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俊武 張和龍
(1.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191;2.上海外國語大學 文學研究院,上海 200083)
作為美國文學史上第6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翰·斯坦貝克曾一度與福克納、海明威齊名。生活在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交匯時期,斯坦貝克一生矢志于小說試驗,因此他的小說詩學曾被評論界指責為前后不一。威爾伯·尼德海姆認為:“斯坦貝克深不可測,他的小說敘事從不重復,而且情感和理性視域也不相同?!?McElrath,1999:xiii)托馬斯·芬奇也深有感觸:“斯坦貝克故意使第二本小說在內(nèi)容和形式方面迥異于第一本小說,使之在內(nèi)容和主題方面更具有試驗性,第三本小說與前兩本之間則沒有任何聯(lián)系?!?Fensch,1988:x)正是這種所謂詩學特征的非連貫性和多元性,使得國外評論家對斯坦貝克的小說詩學無所適從,眾口不一的贊譽和貶損使得斯坦貝克的地位經(jīng)歷了文學史上少有的跌宕起伏。我國學者最易受意識形態(tài)和美學意識的影響,因此在評價斯坦貝克的時候,其學術波動比國外的斯坦貝克研究界更甚。我國近70年來對斯坦貝克的研究,大致經(jīng)歷了這樣幾個階段:20世紀40年代后期的引介、20世紀50年代到90年代末期的馬克思主義社會批評以及新世紀以來多元批評。
從20世紀初到20世紀末,中國的外國文學研究始終受政治的影響。中國對外國文學的第一輪引介浪潮始于20世紀初年。梁啟超,晚清時期著名的改良主義者,倡導學習西方文學,以便改良甚至重建中國文學。在這種政治意識的指導下,從1900-1911的12年間,有600多部外國文學作品被譯介到中國(陳平原,1989:50)。比徹·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伏尼契的《牛虻》、拜倫和雪萊等人反對暴政的詩篇等是這一時期被譯介到中國的重點。1921年,著名作家鄭振鐸強調(diào),翻譯西方文學作品必須考慮中國現(xiàn)實,對西方文學作品的翻譯應該擔負兩個重任:改變中國人對文學的傳統(tǒng)認識,幫助中國人學習現(xiàn)代生活和現(xiàn)代意識(陳平原,1989:25)。魯迅——中國文化的主將和著名的翻譯家,翻譯了許多俄國和日本的文學作品,因為作品中所反映的俄國和日本的社會現(xiàn)實都與中國當時的社會情景有諸多相似之處。
斯坦貝克首次被引介到中國,始于1940年。當時的中國,正處于一個內(nèi)憂外患的時期。正是在這個需要革命和鼓舞士氣的時代,斯坦貝克進入了中國人民的視野。斯坦貝克在1939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憤怒的葡萄》,不僅生動地表現(xiàn)了大蕭條時期美國農(nóng)業(yè)工人的悲慘命運,而且揭示了以湯姆一家為代表的農(nóng)業(yè)工人面對大農(nóng)場主和大銀行的壓迫而奮起反抗的悲壯行為。小說的出版不僅使斯坦貝克在美國名聲大振,而且也很快引起了太平洋彼岸的中國文學評論家和翻譯家的注意。早在1940年9月,上海西風出版社就在其主辦的刊物《西書精華》第3期上刊載了喬志高編譯的《憤怒的葡萄》的第一章,題名《怒之果》。這是我國學界譯介斯坦貝克作品的開端。緊接著在1941年6月,當時著名的《文學月報》在其第三卷第1期上刊載了由知名作家秋蟬譯介的《憤怒的葡萄》片段,題名《蒼?!?,并附有“關于斯丹貝克(作家介紹)”:“這本書雖然遭受了某些人的非難和禁止,但是他仍然狂熱地在美國社會里被人們傳誦著”(鐵旋,1941:1-6)。這可以看作是國內(nèi)最早對斯坦貝克的研究性文章。同年5月和10月,《憤怒的葡萄》的兩個中譯本分別在上海和重慶出版。