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曉燕
(浙江省文化藝術(shù)研究院 戲劇研究所,浙江 杭州310013)
一
清代乾嘉時期正值升平盛世,社會富庶安定,學術(shù)文化高度繁榮,樸學思潮蔚然大興。不少學者以“博綜”著稱,在經(jīng)學、史學、文字、音韻、歷史地理、天文歷算、金石樂律、文學、藝術(shù)等領(lǐng)域廣泛涉獵,并有卓越建樹。他們大多幼習辭章,然而囿于“以藝為末,以道為本”的傳統(tǒng)習見,成年后往往鄙棄辭章,潛心研治學術(shù)。因經(jīng)史成就太過突出,無形中湮沒了他們在文學、藝術(shù)等其他領(lǐng)域的成就。同樣,亦有部分學者因文學藝術(shù)等方面的成就凸顯,從而令后人忽視了其學者身份。戲曲目錄學家黃文旸就是其中較有代表性的一位。他多才多藝,涉獵廣泛,詩、古文、詞曲諸文體皆擅長,還窮研六經(jīng),融貫諸史,又好審辨金石文字,是一位著述繁富的考據(jù)學家,其《曲海目》是中國戲曲史上第一部綜合性戲劇目錄。
在燦若星辰的乾嘉學者群體中,黃文旸顯然并不是光芒璀璨的一位。他一生未中舉,終以貢生,但在清中葉的揚州詩名、文名卓著,頗為當?shù)浪?。《清史列傳》、?同治)續(xù)纂揚州府志》和《(光緒)增修甘泉縣志》等皆收有關(guān)于他的個人小傳。筆者曾結(jié)合其諸小傳,并從黃氏《掃垢山房詩鈔》(以下簡稱《詩鈔》)、同時代作家詩文集中鉤稽史料,作《清代戲曲目錄學家黃文旸生平事跡考》一文加以考辨?,F(xiàn)擬撰文對其生平行實作進一步考述。
二
黃文旸的人生歷程,經(jīng)筆者梳理后,大致可分為意氣風發(fā)的青少年時期、科考失意的壯歲里居時期和晚年游歷齊魯吳越時期等三個階段。
(一)乾隆元年至乾隆二十五年(1736 ~1760)——意氣風發(fā)的青少年時期
乾隆元年正月十六日,黃文旸出生于揚州甘泉一個破落的鹽商家庭。其祖、父名號已不可考,只知其父業(yè)鹺,家境一度頗為殷實。至黃文旸時家道已中落,境況大不如前。乾隆二十五年即黃文旸25歲以前,是他人生的第一個階段。
黃文旸少負才名,師從甘泉名儒、“二王”之一的王世錦,精通制義為文之道,頗受當?shù)蕾p識,“每學使按試,則首拔”①,因此他躊躇滿志,胸懷利濟天下之心,以為功名唾手可得。其《哭戴母》詩云:“其時方年少,意氣各自喜??|心事詞章,唾手視金紫。”〔1〕乾隆二十四年(1759),黃文旸與何仁山、彭晉函等人在南京結(jié)秦晉大會。是年參加鄉(xiāng)試,不第②。次年,黃文旸與好友戴潤分詠松竹梅,書生意氣,揮斥方遒,并訂歲寒之盟。其《寶廉堂詩鈔序》云:“始予與雨峰締交,互以制義相劘切,意氣壯盛,視金紫如俯拾地芥,謂詩特余事耳?!雹燮湫嫩E可窺一斑。按,戴潤,字雨峰,儀征生員,擅詩。據(jù)《揚州畫舫錄》卷十記載,戴潤作有多首平山堂游宴詩,當時傳為絕唱。
黃文旸與甘泉公道橋北湖儒生張堅之女張因聯(lián)姻,其事因和《柳絮》詩促成。張因出身詞曲世家,其母系清初戲曲家徐石麒之孫女。因此家學淵源,張因知音審律,詩畫皆擅,尤工花卉,在當時頗有聲譽,索畫者時常盈門。據(jù)黃氏《柳絮和韻序》云:一日,好友張丹崖以《柳絮》一詩遍請塾中同學和詩,黃文旸和詩云:“梅實青黃春意微,吹來柳絮拂人衣。鴛鴦宿處多芳草,化作浮萍不肯飛。”張丹崖大為贊賞,因懇請座師王世錦主盟。王師索詩觀后,欣然允諾,云:“此誠佳話,吾當力成之”〔1〕。于是作書告知時在淮右的黃父,索幣聘請。乾隆二十五年,黃文旸和張因完婚,時黃文旸25 歲,夫人張因20 歲。