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石油大學,黑龍江 大慶 163318)
20世紀末,洶涌澎湃的全球化浪潮撲面而來,一個人類熟悉又陌生的“弄潮兒”奔跑而至——這就是狼(當然還有它的親戚——狗)。一時間,在文化界刮起了一股強烈的“狼旋風”。伴隨著一聲緊似一聲的“狼來了”的呼喚,狼圖騰、狼精神、狼文化等見諸各大媒體,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吸引著時下獵奇的眼球??v觀中西方諸多文學家如此鐘情于“狼小說”的創(chuàng)作絕非偶然,而讀者們對于神秘莫測、狂放不羈的“狼小說”與“狼文化”也同樣如癡如狂。文學即是人學,為此我們不得不深入思考和探索“狼文學”的創(chuàng)作。很多評論家從生態(tài)思想、神話原型以及人性的角度對“狼文學”進行剖析。筆者愿另辟奇徑,以東西方“狼文學”中蘊含的自然主義和浪漫主義元素作為支點,進行一次穿越國界與人獸界的文化之旅。
浪漫主義作為一種文藝思潮,產(chǎn)生于18世紀末19世紀初歐洲資產(chǎn)階級革命時代。“浪漫主義作為一種基本創(chuàng)作方法,富有主觀色彩,善于抒發(fā)對理想世界的熱烈追求,常用熱情奔放的語言、瑰麗的想象和夸張的手法塑造形象”[1]1074。不得不說,浪漫主義的范圍之大,定義之廣使人很難精確地界定它的寫作原則,正如以賽亞·伯林所說,他也只能“如履薄冰地涉足這個領域”[2]9。而自然主義在文藝創(chuàng)作上,于19世紀60年代繼法國浪漫主義運動后形成。它排斥浪漫主義的想象、夸張、抒情等主觀因素,“要求單純地描摹自然,追求事物外在真實與瑣碎細節(jié),并企圖用自然科學規(guī)律特別是生物學規(guī)律解釋人和社會”[1]2134。自然主義的具體寫作原則為:主張寫平庸的小人物,并認為人只能消極地受環(huán)境、遺傳與機遇的支配,人的努力微不足道,往往具有悲觀的宿命色彩。
可以說,“狼文學”中大自然的冷冽無情、殘酷的適者生存法則與命運中偶然機遇的不可控性,均蘊含了諸多自然主義元素。但若以自然主義的標簽來定義“狼文學”的創(chuàng)作又無疑是片面的。不難看出,“狼文學”作家在小說中洋溢著對大自然的贊譽、塑造英雄的傾向,以及其難以壓抑的浪漫情結(jié),而這些因素明顯都與自然主義消極的觀點相左。因此,顯而易見,“狼文學”成為了一種能“把自然主義和浪漫傳統(tǒng)結(jié)合起來,并能超越各自局限”[3]136的兼容并蓄的文學形式。
環(huán)境是自然主義小說重點考察的對象。左拉說過,“實驗本身就包含著變化的意思,實驗過程(展開情節(jié))就是改變?nèi)宋锏纳顥l件和環(huán)境,并觀察、記錄人物在決定因素作用下順乎規(guī)律的行動與結(jié)果”[4]21。因此,“狼小說”作家們將主人公置于極度險惡的環(huán)境中,讓他們接受嚴酷環(huán)境下的生存考驗。如米婭克斯在極度寒冷的北極圈迷路了,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狂風呼嘯著橫沖直撞,四周的景色一模一樣”[5]5。小姑娘沒有食物,已經(jīng)餓了好幾天,她的生命與靈魂全都寄托在附近狼的慷慨幫助上(《狼群中的朱莉》);內(nèi)蒙古大草原上驚現(xiàn)疾如閃電的寒流風暴白毛風,“雪片密得人騎在馬上,不見馬首馬尾。雪粒像砂槍打出的砂粒,嗖嗖地高速飛行”[6]42,再加上“極擅長氣象戰(zhàn)的”[6]41嗜血的草原狼,迅速席卷并吞噬了整個馬群(《狼圖騰》);“聞名遐邇的科爾沁草原西南部,有一片茫茫無際的不毛之地,當?shù)厝朔Q為莽古斯·芒赫——意即惡魔的沙漠”[7]1(《狼與狐》)。在這里,自然對人是冷漠的,自然本身是非道德的,自然會以最殘忍、最陰險的方式毀滅人們。