上海世界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是聶淼的譯本,題名取自小說的同名電影《怒火之花》。聶淼在譯本前寫有一篇“關于本書及作者”的簡介,扼要概述了該小說的內(nèi)容以及斯坦貝克的生平創(chuàng)作。聶淼指出:“《怒火之花》是現(xiàn)在美國最受歡迎的小說之一……不論水平較高的文藝雜志或注重興趣的通俗雜志都給它極高的評價”?!八岢隽艘粋€美國社會上的嚴重的問題,可是文筆又是這樣的優(yōu)美和矜持,絕對沒有一般自命普羅作家的扭捏之態(tài)”。(史坦培克,1941)這表明,譯者翻譯斯坦貝克的《憤怒的葡萄》時,不僅關注小說的藝術價值,更關注小說的社會價值。遠在西南的重慶大時代書局在譯介斯坦貝克方面也不甘落后,隨后出版了胡仲持的譯本,題名《憤怒的葡萄——美國的大地》。胡仲持的譯本雖然對原作的插入章部分有所刪節(jié),但總體上保留了小說的靈魂部分。
自《憤怒的葡萄》之后,斯坦貝克的中短篇小說相繼被譯介到中國?!对侣洹繁举|(zhì)上并不是斯坦貝克最好的小說之一,但由于它描寫的是北歐一個小國抗擊德國侵略的事跡,自然贏得了處在對日戰(zhàn)爭狀態(tài)下的中國人民的青睞。因為在當時的形式下,“一切文化活動都應集中在抗戰(zhàn)之一點,集中于抗戰(zhàn)有益這一點”(郭沫若,1992:219)。一時間,馬耳、胡仲持、趙家璧、秦戈船、劉尊棋等譯者紛紛將它譯介到中國,譯本多達六、七個(藍海,1984:57)。在這些眾多的斯坦貝克譯著中,在內(nèi)容上最能體現(xiàn)斯坦貝克小說全貌的應該屬秦戈船的譯本了,而且該譯者還在序言中點明了小說在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所具有的特殊意義:“在戰(zhàn)爭小說中,這算是一部很有成就的作品,尤其在這個狼煙遍地的時候來讀,更覺得意味深長……這無疑地是我們一本應該而且需要讀的小說——一個被征服而不屈服的故事?!?張珂,2007:66)這再一次表明,中國學界是帶著一定的政治目的來譯介斯坦貝克的。在這方面,《西書精華》、《文學譯報》、《文學月報》、《文學先鋒》、《當代文藝》、《野草》等刊物都把翻譯斯坦貝克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當作它們出版要務的重中之重。斯坦貝克作品的中譯本不僅被迅速刊登,而且外國學者們對斯坦貝克的評介文章也被愛屋及烏地附帶發(fā)表,例如美國人H·杰克遜的《斯坦倍克論》、前蘇聯(lián)人阿布拉莫夫的《斯坦倍克及其〈人鼠之間〉》、斯柴富契娜的《為什么我們愛<怒火之花>》等。這表明從一開始我們國翻譯家就將對斯坦貝克作品的譯介和研究結(jié)合起來進行。這一時期由進步作家和翻譯家所發(fā)起的對斯坦貝克作品的譯介,使得斯坦貝克在當時的中國家喻戶曉。茅盾先生在談論20世紀初外國文學作品在中國的譯介時指出,斯坦貝克是近年來在中國最出風頭的作家之一(茅盾,1991:119)。
值得欣慰的是,即使在政治主導著外國文學的譯介和研究的20世紀40年代,仍然有一些譯者能拋開政治的藩籬而去關注作品的審美意義。董秋斯就是這樣一位譯者。針對當時國內(nèi)甚至國際上把斯坦貝克的小說看作“無產(chǎn)階級抗議文學”的標簽式研究做法,董秋斯在翻譯《相持》時提出了反駁:“文學究竟不同普通的宣傳文字。若有人要從斯坦倍克的書中尋出很多標語口號來,只好由他們?nèi)ナ??!?董秋斯,1946:401-402)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中國實行了外交上的一邊倒政策。文藝界強調(diào)所謂的“國際革命文學”,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成了這一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引介的重點。當時的文化部副部長周楊在前蘇聯(lián)的一個刊物上著文說:“中國人民,尤其是那些文學藝術家,都要積極致力于在我國宣傳蘇聯(lián)文學、藝術和電影。