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超偉
演山被自己的心跳吵醒,睜開眼,盯著黑夜里的空無看了一會兒,房間慢慢顯出輪廓。他無聲誦經(jīng),調整呼吸,胸悶漸漸好轉,心跳也平復下來。窗外萬籟有聲,蟬叫里捎帶一些風,半月池撲通一響,又安靜了。他不能很快入夢,心里頭有事。父親常跟他說,別老皺眉,小孩子哪有這么多心思,要快快樂樂的??墒虑闆]有那么簡單,是心事來尋他。在這佛堂里,師父說,煩惱即菩提,煩惱多了,就沒有了。師父的話比較合他意。
現(xiàn)在,師父就睡在旁邊的禪床上。她平時嚴肅,睡著時,也保持著清凈僧相,不打鼾,絕少夢囈。演山有幾回夜里醒來,甚至不確定她有沒有躺在那里。師父四十歲出頭,法名常覺,長得瘦,跟他母親相似。
他拜過很多師,有氣功師父,有道教師父,也有常覺師父這樣的釋教師父。以至于,年初到上海的一家醫(yī)院里做手術,見到醫(yī)生,他也脫口而出,喊了句師父。從上?;貋?,父親聽鄉(xiāng)里人說,明寂堂的果云住持是得道之人,一些生了病的人跟她一同起居,一同念佛,身體就好起來了。于是父親帶著他來到明寂堂,來了才發(fā)現(xiàn),佛堂的住持已經(jīng)換了人。他皈依在常覺師父門下,是演字輩,法名演山。他喜歡這個名字,就在心里叫自己演山。
禪床吱呀一聲,緊接著又帶出一串吱呀。是師父起來了。演山?jīng)]出聲,不想讓師父知道自己沒睡。看窗外的天色,還沒到早殿的時間。她沒開燈,穿好僧衣,摸黑出去了。一會兒,窗外有一束光晃動,他猜那是手電筒的光。師父去做什么呢?他坐起身,看到光束往西邊去了。雪隱在東,香積廚在西。他想,師父是去香積廚偷吃嗎?昨天午齋,他跟父親吃到了發(fā)霉的豆腐渣。好像只有他倆吃到了似的,師父們都沒有反應,如常地吃著碗里的食物。父子兩人交換了眼神,忍耐著把豆腐渣吞下去。想到近處的事情,他放松下來,重新躺下,漸漸有了睡意。
他睡到自然醒。陽光落在屋內,他躺著,聽窗外的動靜,那里面藏著季節(jié)和時辰。白天的聲音,他可以放心聽,沒有夜間那般凄清。他聽到有人敲磬,還有幾位師父在唱誦,若遠若近,如霧彌散開來。聽久了,會覺得那一切不是人為發(fā)出的,而是天地間自有的。這是小鎮(zhèn)中的小小佛堂,外頭是草地,再遠處是居民區(qū),但隔著墻,他覺得,他在一個離開自己的遠方,休憩著。他在床上賴了一會兒,起身走到窗邊,拉開插銷。有只小動物急急地從櫸樹上竄下來,是松鼠。這樹上有好幾只松鼠,師父說是一大家子,但通常一次只出動一只,還是謹慎的。他學師父的樣,從櫥柜里拿出一袋生花生,抓一些在手里,準備去喂,松鼠大概看出他不是它熟悉的常覺師父,背過身去,抬頭比量了一下自己與樹枝的距離,躍到櫸樹上,櫸樹繁茂,松鼠很快就隱到不知何處去了。
演山下到一樓,穿過東廂前的小路,走到道坦,道坦前的門就是山門了。他聽佛堂的僧人說,道坦是新修的,整個明寂堂都是新修的,原先佛堂只有一間小殿,常覺師父接手佛堂后,募集善款,雷厲風行,盤下旁邊的舊廠房,在三年間把佛堂做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仍是小,但建起了大雄寶殿,后有面闊五間的圓通殿和左右?guī)?。道坦上兩邊分立六座小柱,柱上有六尊青石沙彌盤腿而坐。
道坦上,父親已經(jīng)在黃葛樹邊打太極拳了。父親打了十年太極,很有架勢,蹬地時石板砰砰響,令人心驚。樹葉都被驚到了,飄下來幾片,演山抬頭看,是兩只鳥飛走了。許久,樹枝還在微微顫動。他尋一尊歡笑的青石沙彌,在其跟前席地坐下,練氣功。師父教他的靜功,是一種吐納法,與周圍的空氣交流,同禪定有幾分相似。約莫半小時,睜開眼,發(fā)現(xiàn)父親在旁邊守著他。父親扶他起來,兩人走到大殿,對著佛像拜了三拜,穿過殿門,去后面的香積廚吃早齋。早齋沒什么問題,粥是粥的味道。父親說要去集市一趟,買些東西。演山說:“我也去?!?/p>
“太遠了,你留在這兒。想吃什么,爸給你帶。”
“嗯,四季豆?!?/p>
“就四季豆?”
