是真正的自然。
公安三袁的“性靈”理論,亦是對明代文藝思想影響較大的理論之一。三袁即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其中袁宏道的理論思想最為全面、系統(tǒng),誠如錢謙益所說:“中郎(袁宏道)之論出,王、李之云霧一掃,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瀹心靈,搜剔慧性,以蕩滌摹擬涂澤之病,其功偉矣?!保ā读谐娂鳌罚┰甑赖奈膶W思想主要集中在“性靈”理論。他在《序小修詩》中寫道:
……足跡所至,幾半天下,而詩文亦因之以日進。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有時情與境會,頃刻千言,如水東注,令人奪魄。(《袁中郎全集》卷一)
對于其弟小修的詩作,袁宏道所喜之處在于其“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這正是“性靈”理論的核心。袁宏道十分反對“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古思想,他甚至說:“世人喜唐,仆則曰唐無詩,世人喜秦漢,仆則曰秦漢無文?!保ā杜c張幼于》)他主張“信心而出,信口而談”、“見從己出”創(chuàng)作原則,這一原則的核心就是要使文學創(chuàng)作不受任何限制,讓心靈得到自由抒發(fā)。由此可知,“性靈”理論的內(nèi)涵與道家崇尚自然、追求自由的思想是一致的。在闡述“自然之趣”的問題時,袁宏道這種崇尚自然、追求自由的思想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他在《敘陳正甫會心集》中說:
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tài),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今之人慕趣之名,求趣之似,于是有辯說書畫、涉獵古董以為清;寄意玄虛、脫略塵紛以為遠;又其下則有如蘇州之燒香煮茶者。此等皆趣之皮毛,何關神情。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當其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無往而非趣也。面無端容,目無定睛,口喃喃而語,足跳躍而不定,人生之至樂,真無逾于此時者。孟子所謂不失赤子,老子所謂能嬰兒,蓋指此也。
這里的“趣”,指的是一種審美感受、審美情趣,是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績緊密相聯(lián)的?!叭ぁ钡恼嬲@得,在于復歸自然,而童子得趣,正在于自然與自由之中。這里袁宏道實際上所闡發(fā)的正是道家的自然觀,但同時也將孟子的赤子思想引入其中。
作為文學家和文論家的王夫之,其文學理論思想則以儒家為主,也兼有道家,對后世影響很大。王夫之在談到文學的社會作用時,特別強調(diào)孔子的“興觀群怨”理論,要求文學作品必須具有“動人興觀群怨”的作用。他說: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北M矣。辨漢、魏、唐、宋之雅俗得失以此,讀《三百篇》者必此也?!翱梢浴痹普撸S所“以”而皆“可”也。于所興而可觀,其興也深;于所觀而可興,其觀也審;以其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摯。出于四情之外,以生起四情;游于四情之中,情無所窒。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詩譯》)
王夫之關于詩的“興觀群怨”思想來自于孔子,但王夫之又有自己的獨到理解,他認為興觀群怨并不是孤立的,而是緊密相聯(lián)的,“興而可觀,其興也深”、“觀而可興,其觀也審”、“群者而怨,怨愈不忘”、“怨者而群,群乃益摯”,在相互聯(lián)系、相互補充中,其作用更大。這可看出其文論中的儒家思想影響。
王夫之在談到“情景交融”的問題時,則體現(xiàn)了道家思想。他說:
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限。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情者,如“長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棲憶遠之情,“影靜千官里”,自然是喜達行在之情。情中景尤難曲寫,如“詩成珠玉在揮毫”,寫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賞之景。(《船山遺書·夕堂永日緒論內(nèi)編》)
情景互相觸發(fā),“妙合無限”自然是好詩[3]。那么,如何做到情景交融呢?王夫之認為是“神理湊合時,自然拾得”。這就是說,情景交融的藝術(shù)境界不是作家追尋得到的,而是在“神理湊合時”,也就是靈感到來時,自然獲得的。此時,作家的心靈處于完全自由的狀態(tài),才能抓住這種“才著手便煞,一放手又飄忽去”的靈感,展現(xiàn)情景交融的境界。這一切的關鍵在于“自然拾得”。
總之,明代儒中有道的儒道融合形態(tài),對于明代文論的文化走向是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的。當然,對明代儒中有道的思想文化形態(tài),我們是從思想整合格局方面考量的,并非只著眼于具體表述。而對于文論的文化走向的影響,則是比較直接的,并且,這種影響也涉及了清代。
[1]李贄.童心說[A].中國歷代文論選[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河上公.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M].北京:中華書局,1993.
[3]張立文.和合學及其現(xiàn)實意義[J].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