他們應該不遺余力地學習蘇聯(lián)作家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藝術技巧,尤其是要深入研究他們創(chuàng)作的根基——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周楊,1953:01-11)在周楊的號召下,蘇聯(lián)的文藝作品被大量譯介到中國,例如高爾基的《母親》、奧斯特羅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等。
由于美國成為新中國的對立面,國內(nèi)在譯介美國文學作品的時候極為小心謹慎。當時一個秘而不宣的規(guī)定是:凡是還健在的美國作家不能被譯介到中國,以防他有朝一日起來詆毀中國(Tao Jie,2008:120)。這種政治限制的結(jié)果就是,自1949以來,除了馬克·吐溫、歐·亨利、杰克·倫敦、德萊塞和斯坦貝克這五位作家以外,幾乎再沒有別的美國作家被引介到中國。在這五位作家中,斯坦貝克是唯一健在的作家。他的“左翼作家”或“無產(chǎn)階級社會抗議作家”的身份使他免于在新中國被打入冷宮。他的《憤怒的葡萄》、《人鼠之間》和《勝負未決》等三部小說也被貼上“工人階級三部曲”的標簽受到人們的推崇。由于階級斗爭的火藥味在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變得日益濃厚,連斯坦貝克這樣一個所謂的“無產(chǎn)階級作家”也不能進行研究了。在十年“文化大革命”中,關于斯坦貝克的研究文章竟沒有一篇。
到了20世紀80年代初,隨著撥亂反正的進行,中國的外國文學研究得以逐漸恢復。剛剛恢復了的斯坦貝克研究,不外乎是對斯坦貝克的生平和作品做些簡單的介紹。這樣的解讀基本上沒有跳出馬克思主義批評的模式。蘇索才的“約翰·斯坦貝克其人其作”主要分析了斯坦貝克的《人鼠之間》、《憤怒的葡萄》等小說的情節(jié)和主題,指出:“斯坦貝克并非是一個激進的思想家,故而提不出、也不會提出任何方案來推翻資本主義制度和改良社會。他是一個人民的藝術家,所以他所能做的就是通過他的筆,以藝術的形式記載下人民的斗爭,使普通民眾清楚地認識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和時代,也使當權者從中得到些許警示和建議?!?蘇索才,1996:26)曾令富的“論《憤怒的葡萄》的革命觀”和“呼喚靈魂深處的思想革命——試析《憤怒的葡萄》的思想內(nèi)涵”等文章也基本沿用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批評方法。曾令富指出:“《憤怒的葡萄》表達了一種激進的、革命的觀點:美國人民必須發(fā)動一場改變其意識的思想革命,徹底拋棄私欲,齊心協(xié)力地拯救自己的靈魂和自己的國家?!?曾令富,1998:20)
總體而言,董衡巽是第二時期我國學界研究外國文學的泰斗,他對斯坦貝克的評論也沒有逃離社會批評的窠臼,雖然有時候他也會涉及作家的藝術形式。在《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叢書:斯坦貝克卷》的序言中,董衡巽指出:“他(斯坦貝克)寫過反法西斯的、具有社會抗議性質(zhì)的小說,也寫過輕松幽默的喜劇;寫過富于浪漫情調(diào)的傳奇,也嚴肅地思考過社會道德面貌的變化?!?斯坦貝克,1989:1)七、八年后,董衡巽發(fā)表了一篇“論斯坦貝克的興與衰”的文章,不我自嘲地逐條否定了他先前對斯坦貝克的贊頌。為了顯示與斯坦貝克的徹底棄絕,董先生模仿美國著名評論家愛德蒙·威爾遜當年評論斯坦貝克的腔調(diào),對斯坦貝克的后期小說和作家本人進行辛辣地嘲諷:“我們看到了文盲間打逗的鬧劇場面,故作低智商的問答,空洞無聊的詼諧,人物因誤會而引發(fā)的憂傷,以及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滑稽文字。在這些矯情的喜劇風格背后,我們聞出‘人人稱頌,家家感恩’的味道。