“我也想吃羊蹄,在佛堂,最好不吃嘛?!?/p>
父親笑,從飯頭師那里要來一只編織袋,離開了。其實,那是演山的一個小秘密。小時候,母親去菜場前,問他想吃什么,他就會說四季豆。他覺得四季豆應該是四季都有的,這樣他隨時都可以拿它應對,母親就不用有選菜的煩惱了。
演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香積廚是西首廂房里的一間,廂房和墻圍出一個小院,小院里挖出了兩口半月池,池邊修了護欄,成對相望。池水清澈,只是水而已,不做他用,沒有游魚,也沒有雜物。演山去過一些寺院,凡有水處,都沉著許多硬幣。這里沒有硬幣。
他到禪堂坐下,攤開佛經(jīng),等著師父來。他曉得,一般禪寺的禪堂用于坐禪和參話頭,不念經(jīng)。在這里好像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禪堂可以學經(jīng),也可以開會,一室多用。相較于別的寺廟,他格外喜歡明寂堂,正因為它的局促。和小小的他,以及內里更小的心臟,是相映的。
常覺師父走進來,檀香氣味也飄了進來。演山覺得好聞,挨師父近一點。近了,他愈加感覺到師父的疏瘦。人瘦了,會顯出鋒棱,大概也是因為這樣,他對她既敬且畏。以前的一些師父,圓胖的,都溫潤慈愛。是那些發(fā)霉的食物,是簡約的生活,讓師父這樣瘦下去嗎?他聽過一個故事,從前饑荒年代,有個和尚將寺廟里僅有的食物拿出來,分給災民。自己沒吃的,日日瘦下去,有一天,就變成了鶴,飛去溪邊吃馬蹄草。
演山偷眼看師父。她念《楞嚴經(jīng)》的第三卷,為他敘說大略,不作詳解。她仍披著袈裟,結跏趺坐,在除了寮房以外的地方,她都是這樣嚴整。師父曾說過,僧相威儀,是自己的修持,修行者要與自己相處,有沒有人看見,都沒關系。
演山把注意力轉回到經(jīng)文上。經(jīng)的第三卷有許多“但有言說,都無實義”。他感覺奇怪,既然如此,佛為什么要言說呢,弟子又為什么記錄這些經(jīng)文呢?他向師父提出這個問題。師父問他:“你向佛祖祈愿的時候,佛祖答你嗎?”
演山說:“不答?!?/p>
“佛祖不答你,你下次還祈愿嗎?”
演山說:“還祈愿的?!?/p>
“你的言說落到哪里去了?”
演山搖搖頭。
“蓮花不著水,日月不住空。可又有那名物,稱水中蓮、空中月。言說無實義,是因為領悟真如自性的人,看清了世界本來面目。身處無明中的眾生,還是要依靠言說?!?/p>
演山想了想說:“師父,好難啊。”
“難沒關系,慢慢感受就好?!?/p>
“師父,如果我一直都不懂,怎么辦?”
“路遇石子,有人會踢一腳,有人不踢,踢不踢石子,路都好走的。”
學完當日的經(jīng),演山聽從師父的話,在院子里散散步,消化一下經(jīng)文。院墻外面是荒地,有時候會聽到小孩子跑跳、嬉鬧,現(xiàn)在近中午,沒有人,都是蟬鳴還有草木的聲音。一會兒,草木呼嘯起來,傳到耳朵里變得擁擠,聲音里還有聲音,好像一些喜歡隱藏自己的有靈之物也愿意寄身在風里熱鬧一下。以前在大別山養(yǎng)病的時候,他聽到林子里有一種鳥,會重復唱一句“誰是傻瓜”,不是真這樣發(fā)出人聲,而是聲調類似,附會一下就是如此。當時還經(jīng)常聽到一種類似于蛐蛐的聲音,可又比蛐蛐的聲音低沉。有個伯伯跟他說,那是蚯蚓翻土的聲音。他就遲疑地信下來了,時間長了,忘了那份遲疑,再聽到那種聲音,就跟人說起蚯蚓。父親說,那就是蛐蛐,人家逗你的,翻土怎么會是這樣的聲音。誤解有時是這么有趣。便有了刻意的誤解,時不時地,他有意騙自己一下,讓事物偏離常規(guī),在腦海里鑄成新的邏輯。