而另一方面,就“大自然”這一主題而言,浪漫主義就是自然主義。浪漫主義的“自然”范疇包括山川、湖泊、河流、大海、鄉(xiāng)村景色、田園風光和異國美景等,它呼喚人性的回歸,在自然中寄托人性自由的理想。在“狼小說”中,迷戀與歌頌大自然的精彩片段屢屢出現(xiàn):“整條閃著銀光的小河宛若一個個銀耳環(huán)、銀手鐲和銀項圈穿起來的銀嫁妝……泉河清清,水面上流淌著朵朵白云”[6]153(《狼圖騰》);“鹿群從平原到山谷,從寒風呼嘯的山巔到流水潺潺的河灣,那一路上風景的萬千變幻……這片埃文族人的生存之地正向他展開一幅幅奇幻的畫面,小心翼翼地揭出他巴望已久的誘人隱秘”[8]24(《狼》);“長不過膝、短不覆履的翠草編織成毯,點綴著米粒般大小的白色小花,遠遠地綴去,連成天地間廣袤的草原……想來傳說中的伊甸園,就是這般模樣吧”[9]1(《藏地密碼》)。在自然中,人的心靈得以凈化,情感之泉怦然開啟,汩汩而出的是天然人性之清流,在超然俗世、人性回歸的意義上,人與自然融為一體。
受達爾文生物進化論的影響,自然主義大師左拉提倡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運用生理學、遺傳學等原理去展示人的生物本性,并認為“人的行為受其生物本能支配”[4]23。在“狼文學”中,可以明顯看出,作家對于人乃至動物的基因與本能都密切地關注并刻意精確地描述,以彰顯自然主義小說的科學性。如:頭領“尼古拉因是個敦實強壯的西伯利亞漢子,典型的埃文族人,帶有明顯蒙古人和愛斯基摩人的面部特征”[8]3(《狼》);巴克的父親是一條體格魁偉的“圣伯納德種巨犬”[10]2,它的母親是聰明的“蘇格蘭牧羊犬”[10]2,而巴克的對手史皮茲則是只老謀深算的“狐貍狗”[11]129,它“見面三分笑,其實是笑里藏刀”[10]8,最終,體格雄健、智慧非凡的巴克戰(zhàn)勝了狡猾的史皮茲,成為了新的領隊狗(《野性的呼喚》);具有愛斯基摩血統(tǒng)的女孩米婭克絲能夠在北極的苦寒之地用草皮搭房子,能通過觀察植物和鳥兒辨清方向,甚至能無師自通地學會狼語以請求狼的幫助(《狼群中的朱莉》);還有喝狼奶長大的魏連殳,“他的血管里流淌著絕望的血液,充滿著‘狼性’的欲望,具有叛逆和反抗的品格”[12]199(《孤獨者》)。的確,人與動物身上無法選擇地打著祖先的烙印,被動地繼承著源自祖先的優(yōu)良或卑劣的基因,而這成為了“狼小說”中“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的有力佐證。
事實上,自然主義重視遺傳基因的觀點并不與浪漫主義相悖,浪漫主義早就打造出基因天下無雙的“超人”了。浪漫主義作家常刻畫不同凡響的傳奇人物,他們敢于正視現(xiàn)實,充滿著反抗、戰(zhàn)斗的激情,并憧憬理想的美好生活。這與尼采的“超人”理論完全一致,而“狼文學”中溢滿了對“超人的品質(zhì)、狂野不羈的天才、綠林好漢、英雄、騎士精神,與自我毀滅的贊頌”[2]21。在“狼文學”作家的筆下,惟妙惟肖地描繪出了一系列孤傲、反抗、憤世嫉俗的“拜倫式英雄”:被陣陣收養(yǎng)的流浪狗“二郎”,它要拼命的隱忍把羊咬死的狼性沖動(《狼圖騰》);令人膽顫心寒的魔狗“飲血王黨項羅剎”(《藏獒》);帶領狼群血洗巴黎城的“法國狼王柯爾坦”(《狼王洛波》)。當然還有很多完美、強健、義無反顧負重向前的“尼采式超人”:在一片歡呼聲中,基因優(yōu)良的巴克獨自拖著一千磅的雪橇,還走上一百碼,為主人桑頓贏得了賭注(《野性的呼喚》);“洛波比其他的狼長得要高大的多,而且它還力大無窮,又非常狡詐”[13]70。除此之外,“它的叫聲聽起來與眾不同,是任何一只普通的狼無論如何也叫不出來的”[13]70(《狼王洛波》);獒王岡日森格是血統(tǒng)純粹、種源古老的藏獒,它“體大賽驢,奔馳賽虎,吼聲賽獅,威儀如山”[14]346(《藏獒》)。而所有這些,不論是“超人”、“超狗”,還是“超狼”,都與浪漫主義強調(diào)“個人主義”,“尋找自我,張揚個性”的人文追求相符。
