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學輝
嚴英秀的世界
●文/李學輝
這個秋天,我用了很多時日讀嚴英秀的小說。
當我們面對一個人、一部小說、一個人的小說世界時,被打動,或者質疑,逃離,都不是問題。在一個喧囂浮躁的淺閱讀時代,能靜下來進入一個人的精神世界,文字的意義早已和作者神合。徐徐打開書頁,當主人公漫步在字里行間,作者便也從一個強烈的“場”中,呼之欲出。嚴英秀,這個看似在漫不經(jīng)心中苦心經(jīng)營小說的作家,就是這樣,她穿過自己筆下紛紜的人物,和喧囂的場域,以一以貫之的沉靜步伐,走向我們。
其實,這條路,嚴英秀已走了很久。二十年前,一個叫“菂兒”的姑娘,長發(fā)及腰,披著一身清麗,徜徉在文學的路上。為確認“菂”的讀音和字意,我還專門查了一下字典,以免口誤。那時的嚴英秀,還在求學。甘南草原的遼闊遇到城市逼仄的空間,她并沒有驚慌失措,用一雙聰慧的眼睛觀察,用一顆淡定的心追求,悄然地用文字延伸出一條小路。
那條小路屬于她自己。
《獨守蒼?!罚菄烙⑿愣昵鞍l(fā)表在《詩歌報月刊》的一組散文詩。就是從那時起,我知道了她的名字。獨守蒼茫,嚴英秀守的是自己的內心世界。
嚴英秀站講臺,寫小說,做評論,這是她的三個場。她的評論不是引經(jīng)據(jù)典的考證,不是印象似的泛談,而是一種深度的學術隨筆。這是一種風格。她把思想放在文字背后,以詩畫的語言讓觀點閃耀智慧的靈光,就像她坐在家鄉(xiāng)甘南的草原上,看云卷云舒,在極目中,裹在云中的那幾點雨期然而至,抖在草尖上,足以讓人賞心悅目。作家馬步升先生曾對此撰文評價說:“嚴英秀的這些‘野狐禪’式的學術,證明文學原本是多么鮮活生動地貼近世道人心?!?/p>
嚴英秀拿過不少教學獎,在她的大學,是學生敬愛的名師。一個一手持評論,一手寫小說的大學教師,教授中國當代文學,“拿住”課堂和學生的,是學識,是視界,更是自身的人格魅力。嚴英秀把兩條小溪匯于一河中。河水翻騰的浪花,讓學生看到了一個本真的文學世界。她從來都不是古板的傳道者,而是文學之路上充滿善意的愛心引領人。
或許是出于民族的天性,嚴英秀總在行旅中放逐心靈。她喜歡作家三毛,其實喜歡的是三毛的隨性,灑脫,自由,這在她筆下的人物中,也能看出端倪。一個對家庭、對學生極度負責任的女性,做到這一點,是需要一番內里的功力的。這種功力到了筆下,文字就像是手里的面團,揉捏之間,面的勁道會自然展現(xiàn)。若烹調一鍋面食,肯定會湯清、菜綠、面韌,還有一種誘人的味道。
曾幾何時,“菂兒”的詩歌散文寫得少了,而嚴英秀的小說開始風生水起?!稖S為朋友》、《苦水玫瑰》、《一直對美麗妥協(xié)》、《一直很安靜》、《雨一直下》、《雪候鳥》、《遇見》等一批小說振翅于中國文壇。有人說,嚴英秀“紅”了,甚至有言論說,嚴英秀“憑借”什么“事件”“一舉成名”了。其實,文學歷來是寂寞的事業(yè),許多看似與文學有關的話題,究其內里,則不過是“人事”的呈現(xiàn),“圈子”里的聒噪。真正醉心于文學的人,不會關注這些外界的紛擾,他要做的只是低頭耕耘自己腳下的一畝園地?!盎氐秸\實的勞動中”,這是四年前嚴英秀在北京的一次研討會上發(fā)言的話,她以此自勵自誡。其實,在二十多年的修為中,嚴英秀一直在不停地打磨自己。一塊璞玉在她手上搓磨的時間太長,以至于成型時,與她的溫度和靈氣已融為一體,戴在手上,晶瑩剔透,一搖晃,便晃出小說萬千旖旎的底色。