在他老家有個詞叫“無空講”,是“胡說”的意思,而他覺得,“無空講”不應該只是這個意思,他喜歡這三個字的組合,在心底給它換了個意思,把所有那些幽微的不可解的現(xiàn)象,稱為“無空講”。比如鳥為什么會一直問“誰是傻瓜”,這就很“無空講”。這樣一來,當他念叨著一些奇怪的話,父親就會說,你這是“無空講”。演山會欣然表示同意。
在墻邊站了許久,演山走到另一側,靠近香積廚的一段不是墻,是一間小屋。這間小屋有些年代,重建時沒有被拆除。寺院大多講究對稱布局,主殿的兩邊,建筑往往成雙,明寂堂也不例外,獨獨這間屋子,小而舊,孤零零窩著,毫不起眼,又因為它的不起眼而顯特別。他推了下門,鎖著。夜里,師父未必是去香積廚,也可能是進了這間小屋。小屋的頂上有煙囪,看來以前是間灶屋。上了鎖,難道是因為供奉了灶王爺?他知道,一些小寺廟,為了討好信眾,會供奉一些本教以外的神仙。他走到屋子側面,往窗里面看,里面有灶臺、洗菜池、一口水缸,還有一些雜物,沒看到神像。
“演山。”有人在身后喊了他一聲。他回頭看,是定慈居士,她正端著洗衣盆出來。定慈居士說:“不要在太陽底下曬?!彼麘呋氐轿蓍芟?。
定慈居士是借住在明寂堂的。以前她在自家修行,虔心禮佛,不僅花費許多精力,也買許多佛器佛像。那些佛器佛像,慢慢侵占了家里人的生活領地,因此鬧了不少矛盾。有一天,吵過一架后,女兒問她,媽媽,對你來說,我們是什么呢?是你修行的障礙,還是能夠幫助你修行的工具?定慈居士聽了很難過,想了一段時間,做了決定,處理掉那些法器,找到這間佛堂住下。一年間,春夏在佛堂禮佛,剩下秋冬的時間,回到家中,不管佛事,做一個純粹的塵世中人。
定慈居士坐下來,一邊搓洗僧衣,一邊說:“那小屋里頭有個鎮(zhèn)堂之寶,除了住持,其余人不能進去的?!?/p>
演山說:“鎮(zhèn)堂之寶?灶臺嗎?”
“是那口大水缸?!?/p>
演山說:“一口破水缸,是鎮(zhèn)堂之寶?”
“不破,不是好好的嗎?”
“我家里也有這樣的寶貝?!?/p>
“嘿你這孩子,也會揶揄人。沒你想的那么簡單,就像常覺師父說的,物不因材質而貴,貴的是人的念想?!?/p>
演山蹲在檐下,陪定慈居士說了會兒話,聽到父親回來。父親把一個編織袋扛到香積廚,演山也跟進去,看父親和飯頭師清點食材,有西紅柿、四季豆、絲瓜、佛手瓜、洋芋之類一大堆。父親拿出一根茄子,輕撫著,格外珍視,對演山說:“我一看到攤位上的茄子就流口水,茄子有肉味的。這鎮(zhèn)上羊蹄出名,我還想偷偷買一根來啃,因為有這茄子,忍住了。”演山說:“爸,茄子好吃,其他也好吃,我都喜歡?!毕氚言掝}掩過去,又有點欲蓋彌彰。飯頭師笑呵呵,沒說什么,似乎很理解世人的嘴饞。
父親給飯頭師打下手,演山也幫著擇菜,他愛掰四季豆,清脆有聲。忙活一個多鐘頭,到了午齋時間,一張大桌上擺出八道菜,如宴席一般。演山觀察常覺師父的吃相,端正的姿態(tài),飯一口一口,細細咀嚼,師父們的好惡依然不形于色,但他知道是有滋味的。他希望師父多吃點,不要在吃上面節(jié)省。他住在安佑寺的時候,那位長得像彌勒佛的宏仁師父,不喜歡寺里的齋飯,鐘愛寺門外一家飯館里的饅頭。出家人不好顯示貪吃的模樣,所以宏仁師父總叫他去買,從山門進出,如果拎著一袋饅頭,過于顯眼,就讓他背著書包去。饅頭買回來,打坐的時候,宏仁師父就掏出饅頭吃,以為他不知道,他聽得出來的。因為有這先例,他以為出家人都會偷吃,不然,怎么扛住過午不食,又能長得胖乎呢?