自然主義常常描述主人公受到不可控的各種自然因素所驅(qū)使,進而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預先決定了命運,不管人如何抗爭都無法擺脫既定的現(xiàn)實。這種“不可控力”也包括一些極為神秘、偶然的機遇,而機遇作為自然主義三要素之一,往往對主人公的命運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在“狼小說”中這種巧合幾乎俯拾即是:體魄強健的頭人臘塔羌僅僅是因為出帳篷取點兒東西的時候沒拿外套,爐子里迸出的炭火便把帳篷點著了,在溫度低達零下五十度的戶外,衣衫單薄的臘塔羌身子便凍得“跟石頭一樣了”[8]133(《狼》);克朗代克淘金熱爆發(fā)了,欲望的匣子被打開,迅速裹挾了貪婪的人們與無辜的動物。園丁因欠賭債把主人的看家狗巴克偷偷賣到遙遠的北疆成為了雪橇狗(《野性的呼喚》);畫家李微漪去若爾蓋草原寫生時偶遇失去母狼看護的小狼崽,從此后小狼崽進入了文明社會,最終又在李微漪的幫助下重返自然(《重返狼群》)。在無形的命運之手的操控下,人與動物皆被玩弄于股掌,前路茫茫,吉兇未卜,只能隨波逐流。
在浪漫主義小說中,“神秘、浪漫和歷險是情節(jié)設置的重頭戲”[15]17。而故事情節(jié)的離奇色彩、背景的異域風情,突發(fā)事件的神秘莫測等浪漫主義特征在“狼小說”中都明顯存在。如:藏獒專家卓木強巴只因看到了傳說中的“獒王紫麒麟”的照片,便毅然決然組織了探險隊,去找尋那傳說中有“紫麒麟”出沒的伊甸園——香巴拉(《藏地密碼》);紫曉去祁連山深處找尋丟失的“蒼狼”時邂逅“黑歌手”,之后他們共同探索著世外秘境“娑薩朗”(《西夏的蒼狼》);巴克在主人桑頓的帶領下進行搜索金沙的探險,春去秋來,秋去夏來,他們一路披荊斬棘,捕魚打獵,種種經(jīng)歷促使巴克野性復萌,最終重返自然,成為飛馳在狼群之首的“狗魔”。(《野性的呼喚》)顯然,“狼文學”中那些充滿激情的人物因那神秘、離奇的遭遇,執(zhí)著地穿梭于原始叢林、渴飲溪水、饑食獸肉的冒險經(jīng)歷完全不亞于歐洲和英國的古堡密道、活鬼死尸,當之無愧地成為了“狼文學”作家取之不盡的豐富題材寶庫。
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情感的純潔、完整、投入、奉獻——這些精神氣質(zhì),是最能撼動人心,引人共鳴的道德態(tài)度。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自然主義排斥浪漫主義的想象、夸張和抒情等主觀因素,常對所描寫的人和事采取無動于衷的、客觀的態(tài)度。對此,左拉指出:“這里不要夸張,也不要強調(diào),只要事實,值得贊頌或值得批評的事實。作者不是一位道德家而是一位解剖學家,他只要說出他在人類尸體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就夠了”[4]22。在“狼文學”中,我們能夠深刻地體會到作家對于感情的這種含蓄的描述,即不直白地描繪主人公“淚汪汪的眼睛和蒼白悲傷的面容,充滿激情的愛只通過其結(jié)果表現(xiàn)出來,那就是為自己所愛的人所作的犧牲的程度”[16]206。