按阮元《凈因道人傳》云張因“年二十五歸于黃”,其言不確。其實黃氏在《詩鈔》中多次言及此事,如卷三《凈因四十初度贈四律索和》:“影逐形依二十年,看看黑發(fā)變?nèi)A巔。”〔1〕可知張因40歲時,兩人已聯(lián)姻20 載,則張因于歸時為20 歲。卷九《寄壽凈因》云:“影逐形依四十年,弟兄師友樂相兼?!薄?〕《燈》云:“貯油燃草明爾室,猶是山妻嫁時物。一卷聯(lián)吟坐比肩,紙閣蘆簾四十年?!薄?〕兩詩皆作于張因60 歲時,兩人已有相依四十年之說,則知張因結(jié)縭時為20 歲,黃張聯(lián)姻時間應(yīng)為乾隆二十五年。成婚日,業(yè)師王世錦作《雙美行》,吳并山作《柳絮篇》和書一冊相贈。黃、張聯(lián)姻這段佳話,在友朋中頗為傳頌?!对娾n》中亦多次提及。
乾隆年間揚州地處南北要沖,鹽商麇集,往往挾雄財巨贄炫富耀奇,追求奢靡享樂,引領(lǐng)著當時的社會風尚。乾隆六度南巡,兩淮鹽務(wù)例蓄花雅兩部供奉,天下名伶紛紛被征召至此,戲曲演出活動空前繁盛。評話藝術(shù)流派紛呈,名家輩出。揚州聲色之勝,一時甲于天下。置身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黃文旸對戲曲、小說這種不為士大夫所重的俗文學樣式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在《微波榭借書歌》中,他曾自述早年讀書情形云:“浮沉憶昔寄窮鄉(xiāng),無書可借心茫茫。老巫村嫗相慰悅,盲詞野史來盈箱。胭脂靈怪銀字兒,狡童佚女寫迴腸。提刀趕棒鐵騎兒,士馬發(fā)跡數(shù)興亡。我亦孜孜看不厭,愛其結(jié)構(gòu)超庸常?!薄?〕早年僻居鄉(xiāng)野的生活給了他廣泛涉獵戲曲、小說等各種俗文學樣式的機緣,此后黃文旸對戲曲、說書等通俗文藝甚為愛好。在此期間,他洞悉了社會底層民眾的疾苦,和當時揚州著名的說書藝人葉英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此后,他還把筆觸伸向下層藝人,為名不見經(jīng)傳的雜耍老人作傳。
(二)乾隆二十六年至嘉慶三年(1761 ~1798)——科考失意的壯歲里居時期
這一時期,黃文旸忙于參加三年一度的鄉(xiāng)試,往返于揚州與南京兩地。據(jù)筆者考證,他至少參加了乾隆五十四年(1789)、五十七年(1792),嘉慶三年的三次考試④。事實上黃文旸鄉(xiāng)試赴考次數(shù)應(yīng)不止此數(shù)。乾隆二十七年(1762),他參加鄉(xiāng)試,卻因病未入考場。其《妻兄張石洲遠游十載,歸不數(shù)月復之粵東軍門,作八律寄之》詩下小注云:“石洲約予會于金陵,及予抵秦淮,已留書徑去矣。予亦大病幾死,不能入棘圍而歸?!薄?〕此詩創(chuàng)作時間雖未明言,但可考知?!对娾n》按年代分卷,其后《上巳后二日同人雨中登紅橋用漁洋山人冶春原韻》詩有“三十過頭百不成”之句,則知此詩作于黃文旸25歲至30 歲之間,其時已遠游十載的妻兄張石洲約他在南京晤面,結(jié)果等不及而徑赴粵東軍門。黃文旸大病一場,未能入考場而歸。從科考時間上推算,該年應(yīng)為乾隆二十七年。
黃文旸雖精通制義之道,然而造化弄人,科考屢屢失利。時好友戴潤所居不遠,與之往來密切?;ハ嗲写柙娝囍H,黃氏心中郁結(jié)發(fā)諸詩端,存詩日多。其《寶廉堂詩鈔序》云:“及屢試不得志,歌哭不能得已,詩遂日多。時雨峰所居去予不數(shù)十武,矮屋一燈,搜羅漢魏迄前明名人專集,尋源竟委,吟諷討論,往往至午夜不能休?!雹鬯麑τ跐h魏至明代的詩集多有揣摩,用力甚殷,因此其詩文聲譽日隆,贏得了主持風雅的揚州長官們的賞識。