吃完飯,演山就午睡,打坐,慵閑地等待一天過去。在這里,行走坐臥都是修行,什么都不做,也是修行。打坐時,聽不見外頭的蟬鳴蛙聲。反而是蟬鳴蛙聲消止的瞬間,會讓他倏然一驚,睜開眼,發(fā)生什么事了?也沒事,可能它們就是想歇一歇。他啃一個蘋果,啃到流汗,甚而睡著了,醒來,蘋果已經(jīng)氧化了一部分,拿起來接著啃,將果核扔到窗外的草叢里,如明月擲入井中。對抗蚊蟲,是最勞神的事。用蒲扇揮趕,去而復來,再趕再來,妥協(xié)后布施于蚊蟲,又難以忍受。用指甲在癢包上刻卍字,敷以口水,摩挲著摩挲著,日頭就漸漸西斜了。這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他十三歲,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一天了。
過了幾日,有個香客挑著一筐西瓜,送到佛堂來。佛堂里偶有香客來還愿,演山也見過兩三次。那幾次,父親都過去打聽,問人家是還的什么愿。有愿意說的,有不愿意說的。有一天,父親就跟那不愿意說的吵了起來。他走過去,拉拉父親的手,父親回過神來,連忙跟人家道歉。演山知道,父親想打聽到一個案例,一個痼疾得愈來還愿的案例。
這次,送西瓜的香客過來,父親上去幫忙搬運西瓜,什么多余的話都沒說。香客走后,父親蹲在瓜堆邊敲敲摸摸,最后捧出一個,放到竹籃里,拎到院子,將竹籃浸沒在半月池中。到了晚間,演山跟著父親在院子里乘涼。定慈居士要搬藤椅給他們,父親說不用,臺階很干凈。坐了一會兒,父親起來,將半月池里的西瓜打撈出來,抱到香積廚切開。演山在屋外聽那脆響,就知道是一只好瓜。父親囑他將西瓜送到僧房,分給幾位師父吃。他端著臉盆,急急地走,心跳又加快,有些難受,但腳下步伐不減?;貋頃r,他走慢一點,以免讓父親看出來。還好,父親和定慈居士在聊天,瓜都候著,沒動。他拿一瓣西瓜,坐在他倆邊上,含一口,清甜得想念一聲阿彌陀佛。將籽一顆一顆吐盡,咀嚼著,齒間無掛無礙。
鎮(zhèn)上的人聲,從上空蜿蜒而來,有呼朋引伴的,有喊孩子回家的,有喊“你再不回就別回來了的”。其實他聽不清,即便聽得清,也不懂這邊的方言,他猜就是這些意思。夏天的夜晚,都是一樣的,人從暑熱中脫身,要慶祝一番。在老家的夏天,黃昏邊,他們會朝院子里潑水,簡單清洗,等到晚上出來,地面已經(jīng)干了,將涼席鋪上,人就躺在院子里,左鄰右舍十幾個人,三四張席子,男女長輩要避嫌,分席而臥,小孩就不避了,隨意尋一個空處躺過去。那頭大人喊自家小孩,小孩說一聲,我在這里。這里,也不知是哪里。那頭就安心了,反正沒跑到院子外邊去。他躺在涼席上,聽著大人們講古,聽到鬼故事,他也不怕。那時他還小,不知死亡是什么意思,世上還沒有什么值得擔心。
演山望著院子里的灶屋,向定慈居士問起水缸的事。
定慈居士說:“水缸?”
演山說:“前兩天,你說灶屋里的水缸是鎮(zhèn)堂之寶,它怎么就成寶了?”
“那是前任住持親口指定的?!?/p>
“師父的師父?”
“對,果云師父?!?/p>
演山想起來,半個多月前,他和父親找到明寂堂來,其實就是想見果云師父。佛堂里的僧人告訴他們,果云師父已于兩年前圓寂。父親帶著他拜了本師和諸位菩薩像,打算離開,在殿外遇到借住佛堂的定慈居士。定慈對父親說,其實都一樣,能治病的是佛法,不是哪一位出家人。父親覺得有道理,再看這里環(huán)境清幽,沒有太多香客游人打擾,就捐了香火錢,住下了。
父親說:“我在鎮(zhèn)上聽人講過一句話,果云師父能背動一間佛堂?!?/p>
定慈居士點點頭,說:“這是一種說法。明寂堂最小的時候,實際的佛堂已經(jīng)沒有了,只有一位僧人,果云師父。果云師父就是一間明寂堂?!?/p>