嚴英秀紅了嗎?如果是,她的紅自自然然,水到渠成。但目前,至少從她自己身上,卻還看不出“紅”的跡象。有人發(fā)現(xiàn)她的優(yōu)點,她自然是歡喜的,有人指出她的不足,她一定是虛心聽取的,但若逢著有話語權卻并無文學公心的一些人,對她居高臨下地指手畫腳,她最多不過報以鄙夷的一笑。——她依舊安靜,清淡。評論家任芙康老師曾寄語她,緊貼文學,遠離文壇?;蛟S,她一直是記著的。
嚴英秀很柔,嚴英秀很韌。
其實,嚴英秀也嘗試過宏大主題,也有過底層表達,尤其,作為大學教授,一個畢生都在校園的教育工作者,她的多篇小說都直面當下高校教育發(fā)展的憂患弊端,對此表達了深沉的思慮。中篇小說《一直很安靜》中,有一幕師生對話特別讓人心生感觸,《小說選刊》轉載時也曾以這個情節(jié)做了編語:大學副教授田園謹守昔日老師焦一葦“你要在安靜的校園做學問、教學生”的教誨,以二十年的青春實現(xiàn)著薪火相傳的理想。但時至今日,在“安靜”難以為繼下,她選擇離開。問題是,在校園里,一個老師的離去與否從來就不僅是她一個人的事。田園的學生東方昕哭著說:田老師,連您都要走!您破壞了我!您把我扔在半路上了!這個品學兼優(yōu)的女孩尖銳地發(fā)問:學習最終的目標,到底是什么?
學習最終的目標,到底是什么?教育最終的目標,到底是什么?嚴英秀的《一直很安靜》、《可你知道我無法后退》等小說通過獨特的藝術視角,對大學教師、學生的生命情狀進行了具體幽微、鞭辟入里的觀照,并發(fā)出了深刻的詰問。安靜的校園,安靜的師生,安靜的生活,成長,一切都很安靜,一直都很安靜。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這種本該擁有的安靜早已一去不返,凈土擠滿了塵世紛擾。是投機,是媚俗,還是抗爭,抑或退守?嚴英秀的小說揭示了當下知識分子嚴峻而普遍的生存和精神境遇,謳歌了理想主義教育的不可或缺。教育千秋大業(yè),從這個意義上說嚴英秀是大題材作家,其實也未嘗不可吧?但有意思的是,她的創(chuàng)作早早就貼上了“愛情小說”、“情感題材”之類的標簽——或許,這是因為她寫愛情寫得很炫目的原因吧。
和很多的女作家一樣,嚴英秀擅寫女性,喜歡寫愛情。而且,她從不諱言自己的寫作立場。她的愛情故事也灑落民間,但更多地鎖定在大學,以及出版社、雜志社諸如此類的知識分子場域,她制造了一大批“精神女人”。彭金山教授在嚴英秀的作品研討會上說過,嚴英秀選擇了一個很難出新很難出奇制勝的題材領域。這話不假,看上去她確乎有些吃虧。那些當下語境中吃穿不愁的都市知識女性的故事,怎么著也不會比“底層”“鄉(xiāng)土”“西部傳奇”更出戲。并且,極容易被詬病為格局小,視野窄。但她多年來不改初衷,執(zhí)拗地書寫著這些行走在形而上的痛苦中的女性,好像這是屬于她的自留地,耕好也得耕,耕不好也得耕。