當然,這里所說的愛,并不單單指熱烈的愛情,還有同志般的友情與母子的親情等種種情感。如:杰克·倫敦不動聲色地記錄了巴克的被紅衣人暴打、伙伴柯利被同類愛斯基摩狗咬死等一系列悲慘遭遇,直到巴克被愚蠢的狗主人差點打死時,仗義的桑頓挺身而出救下了巴克,從此后巴克成了桑頓的貼身保鏢,為桑頓跳崖、跳水、拼命,完全在用生命愛著桑頓(《野性的呼喚》)。又如姜戎見證的失崽母狼的痛楚,它們哀嚎不已,不甘心地找到人類撤離的舊址挖出小狼崽的尸體叼著亂轉(zhuǎn),在出于憤怒的情況下,母狼向人類的蒙古馬發(fā)起了瘋狂地復仇,寧肯被蒙古馬踩穿肚腸也死死地咬住馬腹,最終母狼與蒙古馬玉石俱焚,場面慘烈無比(《狼圖騰》)。
在情感描述上,浪漫主義的文學作品注重想像,擅長在富于抒情色彩的描寫中刻畫充滿著詩情畫意的事件,以及人流露出的真摯情感。而這種極具人情味和人性意蘊的浪漫主義特征在“狼文學”中也同樣鮮活地存在著。如:卓木強巴與灰狼三兄弟感情甚篤,其中有一段卓木強巴與小狼在一起的描寫極為活靈活現(xiàn):“小狼看見卓木強巴觸到自己身上的傷痕,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委屈,眼淚汪汪地看著卓木強巴,嘴里嗚咽著,將身體側(cè)過來,讓卓木強巴看它身上其余地方也受了傷……再用它那期期艾艾的目光看著卓木強巴,嘴里嗚嗚說個不停。卓木強巴握住小狼的前腿,輕聲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9]238(《藏地密碼》);女孩米婭克絲在干活的同時,一首歌曲浮現(xiàn)在腦海之中:“阿瑪羅克,狼,我的朋友,你是我的養(yǎng)父。因為你,我的雙腳得以奔跑。因為你,我的心臟得以跳動。因為你,我得以愛”[5]53(《狼群中的朱莉》);“嗷嗷……嗷嗷……”,這是老狼王洛波在妻子布蘭卡被害后悲痛欲絕地哀嚎,“它的聲音里充滿了悲傷,好像在一邊哭泣一邊呼喚:‘布蘭卡! 布蘭卡!’”[13]96(《狼王落波》)。不難看出,不管是瘋狂的“拜倫式英雄”抑或是正義的“尼采式超人”,無可指責的是他們都是充滿愛的,這種愛既有耶穌基督式的深沉,也有普羅米修斯式的急切。
若說浪漫主義是18世紀綻放的“感性之花”,那么自然主義便是19世紀盛開的“理性奇葩”,它們均為承載精神的藝術(shù)載體,既然藝術(shù)的目的是產(chǎn)生美,只要作家和讀者感到作品是美的,便已足夠。另一方面,“盡管浪漫主義與自然主義有某種對立性,但它們都追求著人的自由與完善,只是它們各自是沿著不同的人文脈絡延伸過來的”[17]326,貌似有著明顯的分野,且很難熔于一體,但為了成就博大的心靈,“狼文學”作家們從不囿于任何既定形式,且十分善于兼收并容,令各種思想在腦際縱橫交錯并付諸筆端,這些思想體現(xiàn)了“狼文學”作家對生命意義的無盡的探索與追求。
“狼文學”作家是創(chuàng)作悲劇與傳奇的作家,他們在對現(xiàn)實的“文明生活”悲觀失望的同時,又不甘沉淪地將愛、勇氣與力量融入其作品深處,使小說中的人物成為生活和自然的叢林法則中的王者或犧牲品?!袄俏膶W”是他們以冷靜的觀察培植的帶著寒氣的一朵朵奇葩,也是他們用一顆火熱的心譜寫的一曲曲愛的戀歌。因此,看似水火不容的粗糲、強悍的自然主義與傳奇、夢幻的浪漫主義在“狼文學”作家的筆下完美地結(jié)合了,惟其如此,才顯出了“狼文學”的博大與深沉。其作品的藝術(shù)魅力可謂大象無形,吸引著世界各地的人民,進而鑄就了文學史上一座不可磨滅的豐碑——“狼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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