果云師父接管明寂堂是在四十年代,恰逢亂世,半座佛堂毀于兵燹。五十年代,明寂堂又被征用,改作糧庫。果云師父生性忠厚,不與世爭,搬到僅存的一間寮房里起居、念佛。那時,她在路邊撿到一個女嬰,想留在身邊,但自己也吃不飽飯,實在沒辦法,抱著女嬰挨家挨戶詢問有誰愿意收養(yǎng),她問遍了鎮(zhèn)上的人家,終于將孩子交托出去。過了幾年,果云師父掛念那個孩子,就偷偷走到人家門口看,看到一個五六歲的女娃,背著數(shù)十斤的柴火,往這家人的院子里走。果云師父一眼就知道,這是她當初撿到的女娃。她上前詢問那戶人家,能不能把孩子領回來自己養(yǎng),遭到拒絕。果云師父從懷里掏出一個指甲大的金佛,雙手合十念了三聲佛號。金佛是她師父留給她的。她記得師父說,叢林清苦,此物予你傍身,世事無常,他日可以換碗粥喝。她沒拿金佛換粥,換了個女娃回來。她為此還惶恐過,會不會貪多了。到七十年代,佛堂又被一家纖維廠占用,整體拆建,她就和小孩住到灶屋里。有人來灶屋趕她們,果云師父指著灶屋里的水缸說,這口水缸有二百年歷史,不能動,動了,菩薩會怪罪。工廠負責人似乎也有所敬畏,就允許她們在灶屋里住著。有一天,果云師父對孩子說,你也大了,想做什么,要早做打算。孩子說,想當出家人。果云師父說,不用當出家人,出家人有什么好?孩子說,出家人不會孤單,家人全死掉了,還可以跟菩薩說話。果云師父流下眼淚,給她剃度,取了法名叫作常覺。八十年代,纖維廠搬遷,決定轉讓這里的土地。果云師父向信眾籌資,買回了土地使用權,修繕了原先的念佛堂。至此,才安定下來。九十年代開始,她收一些香火錢,讓人住在佛堂,跟著她念佛。收的錢僅做佛堂日常開銷用,不用于擴建。果云師父怕有一天,寺廟又被毀掉。建很多殿堂,塑很多佛像,毀掉可惜。她晚年一直節(jié)儉。臨終時,她對常覺說:“這佛堂里沒什么東西留給你,那口水缸是鎮(zhèn)堂之寶,傳于你。以后,由你來當這個家了?!?/p>
從過往里抽身而出,定慈居士起身收拾西瓜皮,將盛西瓜的臉盆拿去清洗。父親取來掃帚,清掃地上的西瓜籽。
演山說:“爸,以后,師父也是一間明寂堂。也會流傳一句話,叫作常覺師父能背動一間佛堂。”
定慈居士放好臉盆出來,說:“常覺師父豈止是一間明寂堂,以后她要把佛堂做成一座大寺,到時候,恐怕要叫明寂寺。你跟爸爸來還愿時,別走錯了?!?/p>
演山說:“還要做大???我覺得現(xiàn)在剛剛好?!?/p>
定慈居士說:“沒有什么是剛剛好的。做大了才能讓人記住。道坦上的青石沙彌看到了嗎,常覺師父專門請人雕的,小小的六座造價不菲,如果沒有那青石沙彌,好像佛堂在外觀上也沒什么區(qū)別,還可以省下一大筆錢。那為什么要造?因為別處大寺有十八羅漢,甚至五百羅漢,明寂堂小,就從小處做文章。信眾見了,就會記住,就會跟人說,那間明寂堂,有六尊石雕小沙彌,很是可愛?!?/p>
演山說:“為什么要記住呢?佛家不求這些吧。”
定慈居士說:“寺廟做大后,等到破舊了,衰朽了,大眾會有遺憾,會想著法子去重建它。”
父親說:“是這樣。念佛堂毀了,單靠幾個人的愿力,也重建不起來。沒了,也就沒有了?!?/p>
第二天清早醒來,演山回想著常覺師父和果云師父的故事。他下床打開櫥柜,在抽屜里找到一個茶葉罐。昨晚聽到故事時,他就想到了這個,之前他幫師父在抽屜里找零錢時發(fā)現(xiàn)的。他打開罐子,里面有一個金佛,是佛祖的像,小小的,舊了,金身上有一些更細小的黑斑。也不知道算不算貴重,是放在罐子里了,但罐子就這么袒露在這,沒有鎖起來。是故事里的那個嗎?是常覺師父又把它找回來了嗎?似乎,只要是果云師父的東西,師父都要保留下來。堂宇,灶屋,金佛。他把金佛放回去。只是看看,不算做壞事吧。關上櫥柜,他忽然想起來,沒鎖起來的是金佛。那鎖起來的,肯定是比金佛更貴重的什么吧。
上午,跟師父學經(jīng),演山讀到一個句子:“亦如翳人,見空中花,翳病若除,花于空滅。忽有愚人,于彼空花所滅空地,待花更生,汝觀是人,為愚為慧?”說的是一個眼睛生有翳膜的人,??匆娍罩杏刑摕o的花朵綻放,眼病去除那日,這空中的花也消失了。卻有一個愚人,在那空花消失的地方,等待花重新綻放。本師和富樓那尊者都批評這個愚人的行為,是被無明遮蔽了眼睛。演山倒是覺得,愚人有趣。眼睛有問題的人,可以看見空中花,對于這樣的現(xiàn)象,同樣作為病人的演山,完全能夠理解,但他不為陷入虛幻感到苦惱??鄲酪呀?jīng)夠多了,就讓空中花變成一件好事吧。