這樣的情趣不是在避暑勝地的社會既得利益者,是不會產(chǎn)生的。‘文格漸卑庸福近’,我們的古人說得多好啊!”(董衡巽,1996:38)董衡巽作這樣自相矛盾的評價絲毫不足為奇,因為作為一種學術風向標預示了中國學界對待象斯坦貝克之類的無產(chǎn)階級作家的整體走向。由于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被評論家們?nèi)藶榈刭N上“無產(chǎn)階級”或“社會抗議”作家的標簽,斯坦貝克無法使自己小說中多元的詩學特征被國內(nèi)評論家所重視。到了20世紀90年代后期,中國的文學批評出現(xiàn)了轉(zhuǎn)型,西方多元的文學批評理論取得了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批評,先前熱衷“社會抗議”或“無產(chǎn)階級”的批評家一邊倒地放棄了“言必稱階級斗爭”的批評模式,并將關注的中心轉(zhuǎn)移到西方現(xiàn)代的、后現(xiàn)代的作品以及文學批評方式方面。作為這種文學批評轉(zhuǎn)型的犧牲品,以往被捧在神壇的斯坦貝克及其作品被塵封在歷史的煙云之中。
進入21世紀,隨著敘述學、文學文體學、女權主義、生態(tài)批評、神話原型批評、文學倫理學批評、心理分析等文學理論的引入,斯坦貝克研究進入多元視閾研究的新階段。2001年,田俊武發(fā)表的“‘劇本小說’——一種跨文本寫作的范式”,從文學文體學的視角分析了斯坦貝克的《人鼠之間》、《月落》和《烈焰》等小說中的戲劇和小說的跨文本寫作現(xiàn)象;2004年,田俊武發(fā)表的“簡論約翰·斯坦貝克的小說詩性語言”,分析了斯坦貝克作為詩人的一面以及這種經(jīng)歷對他的小說詩性語言的影響;2005年,田俊武發(fā)表的“目的論和非目的論——簡論斯坦貝克的哲學觀和創(chuàng)作”,揭示了斯坦貝克如何在目的論和非目的論的哲學觀之間徘徊以及這種動態(tài)的哲學觀對他的創(chuàng)作手法的影響。2006年,田俊武的專著《約翰·斯坦貝克的小說詩學追求》,全面分析了斯坦貝克所處的文學語境、文學習得、哲學觀、小說跨文本試驗、對宏大主題的追求以及他在各個時期的代表作。這些文章和專著,拉開了新時期用多元的文化理論研究斯坦貝克作品的序幕,使這位被打入文學冷宮的小說家再度進入中國學界的視野。概括起來講,新時期的斯坦貝克研究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斯坦貝克文體學批評。曾令富的“論《罐頭廠街》的松散結(jié)構”從理解作者(即作品敘述者)的視角入手,闡明《罐頭廠街》的“松散”結(jié)構所顯示的開放和自由,正是小說所描繪的這個罐頭廠街社會自身具有的同樣特點在作品形式上的一種體現(xiàn),即作品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是高度統(tǒng)一的,并進一步發(fā)掘這種松散結(jié)構所產(chǎn)生的獨特的藝術效果。(曾令富,2005:235)胥少先、楊紹江的“《人鼠之間》的敘事時空分析”借助敘述學理論對《人鼠之間》的敘事時間和敘事空間進行了較為詳細的分析。陳文濤的“從文體學角度分析《憤怒的葡萄》”探討了文體學中的Mind style是如何通過作者在作品中的語言選擇來實現(xiàn)的,包括詞匯、結(jié)構、修辭等。溫潔霞、周享有的“淺論斯坦貝克《憤怒的葡萄》中的插入章”探討了插入章在《憤怒的葡萄》中的表現(xiàn)形式及其作用。