李清(《戀曲1990》),梅沁 (《淪為朋友》),董一蓮 (《被風吹過的夏天》),蘇笛(《自己的沙場》),夏京蕾(《苦水玫瑰》),秦陌(《芳菲歇》),何衛(wèi)紅(《前后左右都是喜事》),這些女性,愛起來不管不顧,或愛得一塌糊涂,或愛得遍體鱗傷。在她們的世界里,愛情不是唯一追求,也可以不是日常生活,但卻必須是人生信仰的一部分,活著的重要證據(jù)。而形形色色的男人,或沉重,或懦弱,或齷齪可憎,或不幸不爭令人嘆惋,他們看似是故事的引發(fā)者,情感的主導者,但在愛情的核心上,其實都是陪襯者和附屬物。光芒萬丈的永遠是女性,愛恨鏗鏘的都是女性。陽子與老師劍寧(《紙飛機》)的幾十年一吻,打開了千古沉寂的一扇窗。這扇窗在愛情的房間墻上很可憐地開了一個小洞,透過這個洞眼,一股冷氣絲絲縷縷撲出,讓人窒息。
就是這樣,嚴英秀筆下的人物是決絕的,愛情是唯美的,但唯美碰到世俗,注定不能完美收束,更重要的原因,是校園里的愛情沒有季節(jié),超越于肉體的愛情打的都是愛情的幌子。心靈一旦荒蕪,便沒有了歸屬的依托。因此,風花雪月的背面,其實是慘烈的底色。以冰冷和傷痛把一代代人遺留在校園的愛情搓成麻花,放在油鍋里,膨松成一種形姿,看似平常,實則讓人欲哭無淚。
那種切膚之痛,冷得令人寒心徹骨。
這時候的嚴英秀,不再像一個老中醫(yī),望、聞、問、切,而成了一位西醫(yī),拿著手術刀,順著紋理,一刀一刀下去,翻出愛情的傷疤,在命定的圈子里痛定思痛。
《前后左右都是喜事》是嚴英秀新近發(fā)表的中篇,內容和題目形成了極大的張力和反諷,意味盡在其中。前后左右都是喜事,前后左右的愛情,都黯然傷神。
評論家施戰(zhàn)軍先生在論及嚴英秀的小說時說,她的小說在西北女性作家中,是較為洋氣的。貧窮、荒寒、苦焦并非西北獨有的標簽,當大多作家把北地的愛情作為玫瑰泡在苦水中時,嚴英秀則把校園作為一個愛情的折頁,慢慢打開,在熱和冷之后,讓唯美、浪漫、慘烈漸次登臺亮相,自此,夫子們不再是單純的道德楷模,他們走下講壇,在人間煙火中,上演著一幕幕與時俱進的欲望大戲。而那些“精神女人”們,在嚴英秀節(jié)制的理想主義敘事中,冷寂地立于一個獨立的領域,成為某種學院式愛情的標本。
愛情一進入時代,就成了世俗。世俗一旦成了頑俗,便會大喜大悲。
這就是嚴英秀小說的魅力,愛與被愛其實就是生命的底里,也許愛到最后都是蕭索,也許愛與美的境界無法最終完成,“沒有一種人生不是殘缺不全的”,但正是因為世俗欲望無所不在,心靈的堅守才彌足珍貴,人生暗淡背景上斑駁的溫暖與悲憫才有了超越凡塵的精神追求的意義和高度?!斗挤菩罚挤票M歇,傲枝兀立,余香猶存。
最后談一下語言,因為最先被嚴英秀的小說打動是因為語言。誰都得承認,小說最終還是語言的藝術,語言是出發(fā),也是抵達,語言的品質決定了小說的品質。嚴英秀的小說語言沒有浸染當下時代語言的毒素,仿若具備天然的免疫力,簡潔,干凈,純正,清冽,醇美。她的人物和故事與這樣的語言是相宜的,相融的,只有在這樣的文字中,人物才會迤邐出場,左顧右盼,意味深長。
我想,像嚴英秀這樣的語言,除了敘述的基本功能,多少還承載著別的什么吧,或者,象征,或者,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