他到院子里閑走。灶屋失去神秘感,變得親切。而屋里頭的水缸,他聽過它的故事后,已對它高看一眼。他又湊到灶屋的窗戶前面,往里頭看。那是一口外觀普通的大水缸,缸身沒雕花,也沒上漆,可能曾經(jīng)有漆,早褪掉了。缸口覆蓋著塑料膜。他想,塑料膜底下會是什么。是腌菜或者筍干?他家里也有一口大水缸,用來泡筍干。父親帶他離家之后,就剩母親一人鍘筍干、泡筍干,凌晨四點,還要騎著三輪去南門頭賣筍干,與這里早殿的時間差不多。偶爾,他會思念母親,只是靜悄悄地思念,怕有玄遠的某物知曉了,自作主張做那信使。他其實習慣了在外的生活,母親也習慣了他們的不在。
下午佛堂出了點小變故。兩個小孩爬上道坦的圍墻,翻進佛堂內,在菩薩像周圍打鬧。常覺師父叫人把兩個小孩抓起來,綁了手腳,吊起來。師父這樣做讓演山很意外,雖然她平日嚴肅,但他也沒見她真正動過怒。以前在安佑寺,他踏大殿門檻,宏仁師父只是拿戒尺打他手,對于寺外的信眾,更是溫言相告。有香客勸說常覺師父,請她消消氣,常覺師父說她沒有生氣,只是按律施以懲戒。兩小孩的長輩尋過來,賠禮道歉,常覺師父也不放人。她說,小孩不懂事,在菩薩像前嘻嘻哈哈,菩薩不會怪罪,但是山門大開,他們偏要爬墻進來,扮作賊人相,這一點不可饒恕,好像佛堂是人人都可以侵占的,是人人都可以損毀的。小孩起先倔強,到后來終于哭出聲。直到太陽下山,常覺師父終于松了口,說:“讓小孩回去吃飯吧。”兩個小孩被領走后,佛堂又靜下來。鮮少人語,樹悄然立著,樹影比樹熱鬧,在墻壁上涌動。
晚上,演山看見師父照例在燈下抄經(jīng)。屋里燈光昏暗,每次抄經(jīng)時,師父都會點一盞油燈。他坐到師父邊上,看柔順的毛筆尖在紙上輕輕刷過,紙上就新添幾個秀麗的字,心里頭癢起來,也想寫字。師父不讓他寫,他硬要寫。師父只好說實話:“你的字師父見過,不好看,以后練好了再來?!?/p>
演山在一旁笑個不停。笑夠后,又看師父寫字,突然注意到,師父的袖口上有金色的穢漬。他伸手幫她摳,沒摳掉。師父說:“大概是袈裟的金箔沾上去了,不要緊?!毖萆近c點頭,伸出手指,在燈火里穿來穿去玩著,突然火抖了一下,以為是自己撩到燈芯了,連忙停手?;鸲秱€不停,才曉得是起風了。演山護著油燈,一會兒,燈火還是熄了。師父順勢停筆。演山瞇起眼看,正寫到“乃至無老死”,“死”字沒出來。他看得難受,說:“師父,寫完這一句呀?!?/p>
“抄經(jīng)須誠心,停了就停了,下次再接上就好。”
師父招呼演山坐到床邊。演山雙盤,師父將手放在他的胸口,念誦經(jīng)文。做好這番睡前功課,演山躺下,師父替他蓋好肚子。演山說:“師父,我要蒲扇?!睅煾傅姆块g沒有電風扇。師父把蒲扇拿給他,關上燈,各自睡下。黑暗里,演山聽著自己的心跳聲,想起一些事。幾十年前,師父和果云師父就一起住在樓下小院里的灶屋內,那是怎樣的光景,他想象不出。即使他已經(jīng)過得很辛苦了,他也想象不了那樣的人生??赡埽@世間所有人都有病痛,有些病痛在身內,有些在身外。大家都是痛的。想到這里,他沒有感到安慰,反而變得難過。他喊了聲師父。
師父問:“怎么了?”
“師父,你會變成鶴嗎?”
“這是什么問題?”
演山跟她說了饑荒年代,有和尚化鶴的故事。
師父聽后,說:“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嗎?”
“就是人變成鶴呀,師父,有別的意思嗎?”
師父說:“叢林不講神通法術,只講因果。變成鶴,也是可能的?!背聊艘粫?,她又說:“師父不會變成鶴,放心吧?!?/p>
演山說:“那就好。師父,你要多吃點,不要瘦成鶴。”
師父說:“好。”
聽到這一聲保證,演山高興起來,可以抵消一點煩惱。佛堂無人敲鼓鐘,他漸漸睡去。
白天,學完經(jīng),演山在檐下放空。云好看,不太薄,仍然透亮,離樹和屋頂咫尺之遙,等真正飄到二者上方,又遠了。偶爾會有鳥掠過,速度之快,連影子都遲疑,慢了半秒,才跟著飛離。安靜的時候,人會注意到影子,因為跟它們共處一個悄無聲息的維度中。演山站起身,走下臺階,身影躍入光中,他也悄然進入那個世界了。他四處走,讓自己的影子與樹、與欄桿、與門扉的影子貼合。他走到大殿前,與雀替一起棲身在梁柱之間。躲在這,就能贏過所有人了吧。
父親從大殿拜完菩薩出來,問他在做什么。
“捉迷藏?!?/p>
“捉迷藏?跟誰?”