乾隆四十二年(1777),黃文旸奉兩淮鹽運使朱孝純之命前往桐城敦請姚鼐任梅花書院主講。朱孝純風雅好文,師事桐城派古文大家劉大櫆,與姚鼐交情深厚。乾隆四十一年(1776)他出任兩淮鹽運使后,曾招致名賢為文酒之會。次年即接手官辦梅花書院,延姚鼐為山長。乾隆年間揚州梅花書院與安定書院齊名,共同培養(yǎng)了任大椿、段玉裁、李惇、王念孫、汪中、劉臺拱、洪亮吉、孫星衍等一批能文通藝之士。姚鼐掌教梅花書院期間,“風規(guī)雅峻,獎?wù)T后學,賴以成名者甚多”〔2〕。黃文旸即為其高足,兩人結(jié)下了深厚的師生情誼?!对娾n》中存詩《朱思堂都轉(zhuǎn)命往桐城敦請姚夢谷夫子再主梅花書院講席,呂江花見送,口占一絕》,所詠即是此事。黃文旸對姚鼐執(zhí)弟子禮甚恭,曾作《呈夢谷夫子》表明心跡,其詩云:“命駕遽云遠,登堂宿愿酬。心香焚一瓣,吾道足千秋。盛德休歌鳳,離懷自夢鷗。淵源看逝者,日夜水東流?!薄?〕其妻張因作有《祝姚姬傳先生尊堂陳太夫人七十壽》,可知兩家關(guān)系非常親密。黃文旸執(zhí)贄姚鼐這位古文大家門下,其古文造詣無疑進益不少,因此得到督學江蘇的學政們的賞識:“嘗以古文見知于彭蕓楣尚書,時尚書督學江蘇,后仁和胡豫堂總憲督學時亦傾倒”①。日后揚州學派重鎮(zhèn)阮元謂其“雄于文”,自然不純?yōu)橐缑乐~。姚鼐對黃文旸也頗為器重,有知己之遇(《詩鈔》卷五《黃河舟中料理詩文舊稿,奉懷姚姬傳、曾賓谷兩先生》有詩句云:“蜀崗較文心先折,賓谷先生都轉(zhuǎn)兩淮,與予有國士之知,時入覲京師。鐘阜談經(jīng)鬢早斑。姬傳先生為予授業(yè)師,時主鐘山書院講席。天南地北兩知己,感深老淚落潸潸”),但兩人治學主張卻迥異:姚鼐尊奉宋學,崇信程朱之學,力倡義理、考據(jù)、詞章兼容并蓄;黃文旸淹通六經(jīng)、史學,卻厭惡程朱理學,這從其后來撰寫的《通史發(fā)凡》中可見一斑。
黃文旸曲學造詣頗深,在當時頗有聲譽。乾隆四十五年(1780)冬,兩淮巡鹽御使伊齡阿奉旨刪改古今雜劇傳奇之違礙者,在揚州設(shè)立了臨時性的詞曲刪改局,聘請黃文旸為總校,襄理其事。參加校曲活動者為一批精通曲律的白衣書生,此外還有樂工伶人,場上、案頭校曲交相進行。修改戲曲涉及內(nèi)容、文辭、曲牌及曲詞的音律規(guī)范等系列問題,校曲人員因此得以觀摩大量演出,曲學修養(yǎng)大為提高。這段校曲生涯的歷練對黃文旸來說,可謂受益匪淺,其《曲?!芳词沁@次校曲活動的重要成果。乾隆四十七年(1782)秋,揚州詞曲刪改局撤去。通過一年半的詩文唱酬、曲藝切磋、交流提高,他與校曲局中不少同仁成為知交曲友,結(jié)下了終生的友誼,如分校凌廷堪、程枚,戲曲家金兆燕、李斗、方竹樓,“揚州八怪”之一羅聘,著名說書藝人葉英等。
黃文旸雖科考屢屢失意,但身為“邑名諸生”,關(guān)心鄉(xiāng)邦事宜。乾隆四十七年、乾隆四十八年(1783)間,他應(yīng)甘泉令陳太初之聘,參與了修纂《甘泉縣志》事。時總校刪改戲曲事剛完畢,因此兩事在《余伯符重過揚州,感賦四律,并哭令弟少云》詩中都有反映:“方志何堪分史席,時予與邵二云先生有邑乘之役。吳歈只合供歌筵。予年來受鹺使者之聘,校改元明及國朝各雜劇傳奇進呈?!薄?〕這次修志事后因故中輟不果,《揚州畫舫錄》卷十“邵晉涵”條下曾記載之。嘉慶十四年(1809),《甘泉縣志》再修時,所錄盡散佚。