第二,斯坦貝克生態(tài)批評。在用文學創(chuàng)作關注生態(tài)環(huán)境方面,斯坦貝克可謂是一位先驅(qū)性人物。布瑞恩·馬斯塔斯指出:“約翰·斯坦貝克是生態(tài)批評領域里一顆光彩奪目的明星”,“是沒有得到承認的生態(tài)批評之父”(Masters,2004)。斯坦貝克作品中對生態(tài)問題的關注,隨著生態(tài)文學批評的深入,同時也因為Susan F.Beegel和Susan Shillinglaw編著的《斯坦貝克和環(huán)境——跨學科研究的方法》一書的出版,引起國內(nèi)外學界對于這一缺失領域的注意。田俊武的“約翰·斯坦貝克的生態(tài)維度研究”一文,從斯坦貝克少年時期與大自然的親近、成年時期與海洋生物學家愛德華·里基茨的接觸以及所受的愛默生超驗主義影響等方面,揭示了斯坦貝克生態(tài)思想的維度以及這種思想在他的長篇小說《憤怒的葡萄》、政論文《美國與美國人》以及旅行散記《斯坦貝克攜犬橫越美國》等作品中的表現(xiàn)。謝江南的“塵暴與《憤怒的葡萄》的生態(tài)價值觀”通過分析《憤怒的葡萄》對發(fā)生在20世紀30年代美國南部大平原上沙塵暴的描寫,揭示了斯坦貝克對“人類中心主義”所造成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破壞的批判。高祥裕的“《憤怒的葡萄》與美國20世紀30年代的大平原沙塵暴”是從史學、生態(tài)學和文學相結(jié)合的角度來研究《憤怒的葡萄》中的生態(tài)災難的,因而是研究20世紀30年代美國大平原生態(tài)災難和斯坦貝克生態(tài)觀最有分量的一篇文章。
第三,斯坦貝克女性批評。皮特·李斯卡曾經(jīng)指出:“在他(斯坦貝克)的小說世界里,女性還是占有一席之地的,只不過她們的角色往往限定在家庭主婦和妓女之間?!?Lisca,1958:206-207)李斯卡的這一論述,也引起了國內(nèi)學界的注意。蔡榮壽在他的“斯坦貝克女性觀流變探析”和“從荒原到豐乳——《憤怒的葡萄》中的女性形象流變”兩篇文章中,對斯坦貝克主要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進行了分類研究,例如《人鼠之間》中柯萊的妻子、《憤怒的葡萄》中的約德媽、《甜蜜的星期四》中的蘇西等。在分析了這些女性的特征后,蔡榮壽從斯坦貝克的人生經(jīng)歷、寫作背景和男女平等思想等方面進一步分析了作家塑造這些女性形象的原因。馮曉英、王玉明的“顛覆他性,回歸本真——《憤怒的葡萄》中的女性策略和土地倫理”則從女性主義和生態(tài)批評的角度,揭示了斯坦貝克“試圖以女性與自然的認同關系向人們暗示大地的孕育特征,以求重構土地的神性,喚醒人們對于土地的尊重乃至敬畏”(馮曉英、王玉明,2011:108)。
第四,斯坦貝克神話原型批評。斯坦貝克“從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之初就對神話和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非常關注”(劉海平、王守任,2004:562),這使他的小說中蘊藏著大量的神話成分。自弗萊的“神話原型批評”被引介到中國后,中國學界就自覺地把它運用到斯坦貝克的作品批評上來。溫潔霞的“《憤怒的葡萄》中的圣經(jīng)典故與象征意義”,分析了《憤怒的葡萄》中的出埃及記的敘事結(jié)構,以及以葡萄為代表的大量圣經(jīng)隱喻。田俊武的“‘每個人’、‘圣經(jīng)’和斯坦貝克的中篇小說”不僅把研究的文本擴及斯坦貝克的其他中篇小說,而且還指出了斯坦貝克作品中與《圣經(jīng)》原型并列存在的中世紀寓言劇《每個人》原型。田俊武指出:“斯坦貝克自幼熟讀《圣經(jīng)》和寓言劇《每個人》,因而《圣經(jīng)》中的故事和《每個人》的警示意義已經(jīng)融化在作家的血液中,并在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或隱或顯地表現(xiàn)出來?!?田俊武、張成美,2004:78)