“我也不知道。”
“傻孩子,不是曬進熱毒氣了吧。來,爸幫你摘一下?!彼^“摘熱毒氣”,就是徒手刮痧,在相關穴位又掐又擰,痛得很。演山連忙走開了。父親又把他喊回來,走進屋子坐下,父親把手放在他胸口傳功。氣功師父說,普通人的氣,對心臟病人有幫助。
黃昏邊,演山到佛堂外面玩。所謂玩,于他來說,就是換一個地方靜坐。日落里的小鎮(zhèn),喧鬧而安寧。他坐在河邊一塊石頭上。河里頭有一些男孩在游泳,離他們不遠處還游著幾只鴨子,兩方看著都十分愜意。水不是至清的,泛著渾綠,但水里有一幅清晰的夕照圖,毫不省顏料地在水里洇開,整條河看著便很潔凈。有幾個小孩蹲在河埠頭的臺階上,拿米篩撈魚。按常理來說,就是撈著玩,沒什么好撈的。演山湊過去看,桶里竟有好幾條鱔魚,忍不住贊嘆,厲害呀。他們回頭看他,里頭有個男孩朝他笑,問一起玩嗎。他說不用。過了一會兒,他們不撈了,提著桶走到岸上。剛才那個男孩走向演山,問他,你住明寂堂里的吧?演山說是。男孩說,來養(yǎng)病的嗎?演山說,你怎么知道?男孩說,你一開口就是普通話,看著又面生,肯定是外地來拜佛的。然后來佛堂的小孩嘛,都是為了養(yǎng)病。男孩在演山旁邊坐下,身上只穿著底褲。幾個小孩收拾完東西走了,男孩仍坐在石頭上,他游過泳,要先烘干底褲再回家,不然母親要罵人。
男孩說:“我媽讓我?guī)λ坝斡?,我才不呢,被人笑死?!?/p>
演山說:“聽媽媽的,別逞能?!?/p>
“嚯,你看著跟我差不多大,居然這么講話。我也要這么講話?!?/p>
“我不是在教訓你,我自己做什么都很小心。小心點,不丟人。”
男孩點點頭,問他:“你在佛堂里每天都做什么?”
“念經(jīng),打坐,吃飯,睡覺?!?/p>
“好玩嗎?”
“好玩?!?/p>
“聽你語氣就不好玩?!?/p>
演山笑說:“就是那種,靜悄悄的好玩?!?/p>
男孩表示理解,在他臉上看了一會兒,說:“你的嘴唇是紫色的。”
演山伸出手,說:“我的指甲也是?!?/p>
“我以前認識一個大哥,也像你這樣?!?/p>
“他也是來佛堂養(yǎng)病的?”
“對。那時我八歲,他跟我現(xiàn)在一樣大。他不會游泳,不會抓魚,但他比別人都厲害,會折很難的紙飛機,飛個不停。你會折紙飛機嗎?”
演山說:“只會兩種簡單的?!?/p>
“沒關系,我已經(jīng)會了。下次我教你?!?/p>
演山應著。一個在石頭上烤底褲的小孩,為打發(fā)時間隨口說出“下次”,不作數(shù)的吧。但他沒想到,男孩又接著往下說計劃。
“下次,我?guī)阕?,我叔有一條船,賣西瓜。買瓜的人擔著籮筐來。我叔把瓜往岸上拋。”
演山問:“不會摔地上嗎?”
“也有。我叔拋得好,容易接。瓜賣得差不多,船騰出空間,人可以躺在船上,人跟著船流啊流。你不游泳,肯定不知道從水里看天的感覺。天上的云,就像河里的柳絮一樣。你看久了,就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了。”
演山說:“你這么描述,我就看見那場景了?!?/p>
“真的?”
“真的。”
“下次,你會過來坐船嗎?上回我邀大哥,他說他馬上要離開了,過段時間還來,就沒來了。”
“放心吧,我還要待一段時間?!?/p>
“那等船過來,我去佛堂找你?!?/p>
“好。千萬不要翻墻。從正門走?!?/p>
“我知道。”
男孩很高興,問他叫什么名字,演山報了法名。男孩說他叫阿俊,丟下名字,一跳一跳跑了。演山看著那個只穿一條底褲的瘦黑身影,忍不住笑了。
晚飯后,演山回到寮房,看到師父在窗邊喂松鼠。有師父在,演山靠近它,它也不跑。心里想的是“它”,也許不是同一只,這只比上次那只膽大也說不定。花生比松鼠的腦袋小一點,松鼠的爪子又比花生小一點。它雙爪捧著雙仁花生,翻動,找到合適角度,幾下就把殼啃穿了。它不低頭吐皮,碎殼像鋸木時的木屑自然紛飛,約莫半分鐘,花生開了一個口子,像一條小舟,它用舌頭將花生仁舔出,忙忙地吃起來。
“師父,我們叫它松鼠,是不是應該喂松子呀?”