乾嘉之際,黃文旸為兩淮鹽運使曾燠招入題襟館中,與當時名流迭相唱酬。乾隆五十八年(1793),曾燠由員外郎超授兩淮鹽運使,駐揚長達14 年之久。曾燠擅駢文,以文采風流名世,公事之暇于榷署中專辟題襟館,晝接賓友,夜染篇翰,四方文人聞風而至,幕府中云集了乾嘉之際著名詩人王芑孫、郭麐等47 人。在其倡導下,賓主間文學活動十分頻繁,傳世詩集有《邗江題襟集》。時人以為較北宋西昆酬唱有過之而無不及。曾燠愛好戲曲,幕府中延致的戲曲家除黃文旸外,尚有清代紅樓戲譜曲第一家仲振奎、傳奇《漁家傲》作者吳錫麒、“乾隆時期曲家第一”蔣士銓之三子蔣知讓等。梨園名班時常應(yīng)召入其幕府中演出,在時人詩文集中不乏演出活動記載。黃文旸之入曾幕,當在乾隆五十八年至嘉慶四年(1793 ~1799)之間④。曾燠對他甚為禮遇,黃文旸稱與其“有國士之知”。唱和詩作現(xiàn)已不存。
里居期間,黃文旸與揚州學派諸子阮元、江藩、焦循、黃承吉、李鐘泗、凌曙、汪冬巢等交往頻繁。論年輩、聲望,黃文旸自為里中老宿。他與阮元、黃承吉為閭巷忘年交,彼此聲氣相通,來往密切。甘泉焦、黃兩家聯(lián)姻,焦循長妹嫁與黃文旸長子黃金為妻,因此黃文旸與焦循存姻親之誼。江藩與他有通家叔侄之誼。居里時,諸子時相過從,或研討曲學,或輯錄詩文。在阮元主持編纂《淮海英靈集》時,黃文旸和焦循、阮鴻、李斗、江藩等揚州學派諸子一起參與了征詩和編輯工作。更重要的是,他和這些同鄉(xiāng)后學多次赴南京參加了三年一度的鄉(xiāng)試。
嘉慶三年秋,63 歲的黃文旸在南京參加完最后一次鄉(xiāng)試后,與友人王豫、焦循等雅集于快園小西湖。這時距離他首次參加秦晉大會已近40 年,與他同科赴考的后學黃承吉高中江南省鄉(xiāng)試解元。多年的名落孫山令他心力交瘁,在目睹阮元、凌廷堪、黃承吉等后學紛紛步入仕途之后,黃文旸這位“雄于文”的里中老宿徹底斷了科舉之念。
(三)嘉慶四年至嘉慶十四年(1799 ~1809)——晚年游歷齊魯吳越時期
黃文旸既科場失意,又治生乏術(shù),家境窘迫?!对娾n》中多有嘆貧嗟懷之作,如卷一《水南村墅梅花盛開,時雪盛,絕糧,戲作長歌》、《敝葛行》、《秋寒戲作無衣歌示凈因》,卷二《客有于歲暮饋金者,作詩卻之》等。早年的他顯然以高人雅士自許,作詩自矜懷抱,如“最愛冰清與玉潔,蕭然終日絕逢迎”、“閉門且試療饑方,細嚼梅花與雪和”〔1〕等,夫婦安貧樂道,詩詞唱和。張因常典當簪珥以為炊資,或以畫易米,或賭記書籍、策數(shù)、典故以為樂,猶不失風雅之舉。晚年其妻張因則“心勞家屢空,肺病藥頻傾”〔1〕,生活窮困愁苦。伴隨科考的多次失利,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使黃文旸日益清醒,更失意頹喪,在詩中發(fā)出了類似“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哀嘆:“我涉世路太蹇躓,袖手愧無生業(yè)作。亦知閉戶非長策,無奈出門多困挫?!薄?〕卷十二《自述》詩云:“古今較窮境,我窮實無敵……我以賤得貧,無田更無宅。舉家系生死,豈能諱謀食。所嗟謀太愚,碌碌事筆墨。文境與窮境,其苦無不歷……丈夫身既廢,性情聊自適。白日照簞瓢,歌聲出金石。俛仰茍隨人,富貴早可得。若以詩悅世,枉直愧今昔。分咐妻與子,餓死共努力?!薄?〕此詩誠為乾隆盛世的虛光幻影下,士人生計維艱、窮愁困頓的真實寫照。