第五,斯坦貝克社會歷史批評。雖然社會歷史批評在中國曾經(jīng)被濫用并遭到人們的詬病,但是隨著西方社會批評理論的引介,這一批評方法又煥發(fā)了新的生機。就斯坦貝克研究而言,近年來用社會歷史批評方法研究斯坦貝克作品的論文不在少數(shù)。溫潔霞的“‘白癡巨人’的隱喻——試論斯坦貝克的小說《人鼠之間》”通過分析小說中萊尼這個具有多重隱喻意義的“白癡巨人”形象,揭示了斯坦貝克關于人類夢想挫敗、自我分裂與永恒的孤獨等主題。曾令富的“《人鼠之間》的另一種解讀”提出了在寓言層面上解讀這部小說的必要性,認為小說旨在把一個“小宇宙”(即現(xiàn)代人類社會的縮影)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這個“小宇宙”是一個缺乏溫情的冷酷世界,奉行的是優(yōu)勝劣汰的競爭法則,孤獨和失望是其間社會弱勢群體的普遍心態(tài),而強者之所以能生存,只是因為他們恃強凌弱(曾令富,2003:47)。曲鑫、張素菊的“約翰·斯坦貝克小說創(chuàng)作與30年代加州腹地的斗爭”分析了斯坦貝克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加州文學傳統(tǒng)的關系、20世紀30年代加州腹地的社會斗爭情況以及它們在斯坦貝克小說中的藝術再現(xiàn)。李松岳的“論斯坦貝克《珍珠》對人類生存境遇的寓言化書寫”認為小說的主題不僅僅是簡單地反映底層人民的痛苦,而是至少具有三個層面的意蘊:其一,表達個體命運的盲目性和偶然性;其二,揭示物質(zhì)主義欲望對人性的扭曲;其三,反思資本主義文明 (李松岳,2010:124)。在用社會批評方法研究斯坦貝克的文學創(chuàng)作時,楊金才的“從‘加利福尼亞三部曲’看斯坦貝克的傷殘書寫”是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一篇文章。通過對斯坦貝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傷殘?zhí)卣鞯难芯?,楊金才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斯坦貝克以其獨特的文學方式為后人如何看待身處逆境的病殘群體提供了某種視角,其中不乏人文價值觀的體現(xiàn)。斯坦貝克對大蕭條時期美國的刻畫和描寫,展現(xiàn)的是一個獨特的傷殘世界,是一個‘有別于新聞報道的象征世界’,其創(chuàng)作良知和藝術品格永遠值得后人去開掘和珍視?!?楊金才,2009:112)
70年來,國內(nèi)對斯坦貝克的引介和研究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20世紀40年代的斯坦貝克引介,雖然受制于文學為抗戰(zhàn)服務的限制,但總體上還是百花齊放的,斯坦貝克的所謂“社會抗議小說”和其他類型的小說都能得以引介,學者們可以根據(jù)自己的興趣自由地探討它們。新中國成立后到20世紀末的斯坦貝克研究,主要受制于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呈現(xiàn)一花獨放的現(xiàn)象。21世紀的斯坦貝克研究,雖然較之前兩個時期有了長足的發(fā)展,但仍有不足之處。比起國內(nèi)對海明威、??蒜c、托尼·莫里森等諾貝爾獲獎大師們的研究,斯坦貝克研究還是顯得比較蒼白。第三個時期的斯坦貝克研究,雖然在公開發(fā)表的文章數(shù)量方面較之前兩個階段有大的突破,但重復性的文章也很多,大都是關于斯坦貝克作品中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文體特征、圣經(jīng)原型和象征等方面的研究,缺乏新意。作為一個偉大的小說家,斯坦貝克具有普世的情感和對人生奧秘的追求。他一生矢志不渝的探索,使得其小說在形式、主題、語言等多方面具有多元的特征。不僅美國下層社會的普通民眾喜歡斯坦貝克,就是上層社會的知識分子們,也總能從他的作品中找到精神的慰藉。因此,斯坦貝克的作品是永遠不會過時的。只要我們喜歡斯坦貝克,我們總能從他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前人未發(fā)現(xiàn)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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