“松子多貴。禪林的松鼠,也該克勤克儉?!?/p>
演山笑,覺得這時候,師父也像小孩一樣。
目送松鼠離開,演山關上窗,做了睡前打坐的功課,與師父各自躺下休息。他心里回響著松鼠啃花生殼的聲音,很快就睡著了。到半夜,卻突然醒過來。他先聽自己的心跳,是正常的。也沒有做噩夢。他往禪床望去,望了一會兒,終究看不出來師父是不是躺在那兒。他壯起膽喊了幾聲師父,無人應他。他下床,湊到師父禪床上看,才確定她不在。窗外的天色,還遠遠沒有亮起來的意思。這些夜晚,師父究竟去干什么呢?他決定去看看,如果師父是偷吃,他可以叫師父分一點。
他穿上衣服,下到一樓,走進院子里。禪堂里發(fā)出微弱的光。師父應該不在禪堂,禪堂跟大殿一樣,點著長明燈。他往西邊看,灶屋也亮著。他輕輕走過去。灶屋閉著門,門縫里漏出光,他看到,鎖已經(jīng)打開了。他走到圍墻邊,透過灶屋的小窗,往里面看。師父果然在里面。她背對著窗,坐在那口鎮(zhèn)堂之寶前面,手里拿著什么東西,晃動著。他看了一會兒,師父把手從身前移開。原來她手里拿著畫筆一樣的東西,她用畫筆去蘸身旁一只大碗里的顏料。就在她俯身的時候,演山看見了水缸里的東西。
水缸里坐著一個人。
那人身上纏滿紗布,一直纏到頭頂,沒有一絲外露的皮膚。師父蘸好顏料,在那人身上涂畫。他知道,師父是在刷金漆。
當演山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那一切景象都模糊了。是肉身佛,師父把她自己的師父,做成了一件佛器。他在別的寺院聽過,缸內放大量防腐香料,刷上石灰,把僧人的尸體放進去,封缸三年,稱為坐缸。他現(xiàn)在看到的,是第二個步驟,給尸體刷漆。他慢慢往后退,退回院子里,站了一會兒。他希望師父發(fā)現(xiàn)他,走出來,他就會跟師父爭吵,他會告訴師父,那樣是不對的。師父會用什么佛家的道理說服他,讓他安下心來。但師父沒走出灶屋,她很專注,正全身心做著自己眼下的工作。這一切,可能在那個女孩十幾歲立誓出家的時候,就已經(jīng)注定了。
演山往開闊的地方走,走得很快,最后幾乎跑起來。跑到道坦,他停下來,坐在地上,身體里傳來震動的聲音。他的心跳和呼吸多努力呀,它們希望快一點,再快一點,這樣才能維系下去。而他,從來是個不緊不慢的人,有些跟不上了。但跟不上,仍然要走下去呀。演山坐了一會兒,想明白一些事,起身慢慢往回走。
他知道人都有秘密。比如,他經(jīng)??吹?,父親跪在圓通殿的一側,將臉埋在蒲團里,一動不動。他不敢走近,怕看到父親是在哭。他在殿外就知道,父親跪拜的是延命觀音。圓通殿里除了中央的三位主尊,兩側只有延命觀音跟前設有供案。他自己也有秘密。他給自己設的壽限是二十歲,超過之后,活到的都是賺的?,F(xiàn)在他十三歲,要努力抵達那里,他要去二○○○年,還要去更遠一點。
這天他跟父親坐在佛堂的院子里。他不跟父親說水缸的秘密,有些事,他是準備忘掉的。等他日重新拜訪已經(jīng)成為明寂寺的這座大寺,香火環(huán)繞,他跟父親看到果云師父的肉身像,要與父親一起發(fā)出驚嘆。
“爸爸,我不會死。”演山說。
“又在無空講了,別說不吉利的話?!备赣H說。
“我們做個約定吧,把現(xiàn)在作為一個點,我會在現(xiàn)在等爸爸。等以后,爸爸想我了,你就來這一天找我。我還會跟你說話。我會知道,你來了?!?/p>
“爸不用想你,爸不是每天陪著你嗎?!?/p>
“每天在一起也可以想念啊?!?/p>
“也對。那媽媽呢?”
“嗯,那以后我跟媽媽再約定一個地方。這里,就只是我倆說悄悄話的地方?!?/p>
“好?!备赣H說,對演山笑。
起一點風,樹影在墻壁上輕輕撓著,它們撓好久了吧,如此輕輕,經(jīng)年累月,也剝掉了些白灰。葉子飄進半月池,靜水里發(fā)出一些空聲,別人未必聽得到,他能夠聽到。夜晚的時候,半月池偶爾會撲通一聲,是它們在悄悄嘀咕吧。一池水會照見另一池水,一朵花會襯映另一朵花,他坐在這里,能聽到遠方的人,能聽到很久以后的人。
責任編輯 許陽莎