乾嘉時期揚州鹽業(yè)經(jīng)濟畸形發(fā)展,在濃郁的商業(yè)化、世俗化氣息熏染下,在生計存亡的現(xiàn)實面前,要保持高潔的文人品格實屬不易。黃文旸無奈之下,作出了趨利避害的選擇。父子一度投靠鹽商林松,淪為門下食客,又因“助紂為虐,幾陷絕境”⑤。焦循《上阮中丞第二書》云:“且此黃秋平者,實為無賴之小人,以刀筆佐訟之才為其才,賈虛名以惑眾。始認王虞載之棄妾為女,假此以靠汪斗張為衣食父母,斗張窮則反噬之。既則投身為商奴林松之門下客,慫恿其捐官。已而蒙捐獄起,伊則助林奴與縉紳諸公抗,及合城紳士起而攻之,伊則舍松而去。又腆顏與士大夫為伍,反覆無恥,實士林所不容,貌為鄉(xiāng)愿而心則蛇蝎?!薄渡先钪胸┑谌龝吩?“父子同投身為商奴林松之門下客,且使其子效奔走買辦之役……因念文旸助商奴林松與縉紳為難,謝太常、秦太史率合城紳士攻之,若非閣下薦之于圣府,則文旸既得罪于士大夫,又無以謝商奴,不為餓莩,必流入訟棍。不自斂抑,公然放肆,又得罪于圣公,亦無顏面見大人矣?!彪m然焦循之言辭未免過激,但從中可知黃文旸已完全淪為鹽商之門下食客,充當清客蔑片之流,此與其《詩鈔》中自抒高潔志趣之隱士形象判若兩人。
為謀生計,晚年他一度奔走齊魯吳越間。嘉慶四年端午,在阮元的薦舉下,64 歲的黃文旸北上闕里,教授阮元妻舅、第七十三代衍圣公孔慶镕經(jīng)文。在闕里,黃文旸參謁至圣林廟、顏子廟等,登舞雩臺,觀覽御賜姬周禮器、吳道子畫魯司寇像、端木子手植楷、闕里所藏先世衣冠及明太祖御容并所頒鐵冠圖,一一形諸歌詠,往往是“語不驚人聊自適,稿才脫手已爭傳”〔1〕,詩名盛播山左。他與孔府詩人孔憲圭、孔小葒、孔季衡、孔季鎮(zhèn)等詩酒唱和,衡文麈藝,結(jié)下了深厚友誼。帷帳授經(jīng)之余,他盡覽闕里藏書,探奇采異,日不暇接。在孔府詩人們眼中,黃文旸這位儒家正統(tǒng)人士用世之心甚殷,自覺地以輔民化俗為己任,“談忠孝則可歌可泣,談奸佞則宜雷宜霆,即偶談稗官野史、神鬼怪錄,頃刻變幻千態(tài)萬狀,令人目眩神搖,幾不自主。一言一語詼諧嘲笑,無不動人如此”(孔憲圭《〈掃垢山房詩鈔〉序》)⑥。
嘉慶五年(1800)張因六十壽辰之際,黃文旸在闕里作《寄壽凈因》詩四首寄歸。張因和長子黃金皆有和詩,姻親焦循愛而刻之,一時傳播四方,友朋紛紛投贈佳篇,得詩近三百首,次原韻者35 人,形成一時盛事。按,黃文旸詩禮傳家,張因工詩畫,“花卉翎毛稱逸品”。黃氏夫婦題詠聯(lián)吟,琴瑟和鳴,時人傳為美談。其長子黃金亦擅詩,“得唐人絕句法”。因此黃家在當時揚州一帶頗有聲譽,《揚州畫舫錄》卷九云:“江北一家能詩者,黃氏其一焉”〔2〕。冬至日,黃文旸返回甘泉家中,開始著手刪改《詩鈔》,并囑二子收藏。
次年春,黃文旸再次動身前往闕里。這次可能是短期游歷,闕里詩友孔憲增、孔憲堃、孔憲圭及阮元等紛紛為其《詩鈔》作序,高度評價其文學成就。嘉慶八年(1803),黃文旸將自己的詩歌刪定成《詩鈔》十二卷,并在第七十三代衍圣公孔慶镕之父孔憲增資助下付梓。
這年十月十日,應(yīng)浙江巡撫阮元之邀,黃文旸攜妻張因作西湖之游。黃文旸比阮元年長27 歲,阮元稱其“自幼里巷間為忘年交”,黃、阮兩家聲息相通,來往密切。因此阮元對黃氏夫婦禮遇有加,于節(jié)署中特辟客館居之,并贈詩云:“特因梁孟啟高席,紙閣蘆簾絕塵埃。相近白圭詩館外,兩家書卷一齊開。”⑦一時傳頌,堪稱盛事。兩年客游中,黃文旸夫婦怡然自得,形跡灑脫,“每二老出游,竹輿小舫,秋衫白發(fā),瀟灑于湖光山色間”〔3〕。張因與阮元之妻孔經(jīng)樓相得甚歡,后者以師事之,詩詞唱酬,多有吟詠。嘉慶九年(1804),張因的《綠秋書屋詩鈔》在阮元夫婦資助下刊刻。
嘉慶十年(1805)正月十六日,黃文旸在阮元節(jié)署中度過了七十壽辰。阮元招飲于積古齋,并以所藏古銅爵酹為他祝壽。早春二月,黃文旸與阮亨等人修皋亭之禊,阮亨首倡一律,黃氏有和作《同人皋亭看桃花作》。
這年家遭變故,黃文旸弟黃三誣陷長媳焦氏將黃家錢財透入其母家買置田地。黃文旸在杭州知悉后詰問焦氏母女,信中有“家用一百九十六兩七錢三分之多,僅十四月,何以不足用而典當一空”④的疑問,遂使“管理家事”的焦氏媳有口難辯,焦母“憤結(jié)而成疾”,數(shù)月后病故。事實上長子黃金夫婦體弱多病,所耗銀兩皆用于問診買藥。因此,焦循多次請求時任浙江巡撫的阮元主持公道,《里堂札記》中關(guān)于此事就有三封信函。在《上阮中丞第三書》中,焦循多述黃文旸為人之“虛”與“妒”,并言“文旸之人誼所當絕”。按,黃焦兩家聯(lián)姻,關(guān)系原本親密,其后竟因此構(gòu)爨而斷交。十月,黃文旸夫婦從杭州返回甘泉,當與此事有關(guān)。其后黃氏夫婦居天心墩掃垢山下,張因畫《掃垢山房聯(lián)吟圖》,阮元、李斗、李周南等皆有題詠。嘉慶十二年(1807),長媳焦氏因此“意外之讒,突來虺易”〔4〕而逝。季冬,張因卒,年六十有七。
嘉慶十四年二月,74 歲高齡的黃文旸與好友凌廷堪相會于浙江學政阮元節(jié)署。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詩酒唱和,頗極友朋之樂。此后他返回甘泉,不再外出。時與同里孝子吳渙論詩,相互唱酬,并為之作《枕流閣詩鈔序》。其后事跡不詳。
注釋:
①孔憲增《〈掃垢山房詩鈔〉序》,見黃文旸《掃垢山房詩鈔》卷首,收入《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1459,第1 頁。
②這是目前可考知的黃文旸參加鄉(xiāng)試的最早年份。具體考證參見筆者《清代戲曲目錄學家黃文旸生平事跡考》(刊發(fā)于《文化藝術(shù)研究》2011 年第4 期)一文的“鄉(xiāng)試考”。
③黃文旸《寶廉堂詩鈔序》,汪廷儒輯《廣陵思古編》卷十一,清刻本。
④具體考證參見筆者《清代戲曲目錄學家黃文旸生平事跡考》一文中的“游歷齊魯吳越考”。
⑤焦循《上阮中丞第二書》,見《里堂文稿》(未分卷),上海圖書館藏。
⑥孔憲圭《〈掃垢山房詩鈔〉序》,《掃垢山房詩鈔》卷首,《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1459,第5 頁。
⑦阮亨《瀛舟筆談》卷八,清嘉慶二十五年(1820)刻本。
〔1〕黃文旸. 掃垢山房詩鈔〔C〕∥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145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42,8,28,107,103,117,13,26,37,9,75,38,135,112.
〔2〕李 斗.揚州畫舫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4:63,214.
〔3〕阮 元.研經(jīng)室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6:531.
〔4〕焦 循.雕菰樓集〔C〕∥叢書集成初編(集部2196).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3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